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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道 刘庆邦 岳父是一个呆板的人,他是一开始不大喜欢我,我却是一直不喜欢他。我选择 他女儿作我的妻子,他理所当然就成了我的岳父。我们可以选择妻子,但不能选择 岳父。我们可以不尊重地把岳父看成是妻子的附带关系,而实际上,每个岳父对女 婿来说都有一些强加于人的意味儿,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应该说,我对岳父还是不 错的,精神上,我为他长了面子;物质上,我每次到他所在的矿区去采访,人家送 给我的整箱的酒和成条的烟,我都留给他了。有一回,矿上在酒楼请我吃饭,我让 岳父也去了。席间矿长、书记向岳父频频敬酒,我装作这事情很平常,并不看重, 心里却充满说不出的快意。后来我想到,我的念头是恶毒的,岳父当初嫌我是农村 出来的孩子,不愿让他女儿嫁给我,我是拿这种方式报复他来了,其中含有小人得 志的性质。可岳父并不觉得,他喝得满面兴奋,易拉罐的啤酒听子丁丁当当,一会 儿就扔了一地。 妻子也承认我对她家的人不错。我说,我要了人家闺女作老婆,当然得为人家 服一点务,人家把闺女养大也不容易。我还对妻子说,这都是为了你。妻子明白我 的意思,说其实她和她爸爸也没什么感情。妻子的话让我不解,问起原因,不知妻 子是不愿说,还是没仔细想过,反正说得一点也不系统,不能让人信服。 接到岳父病重的电报是春天,正是北京柳絮如雪的时候。电报是内弟打来的, 要他姐姐速回。这种电报像发行物一样,全国邮局每天的发行量肯定不会少,而且 内容几乎是一样的,连最严重的情况也礼仪般地说成“病重”、“病危”之类留有 余地的话。不同的是它给收报人带来的影响。程度有深有浅。妻子先看到电报,我 下班回家时,妻子呆坐在沙发上,心情很沉重的样子。我问怎么回事。妻子把电报 给我看。我一看就把情况估计得比较严重,按常规的经验,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打 加急电报的。我很负责任地建议她当晚就赶回去,有一趟北京开往郑州的客车是夜 里十一点多开车,马上去买票还来得及。我骑车到车站去奔票,要妻子在家准备一 下,比如多带些钱,随身穿的衣服和带的衣服都要朴素一些。妻子不大同意我的悲 观的判断,很疑惑地看着我,一再说,不会吧,不会吧。妻子的心情我理解,她从 来没经历过失去亲人的事,总以为那些事情离她还很遥远,一旦事情成了现实,她 不大敢正视。妻子跟我不能比,我从九岁到十四岁五年间,相继死了父亲、祖父和 小弟弟,有着切肤的生死离别的经验。另外,我还多次梦见母亲突然死去,我在梦 里悲痛欲绝,狠哭,狠哭,直到把妻子惊醒,她才帮我把噩梦中断。这些真实的和 梦幻的经历都一再向我提醒着一条真理: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而活着的人得准 备着应付这些事情。这是我的清醒之处,也是我的痛苦之处。妻子在这方面稀哩糊 涂,我一直以为她比我幸福,并相信她能长寿。为了照顾妻子的情绪,我没有说出 她的父亲肯定凶多吉少,我只是暗示她有点思想准备,她父亲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 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起病的消耗。妻子听从了我的劝说,不仅换下了红衣 裙,连耳环也摘下来了。我见她的眼圈开始发红。我不能和妻子一块儿回去,就分 别给岳父所在矿的矿长和书记写了一封信,请他们在岳父治病和其他事宜上给予照 顾。我在信上列数了岳父早年参加八路军,对党忠心耿耿,为煤矿建设事业作出了 很大贡献等事情,不知不觉采用了悼文的修辞方法,流露出悼念的口气。我写下这 些为一位老人送行的文字时,想到他凄凉的晚景,心头泛起一股辛酸,但片刻间就 过去了。世上的文章分两种,一种是给人看的,一种是留给自己看的,给自己看的 才是尚好的,成心写给别人看的东西难免含有左顾右盼的杂念和夸饰卖弄的成分。 我从票贩子手里买了高价票,当晚就把妻子送上了南行的火车。 mpanel(1); 岳父离休后,物价涨得很快,他们家的生活是困顿的。岳母没有工作。原来他 们在矿务局所在地居住时,岳母在街道缝纫社做一些诸如锁扣眼儿缀扣子之类的零 碎活儿,还能挣一点钱补贴家用。全家搬到矿上后,没有了这类活儿,加上岳母比 岳父还大几岁,手脚不太灵便,眼神儿也不济了,就是有活儿也没能力做了。岳母 一不做活儿,就没有了任何收入,两个人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岳父那点有限的离休 工资。和岳父同住在一个矿上的还有内弟和内弟媳妇三芹,内弟有了自己的儿子, 他们已分出去单过,是单独的一家人。但他们吃现成饭的习惯还保留着,愿意随时 到二位老人那里吃一顿。他们还利用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对唯―一个孙子的喜爱, 把儿子一天到晚交给岳母看管。这样就更加剧了岳父岳母生活的窘迫程度。岳父嗜 酒,每天都要喝一点。他连中等水平的酒都喝不起了,就喝那些劣质的,廉价的。 原来岳父的烟瘾是很大的,几乎是一支接一支地吸,有时他要自己动手炒一个菜, 手上端着炒锅,嘴上还叼着烟。为此,我听到岳母不止一次地很厌烦地埋怨他,嫌 她把烟灰掉进菜锅里去了。但岳父对岳母的埋怨习以为常,便不予理睬。岳父的嘴 唇黑了一块,我以为那是常年吸烟烧黑的。烟瘾这么大的人,曾一度,岳父以医生 嘱他不要吸烟了为由,竟把烟戒了。烟店发时,就喝一壶水,或吃一块硬糖。我猜, 岳父戒烟一定是因为缺钱。要是他还在位上,有人给他送烟抽,他是不会戒烟的, 他想戒都戒不掉。后来听妻子说,有一段时间,岳父家几乎连肉都吃不起了,要吃 一顿饺子,还要事先排一个计划,仿佛需要下很大决心,兑现计划时要有豁出去不 过的气魄才行。岳父家没有电冰箱,没有彩电。一部黑白电视机的荧屏还很小。这 么小的黑白电视机,岳父每天都看到很晚。黑白相间的小人儿影来影去,让人眼花。 我想岳父是看不清画面的,只是听个音儿而已,电视机的功能对他来说跟收音机差 不多。岳父的耳朵不好使唤了,他总是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大,轰隆轰隆像打雷 一样。逢岳父岳母的生日或节日,妻子会给他们家寄些钱。我每次去,也都要留一 些钱给他们。我都是把钱交给岳母,从不交给岳父。岳父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他不 愿露出生活上的窘态,他总是说还行,顾得住。我若把钱交给他,他会不好意思接 受,这样我也显得尴尬。而岳母从不拒绝接受我给她钱。听妻子说,我们给他们的 钱,他们一时舍不得花,一点一点存起来了。老两口子一定是预计到他们艰难的道 路还很长,他们甚至为一点钱商量到很晚,最后决定还是存起来,留一点储备为好。 岳母已过多地想到死的问题,而且担心她会比岳父先行死去。我不能否认岳母对岳 父感情上的留恋,但更多的因素,是岳母担心岳父一死,人家就不会继续发给他们 离休金了,岳母的生活来源就会被搞断,这对岳母来说是十分可怕的事情。我设想 老两口子相对无事时,一定把谁先死的事情分派过许多次了,他们在分派这样重大 的事情时,表情并不显得严肃,他们甚至像小孩子作游戏一样,觉得这种分派很有 意思,就故意拉长游戏的过程,所以分派的事老也不能派定。岳父知道岳母担心, 就逗岳母,坚持他要先死,他的理由是一般都是男的先死,作老婆的得先把男人送 走,她再慢慢地死,这样才符合规律。岳父举了他们身边的不少例子,证实许多家 都是男人先死。在这个问题上岳母毫不退让,她的理由比岳父充分得多,她的年纪 比岳父大;她患有心脏病;更主要的,如果她先死,岳父生活上不成问题,要是岳 父先死,她依靠谁呢?争来争去,后来岳母都有些急了,说你死去吧,你现在就去 死。岳父这才笑了,他好像作出重大牺牲似的,说,好好好,你先死,行了吧?岳 父在心里对自己的身体充满自信,他能吃能睡,又没什么病,总觉得死侵犯不动他, 我怀疑岳父一生是否认真想过死的问题,是否具有生命的意识。我从未听见岳父谈 到过这个深远的话题,从他语言的贫乏,我推断他思想的贫乏和简单。他虽然有着 丰富的阅历,也经受过不少磨难,但生活留给他的印象都是一些表面的,他从来没 有能力深究,也无志于深究。因此来说,岳父的一生是悲哀的。当然,换一个角度, 也可以认为岳父的一生是少痛苦的。 岳父在职时,至少有两次升工资的机会,他都放弃了。岳母埋怨他,他说他的 工资是全矿最高的,别人升了工资后,他的工资还是最高的,他不能和别人争。他 以一个革命老干部的风格压制岳母的埋怨,反过来指责岳母觉悟不高。妻子对我讲 了这些事后,我马上判断出是岳父周围的人把岳父蒙蔽了。那些人蒙蔽岳父的办法 就是以庄严的口吻恭维岳父。他们恭维岳父的材料就是搬出岳父早年参加八路军的 历史,说岳父是老革命,是真正的“八路”,全矿那么多干部,有谁能比得过岳父 呢!他们背地里计算过了,岳父一个人开工资的级差,差不多可以给两个人每人升 一级工资。他们结成了同盟,在讨论给谁升工资的会上,一齐向岳父发起恭维,对 岳父实行精神贿赂。岳父最喜欢听别人恭维,也最禁不起恭维,于是岳父就一再付 出了不长工资的代价。 妻子回家后给我来了信,说她父亲得的是胆道癌,现住在矿务局总医院,由她 弟弟陪住,侍候。医院方面和家里人都没有告诉她父亲得的是不治之症,只说是胆 囊炎,问题不大。而她父亲就真的相信自己得的是胆囊炎,精神状态还算可以。妻 子说,她准备在家住几天,如果她父亲病情稳定,她就先回来,等情况危急时让她 弟弟再给她打电报。看了妻子的信,我承认我的判断失误了。妻子走后第二天,我 收到内弟打来的第二封电报,再次催他姐姐速回。既然这么紧急,一定是人危在旦 夕,可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后来我想想,这符合他们家人的性格,他们家的人性子 都是那么急,而且躁。妻子了解他们家的人,她的感觉是对的。又过了几天,妻子 回到北京。妻子显得很疲惫,好像病了一场。妻子说,她父亲的病都是她弟弟和三 芹离婚的事给气的,她哥哥的事也让她父亲很窝心,反正自从她父亲离休后,就没 过什么好日子。我同意妻子的说法,妻哥和内弟的事我都知道一些,这话说来就长 了。 “四人帮”垮台后的几年,是岳父最辉煌的时期。在此之前,由于派系斗争, 岳父一直受排挤,一直不得志。落实政策之后,岳父成了矿上一个部门的头目,负 责全矿的生产资料供应和煤炭销售,是实权人物。权和利历来是连在一起的,不少 人开始巴结岳父,他们叫岳父“三八式”(指一九三八年参加革命)、“老革命”, 并投其所好,给岳父送些烟酒之类。那时大家还都不富裕,不像现在动辄送彩电, 送录相机,送金货,塞钞票,那时送点烟酒小磨香油花生米等日常消费品,就算很 不错的礼物了。我老家有一个同学,打听到我岳父握有实权,就找到我,希望我从 中牵线搭桥,他要从岳父所在的矿里买一些废旧合金钻头。废旧钻头当然是很便宜 的,几毛钱就能买到一只。他买回去稍事打磨,再涂上漆,就可以按新钻头出售, 每只可卖十来元。我非常不乐意参与这件事,在岳父面前,我的有些病态的自尊让 我从不求岳父办任何事。那时我在矿务局宣传部供职,还没调来北京。我同学装作 很可怜,缠在我身边不走。不知他怎么打听到岳父家缺椅子,就从几百里之外的老 家给岳父捎来两把塑料条缠就的椅子,椅子的外观不错,像藤椅。同学的借口就是, 椅子好不容易运来了,总不能再拿回去吧。我说,不想拿回去,你可以卖掉。同学 既不拿回去,也不同意卖掉,他说,我不愿帮他的忙,他只好把椅子留给我。他的 说法很不符合逻辑,带有嫁祸于人的意思。没办法,我只好带他去岳父家。岳父留 他吃饭。他说出去有点事,又到自由市场买回一只可供宰吃的大公鸡。我提到这件 事,只是举一个切实的小例子,它说明人一旦有了某种权,跟踪而来的利益就会不 期而至,有时它是强加给你的,你不想接受也得接受。那个时期,我感觉岳父家的 生活水平是直线上升趋势,简直有了钟鸣鼎食的气象。一个明显的现象,是岳父家 摆酒宴的频率越来越高,据我的观察和分析,在岳父家吃酒的主要是两种人,一种 是求助于岳父的人,他们虽然花了钱,但酒吃得很拘谨。一种是吃大户的人,他们 多是矿上中层干部和岳父的同事,他们觉得岳父的酒来得容易,不吃白不吃,吃了 也白吃,就时常撺掇岳父请客,到岳父家挥霍起来毫不疼惜。对这两种人,我都看 不起他们,甚至从心里厌恶他们。岳父还好,到他家吃酒的人他都热情相待,还跟 人家划拳行令。岳父不会下棋,不会打扑克,划拳猜枚大概是他所掌握的唯―一种 竞技游戏,他乐此不疲。岳父行起令来底气充足,声音高亢,颇有压倒一切的气势。 岳父出拳迅猛,指法强健,从不拖泥带水。让人觉得好笑的是岳父划拳时的表情, 表情严肃而凶狠,仿佛不是在赛酒,而是在决斗,这种表情马上让我联想起岳父曾 经是一个战士,在酒场上,他不自觉地流露出战士的风格。岳父家居住的家属楼在 一个山坡上,是全矿的制高点,楼后面就是农村的田野,我想岳父在和人划拳行令 时,大概整座家属楼的人都听得见。听见的人不会有好的反应,他们会嫉妒岳父, 说不定还会骂岳父。有一年秋天,我到郑州参加一个文学方面的会议,顺便到离郑 州市区不远的矿区去看望岳父。当晚岳父又要和人喝酒,岳父要我和他们一块儿喝。 我听说其中一个食客是当年阻挠我和妻子成婚的人,心中大为不悦。我和那人的芥 蒂岳父不是不知道,他这样做,表明他是个无心的人,表明他对我的轻视,这让人 实在难以接受。我借口有事,就到外面去了。我来到楼后面田间的小路上,慢慢地 走。天已黑了,下过秋雨的小路有些湿粘,空中浸润着凄凉的气息。鸣秋的虫子叫 得已很艰涩,这儿一声,那儿一声,每一声都像是最后的声音。豆子都割完了,玉 米棒子也掰下来了,只有玉米秆还留在地里,被淋湿晒黑的玉米秆子有一种固守本 土的悲壮感。小路不长,我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条从省会郑州伸过来的 国道,国道婉蜒曲折,不屈不挠地钻进豫西的大山深处。我拐回来,沿来路往回走。 我对田间的小路有一种特别的喜爱,它能唤起我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使我对小路有 ~种认同感。脚下有些扯扯连连,我不用看就知道鞋底粘上了玉米叶子。我停下来, 正要把玉米叶子弄掉时,猛听见岳父家窗口传出划拳行令的声响,我辨认出哪家是 岳父家的窗户时,觉得那块窗户特别刺目,除了强烈的灯光,我觉得从窗口喷薄而 出的还有浓度很高的酒精之气。外面的天是阴沉的,天很黑,这与岳父家的景象形 成了对比和反差。岳父仿佛以他家的声、光、气向世界宣告着什么,比如他的成功, 他的辉煌。他宣告这些显得理直气壮,无所顾忌。从后来出现的情况看,那个时期 是岳父家辉煌的顶点,有了顶点就预示着必然要走下坡路。岳父意识不到这一点, 他踌躇满志,决心把辉煌推向新的高潮。 当时,在长春某空军部队当机械师的妻哥面临转业,岳父毫不犹豫地向他的大 儿子发出召唤,让妻哥举家进关南下,回到他的身边。他心中大概已描绘下了大团 圆的蓝图。蓝图中,儿孙绕膝,欢声笑语,一派兴旺景象。岳父是他家的独子,青 年时代参军之后,就极少回山东老家。这时他一定会想到他的故乡和祖先,有了福 荫及子的大团圆结局,就可以告慰他的祖先了。岳父为他的设计所激动,别人的意 见一概听不进去。我妻子曾娓娓地对他说过,都在一块儿有什么好,不在一块儿时 互相牵念,偶尔聚会才觉得亲,真到了一块儿,就该闹矛盾了。岳父粗暴地要她不 要管。我不知道岳父给妻哥和妻嫂写信时说了些什么,但大概意思我完全想象得到, 岳父的话也许说得不那么直露,甚至还有一些谦虚,可是,他肯定会谈到他在矿上 的威望,在矿上举足轻重的影响,以及通达的人际关系,他向妻哥妻嫂保证,他们 到矿上后,他会在各方面照顾他们,使他们生活得很好,起码比在长春强得多。妻 哥到矿上实地考察了一下,就擅自决定到矿上来。无奈妻嫂坚决不同意到矿区去, 她有她的理由,她受不了河南夏季的炎热和矿区的脏污。长春是省会城市,还是著 名的文化城市,在这种城市居住有稳定感,优越感,从长远看对孩子的教育和就业 都有好处。而矿区留给她的印象是落后的,闭塞的,从大城市到矿区去有跌落的感 觉。我想妻嫂真正的理由不好直说。她的老家在离长春不远的农村,家中有年迈身 体不好的双亲需要她的照顾,她若跟丈夫远走,就照顾不成父母了。妻哥会揭穿妻 嫂心中真正的理由,他对妻嫂家的人颁繁来往于他们家已不胜其烦,他执意把全家 带离这个地方,原因之一就是想摆脱妻嫂娘家人的挂累。为选择新的方向,为选择 后半生的居住地,两口子出现了严重分歧,他们一定吵过许多次,吵得不可开交。 妻哥的理由应该说是庄严的,颇具人子之情,他说他的父母年岁大了,需要有人照 顾。再说他十几岁就出来当兵,几十年远离父母,没有在父母面前尽过孝心,现在 终于有了回到父母身边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他不会忘记向妻嫂谈他父 亲在矿上的地位,谈他父母家优越的生活条件,他还会举一些具体的例子,说到了 矿上,吸烟不用买,喝酒不用买等等。妻嫂仍不为所动。听说他们的争吵还牵涉到 我,那时我刚把妻子孩子带到北京不久,妻嫂就拿我作比,说若是有人能带她迁往 北京,迁一百回她都干,迁到煤矿算什么。妻嫂的言外之意有二:一是讽刺妻哥没 能耐;二是向妻哥诘难,你妹妹可以远走高飞,可以不守着父母,我们干嘛非要去 煤矿守着!他们达不成协议,妻哥就单方面行动,把他的人事关系、户口等转往河 南,把准备做家具的木料也通过车站发往河南矿区。另外,他转业时,部队发给他 一些安家费,他把安家费也带走了。妻哥这么做还带有大男子主义和赌气的成分, 他以为只要他走了,妻嫂只好跟着他南迁。当时他们有了两个女儿,妻哥把大女儿 给妻嫂留下,把小女儿带至矿区。他们这种平均分配的做法,互相含有暗示性的威 胁,又像是要开展一场类似拔河的比赛,他们把家庭成员按力量大小平均搭配之后, 妻嫂和大女儿为一方,执住绳子那头儿,妻哥和小女儿为一方,拉住绳子这头儿, 一场无形的、旷日持久的比赛就开始了。比赛的双方都有各自的啦啦队,妻哥的啦 啦队当然是以岳父为首的一家人,妻嫂的啦啦队是她的娘家人。双方的啦啦队忠实 而卖力,有时还担任教练的角色。他们一再鼓励自己的队员加油加油,坚持坚持, 对队员出现的失误和懈怠情绪还毫不客气地给予指责。这场比赛进行得有四五年光 景,至于谁最后胜利了,我想留下一个悬念,暂不宣布比赛结果。我想不等我宣布, 有的聪明的读者已经把结果猜到了。其实妻哥和妻嫂谁都没有胜利,都是失败者。 他们率女儿在对抗赛中彼此都消耗得太多,其中包括人力,物力,财力,还有感情 和生命。妻哥刚转业时四十来岁,作为一个男人,正是创造力旺盛的时候。如果和 妻嫂同心协力,建家立业,他们的家会打下一定的经济基础。互相消耗把他们的力 量抵消掉了。比如两根筷子,合起来可以在油锅里夹鱼夹肉夹糖糕,分开就什么也 夹不上来。后来妻哥妻嫂到矿区为岳父办丧事,返回时在我家停了几天。他们无意 中谈到的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妻哥现在是长春某轻工技校的一名教师, 收入微薄。放假期间,妻哥想创一点收,就到街头为人修自行车。妻哥这种做法带 有艰苦创业的味道,他要把过去丢掉的损失夺回来,不论从物质上,还是从精神上 都给妻嫂和家庭来一点补偿。妻哥的手是有力的,也是很巧的。想想看,一个伺候 飞机的机械师,一个摆弄了十多年精密机器的人,一个可以把趴窝的教练战斗机鼓 捣上天空的人,修修自行车还不是小菜一碟。可是,由于妻哥是无照营业,他干得 一点也不放手,有点偷偷摸摸,掖掖藏藏,左顾右盼。有一次,他到底被在街头巡 查的工商管理人员抓到了。人家毫不客气地对他实行罚款。妻哥说,他刚来,还没 挣到钱,只有几块钱,还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人家就把那几块钱全部没收,并勒 令他立即停止营业。妻哥得意的是,他已挣了十几块钱,在另一个口袋里放着,他 以较少的钱为较多的钱打掩护,较少的钱虽然全部牺牲,但较多的那部分钱保住了。 妻哥说起这事笑得很天真,像一个得了便宜的孩子。妻哥没有形容巡查人员的严厉 态度,他得为自己留一点面子。妻哥也没谈到自己当时被人抓到的心情,人们总是 不善于谈心情。妻哥给我说到那些只鳞半爪的线索就够了,凭我的经验和想象力, 我可以把这条线索充实得枝蔓横生。妻哥身材高大魁梧,是典型的山东大汉,并有 着训练有素的军人气魄。我为连蹲下来都困难却要低头弯腰为人修自行车的妻哥感 到深深的悲哀。 妻哥家日子的窘困,是岳父家那段富足的生活带来的直接后果。这么说好像不 大讲理,其实道理正是如此。我想妻哥不应该埋怨岳父的自负,岳父实在是出于好 心,他想把儿子置于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让儿子全家生活得好一些。倒是妻哥应 该自省,是他没有抵挡住日常物质利益的诱惑,没有看透父亲的辉煌不过是短时期 的,没有建立起足够的自强自立的精神。趋富是人的天性,而真正懂得生活的人并 不害怕贫穷。恰恰对富有怀有恐惧,直到一定程度,忽喇喇似大厦倾的例子还少吗! 接到一家煤矿寄来的印制精美的请柬,他们邀请我参加这个矿建矿四十周年庆 典。这家矿和我岳父所在的矿同属一个矿务局管辖。若搁平常,我不一定接受他们 的邀请。参加这类庆典,除了吃吃喝喝,临走每人再发点纪念品,没有什么新鲜的, 只会给我们报社领导和同事留下“刘同志领纪念品去了”的印象。这次我想到可以 顺便看看住院的岳父,就决定去,这是我们当记者的方便处,说是去采访了,一撒 出去,没人跟着你,谁也不知道你出去干什么。假公济私的事谁都难免干一点。岳 父得了不治之症,作为女婿,我总要去探望的,不然从情理上说不过去,也显得作 女婿的不懂事。有说,这次去了,等办岳父的后事时就不一定去了。你说我应付妻 子也好,应付岳父家的人也好,我都承认,人们的这类探视活动多半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的良心平衡。 上车那天晚上下大雨,坐了一夜车,第二天十点多到郑州一看,大雨仍下个不 停。这么说来,火车一直是在雨中穿行,雨把北京和郑州共同淋湿浇透,这给我的 感觉两座相距千里的城市离得很近,跟一座城市差不多。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下车后面前出现的景物,与北京不同的人流,前后左右的人发出的河南的口音,都 让我意识到我的孤单。当年命运把我从河南抛向北京,我是茫茫北京城的一个外来 人,十五六年过去了,我仍没有扎进去,像一团柳絮―样在北京飘来飘去。在北京 我是孤单的。回到河南,我本来应该有回家的感觉,奇怪的是,我对河南也有了陌 生感和疏离感。还有,我觉得河南已经不承认我了,他们把我看成是嫁出去的女, 泼出去的水。这样,回到河南我的感觉还是孤单的。看来我这一辈子再也摆脱不了 孤单的命运。等朋友来车接我的那一刻,我站在站门口一侧卖杂货老太太的屋檐下, 看大雨哗哗下个不停,而老太太怕我影响(挡住顾客的视线)她的生意,一再撵我 走,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我对妻子谈过这种感受,她的孤单感很淡薄。我想 这主要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女人与生俱来的包容性和随他性,使她们觉得走到哪里, 哪里就是她们的家。看来女人比男人幸福得多。我在郑州有不少朋友,其中好几个 朋友是我在矿务局宜传部工作时的同事,他们先后从矿区调进市内,而且都有高就。 谈起来,大家互为骄傲,也愿意聚一聚。我们分乘两辆轿车,冒雨向举行建矿四十 周年庆典的那个矿进发。雨中乘车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雨水清洗了整个世界,使 路面、树木、庄稼以及山峦都变得很新鲜。落雨的声音盖没了其他人为的杂音。雨 的气息使人的呼吸有一种透彻的湿润感。更主要的,随着车的行进,面前新鲜的景 物不断变化,看着这些像是飞翔而来的景物,人一会儿就把自己忘记了。到矿后才 知道,他们举行庆典的日期往后推迟了,主要原因是省煤炭厅和矿务局的领导都到 北京开会去了,庆典如果没有这些领导参加,好像就不够隆重,不够意思,庆了如 同不庆。矿上对我们的接待是热情的,该矿的党委副书记也是我在局宣传部工作时 的同事,他把我们这些男的和女的老同事称为“先期到达的贵宾”,摆了丰盛的宴 席,上了最好的酒,晚上还为我们举办了舞会。这种接待方法似乎已形成了一种程 序,到哪里都是这样。说实在话,接受这种礼遇,我从来没有心安理得过,我没有 忘记自己曾是农村出来的穷孩子,没有忘记自己也当过普通工人,我甚至想到那些 还当着矿工的人听见我们喝酒行乐会骂我们,但这事情于我和于他们都是无可奈何 的事。我没有告诉那些朋友岳父的病情,我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没有必要让别人知 道。在舞厅里,矿上的工作人员动员那些女孩子主动来请我们跳舞,在音乐声中, 他们小声跟女孩子说着什么,大概是介绍我们的身份。这种作法像是分派任务,女 孩子们不会太情愿,但她们还是分别向我们走来了。她们的表情仿佛是来干一项活 儿,比如推碾或搬砖什么的,不想干也得硬着头皮干。我对这种类似强行摊派的作 法极不赞成,这不是因为我们失去了选择舞伴的自主权,而是觉得对那些女孩子不 够尊重,甚至觉得在人格上对人家是一个侮辱。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表现得相当 主动。不等工作人员给我介绍舞伴,我就请人家去了。我请了一个又一个,跳了一 曲又一曲,始终不停下来。我这样作,像是对矿上的分派来一个反动,给女孩子精 神上来一点补偿,带有普遍致歉的意思。我意识到这些后,发现完成任务的观念已 经移到我这里来了,并占据了我的头脑,我这是干什么?我干嘛活得这样累?我对 自己不满起来,一不满,情绪就低落了。这时我想到了岳父,岳父在病房里苟延残 喘,一定十分痛苦。而我呢,说是回来看望岳父,岳父还没看到,却在五彩缤纷的 灯光下和漂亮的女孩子跳起了舞。按通常的观念来衡量,这似乎有些不大合适,可 我并没有过多的责备自己,我总得先办“公事”,后办私事;岳父并不知道我要来 看望他,我早一天去或晚一天去都没关系;人总是有生有死,不能因为岳父的将死, 我也不活。不管人作了什么错事,都可以找到自我辩护的理由。我也把自我辩护的 理由找到了。一项活动还没参加完,就忙着给这项活动找理由,未免有些可怜吧。 按我的要求,第二天一早,这个矿就派车把我送到岳父所在的矿。由于连天阴 雨,从国道下路拐到矿上的那条道简直就是一条泥河,泥河中污水横流,稀泥烂臭, 车子几乎开不进去。应该说这条路是这个矿的鼻梁,人们先看到的就是鼻梁,矿上 应该把鼻梁修理得像样一些。据说矿上已花了好几次钱修路,由于附近的村民不许 矿上的人修,也不许外面的人修,只能把钱数给他们,由他们承包来修。他们蹬着 鼻子上脸,如果不让他们承包,他们就围井口,砸食堂,闹得矿上不得安生。把钱 给他们了,他们象征性地弄点砂礓灰渣往路边一堆就算完了。他们欺负国有煤矿像 欺负没娘的孩一样,弄得这个矿没有鼻梁,只有鼻涕。 原来泥路两边都是庄稼地,高粱棵子的庄稼地里发生过许多故事。矿上的工人 风趣地把高粱地和玉米地里发生的男女之事说成是搞团结。有一段时间,搞团结搞 得很厉害,吓得住在生活区的女工夜里不敢到生产区去上班,生怕半路被人搞了团 结。后来矿上刮起了经商风,像五月的熏风刮熟了麦子一样,几乎是几昼夜之间, 一路两边都盖起了小房,树起了铺面。这些铺面当然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有喂 嘴的饭铺,接着就有拾掇牙齿的所在。有缝衣服的,就有卖衣服的。有理发的,就 有照像的。有放录相的,就有模仿录相的等等。据说发生在路两边小房子里的故事 是大大翻番了,可以认定,每间小房子里都有不错的故事,这些故事少了一些庄稼 的泥土的气息,多了一些现代的气息。人们被层出不穷的故事麻木着,不再把这些 故事当故事,更不像以前那样把这类故事饶有兴趣地命名为搞团结。这些店铺有附 近的农民开的,也有本矿工人开的。内弟的岳父就开了一间杂货店,这间不起眼的 杂货店,后来成为一个分水岭,或者说成为一个标志,它把三芹家建店前后分为贫 穷时期和逐渐富有时期,它标志着三芹家的日子从此开始上升,同时标志着我亲爱 的岳父家的日子从此开始下降。这种上升和下降可不得了,它引发出一系列问题, 直接危及到内弟和三芹的婚姻。其中的细节我会在后面详细说到。我认为这是这篇 小说的一个重点。小说总是把重点留在后面。 岳母对我的到来略露惊讶之意。岳父住院,内弟陪住侍候,三芹和内弟离婚, 顺便把儿子也带走了,现在家里只剩老岳母一个人。我不知道在我到来之前岳母一 个人在家做什么,或许睡觉,或许呆坐,或许倚在通往阳台的门边看迷蒙的落雨或 许又在琢磨着关于死的事。四间屋子对岳母来说是显得空旷了些。岳母问我怎么得 闲回来了。我说我回来看看岳父。岳母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岳母对我说了岳父的 病情,说岳父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还想着出院回家。说内弟已私下 里向医生打听过岳父的最后期限,医生说,少则一个月,多则一个月多一点儿,不 会多很多,岳母的意见是,活着也是受罪。 岳父的卧室人去房空,桌面上积着灰尘,墙角结着灰白的蛛网,一切已露出家 衰人亡的征兆。卧室正中的墙上,嵌着一块红色的木牌上面用黄漆写着优秀共产党 员的字样。这是矿务局组织部颁发给他的,岳父极看重这块木质的牌匾,才堂而皇 之地把它镶嵌在最醒目的地方。尤其难得的是,这块“木奖”是在岳父离休以后获 得的,这无疑对岳父精神上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他曾向我说过,组织上对他可以。 他还有一个意思,有了这个荣誉,对子女和女婿就说得过去了。这从另一个方面说 明岳父对他所在的党组织的忠诚,说明他重视外在的评价。我大言不惭,我一直怀 疑岳父获得这块奖牌跟我有些关系,说白了,是间接奖给我的。我相信,倘不是我 的存在,他们早把岳父遗忘了。因为我所处的位置和我参与办的报纸对有的人还有 一些用处,而且那些人知道我时常去看望岳父,就把奖牌也发给了我的岳父一块。 若是我的怀疑不错的话,继续推论上去,会让人觉得极其荒谬和遗憾,因为直到现 在我还没能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岳父的女婿带给岳父的好处不止这些,这里我就不列举了,列举多了,它不能 证明我本人如何如何,只能表明这个社会出了毛病。这种赞美由来已久,可以上溯 到千年前。只是有时候毛病小一些,有时候大一些,以至很大很大。一个社会的这 种毛病对这个社会来说是很危险的。当然,我的存在也给岳父带来一些坏处,请允 许我用实例来说明。在平常的日子里,我很少谈到我自己,或者说我回避谈自己, 既回避谈自己的短处,也回避谈自己的长处。但在文章里,在字面上,就不同了, 我愿意时不时地在自己脸上抓一把,使自己现出破绽。我曾给这个矿的矿长写过一 篇通讯,连同矿长的照片,赫然登在我们报纸一版上。通讯中涉及到矿上的一个无 赖,无赖对矿长不满,手持利刃闯进矿长家,威胁矿长的妻子。他并不是真的对矿 长妻子动手,只是露出狰狞面目,一再说他要杀人,结果把矿长的妻子吓坏了,吓 得精神上出了毛病。这个情况是矿上宣传部的刘部长提供给我的,它说明当矿长也 不容易。据刘部长讲,那个无赖是“牛二”一样的人物,谁都敢骂,谁都敢打,谁 都惹不起他。公安局也抓过他两次,但公安局抓他仿佛使他获得了某种文凭似的, 他更有了骄横的资本。我提到那个无赖是心存侥幸,觉得那样的家伙反正也不看报。 我忽略了一点,凡是哪地方产生无赖,那里必定有无赖产生的土壤,无赖本人不看 报,那些“土壤”不一定不看报。“土壤”看了报,会很兴奋,会拿着报纸去拱无 赖发火,期待无赖有更精采的表演。后来听到的一个情况让我大为惊奇,那个为人 们所不齿的无赖原来和矿上的书记关系甚为密切,他经常到书记家喝酒,和书记称 兄道弟。得知这个情况后,我为自己的头脑简单大为懊恼。矿长和书记势不两立, 这种现象相当普遍,我是了解的。可我为什么没有把无赖的有恃无恐和书记联系起 来呢!为什么没想到无赖不过是书记的别动队呢!我傻了,真正的大傻瓜一个。当 时我就有了一个预感,我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当然了,惩罚我的实际上是矿上的书 记。书记表面上会待我比过去还热情,但他的别动队不会饶过我,不会饶过一个没 多大抵抗能力的摇笔杆子的人。再到这个矿,我就有一种期待惩罚的感觉。惩罚的 实现是在一天晚间,那天我是到南方某地采访,回来时顺便到矿上看岳父,晚间我 和岳父岳母正在岳母卧室里看电视,突然一声巨响,一块鹅蛋大的石头破窗而入, 落在窗内的桌面上。袭击者的石头是连发,紧接着几块形状大小差不多的石头炮弹 一样发射进来。有一块石头目标瞄得不太准,击在下面一家邻居的玻璃上,把邻居 家的玻璃也击得稀哩哗啦。我马上意识到这一定是那个无赖之徒干的。他的眼线可 真好使,我刚到这个矿他就知道了。他一定经过周密侦察,选定我和岳父岳母都集 中在这个屋时,才向这个屋开火。他发射用的石头也像是经过事先准备和精选的, 据我所知,岳父家楼下是一个小菜园,菜园边是一堵墙,场外是一条运煤的土路, 没有石头可以利用。而且我断定,作案的不只是那个无赖,作案者一定还有同伙, 不然的话,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砸进那么多石头。岳父和岳母都很吃惊,岳母到 阳台上对黑夜大骂。内弟也从他的卧室里出来了,他断定是调皮的学生娃子干的, 旋即下楼去,想捉一个肇事者是问。我和岳父无话可说,退避到别的屋去。岳父一 定会以为这种偷袭是冲着他来的,他在矿上工作多年,会得罪一些人,这些人就趁 岳父的女婿到来的时候,冲他扔石头,给他点难堪。岳父大概已经在心里为那些和 他有嫌隙的人排队,想断定这种打黑枪的事是谁干的。这件事对岳父精神上无疑是 一个很大的打击,他当着女婿的面丢了面子,他会觉得很窝心。我没有告诉岳父, 这件事的发生很可能与我写的那篇通讯有关,我不愿意承担为岳父家招来祸事的罪 名,这是我的卑下之处。 两年过去了,窗玻璃上被石头击穿的两个窟窿还在,只是里外糊上了报纸。连 阴雨把报纸润湿了,糊在外面的报纸脱落下来,糊在里面的报纸也往上折着角,风 一吹呼嗒呼嗒响。这两个窟窿仿佛分别代表着我和岳父精神上的两块创伤,没有人 能弥补它。现在是夏天,透点风雨无所谓。在严冬,烂玻璃的空洞会透进风雪寒气, 不知年迈的岳母怎么消受得了。我想到,倘若岳父还在任上,还管着全矿的物资供 应和产品销售,别说烂两块玻璃,就是所有的窗玻璃全部打碎,自会有人主动上门 把玻璃换上崭新的。可是,岳父离休了,对别人没用了,别人当然不会为他服务。 我设想,岳父或许向他过去的部下张过口,要部下为他家换两块玻璃。他过去的部 下口头上也答应了,就是不付诸实践,一而再,再而三,后来弄得岳父也不好意思 再张口了。我想象,岳母拿这件事将过岳父的军,说他当几十年干部当的是个啥, 连两块玻璃都换不了。这话戳到了岳父的病处,岳父对岳母大发雷霆,说他不想换, 就是不想换,怎么着?岳母如果再唠叨,他把别的玻璃也打碎!雷霆之怒之后,岳 父会自言自语半天。岳父到了晚年,时常自言自语。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 的表情很严肃,很执拗,像是就一些重大问题在和别人争论。实际上,岳父是在和 自己较劲,这位老人开始对自己的一生进行反思,或者说进行总结,他反思和总结 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看成对立面,再对自己进行挑剔。岳父晚年活得稍稍明白一些了。 刘部长一听说我来到矿上,就找到岳父家来了。矿上来一个外人总是传得很快, 不像北京,北京进去上万人,也不过如大海里撒进一把沙子,一点也不显眼。这就 是小地方和大地方的区别。刘部长的情绪有些躁,一再说宣传工作不能干,没意思。 他说晚上要请我到他家坐坐。坐坐是喝酒的代名词。我说不去,私人花钱请客何苦 呢?他要我一定去,说他最近苦恼得很,有话跟我说。我要他现在就说。他笑了笑, 说没法说。他们苦恼我知道,他和矿长的关系不错,没少为矿长吹喇叭,前不久矿 长升了官,调到矿务局去了,他失去了靠山,有些无所适从。他跟矿长关系好,和 书记的关系就有些恶劣,矿长走了书记还在,书记不会有好果子给他吃。刘部长和 我年龄大小差不多,我跟他说话不大讲客气,就把他的苦恼点破了。不料他说这只 是苦恼的一部分,现在更大的苦恼不是为权,而是为钱。晚上到他家喝了酒,才把 他的苦恼都弄清楚了。可以说刘部长的苦恼是渴望发财的苦恼,他的苦恼像某种极 易传染的流行病一样,发病率极为普遍,它是整个时代的苦恼,整个时代的病症。 因为刘部长苦恼的大背景和岳父家家道衰落的大背景是一样的,我很愿意在这里说 一说。自从国家允许私人开煤矿,国有大矿的日子就每况愈下。道理很简单,整个 国民经济和人民日常生活对煤的需求不是无限量的,私人小煤窑出的煤多了,就把 国营大矿的生意给挤了。小煤窑有很大的灵活性,谁买小煤窑的煤,窑主就给你回 扣,小窑主发大财,也让买方发点小财,所以用户都愿意买小煤窑的煤。小煤窑与 大矿抢生意是一方面,更让国有矿难以招架的是小煤窑与大矿争资源,凡是有大矿 的地方,都无一例外地分布着许多小煤窑,设若大矿是一块肥肉,那么小煤窑就像 四面八方麋集而来的秃鹫,这些秃鹫雄健而贪婪,它们对国有大矿抽筋啄肉,肆意 践踏,把好端端的国有煤田糟蹋得千疮百孔。我吃着国有煤矿的饭,难免偏袒国有 矿一方,并对蜂起的小煤窑稍有微辞。平心而论,我们不得不承认,小煤窑显得更 有生气,更有活力,更具战斗力。打小煤窑一出世,就对国有煤矿构成了挑战和威 胁,在挑战和威胁面前,国有矿虽然个子很大,却显得无能为力,越来越不行。国 有矿的办法是向国家要饭吃。国家的态度是现在无饭供应,国家要求国有煤矿大量 减人,减下来的人想法找门路,干别的事,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宣传这些政策时, 报纸上经常出现的一个词汇叫“断奶绝粮”,这个词汇很无情,让国有煤矿的人听 了寒心,他们觉得他们真的被抛弃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国有煤矿的人才开始醒 悟,才明白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才纷纷办起公司,紧着往自己口袋里划拉钱。刘部 长让他们宣传部的人集资,办起了一个小型印刷厂。矿上每年印不少文字材料和表 格,以前都是到外单位去印,钱都让外人挣了。刘部长的意思,要把矿上的这些活 儿全部承揽过来,钱由他们来挣。应该说刘部长这个主意是不错的,宣传部的工作 人员也很兴奋,平时他们的收入都不高,经常埋怨宣传部门是清水衙门,这一闹, 他们觉得他们也要发点小财了。他们互相祝福,空前地同心协力。他们计划赚了钱 好好庆贺一番。他们还对小型印刷厂的远景作了描绘,用滚雪球的办法使印刷厂的 规模不断扩大,以后就不一定叫印刷厂了,叫印刷公司。那么刘部长就是总经理, 副部长就是副总经理。他们还要拥有自己的汽车,大的和小的都要有,等等。刘部 长和他的同事们没有想到的是,矿上的行政办公室和财务科联合起来,也办了一个 印刷厂,这样就形成了竞争的局面。在竞争中,宣传部再次暴露了“清水衙门”的 劣势。而行政办公室和财务科都是握有实权的单位,他们向全矿各科室和各区队打 了招呼,凡是在他办的印刷厂里印东西,财务科可以付钱,否则一律不付给。这事 情仔细想想很有意思,财务科实际上是自己给自己付钱,他们只是把钱划转一下, 把矿上的钱划转到他们的金库里而已。所谓办印刷厂,只不过是一个名义,有了这 个名义,用起国家的钱就名正言顺了。宣传部办的印刷厂也干了一些印刷的活儿, 比如本部门炮制的一些宣传材料等。刘部长到矿财务科要求付给纸张费和印刷费时, 财务科长说矿上没钱,拒付。刘部长向财务科长说了许多好话,财务科长仍旧一毛 不拔。财务科长说,你不是不知道,矿上给工人发工资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向银行 跑贷款,如今贷款跑不下来,工人已经两个月没发工资了。财务科长还跟刘部长开 玩笑,说肚子都果不了,还印什么宣传材料,干脆印人民币得了。刘部长私下里打 听过,行政办公室和财务科合办的印刷厂印东西的钱矿上全给了,这是明摆着欺负 宣传部,明摆着要把宣传部的印刷厂挤流产。刘部长急得眼都红了,嘴唇起了一层 燎泡,像是又长了一个嘴唇。宣传部的人也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一个个表情沉重。 他们下了很大决心,带着美好的憧憬,把家里有限的一点积蓄拿出来,买了印刷机 械和纸张,还聘了技术工人,本来要大干一场的,现在印刷厂不能运转,印刷机械 和纸张就等于废铁和废纸。刘部长到岳父家找我时,他刚和矿上的一位副书记干了 一架,副书记是宣传部门的主管,刘部长要求副书记主持正义,为宣传部的同志撑 腰说话。副书记一向是个绵善人,他说现在连我都分不清啥是正义啥是非正义,哪 里谈得上主持不主持。刘部长说,要是这样的话,他这个部长没法干了。副书记说, 没法干你不干,有人干。刘部长没想到一向性格绵善的人会这样说话,他一下子惊 得目瞪口呆。他请我吃饭时,把副书记和财务科长也请去了,说是让他们作陪。后 来我明白,他实际上不是请我,而是以请我为幌子,请副书记和财务科长喝酒。他 表示不再写报道稿子了,请我喝酒已没有任何意义,他是拿我作陪,企图在酒桌上 和副书记和财务科长缓和矛盾,谋求出路。这对于刘部长来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他率先为印刷厂投资,把家里近万元存款全拿出来了,还让妻子向亲戚家借了一部 分。眼看着投资收不回来,妻子已把他埋怨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那天喝酒, 我看不出对改善刘部长印刷厂的处境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刘部长一个劲喝酒,作 苦样子。而副书记和财务科长只顾划拳行令,好像真的不知道刘部长的苦衷一样。 刘部长的文笔是不错的,写过不少好稿子,有一篇小报告文学还得过我们报社的征 文奖。可他被矿上的窘况逼得转移了人生方向,他一转移方向就陷入了欲发财而不 得,欲拔腿而不可自拔的尴尬境地。这让我想到随便转移大方向是多么可怕。我还 想到,刘部长在任尚且如此,而我的岳父已无职无权,靠那点不断贬值的离休工资 过日子,窘困一些是必然的。 晚上,岳母安排我睡在岳父床上。岳父的床已有好几个月没睡过人了,岳父大 概永远也不可能再睡这张床了。睡在这张床上,我似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有那么 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就是岳父,自己就是这卧室的主人,自己也快要死了,我有 些恐惧,赶紧拉亮了灯。灯光帮我驱散了死亡的阴影,我把自己的肌体摸了摸,觉 得肌肉结实平滑,断定自己正当壮年,离死还有一定的距离。床头的墙上挂着一个 镜框,镜框里的玻璃下镶嵌着许多照片,其中有一张经年的黑白照片,是岳父当八 路军时照的。照片上有四个八路。岳父坐在前面。看样子岳父那时不过二十来岁, 他身着军装,胸前戴着八路军的标牌,眉目含笑,透出一股子英武之气。这张照片 对岳父来说是珍贵的,它是岳父家唯一一张能唤起岳父对八路军军旅生活回忆的线 索和实证,我相信,如果让岳父讲起这张照片的来历,讲起他和照片上三个战友的 友谊,以及那些战友后来的去向,岳父会带着骄傲的神情,兴致勃勃地讲一大篇子 话。出于搜集创作素材的私心,有几次我差一点就这张已经有些发黄的照片提出话 题,但话到嘴边,我即咽了回去。这是因为,对我父亲的历史,我心上有一些隐痛, 父亲和岳父分属两个政治阵营,岳父的阵营胜利了,而父亲的阵营失败了。胜者为 三败者贼,作为“贼”的后代,我活得自然有些卑微,但也反弹似地建立了病态般 的自尊。和妻子谈恋爱时,我没有把父亲的那段历史告诉妻子。我知道,在那政治 压倒一切的年代,如果岳父知道我父亲和他政治上是对立的,他会坚决反对把女儿 嫁给我。当然,岳父后来知道了我的来历,他没有埋怨什么,那时人们的政治观念 已经比较淡薄。再说,埋怨也没什么意义,一切已不可挽回。岳父知道我会写点东 西,我猜想他动过向我讲他的革命历史的念头,并愿意让我写一写他。可是我没有 给岳父提供讲述的机会,我装作对岳父的历史一点也不感兴趣,看见这张照片也装 作看不见。这说明在这个问题上我心理的狭隘和阴暗。镜框里还有一张彩色照片, 那是刘部长上门给岳父家照的全家福。岳父岳母抱着孙子在前面坐着,内弟和三芹 在后面站着。岳父的孙子那天大概是刚满百天,吃得白白胖胖。他们照像时把白胖 小子脱得光光的,露出肚子下面的小鸡鸡。小鸡鸡是岳父家能够继续延续下去的根 芽,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向人们展示着这好看的根芽。岳父岳母一人出一只胳膊扶孙 子立着,孙子是整个画面的中心。小家伙笑着,全家人也都笑着,那种幸福的气氛 不是小小的画面所能包容的。内弟把同样的照片寄给我们一张,于是“全家幸福” 的信息就传向了北京,妻子拿着照片不无炫耀地对我说:“看我娘家侄儿,多棒!” 后来三芹和内弟离了婚,三芹把岳父的孙子也带走了,那是岳父唯一的孙子啊!既 然“全家福”不复存在,他们为什么还要把“全家福”继续高悬在那里呢!两位老 人过来过去看见这张照片,难道对他们已垂暮的心不是一种折磨吗?他们或许需要 自欺,或许需要生活在一种幻境里。他们或许已经目光迟钝,感应迟钝,任何事物 对他们精神都不能构成刺激。要是这后一种情况,那当然好。 雨又下大了,窗外一片浇注的声响,这声响让我感到雨注的硬度。硬度是从长 空垂落的速度构成的。它们刚垂落时相当顺利,没遇到任何阻拦,于是便越落越快, 仿佛要无休止的垂落下去。任何垂落都是有限度的,它们不可避免地落在建筑物上, 落在树上,落在庄稼叶子上,落在泥土里。它们对遇到阻拦缺乏思想准备,像是猝 不及防,结果只能是由于猛烈撞击而爆炸。雨点的爆炸效果总是很好,若白天,我 们站在一座楼的阳台看另一座楼的楼顶,就会发现,每一个雨点的爆炸都破碎到不 能再碎,由于连续爆炸,溅起的雨弹的碎片甚至不再是物质的东西,而是成了一片 水气,雾气。平时我们从欣赏的角度,愿意把落雨的声音写成优美的声音,其实这 优美的声音正是雨点自我爆炸时发出的最后的哀鸣。当然,这哀鸣是自自然然的, 它不打算呜给任何人听,所以没有任何造作之气。我有听雨和看雨的爱好,起身到 阳台去了。雨气很凉,颇有秋雨的气息。从阳台向南看去,矿井和生产区就在那片 洼地里。在大雨之中,井架子和矿石上的灯盏都朦朦胧胧,又小又昏,看上去十分 遥远。给我的感觉,这个矿就像一条船,高高的井架恰似船桅,现在这条船在风雨 中飘摇,随时都有在风急浪高中沉没的危险。面对穷途,船上的乘客开始惊慌失措, 有的准备跳水,有的已经跳了水,还有的抱着一线希望,抱紧船桅不放。在滂沱的 雨中,我仿佛听到了乘客们的哭喊,这哭喊是绝望的,让人心碎。岳父家所居楼房 的东南角,有一座二层小楼,那里都是灯火辉煌,大雨不能对那里的辉煌有所遮掩, 反倒使其更加显眼。小楼的廊厦向外拓着,宽宽的回廊边的栏杆用钢铁焊就。栏柱 上涂了红漆,栏柱之间的铁板上,彩绘着喜鹊嗓梅之类的图案。小楼正面的墙壁几 乎镶满了一种带彩釉的装饰砖,这种彩釉的主色调是嫩绿的颜色,看上去十分浅薄。 别的颜色还有红黄紫等。彩釉砖的图案五花八门,不过是招财童子,百子返,大得 大寿等流传了几千年的民俗气很重的画面。小楼的院墙很高,院墙顶上扯着电网。 这家的大门是铁质的,看上去很厚。这家的门楼子也很特别,出奇的尖,出奇的高, 让人想起教堂的门脸儿。只要站到岳父家阳台上,必然会看见这座小楼。一开始吸 引我对这座小楼有所观察的,是这家人豢养的两条大狼狗。这两条狼狗一定都是优 良品种。它们有着尖尖的耳朵,锋利的门齿,凶狠的眼睛,和骏马一样的身材。它 们被主人用铁链子拴在二楼铺展出去的一块平台上,这块平台的一边是院墙,院墙 比平台高出半人多,院墙外边是一条土路。它俩虽然被拴着却一点也不安静,拖着 铁链子在平台上来回蹿动,不时地发出狂吠,那种急于咬人的样子,简直像一对疯 狗。更可恶的是,只要大门外院墙边的土路上有人走过或有拉煤的汽车开过,它们 就立起身子,前爪搭在墙头上,凶相毕露居高临下地一阵狂叫。它们这种站立起来 在墙后只露出嘴脸的样子特别像人,像古代的兵士站在城楼上对城下的敌方谩骂。 谩骂也是克敌制胜的一种手段。这两只狗东西大概是用它们的语言在骂人,它们不 管是谁,不问青红皂白,看见一个就骂一个。它们的谩骂一定十分恶毒,这从它们 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有一个过路的孩子大概以为狼狗会从墙上扑下来,吓得哇 哇大哭。还有一个像是外地来的壮年汉子,面对疯狂的狗吠,他竟裹步不前,对两 只越叫越凶的狗看了半天,直到看见有当地人走过去了,他才敢尾随其后快步跟过 去。有一点我不甚明白,并没有人在跟前唆使和监督它们,它们干嘛这么忠于职守, 干嘛这么卖力,换个词儿来说,它们的自觉性干嘛这么高,难道它们对人类有一种 天然的仇视吗?若是对人类有着天然仇视的话,它们对主子的忠实又该怎样解释呢? 看来狗性和人性一样,也有它复杂的一面。 尽管我对这座小楼观察过多次,但从来没看见过这家的主人,没看见过男主人, 没看见过女主人,也没看见过小主人,给我的印象这家人总是铁门紧闭,戒备森严。 久久地注视着这座小楼,我犯了想象的毛病,我想象:这家的主人是一个小煤窑主, 是一个暴发户。他文化水平不高,但极有心计,善于经营。他的钱多得不得了,就 玩狗,玩汽车,玩女人等。我在脑子里勾画出不少男人和女人,金钱和女人,当权 者和女人的故事,故事都发生在这座有些神秘的小楼里。后来我向刘部长打听这座 小楼的主人,刘部长的介绍使我对自己的想象暗自得意,小楼主人的真实情况和我 虚拟的想象基本吻合。小楼的主人姓卢,确实是一位小煤窑主。卢窑主四十多岁, 人生得矮小,只读过几年小学。卢窑主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恶霸地主,搞了数不清的 女人,解放初被枪毙了。前些年,卢窑主受够白眼和欺辱,还因偷盗被判过徒刑。 卢窑主的命运开始转机是在国家允许私人开办小煤窑之后,卢窑主抓住机遇,把他 父亲当年废弃的一孔小煤窑拣起来,收拾收拾很快就出了煤。那孔小煤窑当年因透 水而关闭。据说卢窑主的父亲一听说窑下进水,怕窑工出来闹事,就下令砍断提升 用的绳索,并用碾盘封住井口,把十几口子外乡的窑工统统闷死在里面。几十年过 去,人们知道那个黑洞里都是冤魂,传说在阴天下雨的夜里还能听到冤魂的啼哭。 可卢窑主不信这些,他率先下去一看,窑底并没什么透水,只有一片的白骨,关于 透水的传说成了一个谜,再也无人能解得开了。卢窑主把白骨稍事清理,黑的煤就 源源不断地运出来了,有了煤就有了钱,卢窑主很快就暴发了。后来人们用宿命的 观点来解释这件事,说那个小煤窑是老地主给他儿子留下的存钱库,现在他儿子可 以下窑取钱花了。还有人说,老地主听到了风声,知道自己日子不长了就编了个透 水的理由,把煤窑给封了,实际上窑下根本没有透水。而这个秘密只有老地主的儿 子知道。人们的这些解释,对卢窑主的暴富是一种认可,认为老地主和小窑主前些 年付出的代价太多,现在该对卢窑主进行补偿了。卢窑主尽量以开明的姿态出现, 钱多起来后,他捐一些给村里修路,再捐一些给乡里学校盖教学楼,同时,他乐于 时常给村长、乡长、县长塞钱。他亲口告诉过刘部长,有一年春节前,他驾着车给 各级头头脑脑塞钱,一天就送出去十五万。上级领导和新闻单位的人来了,那些头 头脑脑异口同声,都夸卢窑主致富不忘乡亲,是优秀农民企业家,于是,卢窑主很 快红火起来,广播电台给他录音,电视台给他录像,大报小报都登他的照片。卢窑 主不让新闻单位的白干,每一个采访他的人都能得到“好处”。介绍到这里,刘部 长建议我也去采访卢窑主一下,给卢窑主来上一篇。卢窑主虽然在本地宣传得很充 分,但北京的报纸上得很少。卢窑主要是知道北京的记者来采访他,不知怎样高兴 呢!刘部长自告奋勇要带我去,说肯定亏待不了我。说实在话,刘部长的建议有些 让我动心,我相信,如果我去给卢窑主写一篇报告文学,不用费我多大劲。卢窑主 给我的“好处”很可能是稿酬的几倍甚至几十倍,这对我无疑是一个诱惑。小煤窑 的钱都是小窑主的,小窑主可以自由支配,不像国有大矿,送给记者一些烟、酒之 类的礼品,还遮着盖着,一点儿也不大方。另外,出于搜集小说创作素材的需要, 我也愿意认识一下卢窑主,到他的小煤窑看看,到他那座神秘的小楼里看看。国有 大矿使用机器采煤,人也比较机械化,在那里越来越难找到像样子的故事。小煤窑 采用的还是近乎原始的手工挖煤手段,矿工也多是雇佣来的外地的农民,在那里, 人和金钱的关系,人和自然抗争的关系,人和死亡的关系,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等,都非常紧密和赤裸,每一层关系里都有故事可以挖掘,每一 个故事都包含着人性的复杂和人性的魅力。我在山西省采访过住在窝棚里的小煤窑 的窑工,在大雪铺地的隆冬到内蒙古的一条山沟里看过那里的小煤窑,那些地方都 深深地刺激着我的精神,使我想到生命的渺小和生命的伟大,生命的悲哀和生命的 壮丽。为方便起见,我总是把一些煤矿生活故事的背景放在落后的小煤窑,而不是 放在先进的国有大矿。我这种干法只能说明我是小说创作领域的小生产者,缺乏大 工业生产的技能和气魄。 我犹豫再三,到底没去造访卢窑主,也拒绝了刘部长退一步的建议,让卢窑主 登门来拜访我。我觉得自己还不至于那么下贱,还不至于堕落到为一点可怜的物质 利益就出卖自己的人格和良心,还不至于为一个淫棍捧臭脚。据刘部长介绍,尽管 卢窑主在家乡建立小楼,但他很少在小楼里住,因为他在郑州市区另外买了一套宽 敞豪华的商品房。小楼留给他老婆住,他带着小姘到郑州去住。他有进口小轿车, 自己又会开车,从小煤窑到郑州只几十里路,来往很方便。他的小姘不是固定的, 过一段时间就换一个。他用钱把女人招来,再用钱把女人打发走。他买来的商品房 实际上就是他玩弄商品女人的场所。他仿佛要和父亲来一个比赛,看谁搞的女人更 多。村上的支书劝他稍稍收着点。支书话后面当然有话。卢窑主把支书活后面的话 猜到了,他不忌讳谈到他父亲,他说,我顶多像我父亲一样,也吃一颗枪子。卢窑 主除了喜欢玩女人,还喜欢玩摄像机,他用摄像机摄庄稼地,摄他父亲的坟堆和坟 堆前新树的高大的石碑,摄猪配种马配种,摄赤身露体满脸煤污的窑工,据说他还 把每一个姘头都摄了裸体像,以便比较和欣赏。有蒙面的强人趁他回家时,不止一 次地翻过墙去袭击他,向他勒索钱。他表现得很乖,称强人为哥们儿,一捆儿一捆 儿把钱扔给人家了。后来,他就在墙上布置了电网,在门口布置了狼狗,还在车上 放了双筒猎枪。关于卢窑主的情况,我了解到的只有这么多了。我知道,我了解到 的情况只是一些皮毛,像我现在看卢窑主雨中的小楼一样,只看到外部,看不到内 部,只看到表,看不到里。不过,这座小楼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它和村里其他农民 的房子相比,和矿上建筑质量很差的居民住宅相比,优势相当明显。可以这么说, 它的存在对卢窑主来说具有纪念碑的性质,它纪念着卢窑生辉煌的崛起,纪念着卢 氏家族家道的中兴。这座“纪念碑”对它附近的国有煤矿以及对整个社会来说,也 不能说没有意义,意义如何,不是如愚之辈所能分析得了的。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 纪念碑本来说是只有外部没有内部,只看到外部就够了,不遗憾了。我曾经问过岳 父,对面那座小楼住的是什么人家,我明知故问的目的,是想听听他对小楼的看法, 我估计老岳父是很义愤的,不说别的,光那只狼狗的狐假虎威足以引起岳父的反感。 岳父的回答让我非常失望,当他向我探着身子伸长脖颈听清我问那座小楼的主人是 谁时,便收回身子和脖颈坐好,说不知道。我启发他说,大概是个小煤窑主吧?岳 父还是说不知道。岳父身体没出毛病时,天天在阳台上侍弄花草,只要稍一抬眼, 就会看见那座小楼,他真的对那醒目的建筑视而不见吗?还是故意回避着什么呢? 我和岳母一块儿到矿务局总医院看望岳父。岳父所住的老干部病房在总医院底 部一角。我原来在矿务局宣传部供职时,住在医院对面的家属楼上,对这座医院比 较熟悉。底部一角原来是太平间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改成了老干部病房。老干部 病房建得不错,房前有花地,花池正开放着一种草本的花,在雨中花朵显得很鲜艳, 很干净。病房的廊厦挺宽,下着雨病人也可以出来在廊厦下活动。房后是农人的庄 稼地,地里种着茁壮的玉米。我一下子转不过来,觉得那里还是太平间,因为那一 溜房子和整座医院是隔离的,仿佛和人世也是隔离的,人一住进那里就预示着永远 “太平”了,或者离永远“太平”不远了。我和岳母走进岳父的房间,不见内弟在 那里,只岳父一人在床沿低头耷脑地呆坐着。听妻子上次回去对我说,内弟又在谈 恋爱,女方是附近县城的一个售货员,售货员带着一个男孩子,男孩子六七岁了, 已开始喊内弟为爸爸。这说明他们的关系已不同寻常。有一个女人吸引着内弟,内 弟自然要时常到县城走一走。岳父面部浮肿,表情僵化,我喊了他之后,他直着眼, 微张着嘴,像是极力辨认了一下,才认出我是谁。他问我怎么得闲回来了,接着就 问他女儿怎么没回来。我告诉他,他女儿会回来的,等孩子放了暑假,他女儿就回 来了。他听了我的回答,好像达到了目的,就不说话了。岳父的听觉已基本丧失, 跟他说一句话非常费劲,往往是我问两遍,还要岳母帮着大声问两遍,他才能听一 个大概。我问他感觉是否好些。他说他得的是胆囊炎,等消了炎,他的病就好了, 他估计再住个把月院就差不多了。他说的时间与医生预计的他最后的期限是一致的, 这让我暗暗吃了一惊,有那么一刻,我怀疑岳父已经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了,他装 作不知道是想给他的亲人一个安慰,以减少亲人们心上的痛苦。他说再过个把月他 的病就好了,其实是暗示他再有个把月就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要是我的怀疑成立 的话,我真想为岳父痛哭。可是据我平时的观察,知道岳父不是一个有心的人,他 不大懂人世间充满了诡计和虚狂,不大懂对身患绝症的人施行人道主义需要谎言。 人的心智和人的年龄不成正比,心智不会随年龄的增加而增加。岳父是一个思想单 纯的人,从一开始他就应付不了这个复杂的社会,他的一生都活得懵懵懂懂。为了 证实一下岳父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我问岳父想不想回家看看,因为矿上给我派 了车,我可以用车把他拉回去,再把他送回来,据说对行将离去的人一般是不提家 的,家会勾起病人对人生的留恋,病人会痛彻肝肠。岳母大声把我的话传达给岳父, 岳父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他说回家干啥,反正病快好了,等好了再回家。看来岳 父真的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他太轻信,太容易受欺骗,他既缺乏观察的能力, 也缺乏分析的能力,这是岳父的可怜之处,也是岳父的悲哀之处。那么我就问岳父 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岳父指了指他的肚子,说什么都吃不下。岳父的肚子肿胀 得很厉害,像一只面缸。这时内弟从外面回来了,内弟说,医生昨天就从岳父的肚 子里抽出半盆子黄水,今天还要抽,岳父看见我和内弟说话,他听不见我们说的是 什么,就以自己的思路对我说,矿上的矿长来看过他了,书记来看过他了,局里老 干部处的处长也来看过他了。岳父说这些情况时又流露出固执的自信表情,他说: “组织上……对咱不错。”我知道岳父很看重这些,他认为这些人来医院看他是他 的一种政治待遇,他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岳父哪里知道,在他没告诉我“组织上” 对他不错之前,我已经知道这些人来看望过他了,连他们给岳父带了些什么礼品我 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老干部处的处长是我原来在矿务局工作时的同事,他把他 以及矿上的领导去看岳父的事对我讲得很详细,我向他衷心地表示了感谢。可以设 想,要是“组织”上的人不去看望一下岳父,岳父将会感到莫大的遗憾。临走时, 我又拜访了这所医院的院长,请他对岳父给予关照。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我让 岳父躺下,虚伪地劝他安心养病。他突然显得有些焦躁,埋怨医生怎么还不来给他 抽肚子里的水,昨天医生说今天十点半再拍一次,十点半已经到了。我看了看表, 时间刚好是十点半。我催内弟去找医生。从这件事来看,岳父求治多么心切,岳父 求生的愿望是多么强烈。我知道我这次离开岳父后,恐怕永远也见不到活着的岳父 了。这种念头一闪而过,我没有往深里去想,也不愿往深里去想。我只想,我来看 过岳父了,是岳父病重住院期间看望的,我可以对妻子汇报看岳父的经过了,以后 若有人问起岳父逝世的情况,我也会搬出这次看望。还有我母亲是个极重礼仪的人, 她知道我是岳父唯一的女婿,若是在岳父病重期间女婿无动于衷,母亲会指责我不 懂事,不懂礼。有了这次看望,在母亲面前也可以说得过去了。这么说来,我看望 岳父是出于一种任务观念,是作出的一种姿态,是作给别人看的。写到这里我很犹 豫,觉得自己是否把自己剥得太赤裸了,这样会不会伤了天下作岳父者的心,会不 会引起女婿们的反感,会不会影响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我岳父的儿女们看到 这篇东西会不会骂我对他父亲一点也没感情。可我还是这样写了,我想让人们知道, 人间的亲情是多么有限,是多么靠不住。亲情不能驱动类似看望这种行为,就只能 靠我们平常所说的责任感了,由此可见,所谓责任感是多么无奈,多么勉强,又是 多么虚假。 内弟要我放心,他说他会照顾好他爸爸的。我向他道了辛苦。内弟目光游移, 神情疲惫,样子萎顿,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青年人的影子了。后来我才知道,在岳 父离休后的日子里,继三芹和内弟离婚而去,又一个女人和内弟离了婚。岳父住院 期间,他正和一个带孩子的女人蝇蝇苟苟,内弟面临着抉择,也面临着许多棘手的 事,是生活的重压把他压成那副可怜的样子。内弟留下继续侍候岳父,我陪岳母回 到矿上去了。雨还下着,到处都水啦啦的。雨水不能阻止人们的行为,医院门前的 横街上仍是人来人往,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这条横街是返往矿务局机关所在地的, 原来不能叫街,只是一条马路,马路两侧不是山沟,就是庄稼地,山沟下面的坡地 也种着庄稼。那时我从家属楼去矿务局上班,出门就是碧绿的田园。在春天里的星 期天,我和妻子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到山沟下面的麦地里挖野菜,我们让女儿坐在 绿茸茸的麦苗上,任她用小手拍打着被温煦的春风吹得起起伏伏的麦苗,我们夫妻 不离左右,弯着腰在麦地间寻觅野菜的菜芽。田梗上种着泡桐,泡桐还没长叶,先 开满了一树紫盈盈的花盏。沟底不长庄稼的地方,青草铺地,一脉清流,几枚卵石, 几星野花。那情景想起来就让人觉着宁静和温馨。现在马路两旁的庄稼地都盖成了 房屋,都成了商业性门面,街上嘈杂,地面脏污,到处充满着交易气氛。看着这些 迎面而来的把人的耳目与田园隔离的生硬建筑,我心里堵堵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 难受,我离开这里不过十来年的时间,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而我在这个矿区整整 生活了九年,这里有我的奋斗,也有我的屈辱,有我的爱,也有我的恨,这是一块 让我想起来就几乎落泪的地方,这块地方现在却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有一种失去家 园的感觉,还有一种沧桑感。 内弟原来也不是这副落魄模样。我和妻子谈恋爱时,内弟正读中学,那时内弟 已高出妻子不少,他身材如玉树临风,生性绵善纯朴,很得岳父岳母喜爱。岳父在 矿上分管供应和销售期间,内弟的条件也相应优越起来。内弟曾要求开汽车,当司 机。岳父不同意,岳父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架势,说只要他在任上,内弟就别打算 当司机。内弟不当司机也不至于下井抢大锨采煤了,他自己活动,调到了矿上机电 科,任务是管理井下的电缆。内弟虽然不是干部,但他除了每天下井转一圈,其余 时间都呆在办公室里,跟干部差不多,因为每天有入井补助费,他挣的钱比一般干 部还多些。内弟在矿上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内弟在矿上生活区走过,有的矿工家属 远远地指着内弟对别人介绍,说那是谁谁谁的儿子。在他们心目中,内弟是干部子 弟。内弟是从矿务局所在地迁到矿上的,矿务局与矿上相比地方要大一些,从大一 些的地方到小一些的地方,小一些地方的人对内弟也愿意另眼相看。还有,当时矿 上的矿长,是岳父家在矿务局居住时的邻居,矿长是看着内弟长大的,内弟也一直 把矿长叫叔叔。这层关系也让周围的人羡慕。有的人开始当面恭维内弟,说内弟这 身衣服很好,那身衣服也很好。这种恭维是低水平的,恭维的是一些皮毛,恭维跟 不恭维差不多。有的人恭维起来水平比较高,让人乍一听有些惊喜,有些不好意思, 但能让人动心,让人过耳不志。比如,有人叫着内弟的名字,说你看人家,虽说是 干部子弟,虽说家庭条件那么优越,人家一点儿也不张扬,一点儿也不骄傲,无论 对谁都那么谦逊,都透着和气。不能说这种恭维里没有真实的成分,恭维者的高明 之处在于他能基于真实,高于真实,使被恭维者真假难辨,以为人家说的都是真的。 内弟为这些廉价的恭维所推动,虚荣心逐渐滋长,干部子北的优越感也越来越明显, 这为他后来的妻离子散一落千丈埋下痛苦的种子。 三芹就是在内弟自我感觉良好的那个阶段瞄上内弟的,同时追求内弟的女孩子 有两个,一个是岳父岳母老熟人的二闺女,另一个是三芹。岳父岳母倾向让内弟和 二闺女谈,他们的理由是对二闺女知底,和二闺女的父母打亲家也比较好相处。内 弟不拒绝和二闺女来往。他心中春风得意,表面装作很为难的样子,暗地却玩着三 角恋爱的把戏,内弟也看过一些通俗读物,那里面总少不了三角或多角恋爱的故事。 内弟惊喜于自己也有条件有机会创造这种很不错的故事了,他难免把自己混同于读 物里故事中的一个角色,他愿意把自己的心情在故事中的男主角那里得到印证,也 愿意把男主角的手段在二闺女和三芹那里实践一下。从后来的结果判断,内弟比较 愿意和三芹好,三芹是在校的女中学生,才十六岁,身体大概没受到过污染。三芹 的脸型,以及高挺的鼻子,略深的眼窝,两道浓浓密并连得较近的眉毛,都酷似印 度的女孩子。这种长相别致的女孩子在矿上是极少见的。内弟不会放过她。三芹虽 然年龄不大,可发育已经成熟。她一定在暗处观察过内弟,认为内弟是她理想中的 男子。她抓住内弟的心情比内弟要抓住她的心情还要迫切,他对内弟的追求可以说 是奋不顾身。她利用自身的优势和她家和内弟家住得近的便利条件,很快就把内弟 控制住了,并击败了二闺女。 三芹家和内弟家住的是同一个宿舍楼,同一个单元门进出。不向的是,内弟家 住在二楼,三芹家住在一楼;内弟家是三居室,三芹家是二居室,当时,两家的经 济状况悬殊是很大的。三芹的父亲是个采煤工,他有了一个孩子之后,老婆死了。 三芹的母亲在矿区附近的农村剧团唱戏,她有了三个孩子之后,丈夫死了。经人撮 合,他们成了夫妻。他们结婚后,通力合作,又一连串生了三个孩子。三芹就是他 们合作的产品之一。也就是说,他们加起来有七个孩子,全家九口人仅靠三芹父亲 的工资维持生活。后来,三芹的父亲又在井下出了工伤事故,不能下井挖煤了,这 样一来,他们家的日子就更困难了。据说三芹的母亲是一个极能干的女人,为了全 家人的生计,她费尽了心机,用尽了手段。她利用自己唱戏时练就的本事,在矿领 导面前随哭随笑,随打随闹,得到矿上不少救济。按说矿上的家属楼是轮不到她家 住的,不知她使用了什么招数,竟把两间楼房弄到了手。三芹的母亲得社会风气也 快,听我妻子说,“四人帮”垮台后,古装戏剧有了解禁的苗头,三芹的母亲就拉 起她们的老戏班子,上演一些传统剧目。妻子说,她看过三芹的母亲演的《抬花轿》, 三芹的母亲在其中饰演女主角,不论扮相、台步、唱腔都不错,挺像那么回事。那 场戏是在矿上俱乐部演的,人们好多年没看过古装戏了,俱乐部里塞得满满的,人 声鼎沸,如同过节。戏班子不仅在矿上演,还到附近农村去被,她们很是红火了一 阵子,也赚了一些钱。随着一些正规剧团纷纷上演古装戏,她们才被比下去了。演 戏搞不到钱,三芹的母亲听说可以做生意了,就及时调整了方向和部署,在矿上最 有利的地段搭起一个油毡棚子,开始买日用百货。草创时期的油毡棚子很破旧,很 不起眼。后来的事实证明,那是三芹家发家的发端,油毡棚子对她们家来说像里程 碑一样意义重大,那个能干的女人,像是得到了某种梦境的启示,看到了胜利的曙 光,她干得雄心勃勃,马不停蹄。她不反对正上学的十六岁的女儿和二十四岁的内 弟谈恋爱。我相信她对女儿投去的目光是鼓励的。她需要和岳父家联姻,这是她整 个发家部署的一部分。去岳父家的人都要从她门前经过,她会从门缝里看到。岳父 家喝酒行令的声音,她也会听到。她对岳父家因权势带来的好处十分妒忌,又觉得 这种权势也可以为我所用。借用岳父权势最有效的途径,只能通过他的三女儿三芹 来走了。她对内弟一定也考察过,衡量过,尽管内弟比三芹大了八岁,但关系不大, 内弟这个人还算厚道,内弟的工作也不错。她的大女儿、二女儿已先后嫁给矿上的 采煤工,前不久,她的大女婿在井下发生事故死亡,撇下大女儿和一个女儿的女儿, 好不可怜。而内弟是机电工,不是采煤工,机电工比采煤工安全得多。 我不知道三芹在学校学习成绩如何,我估计她学习不会好,她大概从来不爱学 习,她上学是为了给自己增加一点资本。有了俊俏的脸模子,加上读过中学,找个 好一点的丈夫就不成问题了。内弟的出现,使她仿佛发现了最终目标。和这个最终 目标相比,上学已变得毫无意义,简直成了多余。三芹的心思迅速向她认准的目标 转移,她求成的心情好像比内弟还要急切,她已无心读书,一心在内弟身上打转转。 只要内弟在家,她必定也呆在内弟的房间里。她到内弟的房间须经过岳父岳母房间 的门口,可她做得又静悄,又轻捷,像一只猫一样,滋溜就钻进内弟房间里去了。 有时她从内弟房间里出来时,岳母会碰见她,岳母会感到很惊奇,不知三芹是什么 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三芹有时会故意走到岳父岳母面前,帮岳父岳母做一些 诸如端茶倒水之类的小事情。她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看得二位老人笑逐颜开。岳 父岳母对三芹加入他们的家庭已经默许。尽管岳父对三芹家的人有些看不起,尽管 岳母嫌三芹岁数小了点,内弟比三芹大得太多,但他们觉得能得到这么一个漂亮的 儿媳妇还是不错。岳父岳母很清楚,三芹这么热衷于和他们的儿子好,是三芹家在 巴结他们家,就像通常人们说的是三芹家向他们家攀高枝儿。我想岳父岳母私下里 一定分析过这件事,也是这么认定的,他们口气上好像无可奈何,可他们心里还是 充满了愉悦。原来他们还不大敢承认自己家就是高枝儿,现在有人不惜一切地攀援 上来,他们才把自己所处的高枝位置判定了,这对二位老人的心理来说是一个极大 的满足。这种心理带来的副作用是他们一直用居高临下的眼光看待三芹,三芹成了 他们的儿媳妇,三芹为他们家生了孙子,直至两家的经济力量对比发生了巨大变化, 他们仍用老眼光挑剔着三芹,嫌三芹懒,嫌三芹不懂事,这很难说不是三芹另觅新 欢最终和内弟离婚的因素之一。 三芹当时一门心思扑在内弟身上,这正中了内弟的下怀,内弟对三芹的态度大 概有些“花开堪折直须折”的味道,很快就使三芹尝到了甜头。内弟比三芹大八岁, 当时这对内弟来说是一个优势,他自感比三芹懂得的要多。内弟一方面在三芹面前 卖弄一些不着边际的空话,另一方面觉得自己有责任引导和帮助三芹开发三芹的身 体。我想三芹一开始会被内弟从别处贩来的空话蒙住,眨着星子一样的眼睛听内弟 胡侃,佩服内弟懂的真多,学问真大。或许三芹对内弟的卖弄根本不感兴趣,但为 了讨内弟的欢心,她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听得很专注,还不时地来一句惊叹词, 表示反响强烈。趁着三芹对他很服气的当儿,他就对三芹有了动作,他装作很老练, 一切都不在话下。实际上,他做得很紧张,很笨拙,一点也摸不着门道。我相信内 弟是一个处子,处子对自己身体的恐惧,加上对处女身体的恐惧,都使他心头大跳, 大惊失色。他出了一头汗。他说天气真热。他要三芹不要怕。实际上也是对自己说 的,在给自己打气。他说我看过书,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内弟这么说,可笑得有点 按图索骥,可是,别管怎么说,内弟还是成功了。他的成功也许很不彻底,只是象 征性的,但接下来的第二次,他就彻底成功了。按照常规,三芹应该哭一鼻子,她 的哭是给自己心上留下一个记号,也给内弟心上留下一个记号,以便使二人记下这 个不平常的突破性的日子。他们开始谈到爱,内弟拿爱给自己的行为来一个升华, 并拿爱给三芹以长久的许诺,内弟知道,好多人都是这么做的。三芹那样的年龄, 她好像把人间的事都弄懂了,其实是似懂非懂;她不大会欺骗别人,但她已学会了 欺骗自己。她顺着内弟的说法,把爱强调得更加直白。这里不排除她对爱有过美好 的憧憬,一些低俗的报刊上登的男欢女爱的故事也曾使她春心荡漾,想入非非。可 时代到了今天这一步,许多所谓的爱都是功利的杠杆在起作用,三芹对内弟的追求 就是明显的例证。三芹不愿承认她的功利目的,是出于对爱的一种传统理解,是想 把他们的关系真正注入爱的性质。当然,三芹的这些想法都是我根据后来的事实分 析出来的。三芹当时没有能力对自己进行深究,她有的只是一些朦胧的感性认识。 她顺着感官的指引,一路激动,一路新奇,一路觉得好玩,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内 弟和三芹有的是精力,他们的节目很快实现了日常化。内弟的工作是三班倒,上夜 班时白天在家睡觉。这时三芹就不再去上学,她来到内弟卧室,很快就钻进内弟被 窝里去了。他们折腾够了,内弟睡,三芹也陪着他睡,有时睡得昏天黑地,两个人 连饭也不吃。这种情况岳父岳母都是知道的,我相信两位老人不赞成他们这样,岳 母一定委婉地劝诫过内弟。内弟不耐烦地要岳母别管,又说现在都这样。岳母看着 内弟,犹犹豫豫,就不再管了。内弟和三芹没结婚之前,还到北京我家来过一次。 一同来的还有三芹的大姐大芹。那时大芹失去丈夫不久,哀伤还没过去,表情沉重, 说话很少。我印象里,大芹一直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好像害怕失去丈夫之后再失 去女儿似的。而内弟、三芹一副小恋人和观光客模样,又轻松又愉快。我估计事情 是这样,三芹的母亲见大女儿闷闷不乐,怕她郁结成病,就劝她出去散散心。内弟 听说了,就主动提出带大芹和三芹到我们家来,并不无炫耀地向三芹家的人打保票, 说吃住都没问题。那时我家只有一间房,门厅也很小。我们只好在门厅支一张折叠 床,让大芹和她女儿睡。内弟提出,他和三芹打一个地铺,睡在我们床前的地上。 好像只能这样了。我知道内弟和三芹还没结婚。没结婚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同居, 我和妻子心里都觉得有些别扭,可你又不能拆散他们,阻止他们,只好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随他们的便。内弟和三芹那样年龄,两个人都是一盆旺火,白天马不停 蹄地游览,不但不能使他们燃烧的势头有所减弱,好像反而越烧越旺了。下面的事 情我就不写了,我要给内弟和三芹留一些面子,也给我自己留一些面子。有天早上 吃饭时,妻子出于好心,问内弟和三芹昨晚休息得好吗。三芹埋怨内弟出气太重了。 内弟有慢性鼻炎,紧急时候都是靠嘴协助呼吸,内弟粗重的喘息一定弄得三芹很不 好意思。三芹的埋怨使我们都很尴尬,一时也无话可说。他们这么干,三芹难免会 受孕。好在作流产手术不是什么难事,怀上孕流产就是了。至于三芹流过几次产, 我不了解情况,不能妄说。 三芹到了结婚年龄,却没有马上和内弟结婚,她提出让岳父给她安排工作。应 该说这是一个条件,三芹在婚前适当向男方提出一些交换条件是正常的,如同待嫁 的农村姑娘向婆家要彩礼一样。女工在矿上参加工作很难,要成为一名国家正式工 人更难。矿山上的男人对女人的需求量是很大的,而矿山上的工作岗位对女工的需 求量是极小的,矿上有不少女孩子在家待业,她们等待得很苦,有的J、小年纪就愁 白了头。三芹家的人之所以支持三芹和内弟谈恋爱,其中一条主要原因,大概是出 于对三芹今后出路的考虑。一个人的出路对一个人的一生毕竟是重要的。这表明, 三芹家的人一开始就把三芹当作一个交换的筹码,使交换蕴含着商业性质,并给以 后三芹和内弟的婚变埋下了优笔。给一个女孩子安排工作,对岳父来说也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好在那时候还允许顶替参加工作,岳父呢,也正好到了离休的年龄,于 是岳父就把政策所允许的子女顶替参加工作的机会给了三芹。我想,这应该是岳父 的一项重大决定,他是独子,当年冒着生命危险外出参加革命,才赢得了后来的这 份工作。如同革命胜利果实来之不易一样,岳父的工作也来之不易。岳父在给三芹 办理顶替手续时,心情矛盾重重。那些日子,他喝酒明显增多,情绪焦躁不安。动 不动就对岳母发火。岳母问他怎么了,谁惹他了。他说不出谁惹他了,呆坐着一语 不发。他端泥壶喝茶时,手抖得茶都洒出来了。岳母跟他说话只得小心翼翼、看着 他的脸色。岳母越是这样,他的火气越大。岳父从来不是一个善于掩盖自己情绪的 人,有了高兴的事儿和愁苦的事儿,他总是溢于言表。有时他发的像是无名火,连 他自己一时也搞不明白怎么就这么焦躁,肝火怎么就这么大。其实如果他静下来仔 细想想,是可以把发火的原因想明白的,有些事情一旦想明白了。也就释然了。遗 憾的是,岳父对自己的内心总是缺乏深入探究,总是在内心世界的边缘地带打转转, 快乐和痛苦都不曾深刻过。我站在岳父的立场,来替岳父想想,岳父发火的原因不 外乎两种,一是被迫离休带给他的巨大失落,失落包括两个方面,物质上的和精神 上的。岳父对离休的事缺乏准备,离休期限的临近,对他来说有些猝不及防。他当 然知道离休意味着什么,权力的旁落,额外收入的中断,精神支柱的撤走等,这些 都使他有了不祥的预感。另一个原因就是三芹顶替他参加工作的事,直到这时,他 心里才接触到交换这两个字,这是他刚碰一下就赶快回缩的两个字,这两个字使他 觉得受到了羞辱,受到了伤害。他听到过农村贫困地区拿女儿为儿子换亲的事儿。 虽然岳父的家境和贫困农民的家境不能同日而语,而实际上,岳父等于拿自己的工 作为儿子换了一个媳妇。推而远之,岳父怀着那么崇高的理想和庄严的使命,早年 投身革命,所积累的资本,到头来只不过换了一个儿媳妇,这是岳父极不愿意接受 的。岳父曾发过狠,宁可让他离休的名额空下来,也坚决不同意三芹顶替他参加工 作,他要保持他的尊严和崇高。可事情走到那一步,一切已由不得他了。如果他不 同意三芹顶替他参加工作,极有可能失去三芹这个挺不错的儿媳妇,内弟和三芹都 作出过这种暗示。这种暗示带有敦促和威胁的性质。三芹家的人也放出了口风,说 三芹要顶替我岳父参加工作了,仿佛顶替的事已成定局。岳母对岳父的犹豫不决很 不满意,岳母认为这没有任何可犹豫的,让三芹顶替了工作,就等于给儿媳妇下了 定金,有了儿媳妇才会有孙子,人一辈子活什么,不就是活儿孙吗!岳父对岳母说: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岳母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看你才是个大 傻瓜!”现实总是比理想更有力量,就这样,岳父别别扭扭地让三芹顶替参加了工 作。岳父已崇高不起来,所谓尊严也一败涂地。如果事情仅仅至此,岳父的悲哀还 是有限的,更可悲的是,这件事情只不过为岳父的悲哀刚刚拉开序幕,悲剧正推着 岳父一步一步往高处走。 岳父离休后的第一个明显迹象,是听不到他家的划拳行令声了。这突然的沉寂 让岳父的邻居们也感到不太适应,仿佛生活中少了一个节目。酒,岳父还是要喝的, 只不过由和别人对饮变成了独酌独饮。酒的味道好像也不大对劲儿,有点苦不叽的。 对于这种与以前截然不同的情景,岳父不大甘心,他想制造出一点气氛,变截然不 同为平稳过渡,或者以此向人们宣告:我虽然离休了,但一切照旧,日子照旧红火, 朋友照旧亲密。于是,岳母在酒、菜方面作了准备,向以前的酒友们发了邀请。岳 父平常不会和人开玩笑,这次邀请人家却使用了玩笑的口气,他说,怎么,我离休 了你们就不去我家喝酒了?我管得起你们酒!岳父这样说实际上是将了人家一军, 人家不得不答应了岳父的邀请。让岳父感到大为遗憾的是,答应了去岳父家喝酒的 人都没有去。他们都找到了有力的借口搪塞岳父。不能否认这其中有好心人,他们 不想让岳父破费,但多数被邀请者对岳父采取的是抛弃态度,他们认为和岳父交往 已没有任何价值,不愿喝他的酒,也不愿恭维他了。这件事对岳父精神上是一个不 小的打击,有句俗话叫宴席好办客难请,岳父尝到了客难请的滋味,他难受得头都 晕了。岳母若是有文化,岳母若是善解人意,岳母若是懂得世态炎凉,这时她应该 给岳父以安慰,让岳父想开些。若不会劝慰,什么都别说也就是了。可岳母的态度 对岳父败坏的心情简直是雪上加霜。被邀请的人不到,岳母显得比岳父还着急,她 一遍又一遍地问:怎么还不来呢?怎么还不来呢?岳母的性格和习惯就是这样,她 不是向别人发问,而是自言自语地问自己。她这种问自己的办法等于把屋里所有的 人都问了,弄得全家都充满着烦躁的空气。我妻子在这一点上继承了她母亲的性格, 找点什么东西时,她总是禁不住问放哪儿了。一听见她发问,我就要她问你自己。 或者教导她:你就不会独立自主闷心问脑地找吗,乱问什么!找东西是用心,用眼 睛。不是用嘴。她说:又没问你,你急什么?我说,你喋喋不休,没问我也等于问 我了。妻子这次不再乱问了,可下次要找东西时,她又不由地自问,真让人拿她没 办法。岳父真想对岳母大打出手,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但岳父忍住了,他说人家 可能有急事。第二天,岳父听到一个消息,矿上有个人喝酒喝死了。这个人正是岳 父的酒友。岳父请他喝酒他不去,原来是应邀到另一家喝酒去了,这另一家的主人 是接替岳父职务的那个人。事情到这种地步已经有些故事性了,故事有开头,有悬 念,有巧合,也有不错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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