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说时依旧》
<< 上一章节 下一章节 >>
说时依旧 作者:谭 竹 从教导处及校长办公室走出来,心情沮丧极了。 分到这所偏远的技校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更倒霉的是叫我这个学中文的去教 政治,我对政治一点兴趣也没有,认为没有什么教头,照本宣科,再说学生又不爱 听。上了几周的课,我实在忍不住又去找教导主任,但是任我好说歹说,他只是翻 着白眼道:我们学校不缺语文老师。校长更可恶,打着官腔说,年轻人服从工作安 排嘛,我看这个语文和政治都是中国字,也差不了多少嘛!我们又没有安排你教数 学,也不算专业不对口嘛。 我狠狠地把脚下的一块小石子踢得老远,这破学校操场只有巴掌大,房子残破 不堪,到处长满野草,附近是农田,背后是山,到晚上蛐蛐声不断,又常停电,似 乡下一般。从宽阔整洁的、有着美丽的红砖房子和林荫小道,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的 大学校园落到这个地方,真象做梦一样。 发配到这里是因为毕业之际打了场架。本来不关我事,是刘长生惹的祸,他从 寝室的窗口泼了盆脏水下去,淋湿了下面寝室晒的衣物,下面六个小子上来吵,气 势凶凶的,偏偏刘长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几下子就打起来。唉,我不在场也 罢了,偏偏去图书馆的路上,忘了拿笔记本,倒回寝室正好看见刘长生和另一个同 学被打得躺在地上。我忙拉开众人,谁知为首那小子回身给我一拳,打得鼻血都出 来了,眼前直冒金星,脑子轰的一下,也失去理智了,抽出腰间的皮带就抽过去。 那小子的脸顿时就开了花…… 后来那小子瞎了只眼,我俩及另外几个参加打架的被留校察看。好容易准许毕 业了,许多单位一听打群架,连忙送瘟神般退回档案。最后只好落到这个鬼地方。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莫泊桑会感叹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化无常,极细小的一件事 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 我又狠狠地踢了块石子,这块石子比较大,硌得我脚痛,不由张开嘴倒抽了口 冷气,这一幕正好被几个去食堂打饭的女学生看到,她们捂着嘴偷偷地乐,转过脸 去。一个穿大红毛衣、牛仔短裙的女孩却不笑,大胆地盯住我看。 我朝她笑笑, 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叫余音,不过我记住她并不仅仅因为 这个。有天中午我看心理学书,书上说喜欢大红颜色的女孩子虚荣心强。下午上课 时便下意识地寻视全班,发现穿大红衣服只有她。当时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的 阳光照着她,使她显得十分清晰,脸上细微的汗毛在阳光中历历可见,额头光洁饱 满,几丝头发反着光,轻轻飘扬。她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指,突然掩面打了个哈欠, 青春的朝气的脸庞和慵懒的茫然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女孩子们勾肩搭背地离开,她回过头看我一眼,又转回去说了句什么,引起一 阵笑声。 我也笑笑走开。我知道她们没把我当老师看待,我跟她们差不多大,有她们同 样的毛病,喜欢睡懒觉、吃零食、听流行音乐、不打扫寝室,还抽烟喝酒,上课也 不够严肃,她们有理由不怕我。 但是她们看不到我的内心。 mpanel(1); 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我跑过去加入,发泄多余的精力和一肚子窝囊气。 乔乔叹:“陈楚是所有教过我们的老师中最有气质的一个。" "就是。 "我附和, 用余光看着他走到操场上打球,生龙活虎的。乔乔又说: “要不是你先喜欢他我就要去追他。" “你要死! 说这么大声!"我扑过去拧她嘴,十分后悔那天晚上不该一时冲动 告诉了她。可是这种事憋在心里太难受,不找个人说要发疯,既然不能对他说,就 只好对乔乔说。 “别生气, 音姐,我说着玩的。"乔乔来哄我:“你要是真喜欢他,就找机会 接近他呀!" “这还用你教? "我白眼。上个月借口喜欢文学想找他聊,谁知那天他正在清 书,扯一地都是,根本没有和我长谈的意思。我只好改口借两本书,他随手抽了本 萧红的和张爱玲的,说女孩子都喜欢看张爱玲,就象一般都 喜欢。说话时他低着头没有看我,手里忙着。我本想说我并不是很喜欢 ,看他这个样子,就说不出来,道了谢就是了。 这两本书一直放在我这里,早就看完了,我希望他想起来问一句,可他象忘了这 回事一样。看来还是得主动去还书。 我们坐在槐树边的石阶上吃饭,把辣椒皮、大葱和肥肉挑出来扔到地上。树叶 在晚风中飘落,暮色渐渐涂满天空,我看着操场上已经开始模糊的身影说:“乔乔 你先回去吧,我再去打点饭。" "什么,你还要吃?"这个蠢姑娘反应不过来。 "你回去好了,不用管我!"我有点烦她。 我端着饭回寝室拿书,然后到陈楚寝室。他正在洗脸,外衣扔在床上,没有开 灯,屋里有点暗,窗口看出去的景色有点冷寂荒凉。 我站在门口说:“陈老师,我帮你打了饭,食堂快关门了。" "啊,从小就会巴结老师。"他开玩笑,把手擦擦接过饭盒就吃。我喜欢他的豪爽 不做作。 "我是来还你书的。"我忙把书拿出来。 “坐! "他用脚勾过一把椅子,自己坐到床沿:“看这薄暮的黄昏时候多美, 所以我舍不得开灯……书喜欢吗?" “嗯! "我点头:“我喜欢张爱玲说三十年前的月亮那种古老的怀旧的气氛, 还有翠姨在马车上说'我的命不会好的',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句话我心里一跳……” 翠姨那种喜欢上什么东西又不敢让人知道的心情,倒颇似我此刻的心情。 他突然停下来看了我一眼,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我不由轻轻颤栗。他点燃 一支烟,在烟雾中说:“张爱玲是营造气氛的高手,她的小说就象她自己写过的比 喻,象玻璃匣子的蝴蝶标本,美丽而凄怆……萧红是位命运多灾多难的作家,一生 颠沛流离,常常饥寒交迫。我看过她的一本散文集,写萧军出去找工作,她在家里 饿得不行,发出这样的疑问'桌子可以吃吗?椅子可以吃吗',那种对饥饿感觉的描 述太令人难忘了……” 我们坐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谈张爱玲、谈萧红萧军的爱情---他们没有面包 的饥饿的爱情。他的面孔模糊在黑暗中,白衬衣使他成为一个白色的影子,缭缭升 起的烟雾绕着他的话语消失在虚空中,我突然恐慌起来,觉得他也要消失了,消失 在那些古老的、不再回来的故事里。 这时候他拉亮了台灯,温暖的光一下子把我们包裹起来,所有的东西都重新显 现。我轻轻吁了口气说:“冷起来了,我走了。” 他点点头,送我到门口。我借了他的。他说:“下次我们可以来讨论 这本书。”听到这句话我很高兴。 温度降得很厉害,走出门我有点发抖,把书紧紧地抱在怀里。寝室还没熄灯, 远远的听见喧哗,我立刻就要走进这热闹去,但是现在我站在空寂的操场,站在热 闹的外面体会刚才的一切,心里有点欢喜,有点伤感,有点……胀胀的,仿佛有什 么东西要满溢出来。 我发现余音和表面给人的印象很不一样。表面看她很快活,整天疯玩,没心没 肺的,功课也不太好。实际上接触久了却能感到她深藏的忧郁,一种潜在的悲剧性 格,不是表面的装出来的,而是骨子里附在生命里的,也许她自己都不自觉。而且 她的性格很矛盾,想问题常常从这个极端跳到那个极端,就象后来我发现她不仅喜 欢红色,还喜欢白色和黑色一样。她说从白到黑是从生到死的过程。我们降落在白 色的世界里,然后归于尘土、归于黑暗之中,而红色代表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热情 所有热爱的东西,所有的狂热。 整个学期我们都在一起,谈着这些没有实际意义的话题。她把我的寝室当家一 样随意进出,翻遍我所有的书,坐在床沿上吃话梅,把话梅核吐得满地都是。 然后冬天就到了。如果说这个学校在春夏秋三季还多多少少有点诗意的话,到 了冬天就只剩下衰败、凄凉。所有的草、芦苇、野花都枯死了,树只剩下光秃秃的 枝干,仿佛一下子瘦了许多,看上去很冷。雨又绵绵地下,学生们穿过泥泞的操场 去食堂,抱怨着天气、寒冷、烂泥巴的路以及即将来临的期末考试。 这时候只有余音的大红呢子大衣温暖着我的双眼。上着课我常常把眼光扫到她 的座位上去,她如果不是在盯着我看,就是在啃指甲,两眼恍惚地发呆,或是肆无 忌惮地看小说。她知道我不会缴她的书,因为那是我借给她的书。 终于放寒假了,我准备回家,走之前我到刘长生的那里去了一躺。因为打了那 场架,他被分到离市区更远的单位去了。可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使原来关系并不怎么 样的我们好了起来,周末不是他到我这里,就是我去他那里。 下了车我去买了些熟菜和酒,准备与他大醉一场。谁知他不在宿舍,旁边的人 说他上课去了,好象是关于建筑施工方面的。 我从墙角摸出钥匙开门,心里很纳闷,他去学这些东西做什么。 直到九点多他才回来,眉飞色舞地给我讲他的计划:拿到培训证后就停薪留职, 去当施工负责人,以后有经验有关系摸到门路了,自己去接工程、当包工头。 “我再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了!”他狠狠地喝了口酒。“我想了很久, 认为这比去应聘公司当高级丘二更容易发财,反正都是没有保障的,不如找最直接 的方法。” 后来他就醉了,口口声声说要是以后有钱了一定要报答我的相救之恩。我把他 抬上床去,把桌子收拾了,坐在那里发呆。不知为什么他的话让我心里很乱。 借着酒劲我们睡到第二天中午,起来后出去吃饭,又去玩老虎机,输了很多。 “算了,失财免灾!”刘长生说。我看着冷寂的街道,阴沉沉的天,心情很坏。他 又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我竖起衣服领子说:“你回去上课吧,我走了。” 他不明白我不是因为这个。 回到学校天已经黑了,到宿舍看见余音坐在门口,抱着膝盖,冻得脸都青了。 我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高兴地站起来,缩着脖子哆哆嗦嗦地说:“我来祝你生日快乐呀!等了一天 了,我知道你后天才走,我想你总会回来住的。” 这才看见旁边有个很大的生日蛋糕。我心里不由一热,想不到在这个城市还有 人记得我的生日,而我的父母、所有朋友,包括我自己都已经把这个日子忘掉了。 她冻得牙齿打颤,站都站不稳,我打开让她上床围着被子,接通电炉烧水。她 抖着说:“我好饿呀,我可不可以吃你的生日蛋糕?” 原来她竟然饿了一天!我手脚乱的去切蛋糕,她叫:“你还没有点蜡烛许愿呢!” “我希望明年余音小姐顺利毕业,找个好工作!”我飞快地说完,切下蛋糕给 她,我看她实在是饿坏了。 她吃得满脸都是奶油,快活地说:“知道吗?好几次我都想打开盒子偷吃,可 是又想到你回来看到蛋糕缺了块多不好意思!” 我过去把她连被子一起搂着,握着她冰凉的手,暖着她。整个世界很安静,因 为只有我们两人。小屋象飘浮在黑暗之中的一只小船,我们同舟共济、相濡以沫。 她把头埋在我怀里说:“陈楚,我爱你很久了。” 有人关怀有人记得有人爱多好啊,在这个寒冷的荒凉的冬夜,爱情却降临了。 我止不住的想要落泪,暗暗想为了这一天我要一辈子好好待她。 寒假里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一起,看书、做饭、散步,偶尔上街看场电影。今 年冬天很冷,下起了雪,但是我们因爱情燃烧着,融化了冬,后来就天天下雨,下 得我们窝在屋子里哪里都不想去。 也用不着到什么地方去。我们整天躺在床上,听音乐、下围棋、吃零食、使劲 讲话,讲过去的事、细小的感受、憧憬未来,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说。我问 他:“在大学里你没有女朋友吗?” “有过一个,后来我被分到这里,她就跟我吹了。” “你跟她好不好?” “好她还会离开我?那时候谈恋爱象是赶时髦,看见别人有也赶快抓一个,年 轻的心,不成熟的爱情……”他感叹,突然看住我问:“以后你不会也这样对我吧?” 我笑:“一般是女孩子才这样问。” “因为我被抛弃过一次,现在是惊弓之鸟。”他张开手装作翅膀,缩着头做一 个惊恐的表情,我笑得倒在他身上。 有天早上很迟了天都还没有亮,雨淅淅沥沥地下,屋子里象浮着层湿湿的雾, 我们都醒了,被窝里暖烘烘的,他翻过身来看着我说,我想要你。他的眼也象这湿 淋的天气,使我在这目光里潮湿了、变软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你的。 他轻轻的爱着我,在最初的甜蜜的疼痛中我感受到了生命的蓬勃与美好,感到 自己真实地存在,寒冷退却,春天来临,百花盛开……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体内还藏着这样一种神秘的力量,它们正在苏醒,正在破土 而出,并飞快地生长…… 他真的把我打湿了,我象一张落到水里的纸,浸得软软的,象要重新化为纸浆 …… 春天真的来临时我们到工厂实习去了,回来后忙着毕业考试,整天背得头昏脑 胀。这学期他不教我们了,但我们仍然天天见面,周末时呆在一起,整个学校都知 道了我跟他好,看在我马上要毕业的份上没有人来过多地干涉。 我考得不太好,但总算毕业了。我很高兴解除了师生关系,可以正大光明地与 他在一起。 暑假里我们出去旅行,走了很多地方,花光了所有积蓄。我还去了他所在的城 市见他的父母。一路上我们玩得非常愉快,有一刻我甚至以为这一生都会在被爱的 目光里、在蓝天白云下无忧无虑地度过。 最后一天我们在街头遇到个瞎子算命先生,我想去算,他拉住我,说命这个东 西不知道的好,不然还有什么活头呢! “不,我想算!”我挣开他跑到瞎子面前,他只好跟过来。算命先生排了我的 八字,还摸了我的头骨和手,说我命带食神、桃花和驿马,一生衣食不缺,聪明过 人,要到处走动,居无定所,虽有很多男人喜欢,但婚姻很迟,且子息入墓,恐难 有子女…… 陈楚丢了点钱给他,拉起我就走,一边说骗人的别信他。我愣愣地想,既然骗 钱应该都说好话呀! 晚上在旅店住下,心情突然很不好。陈楚问了句怎么啦,我就哭起来。他说: “是不是因为算命先生的话?”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我觉得这次出来好象是度蜜月一样。” “那不是很好吗?” “正因为很好,我觉得以后真的结婚都不会好过这次了。”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他笑了,把我搂在怀里。我仰起头问:“我的命真的 不好吗?” “怎么会呢?只要有我在,我一定会爱护你、照顾你、满足你,让你快乐幸福 ……” 在他甜蜜动人的话语中我睡着了。 余音没有到分配的单位去,她学的是仪表,但她说讨厌干这个,讨厌去工厂。 我让她就在我这里呆着,慢慢再找合意的工作。我深深地体会到工作对人重要, 一个不喜欢的工作干起来每天都很痛苦,有兴趣的工作做起来才有干劲。最怕陷在 一个不合意的单位里,食 之无味,弃之可惜,也就过了一辈子。 她倒也不怎么担心,整天疯玩,约着帮也没上班的同学上街乱逛,让男同学请 客看电影吃饭,跟他们开半真半假的玩笑,打打闹闹。 这时候我就会又记起书上说的,喜欢红颜色的女孩子虚荣心强。 星期天我常陪她去逛商场,这天我们在家精品店看见一条白色的吊带裙子,样 式很简单,却充满了灵气,充满了说不出的韵味。余音叫店主取下来试试,店主是 个妖艳的中年女人,坐在那里不动,看着自己的红指甲说:“看清楚标价,是二千 不是二百。”余音的脸腾地红了。我忙说:“标价又不是卖价。”那女人十分不屑 地说:“我们这里卖的是高档商品不讲价。” 我们正要离开,突然一个甜蜜的热情的声音大叫“音姐!”接着浓妆的乔乔花 枝招展地跑了过来,身后跟着个中年男子,几乎比她还矮一节。“音姐你也来看衣 服?啊这件白裙子真精致!”身后的男子立刻说:“喜欢就买下来吧!多少钱?” 在这个数字面前他面不改色地掏出皮夹付账,吩咐:“包起来!” 余音忍不住说:“你不试试吗?”乔乔做作地一耸肩头:“穿着不合试不穿就 是!对了,这是我的丈夫。” “你结婚了?”余音吃惊不小。 “是呀!我不想去工厂上班,吵死人了,工资又低,就嫁人了,反正迟早都要 嫁。” “可是你才毕业几个月……”余音这个小傻瓜还在刨根问底,还问什么,明摆 着是嫁给钱的。 我和那男人走到前面, 她俩落在后面, 说着悄悄话。我听见乔乔在开玩笑: “幸好当初没跟你争陈楚……” 如果说以前只是讨厌乔乔的话,那么现在简直是恨她了。我恨所有破坏我们感 情的东西。 “等以后我有钱了……”我说着男人们大都说过的话,心里很空虚,我不愿看 见她为这些事难过。 “那么一点料子就卖这么贵,我才不要呢!只有傻瓜才去挨宰!”她自己搬梯 子下台。 “或许我们可以自己做饭,这样就能存些钱。” “我不喜欢做饭,你那里又没有厨房。”她低着头看着地上的落叶说:“陈楚, 我可以不要衣服首饰,但我不想天天为几分钱和菜贩子讨价还价,我不喜欢在这些 小地方省,因为这太具体了,天天时时都要算计,令人疲惫。”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过好日子。”我真的想让她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操心, 做一个快乐的小女人。这是个美好的愿望,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实现它。 我搂着她往前走,第一次感受到了现实的严峻,我们不能老这样疯玩,老这样 浪漫的仿佛没有明天似的过日子,我们用什么来结婚,用什么来养孩子…… 又到秋天了,天有点儿昏黄,树们开始落叶,芦苇又开花了,然而这一切又不 再让我感到诗意。 我们还是开始自己做饭了,不自己做也不行了。我的工资不能长久维持两个人 的生活,我抽着最廉价的烟,穿着膝盖快要磨穿的牛仔裤,床单和被子还是上大学 那年的,棉絮也烂得一堆一堆,再也没去书店买书。余音也不能象以前那样吃零食, 根本不能买新衣服,我们几乎不去娱乐场所,不看电影……晚上坐在房间里,没有 电视,没有收音机,该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牌也打腻,散步所有的地方都走遍了, 所有的书也都看过了,只剩下大眼瞪小眼。或是早早地上床,疯狂地做爱,借此抵 挡那种无处不在的空虚感。 余音虽然不情愿做饭,还是抢着做。因为她不做,我会上完课回来做。她还是 心痛我的,无论她做什么,我都说好吃,她就努力地笑笑,一脸的无奈。 渐渐的玩的那帮同学都找到工作上班了,她只得呆在家里,百无聊赖。乔乔来 约她玩,她也就去了。头几次回来还高高兴兴,眉飞色舞地描述去的那些高级的地 方,吃过什么新奇的东西,后来就沉默了。看见她这样,我很难过。 有天她去参加乔乔的生日会,我以为会玩到晚上才回来,谁知下午会回见她躺在 床上。 “咦,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们还在玩?” “在,我有点头痛就先走了。” 我忙过去看她,摸她额头,她掀开被子说:“已经没事了,我们做饭吧!做西 红柿炒鸡蛋好不好?”她走到放菜的地方翻找:“西红柿呢?我记得买了的。” 她自己也想起来了,站在那里抓着棵白菜发愣。我忙说:“就炒鸡蛋吧,我不 喜欢吃西红柿。” 夜里我久久不能成眠,抽了很多烟,望着天花板发呆。我想这种日子不能再过 下去了。 其实改变一个人命运的东西很多:某个人、某个人的一句话、某个念头、某个 环境……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呢?树挪死,人挪活,成不成事 在天,谋不谋事在人。人生在世就是要尽已所能来遂已所愿。又没有人把捆在这里, 为什么我不象刘长生那样试着做一些努力,让自己和所爱的人生活得更好? 天亮的时候,我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烈做了决定。 陈楚辞了工作带着我来到城里,租了间房住下,他找到了刘长生,与他一起接 工程干,我去考一家房地产公司做秘书。 那是家很大的公司。自动玻璃门前还站着保安,气势吓人。看到那么多漂亮的 女孩子报名我点胆怯。陈楚鼓励我说:“你会考上的,不要怕!” “凭什么?我还是心虚。我又不会打字,又没有专门培训过。” “凭你这张令人难以记却的面孔……”他看着我悲哀的说:“如果我现在可以 养你,决不让你出去做工,如果不是因为你吃不得一点苦,我决不让你到这种单位 ……”是,他很清楚我要做的事改变不了,所以他顺着我。我握住他的手,感受到 他的担心和无奈。 果不出他所料,我一考便考上了,他们要求我尽快学会用电脑,说虽然有专门 的操作员,但这是作为秘书的基本要求。 他们对我宽容的原因是“因为我具有做秘书的素质”,我不知道是不是和陈楚 说的一个意思。不管怎么样,这令我受到鼓舞。 上班不久,有天经理拿了份名单叫我打电话挨个通知,偏偏长途直拨电话坏了, 经理便叫我到楼上总经理室去打,并先打内线电话告知了总经理秘书。我去了不一 会儿, 秘书小姐出去办事了。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怒气冲冲地进来,朝我大叫: “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用电话的?” 按理说我应该想到这是他的办公室,他就是总经理。但我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也许在想象中觉得总经理应该是个老头子,而他实在太年轻了,三十岁不到的样子, 而且一来就大吼大叫的,显得很没风度。我忙了半天心里也窝火得很,所以继续低 着头不理不睬。 他更加生气地嚷:“我不管你是谁,立刻给我滚出去!” 秘书小姐及时回来,忙解释一番。又介绍说这是总经理沈飞扬。我这才放下电 话,将披散到脸上的长发拨开,抬起头来看他,他也正呆呆地望着我。我突然担心 起来,他会不会因此辞掉我?才考来就被炒,太没面子了。他盯着我半天不说话, 我含含糊糊说了声“对不起”,急忙逃回自己办公室。 我心神不定地做着事,快下班时他打来电话说:“对不起,刚才是我太粗鲁了, 请不要介意。这样吧,晚上请你吃饭,算是道歉,好吗?” 我忙清清喉咙说:“啊,不必了,刚才是我不好,不该不向你解释。” 那边不容置疑地说:“下班十分钟后我来接你。”便挂了电话。 他带我去了家餐厅,我从没有到过这么高级豪华的地方,有些局促不安,但他 很会说话,很快使我放松下来。 他解释说因为到手的一桩生意被人做手脚拉去,心情恶劣,所以乱发脾气。问 他是多大的生意,他笑笑说如果做成,意味着他不用操心这一年公司所有的开支包 括员工的工资。 我奇怪他怎么能那么快转变情绪,他轻轻说:“当你抬起头来,我只觉眼前一 亮,仿佛被阳光照耀……知道吗?你有一张令人忘却烦恼的面孔。”我记起陈楚说 过类似的话,心里有些不安,又有些暗暗得意。 他彬彬有礼地送我回去,坐在车里看飞逝而去霓红灯、行人,想起芦苇、破墙、 长草、蛐蛐与蛙鸣,油漆剥落的桌子,想起辉煌的灯火、大红地毯、自动玻璃门、 笙歌、美酒、华服……感到象做梦一般的不真实。 过了不久沈飞扬反我调到他的办公室。我要是聪明的话就不该问为什么,但我 忍不住。他答:“有两个答案,一,工作需要;二,我对你心怀不轨,你可以任选 一个。”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真滑头,知道我不相信堂皇的理由,所以故意这么 说。 他指指原来的秘书说:“你好好跟她学,等你熟悉了,她就要离开公司嫁人去 了。我很忙,不会经常在办公室,你要学会替我处理日常事务。”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经常在,有时中午也不回去,教我电脑打字,讲种种生意 场上的事,这时候他流露出生意人精明。我对他的恐惧渐渐消失,认为他虽然有个 朝中做官的老爹撑着,自己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本事,很多生意是靠他的眼光与胆识 做成的。 有事业的男人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体现在具体的工作中,接电话、看文件、分 析市场、谈判、签合同、指挥下属,庆祝会上手握酒杯自信的神态、胜利的微笑。 我很希望陈楚也能有这一天。这段时间他在赶工程,忙得不得了,整天守着工 人做,有时夜里还要加班。就是不忙,做建筑这行也没有休息日,收入虽然还可以, 但没有保障。他很乐观,说现在是创业阶段,苦一点不要紧,一切会好起来的。我 喜欢他这个样子,我喜欢自信的男人。虽然我有点怀疑他这么赤手空拳地闯能不能 成功。 他累得以黑以瘦,每天回来都疲惫不堪,有时免不了心情不好,我们开始吵架。 第一次不愉快是因为他好不容易有了天休息,提出陪我去公园,我说不想去,他就 有点着急,说难得有天时间陪我为什么不去。我说了句“你这样爱我我受不了。” 他的脸刷地就白了。后来我很后悔,毕竟他是为我着想。 渐渐的我也忙碌起来,跟着沈飞扬出去谈生意,全国各地飞来飞去,穿梭于各 种灯红酒绿的场合。我开始了解另一种活法,并且逐渐脱去小地方出来的小家子气, 变得落落大方,从容自信。 生活在我面前展现出多姿多彩的一面。 又堵车了,公共汽车里空气昏浊不堪,提着大包小包的人们躁动不安。我掏出 一支烟点,狠狠地吸了几口又狠狠地吐出去,仿佛随着青烟吐出一肚子浊气。 今天是星期天,逛完街的人们涌回家,因此车仍很拥挤。本来今天晚上还要加 班,刘长生照顾我叫我先回去,他一个人顶着。我也想回去陪陪余音。因为忙,我 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她对我似乎越来越冷淡,使我生出早知如此,何必就在学校 之感。 我有点怀念以前那种单纯的日子,这么想好比拿一个人的长处去比另一个人的 短处,不很公平。以前那种生活好就好在单纯,还有些纯真美好的东西,坏也就坏 在单纯,单调重复,令人绝望。 离开那里是必然趋势,即使不为余音,我也是不甘心呆一辈子的,只不过是她 促使我提早做了决定。我靠到一张座位的扶手上疲惫地想,好歹是自己选择的路, 怎么都得走下去。生活需要忍受,忍受不公正的命运,忍受这城市的坏空气,狭窄 的生活空间,领导的指手划脚,人际关系的磕磕碰碰,恋爱中必然的争吵……生活 需要努力奋斗,为你所想要的一切,为你所爱的人……我已经忍受很久了,而奋斗, 才刚刚开始。 烟雾飘来飘去,后面一个中年妇女不满地说:“瞧这空气坏的,还抽!这么一 会儿都忍不住了吗?” 我说声“抱歉”,把烟丢掉。车一跳一跳地向前挪动,发动机压抑地咆哮,气 味令人作呕。此刻我渴望看见余音生动的笑脸,如果她现在在车上,一定又会拿发 梢指我的脸,或是说些公司里的趣事给我听,那样就不会闷了。 我看看周围几个中年妇女,一式疲惫的面容,臃肿的身材,俗气的打扮……都 说女人老起来就是这样的,真难以想象余音有一天也会同她们一样,她是那么的活 泼可爱,青春逼人……想起她我不由露出微笑。 终于回到租的房子,屋子空无一人,余音并不在家。我愣了一会儿才想起她趁 双休日和朋友出去效游了。这时候也该回来了呀,都玩足两天两夜了。唉,她就是 这样,玩起来没个够。 我翻出方便面在电炉上煮,就着余音吃剩的零食,蜂蜜花生,豆腐干什么的喝 啤酒。我终于可以满足她吃零食的爱好了,常买许多回来,堆在她床头,上街更不 用说了,烤肉、凉粉、冰淇淋,什么都由着她吃个够。也许我把她象宠小孩子那样 宠坏了……但是看到她永远明媚的笑脸,心里真是甜丝丝的。 我把喝光的啤酒罐子扔到墙角,桌子也不收拾就倒到床上。余音不在我做什么 都没心思。我想睡一会儿,可是睡不着,心里老想着她跟什么人出去玩了,是否与 那讨厌的沈飞扬在一起。 说实话我有点嫉妒沈飞扬,他拥有的太多了,有财有貌有能力有当官的老爹, 而且还那么年轻,上天偏心成这样,真叫人愤愤不平。这就是起点的不同,他起点 高,只要不是那种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就一定会有所作为。而我,争取一个 工作的机会都那么难。 如果我是女孩子也许都会选择他,因为他是条捷径。这么一想,我紧张起来, 余音会不会……看得出她是欣赏他的,更要命的是他对她有意思,这我嗅都嗅得出 来。 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是那么的爱她需要她,也许应该结婚,那样就可以理直气 壮地过问她干涉她。有一次她同沈飞扬一定去跳舞,我知道了大为恼火,不许她去, 她傲慢地一扬眉毛说,你凭什么?我说,凭我是你的男朋友!她笑着哼了一声还是 走了。如果结了婚,我就可以说:“凭我是你老公!”瞧这气势!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不可抑制,我激动地坐起来,决心就在今晚将它付诸行动。 余音快十一点才回来,穿着短裙子,长毛衣上套小背心,高帮靴子,神采奕奕, 进门把背包一扔说:“咦,不是说这几天加班的吗?” “想见你,就溜回来了,不行吗?”我说着上去抱住她。她皱起眉毛推开我说: “别闹,我累死了!” 我略为不快,放开手说:“累了怎么不早些回来?一定玩得很痛快吧,沈飞扬 沈公子有没有参加此次活动?”本来我不想提起他的,不知为什么顺口就溜出来了。 她立刻白着张脸分辨:“我没有和他在一起,我发誓!”态度甚为激烈,令人 生疑。但是今夜我不想与她争吵,重新拥住她说:“没有就没有,那也用不着发誓。” 我清清嗓子,慎重地说:“阿音,我们结婚吧!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相信你 对我的为人也了解得很清楚,请你嫁给我吧,我会爱护你疼爱你一生。” “我说了我不想结婚的!”她一听立刻烦躁起来:“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有 什么不同?” 我很惊讶:“难道你想永远不嫁人,一直这样关系不明地到老?” “反正现在我还没考虑这个问题!” “那你现在考虑呀!这是机会,不是经常有象我这么真心爱你的男人向你求婚 的。”我提醒她。 但她十分坚决地叫:“不,不,不!我还是不想结婚!” 我十分泄气:“OK,我尊重你的意见。” 见我灰心丧气,她又来哄我:“别生气嘛陈楚,我们现在这种情况也不适合结 婚嘛,你这期工程做完,下一个饭碗在哪里还不知道呢,房子也没有,我的工作也 是没有保障的,大家都不稳定,怎么能结婚呢?” 这几句话说到我的痛处,也说到问题的关键。现在社会风气不一样了,不是有 爱就可以结婚的。女孩子们都忙着傍大款去了,看都不看我这种穷小子一眼,至少 余音还是真的爱我的,所以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不怕为她吃苦,只要她爱我,一 切都是值得的。我忘不了那个寒冷的冬夜她所带来的温暖,它将温暖我的一生。 年终的时候公司发红包,规定不许互相打听,我拿到的红包很薄,象是没有东 西。在回家的车上拿出来看,里面是我一年的薪水总和,另有一条细细的白金项练, 带着一颗小巧的碎钻,正是我喜欢的那种。这很特殊,红包一般放现金不会开支标, 也不会送实物。我干得是不错,很卖力,成绩有目共睹,但如果不是沈飞扬对我另 眼相看,不会这么做,这太夸张太与众不同了。 我知道他在巧妙地追求我,都说女人一生如果没有男人追求过是很大的遗憾, 陈楚是我先喜欢他的,不算数,学校里的那些男生我又根本没放在心上,沈飞扬这 么做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并不反感。 其实他条件很好,又有钱,又英俊,简直不象真的。如果不是有陈楚,也许我 会爱上他。 我把项练给陈楚看,他不置信地问:“你们公司红包发项练?” “是呀,”我很得意:“因为我工作成绩优秀。” “我看是你们老板没安好心。这是鱼的饵。”他吃醋了。 “他是老板,我是丘二,你别乱想。”我不高兴他比喻得这么难听。 “老板也是男人,而且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他耿耿于怀,我有点后悔告诉他。 春节我求他陪我回家,他工程正忙走不开,我叫他放弃,他不肯。因为工程完 后分红很可观,这时候走太不划算。我不愿损失,又想他陪我,如果他不这么坚决 也算了,可他想都不想就说不行。我堵气说他不爱我了,他说正是因为爱我才想挣 钱,才不能放弃这个工作。 我们吵了一架,然后我自己回去了,他终于还是放不下我,请了假跑来看我, 我们和好如初,旧地重游,想找回过去那种无忧无虑眼里只有爱的日子。但是他挂 着工作,有些心不在焉,令我很失望。 春节过后我陪沈飞扬飞广州,这次谈判很艰苦,我扮红脸他扮黑脸,软硬兼施,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谈成。 公事完后我们留在那里玩了两天,那里正流行一首歌《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他就买了九百九十朵红玫瑰给我,每九朵一小束,整整一百一十一束,堆得房间里 到处都是,火红的一片,空气中充满了玫瑰甜蜜的浓郁的香气,服务小姐们全都羡 慕地看着我,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晚上我抱着电话打长途,想从陈楚那里得到力量来抵制诱惑,可是他不在,值 班的人说他回去睡觉了,我们租的房子里没有电话。 我放下电话正在失望,门开了,沈飞扬走进来,我立刻站起来问:“你怎么进 来的?门是锁了的。” 他说:“如果我想进来,就能够进来。”我感觉他是在说,如果他想得到,这 一定能得到。 我们倒在玫瑰花丛中,火红的花们四散逃离,并且刺伤我,整个房间都在燃烧, 我在此中化为灰烬。 我爬了三次十五层楼,才找到刘长生。这次购进的材料全部有问题,水泥过期 很久,钢材质量也不过关。我以为他听了会吃惊,谁知他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 老板就是叫进的这家的货。” “为什么?明知道不好还要买?” 他笑了:“为什么,除了为钱还为什么,你别这样正直好不好?一个工程下来 至少有人要赚十万二十万,你以为钱怎么来的?我选择这行,就因为这个,我会等 到这样的机会的。” 我依稀记起以前他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那时我没有感性认识,听过就忘了,可 是现在……他看我不语,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好了,房子不会因此倒塌的,去 做你的事吧。既然下海了,就不要再用文人的眼光看社会。” 他倒是变得很快而且很彻底,也许以后我也会变的。我木然地走出去,是的, 我管不了这么多,不知道的事还很多,那又怎么样呢,它们照样发生。 天阴沉沉的,看出去是密密麻麻的铁架子,工作们爬来爬去,各种乱糟糟的声 音不容抗拒地钻入耳中,狭窄的马路上人车争行……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我是 怎么抛弃了另一种向往到这里来的呢? 我突然感到疲倦,吩咐了工作几句,就离开公司。车站很拥挤,人们都直着嗓 门说话。我懒得去挤,沿着马路慢慢走,到处都很吵,车声、人声、音乐声、叫卖 声,但正因为到处都吵听不情说什么,所以反而感到喧嚣中浮现出一片孤寂宁静, 就好象各种颜色涂在一起,最后灰蒙蒙一片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一样。我仿佛漫步在 荒原上,耳旁是呼呼的风声,地平线在遥远的天边,是未知的,每一处都充满了诱 惑也充满了危险…… 一幢银灰色的大楼几立在眼前,造型很别致,扁圆扁圆的,前面一弯弧形,留 出大块空地,更衬得大门气势不凡。我站在那里看半天,才想起这是余音所在的公 司,便进去看她。 “她不在,早上来了就马上出去了。”一个秘书小姐告诉我。 “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清楚,可能和老板办事去了吧!”秘书小姐看我一眼,漠然地说。 我谢过她出去,这才发现办公室的人都在偷偷看我,一见我立刻转过头去。在 关上门那一刹那听见有人说:“余音的男朋友挺帅的嘛。”另一个说:“男人光帅 有什么用。”下面的话就听不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顿生疑虑,难道余她……近日那个不祥的预感又泛上心头: 我要失去她了! 公司的人对于我和沈飞扬好,到处议论纷纷,背地里话自然不会好听,表面上 却客气许多。这也好,免得大家难处,现在的人毕竟会做人得多。我不怕别人说什 么,又不靠她们吃饭,况且他们不过是嫉妒罢了。 但是我怕楚知道。他好象有所察觉,开始我拼命的否认,找各种借口理由掩饰, 一来因为不忍心伤害他,二来也因为沈飞扬并没有流露过要永远跟我在一起的念头。 可是现在时间长了,老这么撒谎,我觉得累。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不能同 时跟两个男人如此亲密。 其实我一直都喜欢陈楚,即使和沈冰扬在一起,更多的时候仍然想着他。但他 不能给我想要的生活,我要爱,也要钱,沈飞扬恰好两样都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 舒适安乐的生活呢?我的条件又不比别人差,凭什么她们可以,而我要每天挤两小 时公共汽车,然后在公司被上司呼来喝去,熬到下班回来,还要买菜做饭洗衣带孩 子,这样的生活想一想就觉得人生没意义。 我想起乔乔不过嫁了还算不上大款的老公,便已迫不及待地在我们这些穷朋友 面前炫耀她的吃穿住行,周围的人也露出既慕且妒的表情。没有人说她不过是把自 己卖了个好价钱而已。社会风气都如此,不能怪我,至少我还是要爱的。 我矛盾得不得了,整天想着该怎么办,心力交瘁,神思恍惚,工作也受到影响。 沈飞扬看在眼里,不说什么,将日常工作交给另外的人做。我很不安,表示可以胜 任,他温和地说:“我看你累了,可以回去休息一段时间,也可以不做了,我照付 你薪水。” 我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他那种公事公办的口气令我觉得受了伤害。 他见我神色不对,忙过来拦住我,问:“你到底想怎样?” “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哭起来,乱发脾气:“都是你,人家本来过得好 好的!” “好好,”他哄着我:“你想怎么样都行,我不勉强你。这样吧,我放你一周 假,然后我们再谈这个问题好吗?” 我擦干泪走到门口,听见他在后面说:“我真的很希望每天回去看见你令人忘 却烦恼的脸。” 我顿了顿,没有回头,打开门出去,昂着头穿过目光的丛林,来到街上,叫了 辆出租车,对司机说:“随便转转。“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我只 想安静一会儿,或者大哭一场,但是这个城市里没有可以流泪的地方。 陈楚一听我休假一周,立刻说:“呀,我没有假陪你玩。” “我没要你陪。”我疲倦地说:“我只想睡大觉。” “对不起!”他过来温存,我推开他说:“没关系,你忙你的,不必挂着我。” 我真的想睡觉,睡着了就可以不想这些头痛的事。 第三天沈飞扬打传呼给我,说想来看我。我想到晚上陈楚值夜班就答应了。 进门他就抱住我说后悔放我假,看不见我很难过,然后环顾四周感叹,“你就 住在这种地方?他就让你住这种地方?让我带你走吧,你不属于这里,你不应该属 于这里!” 他痛异的语气让我感动,迷乱中我说:“好吧,好吧,我跟你走……”说完我 感到有点失落,仿佛那并不是我一直向往追求的生活。 晚上本来该我值班,值到十点多时来了个同事,带着他最新的女朋友,悄悄将 我拉到一边,恳求我把值班室让给他。这人平日与我关系不错,况且现在这种事也 不算什么,便把钥匙交给他,嘱咐了几句,离开公司回去。 我在街上慢慢走了两站,才去坐车,走到寝室已十一点多了,开门却发觉反锁 着。听了听没什么动静,我轻轻把钥匙退出来,走到旁边窗户,试图看见什么。可 是窗户里面纸糊得严严实实的--是我新手糊的。当时因为外面是过道,怕人过上 过下看到,特意糊得不留一些缝隙。后来纸破了几个小洞,也赶快重新糊上。我放 弃这个念头,走回门边敲门,并大声喊:“老婆,开门!” 她应了一声,叫我等会儿。我把表拿到眼前盯着看,三分四十五秒门才打开。 进门一眼就看见沈飞扬坐在床沿,屋里一切如常,但余音色潮红,肿着眼睛,两手 下意识地抓住衣服下摆,神色不安地看我一眼,却没有解释什么。 沈飞扬站起来说:“我走了。”同时和余音快地交换了一下目光,显得颇有默 契并且意味深长,令我强烈地感受到此时我才是外人。我拦住他说:“不必了,我 走。”他心怀叵测地笑笑,还是走了。 我看着站在面前穿大红毛衣依然清纯美丽的余音,觉得无限悲哀。以前公司里 那些传闻都是真的,是我这个呆子固执地不肯相信罢了。而现在,想要不信都不可 能了。 她终于开口:“对不起……” 我马上打断她:“不,不要解释,我明白,我对你来说,好比一件衣服,虽然 质量很好,也很合身,但样式却过时了。” “别这么说,”她恳求道:“我一直都是爱你的。” “但是除了爱你还要别的。你一向都有勇气追求自己想得到的东西……”我顿 一顿,想起当初她看上我,用尽心机来接近我,我终于被感动,陷入她柔情的网中 ……我轻声说:“曾经我也是你渴望得到的东西。” 她的眼中,也有泪光闪动,我突然心酸:“你要物质上的东西,我不是正在努 力赚取,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地出卖自己?” 她轻柔而坚决地推开我:“我等不了那么久,我不想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 婆时得到一切,而且,我不会仅仅为钱出卖自己,你怎么就断定我不爱沈飞扬?” 这句话犹如一把重锤打到我心上,我呆呆地看着她,耳朵嗡嗡作响,她的声音 仿佛从很远的天边传来:“这样也好,我不想更深的伤害你……你的衣物我收拾好 后会通知你来取……” 我看到她眼里坚定的神色,看到她美丽的容颜如昨,看到她胸前戴着我送的玉 佩……她的红毛衣似火焰一般灼伤我的双眼,我感到一阵阵难耐的燥热和彻骨的寒 冷,冰在燃烧,血汩汩地从心里流出来…… 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乱走,头昏沉沉的,四肢有一种血流尽后衰弱的舒适, 这使我的步履显得有些踉跄。街上已没有什么行人,红色甲壳虫般的计程车成群结 队,象一群夜晚出来活动的害虫。其中一只停在我身边问:“先生要车吗?”我挥 动着拳头向他大喝一声:“滚开!”其实这一声并不响亮威风,却仿佛耗尽了全身 力气,使我有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虚弱感。 我靠在一棵树上,闭上眼想起种种旧事,我们在寝室谈文学、谈爱情,充满了 对未来的憧憬,我们在冬夜互相温暖,不惧怕人生的风风雨雨,我们依偎着漫走在 铺满黄叶的小道上,不知道生活中除了爱还需要别的…… 后来我们的生活捉襟见肘,是我决定改变,鼓动她来考这家公司,并陪着她初 试复试,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如愿。是我在一定程度上怂恿了她,她本是个心高的 女子,并且颇有勇气。 是的,面包会有的,但她要的不仅是面包,而且这个社会也鼓励人们的欲望。 当初她献出芳心,自然是被我的几分才华所吸引,但如今沈老板的银子在她眼中可 能更灿烂。我也许可以鄙视她为享乐而移爱,从而获得一种心理平衡,几分凄凉的 美感。但我又怎能挥舞一双螳臂,去试图改变滚滚而行的社会的认同呢! 也许这就叫引狼入室,不过人要变起心来十座大山也挡不住。留在那里她迟早 会离开我的,仅有爱情不足与穷困枯燥的生活对抗,在这里她又不能抵抗诱惑,她 怎么都会离开我的,无论我改变与否,因为我不能一下子变成骑白马拿鲜花浪漫又 有钱的王子。 我对她那么好,她却……我觉得力气一点点回来,愤怒一点点滋长,余音,你 怎么就看死我以后不会发达,不会让你过好日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个 人不会总倒霉,也不会总得意,你怎么就认定我就没有出头的那一天?不信金钱的 灿烂光辉,就不照耀我陈楚的前程! 我想象有一天以冷漠的表情看着她在脚下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我原谅她,而我 冷笑着说:“太迟了!” 一阵风吹来,温柔地拂过我灼热的面颊,轻轻的,带着暖意,似情人充满爱意 的手。我这才惊觉原来春天已经来了,风已和煦,街树已发出新叶,在路灯照耀下 呈现出半透明的娇嫩的翠绿。 我终于认识到捉襟见肘的穷酸日子和这种日子过久了所形成的穷酸相,不仅难 以留住爱情,自身心理也不平衡,何况我这种年轻的小知识分子,大多已缺乏为理 想和事业甘受贫穷的伟大的献身精神,骨子里也蛰伏着几分锦衣玉食、肥马轻裘的 “富起来”的渴望。我潜藏的野心在这春夜里勃然爆发。我朝着夜大喊:“我会成 功的!我一定能证明自己!” 原以为离开陈楚即使会难过,过段时间也就好了,可是我发现还是忘不了他。 空空荡荡的屋子常令我回想起他,常常恍惚间,仿佛他又坐在那里吸烟、看报, 开门的时候,总以为他会象往常一样,突然从门后跳出来抱住我……怪不得许多结 婚多年的夫妻离不了婚,只因彼此早已融入对方生命,爱情不在了感情在,感情不 在了还有习惯在,割舍起来仍是那么痛。 我紧紧抓住沈飞扬,试图借他来摆脱对往昔的回忆。最初的时候的确暂时忘却 了。他带我到处走,参加各种宴会,唱歌跳舞,吃喝玩乐。我感到自由、快乐。但 没多久我就有些厌烦了,周旋在那些商人之间,除了谈钱还是谈钱,听到的全是怎 么昧着良心发财, 怎么玩女人,赌 一夜输了或赢了多少。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势利 够黑心的了,谁知相比之下小巫见大巫,连他们都认为我天真,笑沈飞扬哪里找来 个纯情公主。沈飞扬得意地搂住我说:“我就是爱她这点!”这句话令我想起陈楚, 心痛如绞。 我变得懒洋洋的,沈飞扬也就不再要我做事,请了佣人侍侯我。我每天睡到中 午,下午逛街喝茶做美容,交了帮闲太太,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不过总比一个人呆 着好。晚上陪沈飞扬这里那里应酬,做他的活道具、交际手段,帮他拉关系。这种 生活令我想起“醉生梦死”这个词。 所有以前渴望得到的物质上的东西对我都失去吸引力,虽然我已习惯它依赖它 正享用着它们。唾手可得的东西不再珍惜,再漂亮高档的时装穿上如果没有一双充 满爱意目光注视,也变得不值一文。 可是不管怎样我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恐惧失去这一切。现在我并不快乐,但 以前同样也不快乐。那些站八小时柜台每月只有微薄薪水的日子不堪回首。我知道 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人的欲望只能上,不能下,只能多,不能少。以前有爱的时候我渴望有钱,现 在有钱了又渴望爱。二者不能兼有,象童话是既痴情又富有的王子现实中是不会有 的。现实中,不黑心的人怎么能够暴发,而发财之后即使原本善良的人又怎么能不 自我膨胀? 觉得孤独的时候,我就看书,心里稍稍好过一些。 晚上沈飞扬回来,做爱之后抱着我笑嘻嘻地说:“我这一生想娶三个老婆,一 个具有大家风范,精明能干,可在事业上助我;一个温柔贤淑,小鸟依人;一个就 象你这样,热情奔放骄蛮任性……”他那种踌躇满志的样子令我反感。 我冷冷地说:“才三个,要求不高嘛,是否还要加上情人若干呢?” “哟,这就吃醋了?”他凑过来歪着头看我:“看样子不能立你做大老婆。” 我推开他,发狠道:“我也要找三个丈夫,一个温柔体贴,把我照顾得无微不 至;一个专门赚钱,让我生活无忧无虑;一个浪漫潇洒,专门陪我说话解闷,游山 玩水。” 他听了大笑:“白日做梦!” 我不高兴地说:“笑什么,你可以难道我不可以?” “你错了,男人风流理所当然,女人就是大逆不道。我能实现一是因为我是男 人,二是我有钱,而你如果这么做,结果只能是受人鄙视,不仅女人瞧不起你,男 人更瞧不起你。” “你岐视女人,你以为你有钱就了不起!”我所得跳起来。 “是,有钱可以得到一切,包括你!我没钱你跟着我干什么。”他拉我坐下: “好了好了,不要以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这名话太难听了,我立刻被打倒了,天哪,我在他眼中就是这种形象? 做完这期工程,下期在一个边远的小城,为期两年,我嫌太远且时间太长不愿 去。刘长生不屑地说:“你整天没精打采的,工作也不想干了,为了个女人值得吗? 男人只要有钱了,还怕找不到女人?” 我承认他说得对,但他一下子变得这么现实,这样不体谅我的心情,令我难以 接受。我以为友情可以抚慰伤痛,没想到更增加了我的失落。 人各有志,不必勉强,各人在乎的也不同。我懒得与他多说,一个人留在城里, 天天看报上的招聘,看中一家营销公司,一谈之下发觉待遇颇好,只是常年要在外 面跑。本来我单身一人,也没什么牵挂负担,跑几年赚些钱也不错,但我没怎么犹 豫仍是放弃了。 走出大门我想,为什么舍不得离开这座城市?答案是我不愿面对的事实:我不 愿远离余音,不愿到别的城市去,我就要在这里奋斗发展,好让她知道。虽然即使 在同一城市也仍可能一生都不照面。 太没志所了,为这么个小女人。我沮丧地狠狠捶了自己一拳。 看看存款还足够生活一年半载,我也不太着急,暂时做个职业股民吧!虽然现 在股市较为平稳,不过操作得当,也不是没有赚头的。不是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吗? 我在一家饭馆解决晚饭,不知怎的就已喝得半醉。酒使现实的烦恼隐去,使我 沉浸在心痛的往事中,脑子钝钝的,一切远远的,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而我在这 个故事里心痛欲绝。 昏沉沉地挤上一辆公共汽车,抓着扶手打瞌睡。偶然一转头间,一个女孩子吸 引了我的目光。她穿着牛仔裤与毛衣,头发束在脑后,背着背包,两眼迷离地看着 车窗外,面容温柔沉静……突然间我心里一动,有一种想要结识她,向她倾述的强 烈愿望。瞬间的直觉告诉我,她是可以信赖的。仗着几分酒意,我俯身在她耳边说: “小姐,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她长长的睫毛受惊地一颤,抑起脸来疑惑地望着我,迟疑问:“为什么?” “近来很不如意,想找陌生人倾述……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她睁大眼睛望着我不回答。“请相信我不是坏人,我……”我想解释,又觉可 能会使她更加不信任。在她清澈的目光里,我突然失去了勇气,只待她说个“不” 字,便逃下车去。 她低下头想很久,(也许只是一瞬间),然后抬起头说:“好。”我顿时如释 重负。 她继续说:“希望你真象你自己说的那样,否则我会非常后悔。” 下车后我想找个咖啡馆之类的地方坐下来,她却不肯跟我到任何地方,也不肯 让我跟她到任何地方。我无可奈何地说:“你既然对我仍有戒心,又何必答应我?” 她狡黠地道:“我听了你的故事才能断定你是不是真的。” 我只好坐在马路的花台上向她讲述。渐渐忘记了周围,忘记了所有的顾忌,把 不愿在熟识的人面前表现的悲伤与失意,脆弱与迷茫,愤懑与怀念袒露在了她的面 前,甚至连为了余音拿刀在手掌上刻感情线的事都说了。那本是我羞于告人的隐伤。 讲完发现她眼里含着泪花,她不好意思地擦擦眼说:“我很感动,真的,不是 因为你的故事,而是因为你的真情。” 我伤感地说:“等你在这都市漂流久了,就不会再觉得只要有爱有真情,喝凉 水也甜了。” “那么你呢?为什么你还要有真情?” 我一怔,从来没有人问我这种问题。我想一想答:“也许是因为我笨,以为会 有例外,结果非常惨,苦闷得做出在马路上拉住陌生人说心事这么幼稚的事……” “的确是不成熟的表现。”她笑。 “那为什么要理我?” 她望着我轻轻说:“因为我也曾经有过类似的念头,只不过没敢付诸行动罢。 现在的人已不再相信单纯的愿望。” 我本来想说完了就走,不再有什么牵挂,但这一刻我意识到她将是我的红颜知 己,既然我已决心不再第二次踏入同条河流,那么能有这样一位异性朋友,人生也 不算有什么遗憾。 于是我开口问:“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安之。”她笑答。 街灯下但见她沉静的笑容水晶似的透明,照亮我灰暗的心。 分手后我吹着口哨往回走,调子是《希鲁比的心》,希鲁比的心怎么样我不知 道,但我的心里不再有深深的失落,我从她感动的眼眸里重新找回了自己。 我终于鼓起勇气给陈楚打了传呼,他在电话里很生硬地说:“喂,谁呼我?” “你认识的人中还有别的人姓余吗?”我戳穿他。 沉默良久,他说:“有什么事?”口气仍颇不善。 我硬起头皮说:“我想见你。” “没这个必要!”他想都不想就回绝我。 “即使我们不是恋人了,还是朋友。”我哀求他:“我不会影响你什么,你就 当是和过去的一个老朋友聊聊天……陈楚,我真的……只是想再看看你……”说到 后来我已呜咽:“也许是我太奢求了……” 感觉得出他已心软,他在我面前一向硬不起心肠,不然也不会回电话给我。 我们约在以前常去的一家咖啡馆见面。对镜换装的时候我有一种胜利的感觉, 在他面前我总是感觉良好,充满自信,但是在沈飞扬面前……也许是因为他比沈飞 扬爱我,人总是在对自己好的人面前放肆。 我也不清楚自己这么做是出于什么心理,我并没有想过要回到他身边,回到从 前的日子,我只是舍不得他的爱。在有他的爱时我渴望得到其它东西,得到其它东 西后又渴望他的爱。为什么不能让两者兼有呢? 到咖啡馆他已来了,我暗暗高兴。但很快他就粉碎了我的良好感觉,使我的心 情陷入沮丧之中。 整个见面过程中,他不停地讲车上认识的一个叫安之的女孩,说她怎样善解人 意,怎样在社会上独自奋斗,怎样的温柔可爱……简直把她说成了天上的天使,然 后又讲述他俩怎样相识相知,他怎样帮她画广告,她听了他的故事怎样的感动…… 当他计到他送花给 她时我委屈地说了句: “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你从来都没有送 过花给我。” 他立刻说:“你要花吗?我以为你要的是钻戒呢!” 我顿时哽得说不出话来,半响酸溜溜地问:“那你一定是爱上她了?” “不,“他坚决地否认:“我发过誓决不再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里。我们只是 好朋友,也许会是一生的好朋友。” 他越是否认,我越是坚信,我才不信会有什么一生的异性好友。我从未想过他 会爱上别人,心里老大不是滋味,话也尖刻起来:“你既然这么想,为什么又要找 一个年青美丽的异性倾述呢?” “因为我一向认为女性是很善解人意的,当然,你除外,你认识我这么久,从 来没有懂得过我。你是一个极端自我为中心的人。” 这句话又哽得我顺不过气来。这次见面他表现出一种很霸道的,咄咄逼人的气 势,一反以前温柔体贴的形象,令我有些昏头转向。原来他还有这副面孔,我瞠目 结舌地望着他,他突然“嘘”了一声,叫我听正在放的一首歌:“最爱你的人是我,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对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却从来没有感动过。” 他伤感地说:“曾经你是我的天使,我心目中的女神,我对你那么好,相信连 石头都可以感动,但你却没有……”他俯身过来对着我恶狠狠地又说:“你是个没 心没肺,不知好歹的小女人!”然后再也不看我一眼,起身走了。 我在伤痛的歌声中嚎啕大哭起来,压抑多日的悲伤如决堤洪水泛滥。为什么我 还要来自取其辱,明知道他不可能不恨我,我太高估他对我的爱了,是我错了,没 有什么是永恒不爱的,过去的一切也找不回来了! 股市狂泄,我的钱恶梦般消失了一大半。交易大里冷冷清清,一派萧条,屏幕 上一片齐唰唰的绿,成交量跌了又跌。 我走到大街上,太阳底下仍觉得浑身冷嗖嗖的。我把手插在裤袋里,听着随身 听,一副游手好闲模样,心里却焦灼不安。还说要有钱有势,争口气给余音看,现 在搞得这般潦倒,吃饭都成问题。 收音机里正是“倾述热线”节目,一位男士打进电话对主持人说他借了五十万 炒股,现在全赔了进去,债主逼上门来,他愁得只想跳楼。主持人忙劝他千万别轻 生,他反问说那你说怎么办?主持人只好说那也的确帮不了他。他沮丧地说知道谁 也救不了他,打进电话来倾述一番心里好过些,真是要憋疯了。主持人问他那么大 胆子敢这么做,他振振有辞地说:不是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吗?只不过运气 不好罢了。 这位反倒是被胆大害死了。听到有人比我更倒霉,我心里稍稍好过一点。毕竟 亏的是自己的钱,不必担心债主上门。大丈夫何患无钱,白手也可起家嘛! 白手起家的人物有哪些呢?我想半天,觉得都很遥远且不现实。也许可以摆个 小面摊,积累资金,然后开饭馆;或是去开出租车,但得先去学开车…… 脑中乱做一团,心中一片茫然,只觉异常空虚,不知道人生的意义何在。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乱逛。无意间逛到间精品店,里面的东西贵得离谱,人却 分外的多。皮毛柜台边站着一个高挑身材的女子,容貌艳丽又不失高贵,正用手抚 摸一条标价一万八千的狐毛围脖。身后跟着的男士短胖、猥琐,夹着个大黑皮包,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 女人放开围脖说: “就这条吧!”男人显然有点犹豫,说: “你不再看看吗?”女人冷冷地说:“不用了。”语中颇为不快。男人忙拿出信用 卡付帐,然后屁颠屁颠跟在女人身边走了。 我突然愤怒起来,贱!男人怎么这么贱,明知这种女人图的是什么,还要心甘 情愿受迷惑。贱!现在的女人真贱,把自己变做商品,贱!现在的社会乱了套,笑 贫不笑娼! 愤怒一阵,又开始沮丧。我不敢贱吗?明知她不值得爱,还要念念不忘。也许 只不过因为我没有钱,所以控诉金钱万恶。自古英雄过不了美人关,何况是有钱的 英雄。如果余音丑陋不堪,我还会忘不了她吗? 快到下班时间我去接安之。安之在一家科技开发公司画广告,常常赤脚踩在拼 起来的大板子上刷颜色。 今天她没有出去刷板子,坐在一堆颜料桶中发呆,看见我来很高兴。办公室里 没有其他人,我很放松的坐下来,向她诉说余音这段时间老打电话来要见我,说很 寂寞等等,我每次都硬起心肠说关我什么事,你找他陪你呀。 安之笑:“你是嘴硬,其实心早软了。真这么离不了她,何不原谅她?” “不,决不!” “那又何必回她传呼?” 我坦白地说:“我忍不住,每次都等于她送上门来让我羞辱,可使我心理暂时 平衡。但伤害她虽可获得一时的快意,过后却更伤害自己。” “如果换个传呼机号,她就找不到你了。”她似不经意地说。 我张大嘴巴,是呀,这是最有效的方法,我不是想不到,我是……不愿意这么 做,潜意识里怕失去和她的联系。 安之察颜观色,转过话头问:“股票还在跌吗!你尚能维持温饱否?” “不要紧, 大不了再找工作, 闲了这么久,也该找点活干了。”我开玩笑: “新中国还能饿死人了?何况这是改革开放时代,形势一片大好。” 她低下头说:“陈楚,你搬来和我同住吧。我新租的房子是一室一厅,你可以 省一点房租,而且我可以给你做饭,你在外面吃又贵又没营养……陈楚,让我来照 顾你好不好?” 这时我才发现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将她当作红颜知己,向她倾述一切,却一直 忽略了她的感受及可能给她带来的影响。她爱上我了!我不能再装做不知道。我清 楚地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我不想重蹈复辙。 我嗫嚅着不知如何向她解释,她叹口气说:“算了,不为难你。我知道你忘不 了她,你天天都来跟我说她,在你述说的时候我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你依然爱她。” 我无言以对。在余音面前我有意造成这种误会,我对她也真的象恋人一样…… 是我错了,我不该利用她来报复余音。 她起身走到窗台边,背着我说:“对不起,我不该抱奢望,请你忘记我的话。 你走吧,让我静一静。” 我走到她身后,拥住她轻声说:“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爱上你毫不困难, 但是现在我心里愤懑未平,装不下别的东西。在你面前我一向是坦白真实的,我不 想骗你,如果现在接受你,那样对你不公平……给我点时间好吗?” 沉默良久,我感到她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我手上。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伸个懒腰想继续睡,不睡也没其它事做。可是睡不着, 已经睡了很久,脸都有点肿了。 我起来梳洗,心里盘算着约谁出去,到哪里去、去做什么。这是每天都令我头 痛的问题。有时候想还不如去上班,每天爬上一天,好歹有些成就感。也不可能了, 人一懒起来不得了,再要我大清早起床会要我的命。 算了算了,就这样闲着吧!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忍着不去打电话给,他说得 对,他现在已没有义务陪我。可是除了他我不想见其它男人。 唉,我又没有要好的同性朋友,正因为自己是女人,所以不相信女人。她们不 能保守秘密,我也不能忍受她们当面说些廉价的恭维话,背后却乱嚼舌头,我才不 会笨到给她们这种机会。不过有时候真的很想要那种情如姐妹的好朋友,可惜没有 遇到,而且这种友谊要以没有利害冲突做保障,太难了。 我打开电话联络本,查看那一排的名字,认得的人倒真不少,可是却没有朋友, 连原有的也在减少消失。我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字与号码,在心里把他们一个个否定 掉。这时才悲哀地发现,原来在这个城市我已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倾述。 犹豫半天,哪里也没去,坐在屋里听音乐。萨克斯奏《日出之屋》,缠绵的音 乐绵绵密密浸入心里,这样的音乐声中应该与爱人共舞至天明……我走过去关掉音 响,放起看过几遍的录象带《乱世佳人》,瑞德两手抱住赫思嘉的头说:“我真想 把阿希礼从你的小脑瓜里挤出去。”我不自觉地也抱住脑袋,想把陈楚的形象挤出 去…… 傍晚的时候沈飞扬回来,我迎上去抱住他,求他晚上不去那些闹哄哄的地方玩, 就在家陪我聊天,他答应了。 可是等到真的坐下来,我们又不知说什么。他谈起生意,我打断他说今天不说 这个。他就不说话了。我低下头想,他怎会和我谈张爱玲谈《小城三月》,谈秋风 中的落叶,湖畔迷离的烟雾,谈某一种微妙的感受和心情,他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心 中的惆怅与失落。 谁知他叹了口气,突然说:“我真想不通你这种女人,既然要贪慕虚荣干嘛又 放不下传统道德观念? 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是很快乐,那是因为你做哪 一类人都不 彻底。象我们做商人,就是要皮厚,就是要心黑,不然就发不了财。不过当初也是 看在你还有些纯真的份上才喜欢你,我对其它女人的兴趣从来没超过三个月…… “不要以为有钱人就不渴望得到真爱,我们一样怕女人只爱我们的钱,所以我 不敢给你太多的自由与经济权力……” 我很震惊,想不到他还是在意我的,可是我们彼此太不信任。是,他说得对, 我做哪种人都不彻底,不适应在这种环境生存。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忘不了陈楚, 也许是因为代表我最青春最纯洁的岁月,那是我一生中再也不能重回的纯美时光。 我看着手里的水晶杯子想,现在沈飞扬还是爱我的,但谁能保证这种爱能维持 多久呢? 我胡乱找了份工作做,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做推销员,每月有二百块基本工资, 然后按推销成绩提成。本来是应急的一时之举,没想到做起来倒颇顺手。虽说上门 推销挺辛苦,但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加上诚实的面相,竟然卖出不少。而且这时候股 票开始上涨,我少了压力,做起来更加轻松。 或者我已爱上和陌生人谈天,毫无顾忌,说哪儿丢哪儿,没有负担,心情愉快, 倒比前段时间整天找不到人说句话快乐。 我哼着小曲敲另一家的门,门一打开我就愣住了,安之,竟然是安之! 她看着我工作上的“蜜丽斯化妆品公司”标志,苦笑:“我真不敢相信同样的 奇遇会出现两次。” 老半天我张开的嘴巴才合上,“看来我们真是有缘,我去公司找你他们说你已 辞职,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她将我让进屋,我打量房间问:“你租得起单元房了?” “我替房东的儿子做家教,抵一部份房租。” “一个人干嘛这么浪费?”她低头不语。 突然间灵光一闪,我想到原来她租这套房子是为我,而我拒绝了她,她辞掉工 作让我找不到她。 她抬起头望着我,眼中泪光闪动。 我将她拥入怀中,轻声说:“为什么这么傻?” 她颤抖着不语,紧紧抱着我,眼泪雨似的下,她狂热的悲伤传染我,多日来培 养起来的快乐情感瞬时烟消去散。 那夜我留下来陪她,我俩在阳台上喝得大醉。她醉眼朦胧地问我:“以后你对 别人说起我时,会不会也象说起余音那么深情款款?” 我回答说:“你干嘛要跟她比呢?她是一个臭女人,贱女人,混帐女人,我恨 她!我这辈子都恨她!” 她好象模模糊糊地说了些什么“恨比爱更令人难忘”之类的话。后来我的头越 来越痛,人越来越昏,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安之仍在沉睡紧紧地抱着个枫头,脸上泪痕犹在。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隔天再去。邻居说她已经搬走。 一周后我收到她寄来的一件毛衣与一封信。 陈楚: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去了西藏。我曾去那里写生,受到当地人热情款 待。因此我想去住段时间,画我想画的东西。我的理想是做个画家而不是画匠,留 在这个城市里,我可能永远都只是个为了谋生的画匠而已。以前,你曾问我为什么 叫“安之”这个奇怪的名字,那是因为父母在生我之前已经不和,怀上我后想既来 之则安之,也许有了孩子会些所以生下我后取名“安之”。可是他们并没有因此好 起来,在我六岁那年终于离异。当时他们都不愿要我,推来推去,那时我那么小, 却对此时此景刻骨铭心。因此我对你说我是个孤儿,我努力的念书,考到离家最远 的这个城市来。在这里我没有亲人,没有家,也不渴望家,直到遇见你……你是我 遇见的唯一有真情的男人,但是你说得对,如果现在你接受我,对我是不公平的, 因为你依然念着余音。 我走了,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也许会成为一个画家,也许不会。但不管怎 样,那是我牺牲了一个梦想来成就的另一个梦想。 这件毛衣送给你,希望你记得曾有过我这样一个朋友关心过你,希望它能在寒 夜里为你带来些许的暖意。 祝你快乐,幸福,直到永远! 安之 我坐在窗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反复看着这封信,直到倒背如流,直到天色 转暗,月亮升起。 我抚摸着厚厚的毛衣,突然间不恨余音了,因为我和她犯过同样的错误。 真情是那么难得,但当真情真的到来时,我们却为了任何一个理由放弃它,甚 至,甚至为了恨…… 天空渐渐转为鱼肚白,又一天到来,我将继续飘泊,飘泊,飘泊成我的一生。 沈飞扬开始和别的女人来往,发现这点很容易,因为他并没有刻意瞒我。 我怒气冲冲地责问他,他不慌不忙地脱下外衣,吩咐佣人送汤进来,拿出烟点 上,然后才说:“是,我是很爱你,但我并没有说只爱你一个,你如果忍受不了这 个可以走,不过我想你不论跟谁都会面临同样的问题。这是男人劣根性,没钱的男 人心里想想,有钱的男人付诸行动。”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他说的是实话,我怎么都逃不掉这种命运。 他又说:“你何必这么认真呢?我一样会对你很好,你不会有什么损失。你仍 然是我最爱的女人。” “你会爱我多久?是否有天回来对我说,我不再是你最爱的女人,然后开张支 票打发我走?”我的泪水涌出来,难道这将是我最终的结局? 他灭掉烟,拉我坐下,搂着我。“知道我为什么最爱你吗?因为她们只要钱, 而你除了钱还要爱。就凭这一点我不会丢下你不管。好了,别哭了,如果你不放心, 我可以娶你,条件有两个,第一你要忠于我,不能做对不起我的事;第二你不可以 约束我、干涉我,不论于公于私。怎么样,你这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女人?” “算了,你父母不会同意的,到时候你又有借口。”我知道他并不诚心,喧种 话说过好几次了。算了算了,反正我对嫁给他也不向往。就是结婚了又能保障什么? 钱现在我一样有,至于爱,婚姻并不能使它增多一点。 如果是陈楚,决不会这样对我。不过要是他发财了呢?我不敢肯定,钱是最能 改变一个人的东西。 我不再过问沈飞扬,整天泡在牌桌子上混时间。有天我赢了很多,第二天又输 掉了,我想这样今天赢明天输又有什么意思呢?牌友都是阔太太,又不缺钱用,在 牌桌子上却斤斤计较,恨不得掏光别人的口袋。打麻将充分体现了人们贪婪和急功 近利的本性。它的实质是赌,而非娱乐,如果不打钱包准没人再迷麻将。 我突然间厌倦了,板着脸回绝邀请,也不怕得罪人。这些人也是谣言的制造者 和传播者,绝交了更好。 我转而疯狂的购物,各种小装饰品、美化上妆,哪里都不去,就坐在镜子前, 然后换一套,又换一套。镜子里的影像多么美丽,精致的服饰,精致的五官,精致 的头发,标准的身材,没有可挑剔的地方,但是没有活力,我怀念穿着T恤牛仔裤 的我。 很快这种游戏也令我厌倦了。我每天穿着最简单的粗布衣服,躺在锦缎的沙发 上喝酒、看书。书里的故事令我悲伤,看着书我会哭,喝醉了我也哭,默默地流泪。 如果沈飞扬不回来,我会一直躺在沙发上,要是他回来了就抱我到床上去。我越来 越依赖他,他好不好我都只有他,除了他再没有人管我。 足足有二个月我白天没有出门,几乎忘了白天的街道是什么样子。然后有一天 我想出去走走,就走了出去。 我没带多少钱,吼没有换衣服,就这样走到街上。人很多、很吵,一切都让我 新奇,我挤上公共汽车,随便坐了两站,下了车心里很茫然。旁边有个人拿着话筒 叫:“南方歌舞团的精彩表演让男人看了着迷,女人看了惊叹,儿童看了遐想,要 看的快来买票,演出马上就要开始!” 宣传牌子上巾着些剧照,是些农村来的女孩子,穿关三点式,做着搔首弄姿的 动作,脸上稚气未脱,带着羞涩,用几个还低着头。 她们也是想摆脱世代种田的命运才出来闯的吧,同样是出卖青春,只不过价钱 卖得不一样而已。 我站着看了会儿,又继续走。路边围了堆人,我挤进去看热闹,是个走江湖卖 打药的人在表演。他选了二十人让他们蹲下,每人发了张写着地址的条子,说免费 送他们药,用了好就传个名,按地址写封感谢信,他走了两圈,说着的二十个中人 大部分是诚心的,也有少数不诚来凑热闹搞着玩的,他要让他不住灰溜溜的站起来 跑掉。边说边威胁地用手掌砍碎了几块鹅卵石。然后他问一个小青年,说他讲了半 天口渴了请他喝瓶水可不可以,小青年爽快地掏出一元钱,让他买水,他拿了又还 了,说心意到就行了。接着他又问个老人,老人也掏了二十块钱,他又还了。 这时候我知道他要开始骗钱了,我以为他要选一个出得最多的真的拿走,谁知 我还是把他想得太善良了。 他叫所有的人把所有的钱拿出来,申明拿出来的钱他不会要,只是证明他们的 诚心,如果没拿出来的分搜到了就不客气。于是所有的值得乖乖地把钱拿到手里举 着,他又东扯西扯,砍了几块石头,开始挨个收钱,一边问那人,请我喝水愿不愿 意,请我吃饭愿不愿意?这样一圈下来,每个人都收了。我注意到他挑面额在的拿, 其中有个学生拿出来的钱只有一张百元的和几张票,他就拿了那张百元的,学生分 明颤抖了下,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也许那是他的学费,也许那是他一个月的生活 费…… 我愤怒得几乎看不下去,哪知好戏还在后头,他收完了钱,喊起起立,所有的 人都站起来,他又喊向后转,解散,人们就一哄而散,没有人反抗。 原来骗钱这么容易!他不过拿话套住人,不过砍了几下石头,大家就乖乖地听 命于他。 比起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这种行骗虽不高明却更直接。他们都那么理直气壮, 我为什么要不安?我又没有欺骗谁,我得到的一切,都是付出了代价的。 我拦了辆车回去,那里不是我的家,但那是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刘长生搞了几年建筑没多大起色,转做装修倒生意兴隆。没多久发了起来,成 立了公司,急需忠诚可靠老实如我的朋友作帮手,我也正厌倦了推销工作,便跟了 他干。 装饰业务虽然竞争也强烈,但毕竟风险不大,一是不垫资金,二是利润都在总 造价的百分之二十以上。要是心黑一点,在材料上做些手脚,或者发包方花公家的 钱不心痛,对报价不多计较,纯利达到百分之四十也是常有的事。 我很快摸清了行情,跑材料、蹲现场、拉关系、陪吃喝、讨价还价、左冲右闯, 上下求索,把学中文那种能言善辩的家底,干推销练就的厚脸皮和急于想“富起来” 的精神相结合,到也所向披靡。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接过几叠沉甸甸大额钞票时的感觉:如米勒终于卖出了 第一幅画,如桑担亚哥捕到了大鱼,或者如范进中举……总之,兜里一下子装入一 个教书匠需花十年才赚取的钱,我欣喜若狂陡然觉得腰也粗了,气也壮了。 原来财富可以这么快的积累!原来人的“价值”可以这么快的体现,这么快的 改变! 又做了几笔业务,我同刘长生分手了。虽然他对我很好,也很信任我,但朋友 做自己的老板心里上总是别扭。于是当我的经营经验和腰中银子都足以让我远走高 飞时,我便南下云南,西走成都,独立自主地做起了木地板生意。 当初的“陈老师”终于彻底变成了“陈老板”,这区区一字之差,却是整个生 活、整个人生的改变。我为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坐下来静静的读书,品略人类文明和文化的美好,仿佛已是遥远的记忆,灯红 酒绿中那纸醉金迷的眩晕伴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黄昏和夜晚。 进出豪华宾馆,精品商场,我早已没有了教书匠的怕恐与委琐,出门冲着当初 可望不可及的出租车潇洒地一招手,顿时生出昂首挺胸的成功感。而端坐经理室, 听手下小心翼翼请示汇报,看秘书小姐含情脉脉的微笑,心底涌起对权力妙不可言 的满足感。 我身边也不再缺女人,如今的“爱情”俯首皆是,真是“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当年要运用大智慧长时间才能打动的芳心现在只需用银子轻轻一击。我也开始习惯 抒神圣的东西变作可以交换的商品,“说吧,开个价,多少。”我冲着如花似玉开 门见山,金钱的神威往往立竿见影,似乎远胜于知识的力量。 雨果说,人生至高的幸福就是感到自己有人爱,有人为你是这个样子而爱你, 更进一步说,有人不问你是什么样子而仍然一心爱你。余音曾这样爱过我,虽然后 来改变了;安之也这样爱过我,但我因为余音的背叛而无视她的真情。我想我再也 得不到这样的爱了,有钱的坏处就是你不能判断她们是爱你的钱还是爱你的人。算 了,我也不再奢望那曾经感受过的使灵魂得以升华的圣洁的情爱。我最新的女伴是 个学历史的大学生,交不起学费,在餐大打工,我看上了她,提出供她念书生活做 条件,她犹豫了很久,又哭了一场才答应我。我喜欢她的纯真,现在她还是纯真的, 但迟早会失去,正如她不跟我迟早也会跟别人。因为她那个昂贵的学费即使做十份 工也应付不了,而她又是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愿再回去。 大家各取所需,我不认为自己卑鄙,余音如果在这个时候抛弃我,我一点都不 会感到有什么,但是她是在我最纯洁最真挚,把爱情看得至高无尚时……以至即使 现在我麻木如斯,也还是不能是不能想起她,她是我心中永远的伤痛,是我灵魂的 最初和最后的梦。 我曾经千百次地想过和陈楚邂逅的情景。有段时间那甚至是我唯一渴望的事, 但是没有。我们虽然在同一个城市,却难以碰面。 我知道他发财了,这是沈飞扬回来告诉我的,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我的反映。 我夸张地说:“陈楚?哪个陈楚?”假得连自己都不信。 “别装了,就是你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初恋情人。”他把一杯酒递到我手里: “让我们为他的成功干一杯!” 我闭着眼把酒喝掉,这是一杯苦酒,但我得喝。 从此我不再盼望见到他,或者说不是不想,而是害怕。他一定会羞辱我的,他 等这一天一定很久了,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他才这么不择手段。 上天偏偏和我做对,就在这时候让我遇见了他。 那天在夜总会里玩, 我去洗 手间补妆,正碰见他出去,两人对了个面,都愣 了。他穿着西服,头发留长了,梳得一丝不乱,看惯了他留不平头穿夹克的形象, 他现在这个样子令我陌生,却更显得稳重深沉,风度翩翩。 “你……还好吧?”他终于先开口。 “还好……”我觉得泪冲到眼眶:“陈楚,我一直想问你,你……还恨我吗?” 他摇摇头,温和地说:“现在社会这样,人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生活,你看我们 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也不再爱我了是吗?”我忍不住问。 “如果说以前是你改变了而我没有的话,那么现在我也已经不再是我了。”他 不正面回答我,我懂他的意思,过去的一切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这时洗手间里出来个女孩,很年轻、美丽、文雅,她疑惑地看看我们,陈楚搂 过她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这是我以前的学生。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当过老师吗?” 女孩向我点点头,他伸出手:“再见!祝你快乐!”我握握他的手,他的手还 是那么温暖有力,他还是那么令我心动……可是我们回不到从前。 我用带着他余温的手捂住脸,捂住悲伤,捂住眼泪……我宁可他羞辱我,也不 愿他这么彬彬有礼这么冷漠这么……不在乎我。我又想起翠姨说:“我的命,不会 好的,”那么我的命,好不好都只有这样了。 我洗了脸,重新化过妆,走出去继续喝酒。今生已矣,半醉半醒之间我欲哭无 泪。 当金钱挣得颇有几分沉甸时,当金钱带来的一切美妙我也尽情体验过了时,在 夜深人静,甚至杯筹交错之际,我的内心深处常莫名其妙地涌起一阵空虚、寂寞, 甚至痛苦。 说谎、心狠和虚伪已成了我在商场上鏖战的武器和盾牌,它们同以前我所形成 的道德原则、内在修养和人格精神尖锐冲突,现实的环境处处迫使我攻于心计、善 于伪装,甚至心狠手辣,我不敢说我挣得的每一个铜板都是“阳光下的利润”,更 不保证今后的进取不以牺牲良心为代价。在一笔笔的业务中,我除了感到拼搏的压 力、商海的险恶外,更感到精神的空虚、灵魂的苍白。灯红酒绿中的成败,办公桌 下的肮脏,以及不得不与之共存,往往带给我一种人格分裂的痛苦。 我才发现,原来灵魂深处仍然渴求着真诚、单纯、友谊,以及当初同余音那种 心心相印的纯真爱情。但是商场如战场,在狼烟四起的竞争与拼搏中,有多少真善 美可以保留和追求?我开始懂得了为什么说金钱是个最公平的东西,穷人不快乐, 富人不快乐,不富不穷的人也不快乐。也开始懂得了余音的矛盾和挣扎,一切只因 我们做那种人都不彻底。我不再恨她,但永远忘不了她带来的伤害,是她使我不再 相信真情……我想起安之,想起她的追求,她纯粹的追求,纯粹的爱情与纯粹的艺 术,也许在那个还未充分受到污染的高原,她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而我,已经 离遇见她时的我很远很远了。 痛苦归痛苦,矛盾归矛盾,我还是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发财的初衷早已模糊, 我只知道我无法回头。 在见到余间时我是的百感交集,她还是那么美丽,甚至在精心的保养、华贵的 服饰衬托下更加美丽,但在美丽的掩盖下是苍白、空虚、脆弱和失落。 那些曾经的美好与憧憬,背叛与伤害都是因为她,因为这个令我永生难忘的面 孔…… 我忘记了曾经发誓要羞辱她看着她在脚下痛哭流涕……一切都已过去,时光流 转带走了爱也化解了恨。 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她,但她不会再影响我的生活。她只是作为对过去的 一个回忆出现在梦里,在梦里我们曾经青春、曾经无邪、曾经深爱过…… 我带着女伴离开,走出门去,深深吸进一口冰凉的空气。天空飘着微雨,湿漉 漉的地在映着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影,夜总会门口一溜豪华小轿车,身着大红旗袍的 迎宾小姐正含笑迎客,欢声笑语也隐隐从里间泄出来……在这个繁华现代的都市里, 我们怎么都得生存下去。 我扬手招来一部计程车,司机打开车门,打表,然后问:“先生去哪里?” 我答:“一直向前开。” 一直向前,永不回头。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