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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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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北门儿    王长元 头场雪一过,天便撒冷了。先前还柔柔弱弱的北风,几天工夫,就坚硬起来,像裹挟 着一把把锋刃的小刀片,吹刮到脸上,是一种麻酥酥发辣的感觉。地面不再暄软了,牛 羊等牲畜暖时踩在泥里的蹄印,花瓣一样冻着,早晨敷上清霜,那花瓣就像着粉一样。 背阳的地方,雪被旋得高高矮矮地起伏,表层如波浪一样,   偶尔有猪狗以及孩子将热尿撒在上面,就出现一条黄黄的锯齿般的曲线…… 每 到这个时候,小北门儿的铁匠铺便开火了,红亮亮的火苗子被唿搭唿搭的风箱扯拽着 欢腾跳跃。腰系皮围裙的老铁匠,汗津津地从火里夹出一块红通通的方铁,急促促地 奔出门外,腕子一抖,方铁上就毕剥崩出几颗火星,打着蓝烟划出圆圆弧线,落到地上, 滋啦一响,雪上留下一个极小的黑点。   “干鸡巴啥呢,麻溜点!”   听见老铁匠急忒忒喊声,小铁匠赶忙操作起来。先是把马头牢牢捆在柱子上,随 后便咯吱咯吱转动上面的铁杠,随着铁杠转动,兜在马肚上的皮绦就一扣扣杀紧,渐渐 马的身子就悬了起来。之后便是绑马腿,翻马蹄,启马掌,待一切做得停当,老铁匠才 挥起手中的钢钳,将那红铁准确落在蹄掌上,跟随着就滋啦啦一响,升起一缕黄埃埃烟 雾,烧焦的马蹄气息立刻随风飘逝(我当时特别爱闻这种气息,老觉得那是香味),之后, 小铁匠就把那破旧的马掌钉向外扔来……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这些七八岁的男孩子再没有心思看挂马掌了,几乎都疯了一 般,向地上的马掌扑去。抢马掌钉,我决不是外行,除了敏捷机智外,主要是勇敢。我 差不多是和大家一起跑到马掌钉跟前的,在他们刚要弯腰伸手的时候,我几乎是将自 己的身子平扔起来,实实在在砸在那片马掌钉上,落地的刹那,我觉得下巴重重撞到冰 上,接着就感到脊背、屁股上有拳脚在捶打。可是我挺着,那会儿我一下子就想起了 黄继光,觉得自己很英雄,黄继光用胸脯堵枪眼,我用胸脯护马掌钉。娘的,挨几下打 也值!   “×你妈,起不起来?不起来,我他妈可要滋尿啦!”   我一听是大洪亮的声音,就有点胆怯,大洪亮在小北门这片打仗是极有名气的,一 样大的孩子都惧他。正在我犹豫起不起来的时候,就听到脑袋前面的地面上发出噗噗 的声音,一些细碎的热乎的水点溅到了我的脸上,我舔了下嘴唇后,一股腥臊的气息直 钻我的鼻孔。   “×你妈大洪亮,欺负人呐!”   我一听是榔头的声音,心里立时高兴了。榔头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打仗手最黑,他 平日是不喜欢动手的,可是真的动起手来,摸起啥用啥。有一次二气卵子把他惹恼了, 他一砖头子过去,那小子脑袋就缝了四针。   “就欺负,能咋的!”大洪亮不再尿尿了,转向了榔头:“妈啦×的,你皮子欠熟 啊!”   “你他妈手指长齐了吗!” mpanel(1);   “×你妈!”   “×你妈!”   接着大洪亮就过去了。   待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大洪亮和榔头已经支开了黄瓜架。支黄瓜架是那时孩 子们打仗的一个基本姿势,样子有点像老牛顶架。两人头顶着头,脊背略弯,双手抓着 对方的肩,两脚不停地挪动。   到底是大洪亮,打仗真油,他先缓出一只脚,试着去钩榔头的腿,一丝一丝地钩,榔 头似乎已意识到他的诡计,双腿不再挪动,而是朝下用力,整个身子的重量似乎都放在 两个脚跟上。其实大洪亮寻求的就是这个时机,当他看清榔头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 钩人的脚上时,他突兀地就是一跳,另一脚闪电般地向榔头脚跟猛力一蹴,地面是踩实 的积雪,极滑,榔头一下便咕咚摔在地上,接着,大洪亮就老虎一样扑去。榔头挨了一 摔,心里就愈发愤怒,待大洪亮扑过来的身子快接近自己时,他膝盖猛然收起,照准大 洪亮后腚奋力一顶,大洪亮借着惯力整个身子就从他面部飞跃过去,实实地抢在了地 上。   大洪亮从地上爬起时,鼻子已经开始流血了,滴滴答答的血点子淌满了下巴和棉 袄大襟。他用袄袖“哧啦”抹了一下,红鲜鲜的血就染红了他半个脸蛋子,之后他又 从袄袖的破损处拽出几缕棉花,揉巴揉巴,塞住了鼻子。接着哧啦一下裂开怀,在裤腰 那里摸索了几下,便拿出一把刀,发疯一样,向榔头冲去。   我吓傻了,有心帮着榔头,可是腿哆嗦个不停。   榔头一点也没害怕,站在一辆柴车前,眼睛眯缝着,老仿佛要笑的样子。他极灵巧 地躲过了大洪亮刺过的前三刀。当大洪亮的第四刀刺来时,他斜着身子朝外一闪,却 不料,大洪亮的刀子斜划下来,于是便咔哧一声,他的棉袄大襟被划出一条半尺长的口 子,白花花的棉絮便翻卷出来,一块黑漆漆的布片耷拉下来,像一面迎风飘扬的黑旗。   其实这一刀并没伤着他的皮肉,可是棉袄上的口子似乎比伤着皮肉更使他恼火。 要知道,这件棉袄,是榔头长这么大妈妈为他做的第一件新棉袄啊。看到这白花花的 口子,他就像皮肉被挑开一样,一股剧痛直刺心里,他呼吸粗壮起来,急步向前面跑去, 眼睛不住地四处寻觑,有点像饿红了眼睛的狗一样。我知道他在寻找作战武器。由于 天寒地冻,一些瓦片、砖头之类都牢牢冻在地上,寻觑一圈,也未有任何收获。就在他 气急败坏,又将返回柴车跟前的时候,他的眸子突然一亮,跟着就向柴车上攀去。   这时,我们都发现柴车放着一把四齿扬杈,齿尖白惨惨闪着寒光。   榔头很快攀上柴车,很快把扬杈抓到了手中。他站在高高的柴车上,向下瞟一眼, 仿佛每根睫毛都充满杀气。我想这下大洪亮完了。   所有的孩子都静静地看着榔头,看着榔头手中的扬杈。   连老铁匠都夹着红铁愣在那里,小鸡巴嘎子不要命啊!   最使我们吃惊的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榔头脚下的柴草中拱出一个小女孩来, 一把抓住了榔头手中的扬杈。这女孩个子不高,头戴一顶狗皮帽子,帽带紧系,帽耳朵 上的狗毛挂着一层白绒绒的霜花,靠近下巴的狗毛,霜花不见了,结出了几根亮晶晶的 冰溜子,她身著一件花棉袄,手戴一双大手闷子。   榔头当时也给弄傻了,只能愣愣地看着她。过一会儿,似乎刚缓过劲来,愣愣地问, 你要干什么你?小姑娘也不回答,就是死死地抓着扬杈。榔头有点恼,他攥着扬杈奋力 向里一拽,小女孩整个身子就向里涌来,他又向外一推,她又朝外倒去,接着他便剧烈 地推拉起来,她的身子也随之晃动着。争夺一阵,依旧不见分晓,榔头眼睛急红了,说 放不放开,之后他缓出一只脚来,那样子似乎要踢小姑娘。   小姑娘双手依旧抓着扬杈,眼泪汪汪看着榔头,说不能拿我家的杈子去扎人。   “谁去扎人啦?”   “你,你,你,就是你,”小姑娘说着便哭嚎起来。   榔头哪见过这阵势,只得蔫蔫地放开扬杈,从柴车溜下来。再寻大洪亮,大洪亮已 经不见了。   因为棉袄的口子,榔头肯定被妈妈骂了,或许也挨了爸爸的鞋底子,否则这几天他 不会不出来的。   见不着榔头,我非常着急。有几次想去他家找他,又害怕由此他再被上锁链子(榔 头他爸禁止榔头玩的办法就是用锁链把他锁到炕沿上),没办法,我只得去找高旗商量。 高旗是我好朋友,和榔头也好。他正在家里炕上和妹妹跳忠字舞玩呢,他小妹一扭一 扭地跳着,他就唱:   不是不喝酒呀,   不是不抽烟呐,   就是那个没有钱,   要是有钱,   买上一盒好抽的牡丹烟,   嗦呀那个呀啦嗦,   买上一盒好抽的牡丹烟。   我知道这是榔头改编的那首《农奴翻身把歌唱》,可是我没有心思听,我就说高 旗,还鸡巴唱啥呀。   高旗说,不唱行么,这是爸爸给留的任务。他小妹说,我们不跳忠字舞,爸爸回来 要罚跪的。   我说,拉蛋倒吧,知道榔头的事么?   高旗说,榔头咋的啦?   我就把前几天打仗那事说了一遍。高旗听了一脸苦相,眼睛直直看烧红的炉盖, 不时朝炉盖上吐吐沫,炉盖就哧啦一响,冒出股热气,响到最后,他才说那咋整啊。   我知道高旗是最没有办法的人。其实跟他说什么话,都等于没说。我有点后悔正 要出去,这时门开了,我和高旗扭头看去,禁不住一齐叫了起来,榔头。   榔头站在门槛那,怔怔地看着我们俩。他脸冻得红红的,一截清鼻涕挂在鼻子下 面,他还穿着那件黑棉袄,只是袖子上缝了一块很大的补丁。   “榔头,是不是挨锁了?”我问。   “挨揍没有?”高旗也问,又朝炉盖上吐口吐沫。   榔头说,唉,别提了。他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两手直端端伸到炉盖上,静静地烤着, 烤出了一些暖意,便说,妈妈不让我整天玩了,从明天起得去小北门搂柴禾了,你们去 不?   高旗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高旗一眼,其实,我们是不愿意搂柴禾的,可是为了榔 头,我们都说,去。   第二天,我们腰扎麻绳,肩扛筢子来到小北门后面的新荒大道。这条大道是许多 村落通往小镇的唯一的大道,缕缕行行的柴车就是从这条道上把柴草送到镇上来的。 这条道因常年跑车,轧出一些深深浅浅辙印。天一冷,辙印就冻死在地上,再加上一疙 瘩一块的马粪、牛粪也冻在上面,因此高高约约的柴车在上面走,就要不住地晃动,稍 不牢靠的柴草就能被晃动下来,尤其是装毛毛哄、哑吧苇子、羊草的车,最不经晃,哪 个坑包的地方,都能抖落下草来,少则几缕,多则一抱,有时,晃得大了,还会落下更多, 我们几个就是来搂这些柴草的。   我们每个人先用雪坷垃做个记号,当做堆底儿,接着便开始搂草。榔头靠左,我在 中间,右边是高旗。我们像举旗一样握着筢子,一字排开朝北走。筢齿和地面发出哗 哗的响声,一些细碎的柴草跟随着筢齿向前滚动,马粪、牛粪拍被搂得崩散着冰碴,闪 着亮光朝四外飞溅。我们走了两个来回,也没搂得多少,高旗就有点泄气了,一边吸溜 着鼻涕一边说,柴禾不厚啊,这得啥年月能搂一背呀。榔头便不好意思,说都是为了我, 你们俩才跟着挨冻。他看了一眼马路间行走的柴车说,再不咱们拽柴车吧!拽,我可有 些胆怯,我深知车老板的大鞭子是相当的厉害和吓人,前院二埋汰的眼睛,就是拽柴禾 时被老板子抽瞎的。榔头似乎看出了我的心里,说,你们俩在车前引诱,我在车后拽。 说罢就将棉帽耳朵朝下拽了拽。高旗怯怯地看着我,一截清冷的鼻涕已经冻在了嘴唇 上面,那样子好可怜。我说,高旗,你在路边“把眼儿”吧,车老板一发现,你就学狗叫, 没发现,就学猫叫。高旗很为难,说我不会学狗叫,只会学猫叫。榔头说,操,真笨,汪 汪汪就这么叫,还不会。高旗试了一遍,说行。之后,我和榔头便向柴车靠拢。头两辆 柴车,很不得手,我们还没等靠近呢,高旗就学开了狗叫,汪汪汪汪,弄得我们俩心里惶 惶的。第三辆柴车过来,榔头就不管那么多了,任高旗怎么叫,他还是悄悄靠近了车尾, 这是辆老牛拉的车,装了满满的一车小叶章,像座小山一样,车上坐着个老头,抱着鞭 子睡着了一般,车后面,连个跟车的都没有。榔头绝对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他身子一纵, 双手就抓住了一捆柴草腰子,整个身躯便贴敷过去,随之两腿就迅捷弯曲起来,立马柴 捆上像吊坠着个石磙子一样,随着车子晃动,渐渐柴捆从缆绳中松懈下来,最后终于咕 嗵一声,柴捆和榔头都落到了地上,翻身站起来,榔头像拣到钞票一般,拽着柴捆喜孜 孜向路边跑去。   正当我举着筢子为榔头的初战告捷而暗暗庆幸时,却不料,从柴车上传来一声大 喝,站住。跟着一个女孩从车上跳了下来,身后还跟了一条黄黄的大狗。嗾!嗾!嗾!她 边追着榔头边指示着黄狗,黄狗得到指令,疯了一般向前奔去,眨眼间,那捆柴草和榔 头就被扑倒在地。待女孩跑到近前时,榔头正仰在雪地上,一脸惊恐,怯怯地看着龇着 白牙呜呜低吼的黄狗。   奔喽,奔喽,女孩叫住了狗,正要弯腰去抱柴捆,看了榔头一眼,却不由愣住了,怎 么,是你?   榔头这时才缓过眼来,觑了小姑娘一眼,他立时就记起了,这是前几天和他抢扬杈 的小姑娘,脸就不自然变得发红,怯怯地说,不知是你家车。   真的,高旗也赶紧附和,样子相当可怜。   小姑娘抱柴捆的手缓缓放下了,冲大黄狗说,奔喽,奔喽,走吧。   哎,那草。榔头赶忙说。   留给你们啦!   这……   奔喽!小姑娘喊了一声,扭头向柴车跑去。大黄狗颠颠地跟在她身后,露出一副全 然不解的样子。   当时,我们全傻了,榔头看着我,我看着高旗,高旗抱着筢子呆呆地看树梢。一忽 儿,我们都忽然反过劲来,一齐朝大路看去,那牛车已经走出老远,只是车上的小姑娘 那红红花棉袄却是分外爽眼。   以后,我们就和她相识了,知道她叫英子,家住新荒泡东沿,天天都和爷爷往镇上 送草。知道他们每每到小北门都要歇息一下,让老牛缓缓身子,她也和爷爷顺便到铁 匠铺烤烤火。到是那个时候,我们就放下筢子,来找英子一起玩。玩的时候,英子常从 兜里掏出苞米花给我们吃。英子带来的苞米花可好了,脆生生的,全是用沙土炒的哑 吧花。不像现在城里崩的苞米花,白涩涩,稀暄,一点咬头没有,吃进嘴里,就如同嚼着 一团棉花。英子的苞米花,黄灿灿的,每个鼓溜溜的苞米粒上,裂出一两道白生生的小 纹儿,纹路稍大的,或许能掀起一层嫩皮儿,蝉翼一样清纯透明……看着我们吃得这样 香甜,她高兴极了,说以后天天给我们带。这一下,我们就不好意思了。是啊,我们几 个堂堂男汉子,凭啥总吃人家东西,吃一回半回倒没啥,时间长了,心里就发虚。于是, 我们就躲进高旗家的炕头上想办法。   榔头说:“哎,我们不能老这么白白吃人家的苞米花,应该送给她点什么。”   “是呀!”我附和着。高旗也说:“要不咱们也太不讲究啦。”   榔头说:“那送她什么呐?”我咔哧咔哧挠着脑袋,努力想着。高旗眼睛忽然一 亮:“咱们送她枚毛主席纪念章行不行?我们家有这么大个的。”   榔头当时嘴就一撇,说:“操,你咋像你爸一样呐,老整这套革命的事儿,现在谁 还缺纪念章。”我也说:“送纪念章不行。送纪念章还不如送冰猴呢。冰猴儿我那 有个枣木的,通红通红的。”高旗立刻反对:“哪有送冰猴的,人家英子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三字也许给了我启示,我灵机一动,说:“哎,我们送给她一截扎头的绫子 咋样?”   这建议立时得到了榔头、高旗的赞同。可是去哪里弄绫子呐,又成了我们的难题。   遇到难题,我们都不说话了,都看着那烧红的炉盖出神。高旗就率先朝炉盖上吐 了口吐沫,滋啦一响,跟着,我和榔头也都朝炉盖上吐,炉盖上就滋滋啦啦地响,不断地 向上冒着热气。   吐了一阵吐沫,高旗说:“我妹妹头上扎的绫子,我明天悄悄偷出来,行不?”   我说:“不行,我们送就得送新的,你妹妹的绫子黑拉巴叽的,准有头泥味儿了, 能行吗?”   榔头说:“办法只有一个,我们明天去刘哆嗦杂货车上抢去。”   高旗一听就有点怯了,怔怔地看着我,说:“能行吗?”   我也有点胆突突的,看了一眼榔头。   榔头说:“你们俩的胆儿,赶上虮子×了,操,明天,不用你们,我自己去。”   一看榔头不高兴了,我有点不好意思,送礼物给英子是大家的事儿。就是有个什 么风险,怎么能让一个人去承担呐。于是我挺了挺胸脯,说,“我跟你去。”   高旗连忙说:“我也去。”   抢绫子的事儿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天,飘着清雪,小北风尖利得像甩动的鞭哨,刮得电线、树梢嗖嗖直叫。   榔头、高旗和我抱着肩膀颠颠地向前走着,整个街面上没有几个人,只有街头的 广播喇叭里正播放着歌曲《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无边的旗帜红似火,   战斗的歌声响如云。   是伟大领袖毛主席,   指引我们向前进。   ……   在小镇的街口处,我们终于看见了那辆小小的杂货车和车旁的刘哆嗦。刘哆嗦是 镇上的“名人”,提起他镇子里没有不知道的。他哆嗦的毛病是年轻时做下的,据说 他被土匪绑票弄到山上,土匪没事儿寻他开心,将他裤子扒下来,把一个铃铛挂在他卵 子上,然后让他将双腿叉开,站在地中间,土匪老大表演枪法。土匪老大是个枪法极准 的人,一枪打出去,那铃铛便一响,三枪过后,土匪有些纳闷起来,铃铛怎么会滴答起水 来,仔细看去,他吓得已经尿在那里,浑身哆嗦成一团。自此,他留下了这毛病,一哆嗦 就是几十年。   这会儿,刘哆嗦抱膀站在车旁,冻得嘶嘶哈哈直跺脚,见我们到了近前,就异常热 情起来,说小同学的,要买点什么?   听了这话,我心嘭嘭地跳着,像到了嗓子眼。   高旗脸色也有点发白,眼睛不知看到哪里好。   只有榔头神情镇定,说随便看看。   刘哆嗦哆哆嗦嗦地说,看吧看吧,咱这儿要啥有啥。   榔头就装做选东西的样子,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摸摸那个,最后手拿绫子,上上 下下地看。   刘哆嗦说:“要买就麻溜买吧。这绫子,是上好的货,你看这色,多正,你看这纹, 多密实,扎在辫子上,要多好就多好看。你是给谁买呀?是姐姐还是妹妹?   榔头摇摇头,说都不是。   刘哆嗦嘿嘿笑了:哦嗬,那是给谁买呀?   榔头瞪了他一眼,并未回答,还那么一丝不苟地挑选。   我的手心已经出汗了。   高旗的嘴辱开始哆嗦。   就在刘哆嗦不再说话眼睛走神儿的刹那,榔头一把将绫子攥在手里,回身就向东 面跑去。刘哆嗦愣了一下,跟着就醒过腔来,大骂着,“这不是红胡子吗,他妈的,明抢 了。老田,”他朝不远处掌破鞋的一个老头叫着;“给我照看点东西”,说罢,就飞奔 地去追榔头。   榔头跑得快极了,简直像一只兔子。   刘哆嗦跑得也不慢,边跑边大声地吆喊,捉贼哟!   照这样下去,刘哆嗦是撵不上榔头的,可是倒霉的是榔头摔倒在一块冰面上,于是 就给刘哆嗦抓住了。   你别看刘哆嗦平日里哆哆嗦嗦,出手打人却异常凶狠,几巴掌下去,榔头的脸就红 肿起来了,几个手印子清晰地印在上面。   他一边拽着榔头朝车子走来,一边嚷嚷,“他妈了得了,这么大个小鸡巴崽子,就 不学好,敢明抢,今天抢个绫子,明天抢啥?抢银行?”掌破鞋的老田也停了手中的活计, 一边用嘴哈着气暖手一边说,“扯那么远干啥,麻溜送镇革委会去,小鸡巴嘎子到那不 老实才怪。”   于是,榔头就被送进了镇革委会。   这一下,我和高旗全傻了。   蹲在镇革委会的红砖墙下,像两只可怜巴巴的小猫,噗簌簌地掉着眼泪,泪水一会 就把袖口打湿了,袖口一会就亮晶晶地结了冰。   “咋整啊!”高旗可怜地看我。   我也没有办法,只会生气地骂刘哆嗦:“操他妈,刘哆嗦。”   高旗听见我骂,他似乎一下子也找到了宣泄的渠道,也跟着起来:“操他奶奶,刘 哆嗦”   “操他爷,刘哆嗦。”   “操他八辈祖宗,刘哆嗦。”   我们俩比着赛骂了半天,把刘哆嗦祖宗三代都诟骂了一遍。到了最后,高旗还是 那句可怜巴巴的话,榔头进去了,咋整啊。   是够闹心的了,榔头为了我们的事掉进去了,我们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我们必须想 办法救他呀!可是救,又怎么救呐,实在是个棘手的问题,它又不像《地雷战》、《地 道战》那个年代,敌人抓住革命者都好放在草棚、牛圈里,只要将土墙抠个窟窿,凿个 洞,就能营救出来。现在他们圈榔头的屋子是砖墙呀,而且窗户上还有那么多钢筋,抠 窟窿,凿洞根本不行。我努力想着张嘎子、潘冬子对付敌人的办法,可是移至眼前那 办法又不灵了。   就在高旗冻得尿第三泡尿的时候,我忽然有了办法。但这是一个非常恶毒的办法, 这是一个绝对机密的办法,为了救榔头,我只能这么做。   我先把高旗支回家,然后我独自躲进我家的小偏厦里,用刀悄悄裁了一条报纸,拿 着哥哥的毛笔,蘸着墨水,在报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一条反标,打倒×××。于是就做 贼一样把它揣进兜里,悄悄来到街上,趁中午没人的当儿,我把它贴到了刘哆嗦卖货时 常倚的那根电线杆子上……,神奇的是,下午刘哆嗦就给抓走了,送到镇革委会。傍晚, 榔头被放了出来。   榔头见了我们就哭了。我们以为榔头受了什么委屈。   榔头说,“没有,我只想起刘哆嗦挨打的情景心里就难受。”   我说:“榔头,你真是河里冒光――多余(鱼),刘哆嗦挨打也活该,你忘了他打你 了。”   高旗也说:“活该!”   榔头说:“千万别那么说,开始看刘哆嗦挨打的时候,我也很高兴,跟你们想的一 样,觉得有人替我报仇了,可是他挨打得太惨了,肋巴八成都给打折了,扔进小黑屋的 时候,连一口水都没人给,我实在不忍看下去,就给他舀了一碗水,他竟然叫了我一声 ‘爹’,这一下,把我对他的恨全叫没了。尤其当他看清是我的时候,竟哆哆嗦嗦地用 手指了指衣兜,我以为他有什么东西让我帮着拿,就去掏他的衣兜,竟然掏出他从我手 中抢去的那截红绫子――”榔头说着从兜里掏出了绫子,眼睛泪汪汪的。   看着绫子,我和高旗都不吱声了。我们一直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的心不知为啥,老觉得挺沉。   英子得到绫子,高兴极了,但是并没有扎到头上,我们都挺纳闷,就问英子:“绫 子咋不扎上呐?”   英子只管咯嘣咯嘣地吃米花,脸上一片喜悦,不做回答。   实在问得太紧了,英子才羞羞说:“过年扎。”   “那……”榔头结巴了一下,说:“能不能先扎一次给我们看看。”   高旗央求着:“哪怕就看一眼也行。”   英子腼腆地笑了,说:“行,明天扎。”   第二天,我们仨很早就来到小北门儿哪。   那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送草的车老板没有几个在车上能坐得住的了,一律 双手插在光板的皮套里,捧着鞭子颠颠跟车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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