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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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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故事 刑小利 一、一个意外的艳遇。 夏雨推上车子准备回家,远远地听见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是赵红,挎着书 包,正慢慢地朝这边走。 赵红原来跟夏雨就是一个学校的,比夏雨低两级。彼此认识,但不熟。现在又 同在北方大学在职攻读硕士学位,赵红在现代文学班。夏雨在文艺学班,英语课在 一起上。经常见面。头一学期两人见面顶多打声招呼。这一学期,赵红似乎对夏雨 很感兴趣,见面话很多,老说夏雨特别有意思,幽默,还邀请夏雨上她姐家吃饭。 赵红她姐就在本校任教,是一位说起话来喋喋不休的刚结婚的少妇。夏雨跟她姐在 一起开过学术会议。后来也不少见面,彼此也熟悉。 “什么事?”夏雨问走到跟前的赵红。他觉得这姑娘有些天真气,但长得矮胖, 额头过高,脸上缺乏女性的生动感,总之,长得有些不规则,因此他对她不感兴趣。 “下午有空儿吗?”“ “你先说有什么事?” “下午到我们学校去游泳,我叫一位姑娘陪你。” “长得怎么样?”夏雨开玩笑地问。 赵红眼镜片后面的两只小眼笑成了一条缝:“绝对让你神魂颠倒!” 夏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他推着车子边走边说:“我神魂颠倒了人家不颠倒 怎么办?”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不过,凭你的潇洒和幽默,迷一个小姑娘不成问题。” 赵红似乎满有把握。 “我没去过你们学校,不知道路。”赵红在一所中等专科学校教书,夏雨听说 过没有去过。 “叫上张文,他去过。下午三点,我在宿舍等你们。”两人说好后分了手。 回家吃过饭,夏雨躺到床上休息。他有午睡的习惯。外边太阳火辣辣的,屋里 也很热。电风扇吹着也不顶多大用。夏雨一时倒睡不着。想起下午的约会,他有些 犹豫。自己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有了妻室女儿,一听有位姑娘居然跃跃欲试,多 少有点可笑的荒唐。 其实,刚结婚那几年,夏雨也还风流洒脱。那时他在一所中学教书,长得漂亮, 气质优雅,有时很忧郁,孤独,有时又很开朗,幽默,喜欢独来独往,我行我素, 业务又好,教师学生都认为他清高孤傲,不少女学生暗中喜欢他,一些年轻的女教 师也喜欢与他交往。不过,他不滥用感情。喜欢谁就只跟谁来往。他与一位很漂亮 的英语教师有过一段不浅的交往,不避人嫌,因而也惹了不少非议。他不在乎,依 然故我。到了快三十的时候,身体渐渐发起胖来,他觉得自己已不那么年轻,意识 到自己生命的朝霞正渐渐飘散而去,忽然就感到了悲哀,心里慢慢地凉了下来,无 形中也把自己束缚了起来。调到《艺谭》杂志社工作以后,接触人多是一些有身份 的人。言谈举止都合乎礼仪,他也谨言慎行起来。有时夜阑人静,偶尔他也感到一 丝惆怅,从心底生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对自己这样的平淡生活生出一些疑问: 难道就这样下去?按捺不住的时候,就披衣起床,对着日记倾诉衷肠。有的感想写 成了诗,不为发表,全是抒发他心中的冲动和情绪。然而。写了也就写了,第二天 什么也没发生,依然步人往常的生活轨道。一切都只是想想而已,是一种心理活动。 在研究生班上课时,由于同学大多是很熟悉的朋友,他显得异常活跃,更多地流露 出天真自然的本性,开朗、直率,爱说怪话和笑话,同学们也喜欢他。他曾在同学 面前半开玩笑半真诚地说,这世界上他第一爱的是漂亮姑娘。如今有人给他找了一 个漂亮姑娘,难道要成叶公好龙了不成? mpanel(1); 正迷迷糊糊地想着,听见张文在外面叫他:“夏雨,走不走?” 中午回来后,夏雨就告诉张文,赵红请他们下午去游泳。张文特别喜欢游泳, 一口答应。夏雨回答了声“就来”,从床上爬起,给妻子说出去办点事就出了门。 到了赵红学校门口,两人把车子放在树荫下,从偏门走了进去。穿过一楼黑洞 洞的楼道,走到尽头,张文敲门。 “谁呀?”屋里传来赵红的声音。 “派出所的,查户口。”张文说。 门开了,露出赵红那胖大的脑袋:“哟,是你们,请进。” 夏雨跟张文进了屋。赵红睡眼惺讼,抓了把毛巾就去洗脸。 夏雨说:“怎么,你还睡着!人呢?” “谁呀?”赵红用毛巾擦着脸。 “美人呀” “等会儿我去叫。” “没说好,” “就在隔壁艺校。你别着急。”赵红洗完脸,过来又问,“喝水不?” 张文说:“这么热的天,喝什么水!买个西瓜吃吧。” “我顺便买个游泳裤。”夏雨接着说,“赵红,你去叫人。” 三人又一同向外走。一出门,赵红就从旁边的一个栅栏一样的门钻了进去,夏 雨跟张文去买瓜。买瓜回来,两人先进了屋,洗了洗瓜,张文把式样的切瓜。切开 一看,白多红少。张文说。“凑合着吃吧。”两人就吃起来。 不一会儿,赵红也回来了。夏雨往后边瞧,没见人跟着,问:“人没在?” “马上就来。”赵红拿瓜就啃,咬了一口,“什么瓜呀,不甜。” 夏雨扔下一块瓜皮,把半个瓜放在一边,说:“这半个瓜留着,给美人吃。” 赵红斜了他一眼:“人还没见,就殷勤上啦?” “哎,讲讲礼貌嘛。”夏雨笑说。 三人吃完瓜,坐着等了一会儿,还没见人来。张文催赵红:“你再去看看。” 赵红说:“她说马上就来,别急嘛。” 三人又商量下午如何安排,决定先打麻将,傍晚时再去游泳。正说着,有一个 姑娘推门进来。夏雨定睛一看,有些失望,原以为闭月羞花,如今不过一个平常女 子罢了:五官倒很端正,眼睛也大,也算好看,就是少了点水灵气,皮肤也有点黑; 个子不高,还匀称;上身是短袖背心,下边是短裤,从露出的臂膀和大腿看,有一 种女性的健美。夏雨冷笑:以赵红的水平,眼前这位当然算美了!虽然距离想象有 差距,毕竟还能看过眼,夏雨的心还没凉到哪里去,招呼道:“快,吃块瓜。” 赵红介绍:“李娟,我的朋友。夏雨,张文。” 李娟的眼光在夏雨、张文的脸上扫了扫,点点头就去吃瓜。赵红去借麻将,不 一会儿就回来了。李娟洗了洗手,坐在床边,跟赵红打对,夏雨跟张文打对,开始 洗牌。李娟在夏雨下家,头一把李娟坐庄。打了没一会儿,夏雨摸起一张牌往桌上 一摔,说:“炸弹!” 赵红替李娟付了钱,说李娟没带钱。说好的无论谁赢的钱都放在一边,下午用 于吃饭。 打着牌,夏雨说:“李娟,你是不是演过电视剧?好眼熟。”这话实际上是恭 维李娟漂亮,说她长得跟演员一样,谁都能听出来,李娟一笑。由于挨得近,夏雨 可以细看李娟,感觉长得还是不错,特别是身上那种青春的魅力很诱惑人。夏雨故 意让李娟吃好牌,李娟连和带炸,显得很兴。 赵红说夏雨:“早听说你是麻坛高手一今天怎么发挥失常?” 夏雨笑着说:“关键是下家太引人注目,我已神魂颠倒,乱了方寸。”大家都 笑。 赵红说:“你那嘴真甜,听了就是叫人高兴。” 夏雨说:“赵红原来爱戴帽子,张文,给她戴一顶。” 几个人一边打牌,一边说笑。夏雨从赵红与李娟的谈话中,对李娟有了初步印 象;二十出头,性格爽快,爱玩;敢作敢为,常跟男孩子在一起吃喝玩乐,父母管 束不住;还没有正式工作,目前在她父亲的单位――艺术学校打字。夏雨直觉李娟 跟自己不是一类人。夏雨以前接触,交往的基本上是婉约派女性,像李娟这类豪放 派女性,夏雨总觉得精神上缺少共通的东西,还没有深交过。夏雨在大街上常看到 这类姑娘,富有生命力,充满青春魅惑力,艳丽可人,但总给人一种浮浅感,觉得 她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从气质,性格上说,夏雨喜欢婉约一点的女性,觉得跟 自己精神相近。彼此也容易理解。但夏雨在与一些婉约派女性有过较深的接触后, 也常常失望,觉得她们柔弱而造作,缺乏激情。夏雨有时也就暗羡那些豪放派女子, 企图借以唤起自己有些迟暮的生命力。可是。夏雨一见那些美色诱人而又落拓不羁 的姑娘,又有些怯懦,不知说什么好。他认为这类姑娘有自身的文化背景和生存环 境,自己那些文绉绉的话在她们听来会产生异己感。他知道,跟她们在一起,你越 放开,越洒脱越容易跟她们相处。在今天的牌桌上,夏雨有两个很熟悉的朋友相陪, 他在李娟面前就不拘束,挥洒自如,场上气氛也就热烈而融洽。 而对李娟来说,尽管赵红跟她很熟,但眼前三位毕竟都是知识分子,两位男士 是初识,她就显得既落落大方又有女孩子的温柔和文静。 快五点的时候,他们收摊准备去游泳。夏雨拿上新买的游泳裤,一见李娟有些 犹豫,说:“走吧,说好的一起去嘛。” 李娟说:“去不成。” 夏雨问怎么回事,李娟支吾其辞。赵红似乎明白底里,说:“游不成在上边看 也行。一起去高兴。” 夏雨问:“不会游?” 李娟说:“天天游呢。身上都晒黑了。” 夏雨一时明白了,说:“你不下去就在岸上给我们加油吧。你不去,还有啥意 思!”李娟就跟着去了。 赵红跟游泳池工作人员很熟,几个人也没买票就进去了:夏雨和张文进了男更 衣室。换上新游泳裤,夏雨说:“有些小吧?” 张文说:“不小不小,现在就时兴这个。” 两人说着进了游泳池。夏雨先用眼睛找李娟,看到她坐在深水区的水泥地上, 就跟张文往深水区走。夏雨感觉李娟也往这边看,不觉吸了吸肚皮,然后朝身上瞧 了瞧,虽然有点发胖。但看来很壮实。不难看,心里坦然了些。 赵红瞧见他俩过来,说:“咱们比赛。” 夏雨说:“你肯定不行。” 赵红喊了一声“一、二”就跳了下去,张文也跟着跳了下去。夏雨没跳看他俩 游远了,才跳下去。张文很快游到对岸,赵红跟着也到了。夏雨对赵红的速度很吃 惊,心想幸亏没有一起跳,否则恐怕要丢人。他没上岸,在中间游了游,看张文和 赵红又游了过来,才往对岸游去。爬上岸。夏雨双手撑地坐下,向对面望去。李娟 还坐在那里,跟一个工作人员说话。才游了一下,夏雨就感觉有些累。想起小时候 在乡下,一个夏天几乎天天游泳,上千米长的水库游几个来回不当回事,如今才游 了五十米多一点就有点累。夏雨再次感到已不那么年轻了, 游完泳,回到宿舍,几个人讨论晚上吃什么。赵红说她和李娟都爱吃羊肉串, 街口就有。夏雨和张文都说随使。出了门,夏雨和张文推上车子,赵红跟了张文, 李娟来到夏雨跟前,无形中就有些成对结双的意思。夏雨骑上车,李娟轻轻抱住他 的腰,屁股一抬就坐了上去。夏雨感觉李娟一直抱着自己,心里很舒服。 来到街口,灯火辉煌,小吃摊不少,烤羊肉的却只有一家。摊主老远就跟赵红, 李娟打招呼。四人往凳上一坐,摊主忙着烤肉,嘴里还叨叨着。见夏雨跟李娟坐在 一起,问李娟。“男朋友?”李娟笑笑没吭声,摊主就以为是了,马上递一根烟给 夏雨。 夏雨说:“不会抽。谢谢。”“ 摊主眼一睁:“来一支,玩玩。” 夏雨连摆双手;“真的不会。” 摊主就打趣说:“女朋友面前,不敢?”又对着李娟,“你这朋友不错。” 夏雨到小摊要买啤酒。李娟跟着也一起去了。夏雨要了两瓶啤酒,两筒高检, 准备付钱,李娟按住他的手说:“我带着钱。” 夏雨说:“哪有你付钱的道理。” 回去的路上,李娟说:“打牌的钱我装着,专门用来吃饭的。”夏雨感觉李娟 对自己很体贴。 肉烤好后,夏雨让李娟先吃,他只拿了几串,说有些感冒,不想吃。李娟就关 心地问看病了没有。夏雨说已经好了。 吃完烤肉,夏雨说应该先把两位女士送回去。于是李娟又上了夏雨的车。夏雨 感觉李娟这回不仅抱着自己的腰,还把胸脯贴在了自己背上,感觉到李娟乳房的丰 满,柔软和温热,心里也不由一热,说:“李娟,什么时候我带你出去玩吧。” 李娟把脸也贴在他的背上:“行,你叫我就去。” “多出去几天你家里人能同意?” “不要紧。” “那咱们一言为定。” “去哪儿?” “远一点的地方吧。” 夏雨问以后怎么找她,李娟说就直接到她家找。刚好路过艺校门口,李娟说她 家就在一进门左边。夏雨说:“我不敢去你家。” 李娟说:“不要紧的,我爸对街上那些二流子找我很反感,你去没事。” 夏雨说:“那我也不敢。以后找你,还是托赵红吧。” 到赵红学校门口,赵红问是进去还是各自开路。夏雨说随便。赵红看出夏雨跟 李娟都恋恋不舍,就说;“这样吧,我和张文各回各家。你俩找个地方玩去吧。” 夏雨征求李娟的意见,李娟说听夏雨的。张文和赵红先自走了。黑暗中夏雨和 李娟互相看着。 “去哪儿?” “你说。” 夏雨说:“我对这一带不熟悉。” 李娟看看周围:“那这样吧,你先回,以后再见。” 夏雨说:“也好。我考究试,就来找你。” 二、坐怀不乱的尴尬 半个月后,夏雨考完试,去找赵红,赵红不在。夏雨在艺校门口转了转,终于 没进去。后来赵红与李娟来找夏雨,夏雨偏有事出门去了。阴差阳错,一晃过去了 一月,夏雨与李娟再没见过。 有一天夏雨去赵红那里,叫赵红去叫李娟。过了好久,李娟来了,用赵红的化 妆品在脸上、嘴上抹了抹,转身就要走。夏雨挽留不住,看看表才待了十五分钟, 夏雨感觉两人不如第一次见面那么热烈了。 回来后夏雨看着一天一天过去,不知该不该再去找李娟。两人第二次见面居然 没说几句话,这明显的冷淡和隔膜,使夏雨想了很久。一种解释是,两人初次见面 很熟,中间一月多未见,冷冻时间过长,再见时双方都有些生疏,不好意思;另一 种解释是过后李娟向赵红打听夏雨的情况,得知夏雨已有妻室从而失去了某种希望, 再见时就不那么热情了。关于后一种解释,夏雨又自我反驳,初次见面李娟就应该 知道自己是已结过婚的,不至于后来才打听出来。又一想,李娟初次见面怎么能知 道自己结过婚呢?谁也没提过。这么说,她很在意结婚不结婚了。但就是没结婚, 李娟也不是合适的婚姻人选。夏雨想来想去,在找还是不找李娟的问题上犯了难。 找吧,恐怕没多少故事,不找,生活还是依然如故,泛不起波澜。夏雨这时才体会 到曹操所言“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心理境况。 有天下午,天下起了雨,空蒙的雨色中,夏雨忽然来了情绪。他冒雨赶到赵红 住处,叫赵红去叫李娟。不一会儿李娟来了。赵红说去买菜,夏雨和李娟就撑一把 伞在街上走。夏雨对这样的招摇有点得意又有些不自在。 到了一间咖啡屋前,李娟说进去坐坐。夏雨忽然想起口袋没带钱,一心想进去 必然尴尬,于是忙说:“你先进去,我马上就来。”然后急忙跑到菜市找赵红,借 了十元钱才敢进咖啡屋。一进门,李娟在一边坐着,悠然自得地与一个人聊着,看 来是常客。夏雨生在李娟对面,两人相视而笑。夏雨向周围看了看,人极少,只有 一对男女在一个角落啜着饮料说话。几个服务小姐一津化妆成电视上香港小姐的模 样,睁着眼看夏雨。音箱里有齐秦在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 上……”夏雨浑身不自在,感到处在了一个完全异己的环境。他虽然生活在大城市, 但绝少去舞厅和咖啡屋,用他的话说,他一进这些地方马上不会思维,感觉,意识 迟钝,身不由己。偶尔去一次,他总感到自己像个局外人,与那里的环境、气氛不 谐调。此刻,夏雨愈发现李娟如鱼得水、他愈感到自己如涸辙之鱼。于坐了一会儿, 夏雨才想起应该买些饮料吃食,于是起身去买了两筒高橙,两袋太阳牌锅巴。 夏雨想尽量显得洒脱些,就自我解嘲地说:“我不适合进这种地方,一进来就 不会思想了。” 李娟喝了口饮料,问:“为什么?” “不习惯。一进来见了人心就发慌。” “见人就慌?” “见了女的心就发慌。仿佛这里边的女的与外面的不一样似的。”夏雨说的是 真实的心理感受。 李娟不知是理解了还是不理解,笑了笑。 “咱们出去玩吧?” “什么地方?” “上次说的,遥远的地方。” 李娟摇了摇头。“这几天我爸正骂我呢,说我整天在外疯跑。” 夏雨想这就是谢绝吧,一时无话可说。 “什么时候去?”李娟突然问。 “马上就走。”夏雨没想到李娟会这样提问,不假思索回答。 “好,我去换衣服。” “你不怕你爸骂你?” 李娟笑了笑:“我不告诉他。现在家里没人。” 夏雨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进展,但又觉得是合乎逻辑的。 他在路边等。一会儿看见李娟挎着个小包出来了。短袖衫,衣领开得有些低, 紧身裤,白高跟皮鞋,远看体形诱人,丰胸,大臀,细腰。到了跟前,夏雨说: “你真美!” 李娟一笑,显得很高兴。 两人坐车进城。到了夏雨家附近,夏雨说回家拿点东西,让李娟在街口等。夏 雨回家拿了个皮包。装了一百多元钱,给妻子说出去办事,要几天才能回来。夏雨 早几天给妻子说过要外出办事,所以妻子并不觉得突然。夏雨来到街口,李娟挽了 他的胳膊,说:“不会不好意思吧?别害怕。”夏雨心里一暖。两人一对情人似地 走到街上坐车,到了车站。 买了去本省南部一个山城的票,两人开始进站候车。人群很拥挤,两人手拉着 手,互相叮嘱着。夏雨感觉两人这时又亲密如初了,仿佛恋人似的。上了火车,车 上人不多,两人相对坐于窗口。火车开动了,夏雨望着渐行渐远的古老城墙,感到 离开了樊笼似的,心里有一种畅快感。 夏雨一边让李娟吃刚在车站买的东西,一边说:“我感觉城市像个人造的动物 园,住在里边的人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飞禽走兽。他们想飞想跑,但又舍不得饲养员 给丢弃的吃食。于是他们一边吃着笼子里的给喂的食物,一边又向往自由广阔的天 空和山野。” 李娟吃着东西,不发表议论。渐渐地,夏雨感觉跟李娟对不起话来,兴致也有 些减弱。暮色渐浓,窗外的景物渐渐模糊起来,旅途有些沉闷。 还好,到了山城,下了车,两人手挽手出了车站,李娟兴致又高了起来。这或 许是到了一个新地方的新鲜感所致吧。刚下过雨,空气湿润,山城夜晚行人也少。 夏雨建议走一走,一边找朋友,一边看看山城夜景。 在这个山城,夏雨有两个铁哥儿们,一个叫胡奇,是本地一家文学刊物的编辑, 地面上很熟,一个叫于滨,是本地一所师院中文系的教师。两个都是搞文学评论的, 与夏雨常打交道。夏雨到这山城来过两次,都有人接待,因此毋须为住宿发愁。这 次带了一个女朋友来,走得匆忙,未给任何人打招呼,这住宿就成了问题。夏雨想, 他跟李娟一起来,两人晚上住在一起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住公家旅店要齐全的证件, 男女同住需持结婚证,夏雨跟李娟当然没有结婚证,因此,他必须找哥儿们帮忙。 于滨家夏雨从未去过。无从找起。胡奇家夏雨倒是去过。但听说胡奇最近已与妻子 离婚,房子是胡奇妻子单位的,现在当然可能是胡奇妻子住着,不好去找。胡奇现 在极有可能另觅了居处,但这个居处夏雨一无所知。好在胡奇在本地文化界还算一 个名人,夏雨想找到一个文化单位一打听就行了。 找到一个文化馆,无人。又找到山城报社,恰好文艺部有人值班。值班的知道 胡奇但不知其现居何处。夏雨突然想起有一个叫李向东的就在这家报社,李向东是 胡奇任会长的一个学会的理事,常跟胡奇鞍前马后跑,此人一定知道胡奇的住处。 于是又打听李向东的住处,值班的说不远,画了个地图让他去找。 出了报社,李娟对跑来跑去似乎兴致巴不高,说:“不找人就住不成?” 夏雨说:“不是住不成,是不好住。”又问李娟:“晚上咱们怎么住?” 李娟盯着他说:“你是男子汉,你说。” 夏雨一笑:“当然是住一起。” 夏雨感到李娟挽着的手紧了紧。路过市政府的招待所,李娟说咱们进去看看。 夏雨说行就进去了。招待所大厅空荡荡的,有一个年轻的保安人员坐在一边的椅子 上。服务台有一位漂亮的小姐值班。夏雨到跟前问:“还有没有床位?” 服务小姐盯着他说:“有。” 夏雨笑指指李娟:“我们能住在一起鸣?” 小姐表情依然,说:“可以。不过要看结婚证。” 夏雨说:“忘了带。” “那不行” 夏雨拉着李娟转身就走。山城坡多,上了一个坡又上一个坡,东问西问,好不 容易问到李向东的家。敲开家属院大门,爬到六楼,李向东不在,他妻子说他父亲 住院了他去看了。问几时回来,他妻子说不知道。 从六楼下来,夏雨说:“现在只好去胡奇家了。好在他妻子我还认识,她总会 知道胡奇住哪吧。” 这时李娟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去了。我在这儿等你。” 夏雨这才发现李娟此刻一点兴致都没有了。他当机立断,上刚才那家招待所去 住。李娟情绪缓和了些。两人又下了坡再下坡,看看前面就是招待所,夏雨说: “咱们吃点什么吧。” 李娟点点头。两人来到一家烤肉摊前,李娟要了烤田鸡,烤鱼,很在行而又极 香地吃起来。夏雨不太爱吃肉,平时也很少吃烤肉。他只吃了几串烤羊肉。夏雨吃 着偶然瞥了一眼上衣口袋,眼镜不见了,他的眼镜原来装在那里。包里也没有。夏 雨问李娟,李娟说没见。 在市政府招待所登记时,夏雨问服务员见没见一副眼镜,服务员说没有。夏雨 想极有可能忘在报社。两人登记是分开住,夏雨在410房间,李娟在406房间。夏雨 先陪李娟进了406,有位服务员在里边睡觉,>看有客人,起来急忙走了。夏雨回头 进了410,两人铺位都空着。一会儿两人都去洗脸间洗脸,夏雨对李娟说,他的房间 就他一个。让李娟洗罢脸过来。 过一会儿李娟来了,一进门就往床上一头倒下,两只大眼睛看着夏雨。夏雨放 好毛巾,一时不知怎么办好,是也顺势躺到床上去呢,还是规规矩矩地先坐在一边? 夏雨犹豫着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他后来意识到自己这样其实是犯了错误。他如果 当时就直截了当地与李娟躺在一起,极其自然而不费周折,可他却坐在了一边的椅 子上,这其间的距离虽然近在咫尺,但要从椅子上再走到床上却有个从第一步跨到 第二步的过程,尤其是跨越心理的障碍显然要比跨越实际的距离大得多。 在这异地他乡,在这安静舒适的房间,有一个丰满年轻的姑娘陈列面前,夏雨 突然一时间无所措手足,显出了叶公见龙的窘相。该潇洒的时候他常常倒很拘谨。 “晚上就睡这儿吧?”他感到喉咙有些发涩。 “行啊。”李娟很大方地说。她又打了个呵欠,说:“我想抽烟,你去买包烟 吧。” “行。啥牌子?莫尔?” “不要莫尔。”李娟说了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夏雨闻所未闻,连问几遍,李娟 说:“算了就莫尔吧。” 夏雨出去买烟。他先到报社找了一回眼镜,没找到。又跑了几家烟铺,都没有 莫尔,就买一包蓝健,又买了一盒火柴。 回到房间,夏雨说:“莫尔也没有,我看只有蓝健最好,就买了它。” 抽烟的时候,李娟看着夏雨。夏雨看着李娟,一时居然嘴里没词。不知该说什 么。 抽了两支烟,李娟说:“睡吧。” 夏雨想想也说:“睡吧。” 夏雨后来感到他这时也犯了个错误,他没有就近顺势与李娟睡到一张床上,而 是绕过李娟的床,走向靠窗口的另一张床。他在床边坐下。他想李娟也许会为怎么 脱衣服犯难,或干脆不脱衣服就睡,可是他眼看着李娟千脆利索地脱了上衣,又脱 了裤子,只穿了个胸章和裤头,鱼一样地钻进了被窝,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夏雨一 时有些发愣,他再次感叹如今的女子大方得惊人,而自己倒畏畏缩缩,显得可怜兮 兮。 夏雨也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一条裤头。他看了看自己有些隆起的肚皮,暗暗 叹了口气。他钻进被窝,先看了看枕边的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他想不会有客人 来了。他又看了看窗帘,窗帘紧紧拉着。然后他扭头看李娟,李娟头朝那边睡着。 床头灯依然亮着,“李娟。”他小声叫。李娟“唔”了一下。“睡着了吗?”他又 问。李娟又“唔”了一声。 夏雨觉得这“唔”声含糊其辞。夏雨又看着头顶白色的天花板;脑海中浮现出 他刚才看到的李娟的诱人的身体。他想,大老远跑来,好不容易同在一室,难道是 为了分居两铺,隔床相望?检视自己的意识深处。他发现自己其实时刻准备着与李 娟睡觉。他与李娟情投意合双双外出同居一室,睡在一起本来是顺理成章合乎逻辑 的,而现在自己莫名其妙地睡在另一铺俨然一个柳下惠,道貌岸然,撇下李娟,倒 有些悖谬于情理。夏雨觉得自己平时想得五马长枪,事到临头却怯场,长于想短于 做,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他再次感到自己性格上的那种迟疑,理性太 强,精神包袱放不下。 然而细细追究,夏雨觉得之所以迟疑,其实是他在等待李娟明确的暗示或鼓励, 他不想贸然。转而一想,难道男女之间的事非得等女方发出“邀请”信号吗? 夏雨终于起来,他走到李娟床前,躺在李娟身边,抱住了她。 李娟闭着眼睛,说。“不要打扰我么!” “没有打扰你。”夏雨紧挨着李娟,手放在她的胸膊上,但他的手被李娟的手 用力地拒绝着。“不让?”夏雨问。 “我想睡觉。别打扰我。”李娟咕咕哝哝地说。 “睡一起不好么?” “你睡你的床去吧。” 夏雨感到了没意思。他觉得自己毕竟不是街上那些赖皮,非要死皮赖脸干什么。 他悄悄退回到了自己床上。然而他睡不着。难道睡觉就仅仅为了睡觉?他这样问自 己。 “咱们说说话吧?”夏雨说。 传来李娟低微的声音:“你说吧。” “你先说。” “你说吧。” 夏雨又觉得没意思了起来。他跟好些女性接触,最后都不能对话,无论是什么 层次的,他老是自己絮絮叨叨,有时像自言自语,有时又像个老师在给学生上课。 李娟不说要么是无说话的兴趣,要么是不想袒露心扉。他想,如果两个人都不能诉 之于坦诚,就不能深入了解,因而也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彼此都将自己 包藏起来是难处的,相处起来也极费力。在夏雨的观念里,两人哪怕最后仅仅是为 了性,也应该是坦诚的。性也可以使两人成为极好的朋友。他讨厌虚伪。 夏雨对自己这次即兴出行又打了个问号:有什么意思? 夏雨讲起了自己的感情历程,特别是自己的婚姻。他说他与之现在的妻子的结 合,完全出于一种命运中的偶然和自己性格的犹疑与延宕。后来他颇有感慨地说: “对于感情上的事,我现在只信两点:一是理想的爱人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我虽 然不太信神,但在这点上,却是宿命论者。人生有许多事特别是感情上的事是我们 人所无力左右,无法把握的。二是结婚确实是一次冒险。结婚对少数人而言,是找 到了幸福的乐园。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则是走进了命运给设置的陷阱,终生不得解 脱。” 夏雨想到自己这番话居然引起了李娟的反应。李娟说她至今遇到过两个倾心的 男子,但或是家庭反对,或是其他原因,都没有成功。而现在与她来往的,却都是 她看不上或不喜欢的。后来她说:“我现在已不再多想感情上的事了,我现在唯, 感到焦心的,是我还没有正式的满意的工作。” 夏雨没想到李娟还能推心置腹与他说这些,他想也许是自己的坦诚以待引发了 李娟的坦诚待己。以诚待人。哪怕这真诚有时是残酷的,这是夏雨为人的准则。夏 雨兴致高了起来。 “我给你讲讲我的初恋吧?”夏雨说。夏雨。曾给好几个知心朋友讲过自己的 初恋,听的人都唏嘘感叹。 李娟说:“讲吧。” 夏雨把两只手枕在脑后,眼睛看着天花板,他回到中学时代。他缓缓地说: “十四岁的时候,我从乡下转学到了城里。不久,我们班上又转来一个女生,叫林 花芳,长得很漂亮。那时,在我的眼里,她就是天下最美的人了……” 夏雨极动情地讲着,他仿佛在诵读一篇极优美也极感伤的小说。他从上初二时 见林花芳第一面起,一直讲到中学临毕业,讲着讲着,他问李娟:“你听着么?感 兴趣么?” 没有回答。他轻轻走到李娟身旁,推了推她,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夏雨不再讲了。他拉灭了灯。他望着窗户,想着自己还有一个重要的感受还没 说,那就是初恋或者说林花芳给他的最大的打击,是他在初恋的失败中丧失了自信。 因为丧失自信从而在以后与女性的交往中他总是降格以求,真正美的理想的姑娘他 再也不敢去追求了。他总是自卑。而夏雨原以为自己才貌双全,原来是想追求他所 能遇到的世上最美丽的姑娘的。 三、浪漫的走调 第二天天色刚亮,夏雨就早早起来了。他平时在家爱睡懒觉,但出门总是起得 很早。看看李娟,还睡得很香。他没有叫她。漱洗完毕,他坐在李娟床边,摇了摇 她说:“你睡,我去找人,很快就回来。”李娟微微睁开眼表示知道了。 夏雨盯着她的脸,说:”我可以吻你吗?” 李娟未吱声。夏雨俯下身吻她的嘴唇,李娟未动。 出了招待所,夏雨坐上公共汽车到山城西区。他记得胡奇给他说过,胡奇的青 年文艺评论学会办的《文艺广角》的编辑部就在这里的一个驻军单位。顺利地找到 编辑部,却只有一个老头儿,他不认识。 夏雨作了自我介绍,说胡奇是他的好朋友,又说他还是《文艺广角》的编委, 说着从桌上拿了一张《文艺广角》,指着报缝中一长串编委名字中的“夏雨”说: “这就是我。” 老头儿急忙说:“失敬,失敬”,然后手忙脚乱拿杯子倒茶。 夏雨说不用倒水,问胡奇现在住哪儿。老头儿说不知道,又说他不仅不知道胡 奇现在住哪儿,连胡奇原来住哪儿也不知道,他没去过胡奇家。正说着进来一位漂 亮的姑娘。一见夏雨,眼睛一亮; “你怎么来了?” 夏雨忙站起来:“哟,是小韩,我昨天来的。” 小韩是《文艺广角》编辑部的,夏雨见过两面。这是那种毫无文学前途而又被 人热心扶持培养的漂亮的文学姑娘,一个误人歧途的迷途而不知返的羔羊。 夏雨又问小韩胡奇住哪儿。小韩娇声娇气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没去过他家。 不过,这几天他天天来,你等一等。” 夏雨说:“我就不等了。他来后,你告诉他我在市政府招待所住,房间是410。” 转身要走的时候,夏雨又想起问问于滨住哪儿。小韩说于滨过一会儿说不定也 要来,因为他要校对他的一篇稿子。夏雨让小韩也转告于滨他来了。 回到招待所,李娟已经起来。夏雨请李娟出去吃早点。小吃街转了转,吃罢早 点,又买了几斤水果,两人往回走。正走着,李娟脚一歪,一看鞋后跟断了。于是 又去修鞋。修好后李娟一穿,总感着不舒服。夏雨说买一双新的吧,又去商店买了 一双新鞋。夏雨暗中盘点了一下身上所带的钱,已所剩无几。他想等见了于滨向于 滨再借二百。 两人刚回房间坐下,有人敲门。夏雨说了声“请进”,进来的是于滨。于滨笑 嘻嘻地看着夏雨和李娟。夏雨介绍李娟,只说了声:“李娟”,于滨已心领神会, 向李娟点点头。夏雨是通过胡奇认识于滨的。胡奇有次讲起于滨,说于滨有次外出 旅行,在列车上偶然邂逅一位女子,谈得投机,此后就常书信往来。一个风雪茫茫 的冬日,于滨心血来潮,就要不远千里去看那女子,被胡奇劝阻。胡奇讲这件事意 在指出于滨有时过于浪漫不切实际的缺点,夏雨。听了却很喜欢这种个性,觉得一 下子了解于滨的为人,觉得是性情中人,与自己臭味相投。 于滨一边责怪夏雨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他好去接,一边问夏雨:“是公差还 是……” 夏雨说;“出来转转,没有公事。” 于滨问夏雨有什么计划。夏雨笑着说:“兴之所至吧。” 问起胡奇,于滨说胡奇还在原来的家住,胡奇那已离婚的妻子上北京了。胡奇 看家照看女儿。两人又拉了会儿话,于滨建议出去转转,几个人又出了招待所。 街上走了走,已是中午,于滨请夏雨两人上一家朋友开的川菜馆吃饭。下午又 游了半山腰的一个著名的道教胜地。回到招待所略略休息了一会儿,已是傍晚时分。 于滨问要不要去胡奇家看看。夏雨说去吧。于滨又问晚上要不要换个地方住,夏雨 说已经到了下午,退房不划算,今天再住一晚,明天再说,夏雨最后笑着说:“今 天晚上估计我这房间还不会有人住。你明天给我找一个熟人旅店。不要结婚证的。” 于滨说他正好有一个很熟识的旅店,明天就去住那儿。 到了胡奇家,胡奇正准备做饭,一见夏雨,极热情地握手,让坐,倒茶,给李 娟则专门冲一杯橙汁。夏雨给胡奇介绍了李娟,然后说他早上去《文艺广角》编辑 部找过他,胡奇说他今天忙了一天别的事,未去编辑部。夏雨心想原来小韩未把话 传到,怪不得胡奇未去看他。 胡奇招呼了一会儿,对于滨说:“于滨,你先陪着,我出去买点东西。” 夏雨说。“不要太麻烦2” 胡奇大声说:“哎!好不容易来一次么!”说着急匆匆出去了。 夏雨回头一看,看到了胡奇的女儿,大约有八九岁的样子,在另一间屋子写作 业,小姑娘看到夏雨看她,低下了头。夏雨感到小姑娘神情有些怯生生的,心想: 真可怜了孩子! 一会儿胡奇买东西回来了,又忙活了一阵,居然杂七杂八弄了一桌子菜。胡奇 一边招呼大家入座,一边提出两瓶酒,说:“我这还有两瓶‘西凤’,来,好好喝 一回!”又对李娟说:“你喝白酒还是喝甜酒?” 夏雨急忙说:“她不敢喝白酒!少倒点甜酒。” 胡奇又拿出一瓶红葡萄酒,给李娟倒了满满一杯。胡奇本来说的是方言,这时 用有些生硬的普通话问李娟:“你是第一周来?” 李娟说:“第一回。” 胡奇又转向了夏雨:“那你应该带着好好转一转。”接着他一举杯:“来来来, 大家干!夏雨,你可以到下边几个县城转一转,那里的民间文艺还是很有看头的。” 于滨说:“下去转转也好。附近几个县还有几处名胜。” “我给你写条子,让下边接待。另外,你的费甩《文艺广角》还可以给你报销 嘛,怎么说你还是咱的编委哩!”喝了几杯酒。胡奇跟夏雨说话时也换成了音调不 准的普通话。 夏雨问李娟。“怎么样?行吧?” 李娟看来还能喝,已连喝了几杯,她说:“听你的。” 席间,胡奇和于滨频频向李娟劝酒。夏雨看李娟脸有些发红,眼睛有些迷离, 知她不胜酒力,几次阻挡;“她不敢喝了!”又对李娟笑着说:“你不能喝多了, 咱俩晚上还有事要办哩!” 一席酒直喝到近十点,李娟昏昏欲睡。夏雨让李娟先在沙发上躺一会,他与胡 奇、于滨边喝边聊。 “最近写什么文章没有?”于滨问夏雨。 “没有,我现在对搞评论特厌倦,觉得很没意思。” “最近还打麻将么?”胡奇问。 “打么!不打干什么?” “手艺怎样?” “在打牌上我特别迷信。眼心情有关,沮丧的心情绝对赢不了。” “听说你对打牌很有研究?” “哪里!”夏雨笑了,“我体会主要是踉牌势走,顺其自然,不是人牵着麻将 走,而是麻将牵着你走,不是你玩麻将,而是麻将玩你,麻将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 移的。我打麻将体会最深的,就是麻将宛如人生,人生如戏嘛,麻将中充满了偶然 性和命运感。” “命运感怎么讲?”。 “就是你兴来谁也阻挡不了你,心中想要什么就来什么,该赢不会输,鬼神都 来帮忙;至于背起来,毛主席救不了你,这时你得认命,认输,怎么努力都是无济 于事。麻将的逻辑是没有逻辑的逻辑,一句话,顺其自然而认命。” “这么说打麻将主要是听天由命喽?” “尽人事而听天命,人生一样!” “这么说,打麻将也是一种人生体验?” 于滨不打麻将,听夏雨谈打麻将之道,随口插了一句。 “说得对。”夏雨说:“打麻将不仅是人生体验,而且打麻将是能见出一个人 的人格与人品。打麻将本来是一种游戏,但同时也可以是一种赌博,不赌就没有刺 激,引不起人的兴致,没有意思。因此这游戏与赌博就产生一种悖论:游戏本来是 无目的的,使人轻松愉快,但赌博又是功利的,它有输赢在里头,因而必须认真打, 不敢掉以轻心。胜则喜,败则悲,这是玩牌人一般的心理。然而也就是在这里,方 可以看出一个人的高下。有人赢了欣喜若狂,丑态百出,输了则气急败坏,耍猴急、 赖帐,这是下品;有人输不败兴,赢不张狂,颇有宠辱不惊的气度,打牌恋而不迷, 可打也可不打,这是中品;还有一种人,输赢全不在心上,打牌全是为了体验一种 心境,超乎游戏与赌博之上,颇有得道与悟道的意味,这是上品。下品急于功利, 是牌玩人,上品求道,是人玩牌,中品是游戏,人玩牌亦被牌玩。” 胡奇说:“那你是上品了?” 夏雨在家,在单位平时话不多。今日与朋友相聚,又喝了点酒,也就海阔天空 起来。“我是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勉强向中品努力靠拢。上品过于超凡脱俗,太 高,高处不胜寒;下品太俗,俗不可耐;我也就是个中品的料子,知道俗不可耐又 不能免俗,也就是个亦雅亦俗、雅俗共赏吧!” 于滨说:“听你说来,这打牌还头头是道哩!而且,你看来有很清醒的角色意 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嘛!”胡奇说。 “确实,自知之明很重要。无论什么场合,明白自己处在什么位置很重要,低 了委屈自己,不够高却硬要把自己摆在高处,就难免可笑。现在文坛上、社会上可 笑之人太多了。” 又说了一会儿文坛上的笑话。夏雨看看表已是十一点了,就要走。胡奇说不行 就住这儿,夏雨说不用了。叫起李娟,李娟略有些迷糊但还可以走。出门时,夏雨 悄悄给于滨说借二百块钱。于滨说明天一早就送去。 回到招待所,李娟看起来已完全清醒。洗脸的时候,夏雨让李娟还到他房间睡。 李娟只管洗脸、照镜子,没有吭声。 夏雨回房间等了一会儿。未见李娟过来,他又去洗脸间找。无人。他敲406的门, 无人应声,拧门把手,拧不动。他想李娟可能上厕所,又在女厕所门前喊了几声, 无人应声。夏雨觉得奇怪,又回房间去等。感觉等了半天,心里焦急,又去406,听 到里边有电视机的声音。他持门把手,里边反锁上了,拧不动,他叫李娟,好一会 儿听见李娟说:“我已经睡了。” 夏雨一听心里来气,心想我找你半天,你一声不吭居然睡了! “你开开灯,让我进去。” “我已经睡了。” “咱们商量一下明天怎么办。” “明天再说吧。”“让我进去好不好?”夏雨只觉火往上冲。 无人应声,再敲门,无人理。 夏雨一气回到86房间。他躺在床上,思绪翻滚。李娟为什么不过来?怕我趁她 喝多了硬要上她床?不是这原因又会是什么?岂有此理,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难 道成了死气白赖的街上的赖皮?李娟你平常接触的都是这些货色,我夏雨可不是。 夏雨觉得受了侮辱。他冷笑了两声二起来又去敲406的门。 李娟仿佛睡着了听不见似的,或者干脆不想理夏雨,没有一句回音。走廊上过 来了一个女服务员。看夏雨。夏雨也盯着那女服务员。 “开开门让我进去!咱们商量一下明天怎么安排。”夏雨硬憋着气。女服务员 走了。 “你要不想玩咱们明天就回?” “狗东西:”夏雨再也憋不住了,骂了一句转身回到房间。 夏雨平时看起来瘴气很好,总是沉扶着,或笑嘻嘻的。只有他妻子知道他脾气 极坏,也只有他妻子不意他发脾气。夏雨跟人说,他除了小时候在农村用人打过架, 从十四岁进城,再没跟人打过架。他说他不是不打架,而是没遇到过值得一打的人, 关键是不值得去打。与一个无赖打架值得吗?他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他也极少 跟人吵架。他不吵也是觉得不值得吵,没有什么人可值得吵,与智能低下狗屈不通 的人吵你值得吗?有一次他回到他教过书的中学,有位老师拉闲话时对他说:“咱 们王校长说,你跟夏雨谈话批评他,他坐在另p儿一到洗耳恭听的样子,还笑眯眯地 点头,等你说完了他一拍屁股就走。他看起来不争不吵,其实是不屑于跟你争吵。” 夏雨听了哈哈大笑。心想还算说对了,跟一个观念与你截然不同、看问题立场与你 截然相反的人争论除了争吵外还会有什么呢?与一个说不通的人压根就别说。然而 夏雨有时与人论起理来却死犟,有一股穷追不舍的劲头,非要弄出个水落石出,你 黑我白不可。夏雨今天觉得李娟整个一个莫名其妙,不讲道理。你想睡也行,给我 说一声呀!不愿跟我睡觉,我也不强迫你呀,昨天晚上你不是睡得好好的么?谁动 你惹你来?你觉得咱们这么玩下去没有意思,回去也行啊!你觉得没意思我也觉得 没劲呢!你怎么就不吭不哈地关门睡觉了?让人不明不白地睡不着觉!一块儿出来 的凡事总得商量商量吧?夏雨脑子里尽是这些想法,稍不住,抓起房间电话就给40 6打。一无人接。 夏雨又来到406门口,敲门无人应,只听电视的一磁磁”声。这时有凌晨一点多, 电视节目早已完了。夏雨突然想起可以去叫服务员开门。他到服务台跟女服务员说: “跟我同来的一位女同志,住406,她可能酒喝多了,我敲门叫不应,电视还开着, 我怕出什么事,请你开一下门。” 眼务员开了406的门就走了。夏雨进去,发现李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并没有睡 着,也不看夏雨。夏雨在床边坐下,问:“为什么不开门?”李娟不理,显然生着 气。“怎么回事?我什么地方惹了你?”夏雨又问。 “你回你房间去吧。我想睡觉。”李娟冷冷地说。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想跟我说话?” “你过去不过去?”李娟瞪着眼。 “不过去怎样?” “你不过去我过去。”李娟翻身起床,依然只穿着裤头和胸罩,从沙发上抱起 她的衣服开门就要出去。 “等等,”夏雨知道李娟肯定会这么出去的,“咱们明天怎么办?” “回去!”李娟不容置疑地说。 “回去!”夏雨看着李娟,李娟也看着夏雨。 “就这样闹翻?为什么我都不知道?”夏雨说。 李娟不想多说,转身要走,夏雨说:“好好,你在这儿,我过去。” 夏雨回到房间,感到好像给人打败了。他倒不是一定要跟李娟干些什么。只是 觉得李娟的态度和跟李娟的闭僵太突如其来,太莫名其妙,太不可思议,他一时还 不能在脑子里将这前前后后逻辑化。太不合逻辑了,看不出其中的逻辑,他想。现 在的女孩子都是这样么?生气了你都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怎么生气的。夏雨再一 次感到了他跟下一代人的隔膜。其实夏雨眼李娟年龄相差顶多七八岁。七八岁之差 也能造成代沟,造成两代人的心理差异,夏雨想。 夏雨感到乏力,脑子有些乱,却又空茫茫的。他躺在床上,熄灭了灯,一时还 睡不着。明天一早就回,这样子确实没意思,他想。 四、突变和匆忙的结尾 夏雨迷迷糊糊刚睡着,忽听门上有钥匙开门的声音,他惊醒过来。看着门开了, 有人进来并打开灯,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极年轻的保安人员。夏雨遇事倒很沉着冷静, 他看着保安人员没有吭声。 保安看他就一个人睡着,另一张床空着,问他:“你昨晚在哪儿睡的?” “在这儿” “几个人?” “我一个。” 保安关好门出去了。夏雨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幸亏李娟今晚设在这儿睡,否则 就糟了。但紧接着他的心吊了起来,因为感觉到保安朝406走去了,他预感到李娟会 愚蠢地说实话。 果然没一会保安又来叫他。他跟着保安来到406,一看李娟的脸色他就全明白了, 李娟说了实话。 “她说她昨晚上在你房间睡的。你怎么说?”保安指着李娟说。 夏雨瞪了李娟一眼,心里骂道:“蠢货!看你显得那么油了,怎么到了关键的 时候一点脑子都没有!” “她已经说了我还能再说什么?”夏雨想再狡辩也无用。 “把你证件拿来。” 夏雨过去拿了身份证和杂志社的记者证。 “还是记者!记者就干这些?”保安拿过证件看了看说。 夏雨看到保安旁边站着女服务员,他想―定是女眼务员告发的。“昨晚她虽然 跟我同住一室,但我们是一人睡一床。我刚才跟你说我一个人睡也是这意思。” 保安看了看他,意思是说你们男女两人同居一室却各睡各的。这鬼话谁信?但 保安未在这问题上纠缠下去,他问:“你们结婚了没有?” 夏雨觉得这问不好回答,他踌躇了一下说:“还没有。” “那罚二百元钱。” “我没有那么多。身上只剩十几块了。” 女服务员插话说:“出来不带钱谁信?”保安也说:“就是的。” 夏雨说的是实话。他说:“真的。我准备向朋友借呢。” “那明天借来再交也行。” “我只借了二百,明早朋友送来,我用这钱还要下去到各县考察民间文艺,还 要回去。” “那你就跟我去派出所。”保安拿着证件向外走。 看着他们出去了,夏雨埋怨李娟:“你怎么把我往沟里扔?怎么说咱们也是一 块出来的呢?” “那你让我怎么说?”李娟也可能意识到她把话说坏了。 “你不会说你昨晚就在这儿睡的?他们又没抓着?”夏雨倒不认为李娟是故意 说的,李娟肯定是没有经验。 “那你让我现在怎么说?” “现在还能再说什么?已经晚了!” 保安又过来催:“怎么样?罚款还是去派出所?” 夏雨镇静地说:“钱没有,派出所也不想去。” “那证件就扣在这里,我给你单位打电话,让你单位从你工资中扣罚金。”保 安威胁说。 夏雨已看出保安不是在执法,而是想讹诈。他说:“五十块以内我认,再多没 有。” “不行,二百块。”保安走了。 夏雨看着默默地坐在床边的李娟,他知道李娟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不会因 此事而受惊吓。他这时已真正从心底对李娟失望。失望了也就不会过于认真,因此 反而会超然,会有一种豁达的心境。夏雨微笑着颇有君子风度地对李娟说: “与你一同出来。大老远的,玩也没玩好,还惹你生气,又惊扰了你,真对不 起。都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夏雨估计已是凌晨三点多了,说:“一直受干扰,你也没休息好,现在好好睡 吧。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了。保安那边也不用担心,我想可以用钱打发的。” 夏雨起身准备走,李娟依然坐着未动,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只是酒喝多了 些,想睡。” 夏雨温和地说:“你睡你也给我打声招呼呀!我担心你喝多出什么事,到处找 你,敲你门你也不应,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2” “我跟你只是朋友,”又不是你的情人。你干吗对我那么厉害?”李娟依然有 气。 “原来只是朋友?那么远呵!我没经验,我以为这样你就是我的情人了。”夏 雨想来点幽默,“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怪不得。看来 又是我不对,真抱歉,那么,明天咱们继续玩呢还是回去?”夏雨看气氛有些缓和, 试探着问。 “回。”李娟毫不妥协。 “也好。”夏雨说:“不过有一点我要叮嘱你,明天于滨来了,你要不露声色, 不要显出有过别扭的样子,一切要自自然然。请你与我合作,演完最后一幕戏。于 滨毕竟很热情地接待了你我,你可以不给我面子,但应该给朋友一个面子,好吗?” “我知道该怎么办。”李娟说。 夏雨回房间睡觉,半天睡不着,他不断反省自己,觉得着实荒唐可笑。 六点夏雨就起来了。七点他找保安聊了一会,讲定他给保安买两包好烟,送五 十块钱。保安说罚款单据晚上才能给。夏雨明知保安是想讹诈,有了罚款单据保安 就贪污不成,就说:“我要单据干什么?又报销不成!” 八点,于滨准时来到招待所。李娟也过来了,于滨悄悄将钱给了夏雨。夏雨说: “李娟,你先跟于滨聊一会儿,我去结一下帐”。 夏雨到街上买了一包红塔山,一包阿诗玛,准备了五十元钱,来到保安房间。 保安正在看录像。夏雨一看房子还有其他人,就把保安叫到跟前,说:“东西拿来 了。”说着悄悄把东西放到保安手上。保安心领神会,将证件还给了夏雨。夏雨转 身的时候,大声说:“罚款五十,你再点一点。” 回到房间,夏雨看到李娟跟于滨说得还融洽,心想李娟配合得还不错。 出了招待所,去吃早点。吃饭时,夏雨笑着对于滨说;“李娟这姑娘挺浪漫的, 昨晚她突然对我说,她想去成都转转,领略一下巴山蜀水的风光。看来她对小县城 民间文艺不大感兴趣,是不是?”夏雨又转向李娟。 李娟微微一笑没吭声,只管吃。这不吭声真是恰到好处,大于滨看来,沉默似 乎表示默认,又显出一点不好意思,而换一个角度看,又是对夏雨谎言的不理睬。 夏雨又掏出一百元钱给于滨,说:“没想到李娟来时还带了不少钱,足够到成 都花的,她刚才对我说,你的二百,我就留一百吧,这一百还你。” 于滨说:“还是都带上吧,以防万一不够。” 夏雨说:“你那一百就足够了。”他朝李娟一笑。吃罢饭,夏雨说:“于滨, 麻烦你现在去跟胡奇说一声,我就不去下边了,谢谢他的安排。我现在就跟李娟到 车站,看看有没有现在的火车。说去就去。嘿嘿。” 于滨坚持要送,夏雨谢绝了。看着于滨还在原地站着目送,夏雨跟李娟紧挨着 走一,装出亲热的样子。 到了车站,夏雨要去买票,李娟说:“你不要给我买。” 夏雨说:“那怎么成?” 买了两张,给李娟时,李娟硬不要。夏雨硬塞到她的挎包里,说:“跟我一起 来的,我得负责把你送回去。” 李娟坚持不跟夏雨在一起坐。夏雨也不勉强,一个人坐在了一边,进站时,夏 雨眼看李娟在前边进了站,他才进站。 回去的路上,夏雨独自一人坐着。不知道李娟在哪个车厢,他也不想去找。出 门一趟,为的是寻找一个浪漫的美丽的故事,可是,什么都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发 生。没有故事就是故事吧,夏雨想。夏雨的心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死水微澜的平 静。 几个小时后,他望见了那高高的逶迤的古城墙。他想:又该进动物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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