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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周    王宏图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   犹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犹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俄〕普希金    一 这样的偷窥已不是第一天了。林亚琛趴伏在三楼阳台宽硕的水泥栏杆上,紧张而 专注地向左下方凝视着。   5月1日――黄金周的第一天,阳光灿烂。虽然刚过八点,兴高采烈的出游人流激 起的阵阵喧哗从不远处的准海路上腾空而起,炫耀与欢笑焰火般轰响着,弥散着,随后 跌落到邻近这两条斜向交叉的小路上――亚琛家所在的那排三层西式楼房恰好处于 它们的交接口上。那条向准海路伸展出去的道路两边稀稀落落地排列着欧式小楼,雅 致,带着几分老派的矜持;尽头拐角处是一小方街心绿地,一尊银灰色的抽象人体雕 塑冷傲地耸峙着,下面是由铺天盖地肥硕的广告牌凹凸起伏流光溢彩的玻璃幕墙上天 入地左奔右突的车流无处不在的困兽般贪婪的眼球汇合而成的斑斓混浊震颤不已的 都市海洋。这便是上海:过去曾经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相比之下,亚琛家门口的 那条街显得格外幽静凝重,仿佛还在吐纳着租界年代华丽淫糜的梦幻气息。家家院子 里高大的梧桐树簇拥托举着两楼阳台的一角――历经风吹雨打的灰黯色调正哼唧着 催眠曲低缓的旋律。   此刻亚琛注目的正是隔壁两楼的那方阳台,栏杆面上镶嵌着的细碎的圆石轻轻摩 挲着他下巴上那几丛胡须的残渣。而她――她平时每天几乎总是准时出现在阳台上。 在那蓊郁葳蕤的花花草草的背景上,湖绿、银白、鹅黄、海蓝各色衣裙在四季的屏幕 上浮现出来,又隐没下去――但她还是她,在时间潮水的冲蚀中毫发未损。亚琛记得 她甚至有一次穿着奶黄色的丝质睡袍。   但她今天还没有出现――像孩子玩着捉迷藏游戏!   拂动,亚琛猛地回转头来,脸霎时僵成了石像――喔,是风吹皱了猩黄色的窗帘, 但他还是警觉万分地扫视着。那是瞬间便可置人于死地、使人神经全方位瘫痪的恐 惧:生怕在这个紧要关头被人撞见。他生命中最珍贵也是最辉煌的时刻,他每天上班 以前的半小时都这样热切地凝望着。久而久之,她也感到了射在脊背上热辣辣、胆怯 的目光。在短暂的惶恐、惊讶、羞恼之后,她偶尔会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暧昧的―― 今天她也出门了吗?   哥哥嫂嫂和侄女噔噔嗒嗒的脚步声早已沉落在楼梯下方幽暗的拐角处,扬起的缕 缕粉尘在漏射进来的几爿阳光中孤零零地浮漾着,旋绕着。亚琛喘了口气,抹了抹额 头沁出的几颗汗珠――毕竟是艳阳高照的日子。哥嫂他们现在一定是稳稳当当地坐 在吹着嗖嗖凉风的车厢里,瞟着窗外急速闪过的稻田溪流农舍,嚼着巧克力和苏打夹 心饼干,呷着矿泉水冰红茶,漫不经心地说说笑笑。尽管他们几次三番想将他拖入假 日朝圣者浩浩荡荡的行列,亚琛还是回绝了:宁愿一个人在家呆着。   皱缩翻翘的窗帘在微风中飒飒抖晃着,亚琛呆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房间――他空寂 的城堡,独身老男人的闺房。用了几十年的单人棕绷床,油漆剥落了大半的书桌,狭小 低矮的书橱,摇摇欲坠的大衣橱:这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无法抹去的衰朽之气,那 是时间之轮碾磨留下的赫赫战果,仿佛只要伸出手指轻轻一弹,顷刻间便会化为呛鼻 的尘土。他实在也是一个人过惯了,在底层客厅里匆匆吃完晚饭后,他就急急跑回三 楼自己的房里――只有在那儿,他才有一种安全感,才会舒坦,像回到了母亲子宫的羊 水中一样,幽暗,温暖,不受侵犯。他会兴致勃勃地看上几页历史书,尤其是对两次世 界大战的描述,随后便蹑手蹑脚地打开书橱,在不易察觉的边角里拿出几个深棕色的 蝴蝶标本盒,蝴蝶金黄色的翅面在黑暗中闪烁着暗红色的磷光。他会长久地琢磨密如 蛛网的花纹图案,随后又轻轻合上封盖,唯恐惊扰它们绵绵无尽期的美梦。然而,更多 的时候他都是早早地躺下了,瞪视着天花板上飘浮涌动的阴影,聆听着楼下电视荧光 屏滚动不息的喧嚷、嫂嫂的唠叨还有侄女琳琳机关枪般的嬉笑诉说。她是一家外资 公司的白领,都二十七八了,还没有男朋友。这已成了哥嫂的一块心病。 mpanel(1);   亚琛的父母本来住在两楼的大房间里。妈妈一死,它就让给了哥嫂。自那之后, 他一天天感到自己在这幢灰泥楼房里像个暂住的客人。家庭温暖、单调而又极富私 秘性的氛围对他成了一种嘲笑,令他窒息。他觉得自己在家里像个贱民,这样的感觉 几乎伴随了他一生。从他懂事起,他便知道自己属于出身不好的贱民――革命年代的 贱民。父亲说得对,他连一个女人都找不到。没有家的人总是残缺不全的。他有着这 样一个家: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大学毕业后为了洗清家庭出身的污点便积极报 名去西安开发大西北,姐姐则在北京一所中学教物理)。不管怎样,他们都比他强。 而父亲两个词总是让亚琛心惊肉跳。他魁伟的形象成了他一生永远跨不过去的阴影 线,它就这样横亘在他面前,一点一滴地加厚变浓,直到完全将他吞噬。父亲的能干、 他挣下的家产(包括这幢房子)成了对他孱弱无能活生生的谴责。唯一能自慰的是 他还能侥幸考上大学,毕业后到一家公司当了名小会计。尽管父亲威严无比的姿态在 50年代公私合营后一天天坍塌下来,人也在拿着日趋缩水的定息和百无聊赖与日益加 剧的惊恐的摧折中苍老下去,但对他的训斥依然如故,它们射入亚琛的心坎,化成了一 根根锋利无比的矛刺,多少个夜晚鲜血汩汩地流淌。伤口总会结出疤痂,但有时候只 要一个眼神,一句不经意的玩笑,它便会重新疼痛起来,使亚琛发出骇人的哀嚎。一想 到父亲,憎恶与畏惧便充溢在他的心胸――这一直持续到70年代后期父亲中风去世为 止。妈妈,对,只有妈妈一直宠着他这个幼子,呵护着他。但现在妈妈也撒手西去了。   这时,二楼大间里的那台老式座钟发出当的一声,随后又回落到锈迹斑斑的钟摆 摩挲出的嘀嘀嗒嗒的呓语之中――都八点半了,还是不见她的影子。几束轻盈的阳光 在她阳台上几盆君子兰舒卷的叶瓣和猩红的花球上跳荡,在窗台面上斜曳出柔长的影 子。她真是出去了――亚琛望着自己空空落落的房间,从骨髓深处分沁而出的伤感 (也是绝望)攫住了他,弥漫到每个关节,使他差点瘫倒在地。现在亚琛不知道如何 来打发黄金周漫漫无尽的白昼:要么像在阴湿的冬天挨着火红的取暖器,一边搓着皲 裂的手背一边哼哈着最简单不过的音节旋律硬是将自己拖入绵长的冬眠;要么像在 皮肤上缠压着那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疙瘩的黄梅天,细心地点数着从屋檐淅淅沥沥垂落 的雨滴,同时嗅着自己童男的肢体上冒窜出来的阵阵霉味。   每天早晨剃胡子时亚琛在镜子中看到的就是这张永远的童男子的脸。他的身体 仿佛已经奇妙地分成了黑白分明、不相对称的两部分,这张曾被少女挑剔的目光成百 上千次打探过的娃娃脸已停止了生长,凝固在它最辉煌璀璨的一刻,而其余部分则在 时间的碾压下急速衰变着――现在很难想象这两部分先前曾经是完整的统一体。的 确,他没有与女人有过肌肤之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亲近过女人的身子:在人群 密匝稠厚的海洋里这样的机会可层出不穷。汗流浃背地在公交车边角占着一席之地, 女人肥厚的臀部肆无忌惮地覆压在他的大腿骨上,亚琛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更多的时候是那种更富实质意味的自慰自娱――他从少年时就一头扎进了这个 在荒瘠干枯的土壤上构筑成的秘密花园――伊甸园时期没有善恶是非的乐土。它成 了男人生存坚固的堡垒,抵御着水性杨花的女人层出不穷的狙击。它是这样的利器, 促成了男人的解放,摆脱了对女人的依赖。对,无欲则刚。连琳琳有时也笑他真练就 了一副金刚不败之身。但她不知道,不明白亚琛成年累月的秘密典礼。   直到去年深秋她出现在隔壁两楼的阳台(真是天造地设,为他提供了绝佳的窥视 方位)上,一切才起了变化。他被她的美艳深深震撼了,霎时间觉得自己这辈子是白 活了。他渴望起爱来,就在这蔫萎的年纪上。   第一次瞧见她的情景早已锁定在了他的视网膜上:那是秋天的黄昏,慵懒无比的 晚霞将天际涂染成一片绯红,像是新近炸裂开来的伤口淌流着鲜活的血汁。亚琛在离 家不远的一处僻静的街角伫立着,下班后他已散了好长时间步,但还是不想回家去。 也许是想找点乐子。此刻,她真像是从天而降――修长的身材,一袭白色的连衣裙,上 面散缀着的簇簇稀奇古怪的黑色图案像是胡乱排列堆垒着的篆书字体。斜背着宝石 镶面的意大利真皮小包,拎着购物袋,她就这样凛然冷傲地走过他的身边。   亚琛抿紧了嘴唇,闭上两眼,悄然挪动脚步,尾随其后。他有点恍惚,微微张着嘴 巴呢喃着什么。的确,她浑身喷涌出来的俏丽中蕴含着绝对的美质,超拔于芸芸众生 之上。缕缕柔薄的夕阳从悬铃木浓密的阴翳中滴漏下来,在她肩头不时地滑溜搓摩。 就要到家了,亚琛放慢了步子。但她竟神差鬼使般地走进了隔壁的大门,黑色的大门 随即当地关上了。古铜色的门环一下黯淡无光。   终于,她出现在阳台上,一条系着当当作响银链的叭儿狗尾随其后。   有点不对头。天气真好――好得让人想跳楼上吊。   她将手臂擎举在半空中,手表四周凸起的晶莹硕大的宝石燃成了一圈夺目的火焰。 拐角处的一家小饭馆里传来了情意绵绵的歌声:真的好想你,你是我灿烂的黎明。在 这披裹着优雅华贵外衣的街区里,它成了刺耳的不谐和音。   她是有点不对头,今天一露面就不太对劲。此刻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从上 到下灰黑色的连衣裙,沉郁的黑色,带着吊丧的沉重。斜扇形的开衩衣领。还背着真 皮小包,手上抓着顶镶着红蓝彩边的草帽:一副整装出行的模样。叭儿狗在她左右不 停地绕着圈,丰厚饱满的雪白色毛丛在阳光下波浪般起伏着。亚琛的心也悬了起来。 这半年来,他没在阳台上见到过任何男人的踪影,只有一次听到从里间传出的几声粗 哑的男音和夹杂其间的咳嗽。   真会发生什么事!她猛地一转身,脸上镌刻着恹恹的神情,在阳光下像是埃及沙 漠上枯立了数千个春秋的狮身人面怪兽,饱经沧桑。这时她不停歇地将草帽挥打拍转 着。又回转过身子――这次是痛下了决心,阳台上瞬时间又变得空荡荡的,只有叭儿 狗那几声谄媚的“汪汪”声在空中急急打着颤,随后飘落到亚琛的耳畔,萦回着。   几分钟后,她匆匆打开楼下院子的大门,跌跌撞撞走上街头。此时,亚琛的心狂野 地跳动起来。他预感到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将要降临。血脉贲张,晕眩――他闭上 眼,担心他会就此长眠不醒:生命中总会有这样的时刻。    二   她黑色的身影在前方挪移着,时急时缓。有那么些瞬间,她在亚琛的眼里成了在 繁茂浓密的绿荫中翩飞自如的黑蝴蝶,翅膀优雅地扑动着,近乎贪婪地寻觅、吸食着 花蜜。此时,五月的风吹在他干涩的脸膛上,新鲜,热烈,将他从枯静死寂的旧屋子里 拽出,干脆利落地推入到身边混沌、沸腾有时又污浊不堪的日常生活的漩流中。他一 下变得兴奋起来,这熟悉的街区的每一个角落显得是那样的亲切可爱,似乎都藏匿着 无数的宝藏。就近说吧,他真应该感谢隔壁那对留守在上海的老头老太。几个儿女都 去了海外,他们便将空余的房间出租给外人――这样她才有机会住进来。   前方是狭窄的十字路口。她鲁莽地闯过了红灯,一辆飞速驶来的湖绿色的轿车嘎 地来了个急刹车,恼羞成怒,但又无可奈何。亚琛晚到了一步,只得任那连绵不绝的车 流将自己和她隔开。在那阵巨大的激动与兴奋过后,恐惧在脚底处升起,像死去多日 的幽灵在悄然复活。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这样跟着她想要什么?他的小腿骨打起抖 来。   当她消失在阳台那一刹那,亚琛一下知道了他要的是什么:跟着她外出。这个念 头在头脑中霎时像被闪电照射得那么清晰可辨。他得迈出这一步。他那时才完全明 白,他之所以不和哥嫂他们去外出旅行,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他已换好了休闲服,马 上能走。然而,现在阳光下的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云翳。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像是好 心人一次次给他介绍女朋友。千篇一律的模式:第一次赴约会时他燃起满腔希望,以 为可以改变一切,但总是昙花一现的幻影。一到第二次他便手足无措,一个低能的白 痴。女性的诱惑反而使他昏昏欲睡。前面总是横着一堵看不见的墙,无法穿透。他感 到沮丧,绝望。   可以过马路了。亚琛放慢了脚步,变得战战兢兢,方才嘴角上浮漾的丝丝缕缕的 欣悦已无影无踪。他怕她会猛地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瞪视着他:你想干什么?他下 意识地捏紧了宽大的裤袋中那两叠厚厚的票子――仿佛这样才能给他一点支撑,一点 信心。   他并不缺少钱,供职当会计的那家公司发的薪水对他一个人已绰绰有余,他不必 为子女昂贵的教育费用而操心烦恼。他还没有机会培养出奢侈的爱好。老实说,他还 赢了一回彩票――这是他这样一个成年累月在表格、数码、票据缀合堆垒而成阴郁 漆黑的森林中蠕动的小蛆虫生活中的一线曙色。整整一万元,现在它们正静静地躺卧 在裤袋里,时刻听从着主人的号令――你拿着它们想干什么?有了钱,就会出现奇迹。 有多少个夜晚,他曾醒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床头柜,就是为了瞧一眼那叠钱(放在一个 大纸袋子里,小心翼翼地里三层外三层扎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就是为了抚摸一下 它爽滑油亮的票面,就是为了尽情地嗅一嗅挥之不去的余香。那的确是销魂的时刻: 这是他一人独享的秘密。那天上午他偶尔路过一家街头彩票发售站,被那儿弥漫的狂 热与梦想所感染,便随手掏出几元硬币买了三张。几天后他在办公室中目光扫过报纸 左下角的那团中奖号码时,哎呀嘴唇皮被咬痛了。他的眼睛咬啃着那一行阿拉伯数字, 将数码对了足足有二十遍之多。他做贼似的匆匆去兑奖处领了支票,在职员冷漠、羡 慕、仇恨交织混杂的目光下取了现钞,随后坐上出租车一溜烟回了家。   现在,亚琛直挺挺地站在了她的对街,她不知什么时候已戴上了一副变色镜―― 他怕在那黝黑的镜面上他已缩小为一团抹不去的污点。她回头望了两次,像是朝亚琛 的方向。他一发慌,只得闪避到一棵大树下,粗砺肥厚的棕褐色树干遮挡住了他的躯 体。几个过路人不时用异样的目光扫视着他。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时,她已踅 转身拐进了一家中型超市。   超市玻璃立面上东倒西歪粘贴着的花花绿绿的广告,店堂内层层行行货架上五光 十色软硬不一的商品,以及投射在玻璃立面硕大阴影中的熙来攘往的街景交织成了一 个色彩斑斓的湖面――说不定会钻出一个水妖来。亚琛伫立在一家小吃店门口,黑铁 锅灶上冒出的噼噼啪啪的热流熏烤着空气,应和着他怦怦搏动的心音。   她终于出来了,提着两只鼓涨得像气球的大购物袋――女人总是这样,她们会心 血来潮地乱买一气。老板们就喜欢这个。一长段黑色的竹篱,丰厚饱满的竹节背后静 卧着一大片西式草坪,柔嫩的青草迎着微风翩翩起舞。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女人牵着 一对狗溜达过来,黄狗和白狗争相跑向附近街角小广场中央的喷泉。   她还不回家吗?她急速地回了一下头,镀金的镜架在愈来愈灼烈的阳光下化成了 白晃晃的一片。她穿过喷泉,对两条狗没看上一眼,便转到里侧斜对面的一家美容院 里。门口的红白蓝三色圆柱旋转着,像台上从早到晚甩动着大腿胳膊的演员,精心制 作着一尊流动的雕塑。   已经快中午了,肚子都隐隐饿了。自从出门后,亚琛一直回避着这个问题;他到 底该怎么办?他只是任大千世界呼啸奔涌的色彩与形体填塞着自己的头脑。他仿佛 一直懵懵懂懂地在紧贴崖边的小径上快步行进着,不去低头瞧一眼向他发出呼唤的深 渊,只是盯视着蓝天白云。他细长的影子从广场的水泥板上拖过,几束跌垂下来的细 细的水柱喷洒在上面,溅出了瞬间即灭的花蕊。他是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美容院正对 面――他不想有个什么闪失,与她失之交臂。   勇气一点点积蓄着,跳荡着晶亮的泡沫,尽管还像是个刚成形的胎儿。他要她,要 得到她:一定要。   他身后是一爿两三个开间的花店,兼卖各式玻璃器皿和装饰用品。店堂左侧摆放 着大簇大簇的红玫瑰白玫瑰,一束束含苞待放的百合掩映其间,它们在周围货架上海 蓝色玛瑙色橘黄色血红色乳白色的各式果盆果盏花瓶弯折飞翘奔放不羁的线条的烘 托下像一团团耀眼夺目的火焰。生命的火焰。坐在墙边的店主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 要买点什么花吧?   对,为什么不呢!不是2月14日情人节,但今天是我的节日。买,要买,尽管不用九 百九十九朵玫瑰花来表达爱意,买上几簇总可以吧?   就这样亚琛捧着一大簇红玫瑰,恍惚地凝视着对街滚转不停的三色圆柱,在他眼 里,它成了一个暗褐色的点核,在爆炸后迅速膨胀着,充塞了整个宇宙。    三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进了前方的那家酒吧。临窗而列的那一排晶莹的酒瓶吸引 了亚琛的目光,使他稍稍镇定下来。尽管内心充满了难言的怅惘与恐惧,他还是推门 走了进去。匠心独运的布局扑面而来:吧台后方的一排排酒瓶堆叠在玻璃窗的背景 上,它同时成了他刚才在外面驻足观赏的展品。就这样,他一眼看到他的猎物坐在了 底层内侧一个隆凸而起的角落里。一圈黑铁雕花栏杆将她与不远处的吧台分隔开来, 成全了她独有的小世界。   她死死凝视着窗外,不停地啜着高脚杯中的红色酒液。在美容院里走了一遭后, 她像是新近出水的芙蓉,褪去了尘土,以灰黑作底子的美艳显得更加清纯夺目,卷曲的 头发也带上了几分桀骜不驯的野性。然而,神情里依旧飘溢着拂之不去的阴郁。   零零星星的顾客进进出出。亚琛坐在紧挨着吧台的高脚凳上,慢慢地呷着维也纳 咖啡,起先零零散散的棕色沫团,扩展开来,膨胀开来,覆盖了整个杯面。只是那束红 玫瑰有些碍手碍脚,要么就放在黑漆油亮的吧台面上――不,侍应生好奇(隐隐含有 嘲笑)的目光使他犹豫不决起来。还是捧着吧!它那喷薄而出的猩红色在这慵懒沉 滞的空间里注入了几分亮丽,几分妩媚。   时光在流逝,吧台上方电视屏幕上方程式赛车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色彩绚烂而 纷乱的吧堂内回旋着爵士乐,在奔放热烈的节奏中透出难以排遣的忧郁和伤感。亚琛 一次次地踱到楼梯转角处的平台,一次次回转头匆匆觑视着不远处她的动静,同时用 颤抖的手指抚搓着雕花栏杆后闪着蓝莹莹光焰的玻璃窗面,仿佛其中蕴含着宇宙无穷 的奥秘。   突然间,她的肩膀开始抽动起来。双手掩住了脸颊,她不断地发着颤,震动的频率 越来越大,像一个直立旋转的陀螺,发条绷裂后失去了控制,逸出了原有的轨道。身体 开始一点点倾斜。   亚琛不知哪来的勇气,从雕花栏杆边跑了上去,一把扶住了她。他们之间仿佛有 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她索性就倒在了他的怀中。他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她丰满、肉感的下唇扭动着,上唇弯成弓形的细线,蕴含着难以言说的魅惑。不 ――不――我受不了受不了实在是受不了――我不想活了不想就不想活下去了…… 她挥动起手臂。你――亚琛托着她的上身。   她拨浪鼓似地转着头,几绺发丝拂在他的鼻孔上,痒痒的。不――不,你不用再来 了,随我去吧随我去吧――就随我去吧――让我去死,我烂透了,没有人再要我!!!   你――你,你别太难过。亚琛尽力稳住重心。   霎时她睁开了眼睛:你――你――你是谁?   我――我?!   她一下警觉地挺直了身子,摆了一下头: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你―― 我知道你是谁。你这个流氓,不要脸的臭男人,下流坯,你跟了我一上午,你以为我不 知道啊?你还是来了,你给我滚――滚开――滚远点!!!   我――我――我不是坏人,我不会害你的。请相信我――你忘了我是你的邻居啊!   邻居?她哈哈大笑起来。你,她抡着手臂,你这个坏蛋,我知道,你们男人都不是 好东西。滚开,再不走我要喊了――她猛地一抬身子,手肘撞在桌角上,哇地一声惨叫。 随后她无力地倒在坐椅上,呜呜地哭起来:绵长的。   穿着紧身黑制服的侍应生走近了桌子,眉毛皱蹙着。亚琛定了定神,向他摆摆手, “再给我们来两瓶黑啤!”   亚琛将椅子挪移到她身边。对,我知道你不快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也不快 活。世界上不快活的人多得是,难得碰见几个高兴的人。不要紧,只要我们俩在一起。 我喜欢你,不要求什么,只是想和你待一会,陪你坐一会,喝几口酒。我们两个都是不 快活的人,但在一起能互相安慰安慰一番,日子会好过一会。你现在不知道我是谁,是 干什么的,我不在乎你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去多想我们俩能在一起呆 多久,一星期,几天,几个小时――只要现在你是在我身边,我也在你身边。就这样在 一起,快快乐乐的,就行了。今天放假,是玩的好日子。不好吗?别笑了,跟我一起说 说话,你会感到心里好过一点,就会高兴一点。我喜欢你,你记着。你心里有说不出的 苦,但不要紧,有人喜欢你,记着有人喜欢你。   看看,喜欢吗,这一大把玫瑰,我为你买的,闻闻那股香味。你别笑,花是不多,回 去插在花瓶中,每天看着心里挺畅快的。你要喜欢,我再去多买点,就是九百九十九朵 也可以,只要你喜欢。   像服了烈性镇静剂,在他语无伦次的唠叨中,她渐渐停止了抽泣,浓黑的睫毛下饱 涨起几滴硕大壮实的泪珠,滚垂到眼睑下,随后碎裂成丝丝缕缕。此时,周围一切都很 好,一切都平滑地流淌过去,不像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发生,就像斜对面双层玻璃窗 外的电话亭的塑料板上反射出来的光线投射在过路人的脸上,镀了金的眼镜架上。经 几重折射后,人的影像都有些模糊了。    四   从人民广场的边角处便可望见这只硕大的风筝――黑色的鹰隼。它在半空久久 盘旋着,沿着市府大楼方正呆板的灰色轮廓线踏踩着迅疾的狐步舞,接着掠过大剧院 晶莹璀璨的玻璃幕墙(它幽秘的深处不时演绎着一幕幕悲欢离合的传奇),随后倏地 窜向高处,在后方鳞次栉比的摩天楼峡谷中穿梭飘荡,最后缓缓降落下来:纤细的竹 节做成的骨架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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