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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败分子潘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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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败分子潘长水 李唯 一 腐败分子潘长水系山东省沂水县朱戈区上古村人,四七年参加革命,五九年从华东 军区杭州警备区退役时为大尉衔团政治处副主任,正营(科)级,转业地方工作干到临 近退休时,任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仍为正科(营)级。 老潘(以下简称之)对他革命半生一直停留在科级上满心苦涩。他的战友们正常升 迁的一般都是地、师级了。老潘解放后从不和他的战友们来往,以保持距离来保持他的 自尊心。老潘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着能把他的级别再往上动一动,起码也要是个县、团级; 否则老有人有意无意地问起,说你四七年参加革命怎么才是个科级,你是不是……?老 潘受不了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老潘做政工干部多年,他深深知道中国人想人一般都不 往好里想。 影响老潘升迁的原因是他历史上有过一个污点:他叛变过。 一九四九年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老潘被国军白崇禧部俘虏了。老潘那年十九岁, 在我军当个副班长,还是个毛愣后生。白崇禧部都是广西籍的兵,很刁野,把老潘吊在 房梁上,要老潘反水参加国军,还扒了老潘的裤子,用枪顶着老潘的裆,说老潘要是不 参加国军就一枪把他打成太监。 老潘在大庭广众被人用枪顶着羞处,臊得掉眼泪,羞愤满腔。另外老潘见这伙广西 兵捉了蛇来也吃,捉了猫来也吃,连老鼠也捉来烧了吃,一阵阵地反胃,心里想:我要 是投降了你们,你们还要让我吃猫吃老鼠哩,恶不恶心人!老子就是要投降也不投降你 们这部分! 老潘就咬牙不从,破口大骂。广西兵被老潘骂恼了,就真的用枪托捣老潘的下身, 要捣死他。捣得老潘痛彻心腑大呼小叫,一阵阵地冒汗。旁边另一部分的国军有点看不 过眼去了,这是山东王耀武部的,被老潘大呼小叫的一口乡音喊的感情竟有些亲切起来, 见这伙广西兵这么欺负一个山东老乡,就过来拉架,把老潘从房梁上放了下来,给老潘 穿上了裤子。 其中有个连长,也是沂水县的,给老潘一条毛巾擦汗,说:“兄弟,捣坏了没有?” 老潘一听这口乡音,感情再绷不住了,委屈地放声大哭,说:“妈的,捣哪不行, 捣老子的蛋子!我怕是废了,你看这蛋子都肿成泡了,我还没娶媳妇呢!……”老潘那 年家里已经给他说下了一门亲,还没娶过门。 国军连长笑了,说:“一二天就不肿了。往后你娶媳妇,一样能操出孩来。他们端 你蛋子不对,你参加八路军也不对。你参加我们这部分算了。都是山东老乡,我也不会 亏待你,我还让你当个班副。我看你这个人打仗倒是不怕死。” 老潘抹了泪,说:“大哥,这不行,我已经参加了八路军。我参加八路走的时候, 村里还特地拿出白面来让我吃顿面条。大哥你知道俺们那地界,弄点白面不易,这是人 家的个意思。我不能让人家说我没意思。村里还有俺娘,在人前还要活人哩。” 国军连长气了,踹了老潘一脚,但没往老潘的裆里踹,骂道:“妈的高粱花子脑袋, 一碗面条就看在眼里了?!”老潘挨着踹,仍犟犟地说:“面条不面条,这是个意思! 我不能让人说我没意思!”国军连长哭笑不得,想了想,说:“要不是老乡,我今天就 毙了你!你不参加就算了。你就临时参加几天,给我们找点粮食,你们部队刚在这里驻 扎过,村里熟。俺刚才帮了你,你总不能不帮俺吧?你要不帮俺,你可就没意思了!” 老潘挺为难,想了想,说:“那就……咱可说好我只参加几天啊,弄完了粮食我就 不参加了。” 老潘就临时叛变了几天。国军连长临时给老潘找了顶国军的士兵船型帽扣在头上, 衣服还让他穿原来八路的衣服,老潘那几天就穿着这身“国共合作”在村里找粮食。村 里的老乡有不少认识老潘的,悄悄地问:“潘长水你又参加国民党了?”老潘自觉有些 羞愧,脸红红的,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儿天的事,几天的事……” mpanel(1); 找齐了粮食,老潘把国军的帽子还给连长,真的要走。国军连长问他:“你这一走 还是要去参加八路军吗?”老潘挺实在地说:“我的东西都在部队里,有床被,我不去 东西都没了。”国军连长叹了口气,说:“我看你这个人也是拦不住,犟种!这样吧, 我放你走路。以后咱们再碰到时,兄弟你枪口高抬一寸。”老潘想了想,说:“那行, 我不打你们这部分就行了。但碰到其他部分的国民党我是不饶的。这也要先说好。” 老潘回来后把一切都向组织上如实说了,包括向国军某某团某某连的官兵许诺过枪 口高抬一寸的话。老潘的连长被他气笑了,也踹了他一脚,说:“我骟了你的蛋子!” 但没骟老潘的蛋子,还让他去当班长。后来又让他当排长。当时部队伤亡很大,人员严 重不足,部队正是用人之际,不讲那么多原则。老潘也没把这当回事,一心一意打仗。 打完了国民党又去朝鲜打美国人。老潘打仗很勇敢,不怕死,老潘的连长一打仗就很依 靠老潘,一打恶仗就叫老潘当主力,往上冲,老潘回回都能带兵冲上去夺了山头或是炸 了敌人碉堡什么的,给首长很挣了脸面。打仗中不断有干部牺牲,不断给老潘留下提升 的空缺来,老潘的官阶就一路升上去,一直升到了营级。升到了营级战争就结束了,组 织上就叫老潘复员转业。同时组织上也一直记着老潘历史上有过这么一个污点,转业时, 老潘的连长――后来升到了师长,代表组织在老潘的档案里批道:此人可利用但不能重 用! 老潘的一生前途都被这句话压住了。 二 战争结束后的新社会是个讲原则的社会,原则性越来越鲜明突出。原则性越突出老 潘的污点就越突出。老潘五九年转业到这个单位,按他的部队级别应该担任科室正职, 单位领导看了老潘的档案,就让老潘任了办公室副主任,不给他正职,同时对老潘的分 管权限也作了格外谨慎的研究。办公室的工作包括人事档案、机要文件、组织政治学习 等等,单位领导这些都不让老潘分管,让老潘去管了后勤仓库。仓库里堆放着供应下面 施工队的粮食、被服、管道器材什么的,都是些哑物,不涉及党内机密,单位就让老潘 去管这个。 老潘拎着铺盖第一天到仓库去报到,看到一头母狼蹲在仓库边跷着一条腿撒尿,见 老潘过来,狼却是不跑,继续尿着。老潘扔过一块石头去,狼才如散步一样慢慢地走了。 老潘望着发落他的这片荒凉,心里涌上一点凄冷来,有一瞬间想到了“卸磨杀驴”这句 话。但老潘很快就想开了,同时反省自己不该这么去想组织。老潘当时在报纸上看到一 则消息,说国民党济南守城司令王耀武因为在抚顺战犯所改造得好,被特赦,当了政协 的文史委员,毛主席还请他和杜幸明、廖耀湘几个在中南海里吃饭。这则消息使老潘很 受鼓舞。老潘想:我就是给王耀武的部队找过几天粮食。未必我这个找粮食的还不如他 那个吃饱了肚子下令朝共产党开枪的战犯吗?何况我还在咱们部队上从山东打到海南岛, 又打到朝鲜,一路出生人死,怎么说也是我跟咱们共产党关系近!老播决心组织上让他 在这儿守仓库,他就要加倍地好好干,只要干得好,组织上是不会忘记一个同志的。老 潘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毛主席不会忘了他的战士! 老潘把老婆也从山东老家接了来和他一起在这荒郊野地守仓库。老潘的老婆就是老 潘当兵时在村里说下的媳妇,那时已经给老潘生下了老大潘建设、老二潘建国和老三潘 建军。仓库人手不够,老潘就让老婆边带孩子边在仓库帮着干活儿,逢到太阳好的时候, 把被服抱出去晾晒,掉了扣子开了线给缝缝补补,把搬运时散落的粮食扫拢来,捡去沙 子灰土又装回日袋等等,这些杂活儿是干不完的。 单位规定雇一个临时工干这些杂活儿的工钱是每日五角钱。老潘让老婆干活儿却不 给老婆工钱,让给国家白干。老潘当时是行政二十一级,月薪四十四元二角,一家五口 人吃饭穿衣,三个孩子上学买书本铅笔,老潘每月还要给山东沂水的老娘寄去五元,再 给老婆的父母寄去五元,老潘还要抽烟,这样月月的钱就很不够。 老潘的老婆月月给国家自尽义务,后来就忍不住跟老潘说能不能给她也发一点钱? 哪怕每天只给一角钱哩,也好给孩子们买支带橡皮头的铅笔。老潘坚决不给,骂老婆道; “国家每月给你男人发四十多块钱哩!过去地主月月能挣四十块大洋不?几个孩子星期 天都能改善伙食吃一顿白面,晚上写作业还点电灯,过去地主都点油灯!你还不知足? 你再说要钱我揍你!”老婆就害怕得不敢再说了。 老潘后来还是狠揍了老婆一顿。老大潘建设那年十二岁了,很捣蛋,跟同学玩耍, 把皮带都扣到最后一个眼里,然后鼓肚子憋气,比赛看谁能把皮带挣断,结果潘建设把 皮带挣断了。潘建设没有皮带系裤子,没办法上学。老潘的老婆狠打了潘建设一顿,到 小卖部去问一根皮带要九角钱,嫌贵,舍不得买,就到仓库里捡了一截电线给潘建设当 了裤带,让儿子系上赶紧去上学。老潘晚上看见儿子腰里系的是国家的电线,问明增况, 抓过老婆就打。老潘是当兵的,揍人很是地方,打的老婆疼的脸都变色了,央告老潘说: “建设他爹呀,你别往我肚子上踢,你踢我肚子我明天爬不起来了,我明天还给你做饭 哩!”老潘却越发狠打,说:“我稀罕你给我做饭!你把我的脸都丢完了,我还有脸吃 饭!”三个儿子见妈被爹打得在地上翻滚,吓得都哭。老潘的老婆被打得鼻涕眼泪直流, 又央告老潘;“建设他爹呀,我再不敢了呀!明天我还给国家晒被哩,广播里说明天不 下雨,出太阳,我好好给咱国家晒被,你别打了呀!”老潘这才不发狠打了,又踢了两 脚,罢了手,说;“都记住,谁要再敢到仓库拿哪怕一颗钉子,我一顿打死他!”从此 潘家老小再不敢动国家仓库的任何东西。仓库搬运粮食时常有星星点点的玉米或大米粒 撒在地上,老潘最小的儿子潘建军那年才六岁,就会自动看好自家养的鸡,不让去吃国 家撒在地上的粮食。 五九年过去就是六0年。老潘的老婆饿得都不来月经了。家里能吃的东西都吃了。 鸡宰杀了。老潘的老婆把她扎头发的一盒皮筋都煮来吃了。后来煮了以后发现那不能吃, 那是橡胶做的,平时大家都“牛皮筋”“牛皮筋”地叫,老婆就以为是牛皮做的,结果 是橡胶,吃了拉肚子。全家都饿得得了浮肿病。老潘肿得最厉害。老潘完全可以不肿, 他守着几乎一仓库的粮食,有大米、玉米,还有几十麻袋黄豆和养麦;但老潘饿死也不 取一粒来吃。 老潘的老婆见孩子们肿得厉害,就想叫老潘到仓库拿点黄豆炒了给孩子们当药吃。 那些年治浮肿的药就是炒黄豆,见谁肿得厉害,就发给十几粒嚼了吃了,像阿斯匹林治 感冒似的。但老婆不敢跟老潘说,怕老潘打她。三个孩子也不敢跟老潘说,孩子若不听 老潘的话,老潘打起孩子来也是很厉害的。 老潘打仗时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家里存了几个干白菜根,常用白菜根熬了水来洗脚, 有个偏方说经常洗就能洗好。这一天,老潘又熬了白菜根水来泡脚,那股味道把孩子们 都引逗过来蹲在跟前看。老潘泡完脚,刚上鞋走到里屋去穿袜,六岁的潘建军就忍不住 喝起那洗脚水来,那味道有点像熬白菜汤的味道。接着老大潘建设和老二潘建国都抢着 喝起来,三个孩子把一盆洗脚水喝了个精光。六岁的潘建军喝完了还像个小狗似地趴在 地上去舔,因为那砖地不平,有坑,坑窝里残留着溅出来的水清。 老潘穿好袜子从里屋出来一看呆了,三个孩子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胆怯地望着老潘, 怕老潘打他们。老潘没有说话,走出屋去,在门口一棵已经吃得没有一片树叶的杨树下, 他靠在那里哭了。老潘觉得孩子们太可怜了。那天夜里老潘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给孩子 们弄点黄豆来吃。 第二天老潘就到仓库去,叫仓库主任打开一麻袋黄豆,把那珍珠粒似的黄豆抓在手 里摩挲来摩挲去。饿得眼窝深凹的,仓库主任老孙赶紧关上仓库门,眼巴巴望着老潘抓 弄黄豆,他只待老潘一开口,就想和老潘两个人悄悄一人装一小信封黄豆回家去。一麻 袋豆儿,少这么一点是谁也看不出来的。老潘抓弄着黄豆,足足抓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最后捏出两粒来,给了老孙一粒,自己含了一粒,说:“咱们俩尝点味道吧。剩下的不 能动。这是国家的粮食,咱们俩都是党员,别犯这个错误。”仓库主任老孙如梦初醒, 蜡黄瘦的脸上竟涨起一层红晕,仿佛已经走到了悬崖边又被老潘拉了回来,老孙说; “对!对!不能动!”悄悄把那两只小信封团在手里,扔了。 老潘取了两张毛主席的画像来,当门神一样一左一右贴在仓库的大门上。老潘要让 毛主席看着他,监督他别犯偷吃国家粮食的错误。老潘后来几次饿得太狠想到仓库取一 点豆儿或者养麦,都被毛主席的四只眼睛挡了回来。老潘回家就喝凉水充饥,让老婆和 三个孩子饿得挨不住了都去喝凉水,喝满一肚子,好歹也能撑一撑胃。 灾年过去,上级领导和工作组来仓库检查工作,看到颗粒未动的满满一仓库粮食和 毛主席画像,都感动得哭了,树了仓库一个先进典型。 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调离,单位党委就把仓库主任老孙提起来当了办公室主任,做了 老潘的上级。老潘还是副主任。单位的人都大感意外。大家都以为这次是要提老潘的。 老孙自己也在单位里讲他是在老潘的帮助下才吃了国家那一粒粮食(一粒黄豆)的。而 且人人都知道仓库门上的毛主席画像是老潘贴的。单位的人见不提老潘反到把他底下的 老孙提起来了,就开始猜想老潘是不是犯了不便提拔的错误了。有些人猜想老潘是乱搞 男女关系了。仓库里是经常要雇一些临时工来帮忙的,很多都是附近农村里的女人,也 有单位职工的家属,老潘要利用职权睡一两个,还是容易的;老潘管住了自己的上面没 管住自己的下面。有些人怀疑老潘是贪污公款了。仓库里每一季度都有钱款过账,要乘 机做做手脚贪污一点也不是没有机会。还有人干脆说老潘是又贪污了公款又睡了女人。 老潘不吃国家的黄豆,在仓库门上贴毛主席画像,都是装样子,目的是为了掩盖他的罪 行。要不然为什么组织上不提他反到提了老孙?众说纷坛。 老潘对于单位不提他反到提了老孙心里本来就有点委屈,不久又听到了单位里那些 说他的闲话,真是又窝火又伤心。他没法对群众解释他就是四七年临时给国民党的部队 找过几天粮食。一来有纪律个人档案对群众是保密的;二来不说这个还好一些,“叛徒” 的名声还不如乱搞男女关系,起码乱搞男女关系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老潘只好默默承 受这些飞短流长和白眼。 后来连老孙都认为老潘是有问题的。老孙也没想到会提拔他而不提老潘。老孙兴奋 之余也开始怀疑,他只有朝那些坏的方面去想,否则没法解释。老孙从此开始对老潘防 范起来。 单位的一个施工队在下面施工时被山洪阻在了一个峡谷里,断粮好几日,锅碗瓢盆 都冲走了,也没办法起伙。电话打上来,办公室连夜组织大家烙大饼要给送去。老潘自 告奋勇负责揉面,将一袋袋面粉倒进大盆里,和上水,赤了膊去揉,干得汗流使背。老 孙走进伙房,看见老潘在揉面,竟吓了一跳,忙跑过去扯住老潘说:“老潘,你别揉面 了,让我来吧。”老潘以为老孙客气,继续揉着面说:“不碍事的,这点活儿我累不着。” 老孙却急得声音都颤了,一把将老潘拽了个趔趄,说:“让你别揉面你就别揉了!你去 烧火吧!”老潘呆住了,好一阵才恍悟到老孙是怕他在面里下毒,搞阶级破坏。老潘顿 时脸色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潘想当时他手里要有支枪,都能开枪把老孙打死! 老潘的老婆见老潘整天阴沉着脸,知道男人心里憋屈,就想对男人好一些,尽力想 法宽慰他。老婆生完老三潘建军后就得了妇科病,一行房事就痛,老潘经常都是一连好 几个月不能近她的身。老潘当时正是壮年,长期不能行房事搞得他很难受。这一日,老 婆洗了身子,睡到床上,对老潘说:“建设他爹,我的病好了,你想耍就来耍吧。” 老潘就匆匆洗了一下上去了。他做事的时候有点恶狠狠的,手和脚都下得很重,发 泄着心里的窝憋。完事之后,他连耳根后面都渗出了汗,浑身乏力,但没有觉得舒坦和 好受一些,心里还是挥之不去的烦躁。 老婆却又疼起来了,把枕头顶在小肚子上,疼得直流汗。老潘才知道老婆的病并没 有好,她是在哄骗他。老潘手忙脚乱给老婆拿来去痛片和开水,同时心里痛骂自己真是 个驴!三个儿子听见母亲高高低低的呻叫,不知道妈是咋了,都从床上爬起来缩头编脑 地朝里屋看。老潘回头看见三个儿子一脸的惊吓,心里越不是滋味,觉得自己真不是个 男人,在单位受了气,只有回家朝老婆孩子撒。 那一夜,老话没有睡觉。他坐在小凳上抽了一夜的纸烟。到天亮时老潘想定了:还 是不能泄气。还是要好好干工作。就是为了老婆孩子今后也要更加拚命地干,一定要干 得把组织上感动了,把他提拔起来。他得到了提拔,这就是组织上信任一个同志的最大 表示,单位那些人就再没有屁的话好讲!老婆孩子跟着自己也不会活得这么憋屈。 从此老潘在单位就更加拚命地干工作想感动组织。老潘除了更加勤奋地干好仓库工 作之外,还主动把机关大楼里打扫男女厕所的事也包了下来。每天一大早老潘就骑车从 郊外提前来到单位机关,拿着自己买的墩布和扫帚,楼上楼下地卖力气,把六个男厕所 和六个女厕所都清扫干净,、把那些脏纸龌龊都拣到纸篓里拿出去倒了,然后再骑车骑 十几里路,回到仓库去上班。老潘天天都这样做。 单位的人都看见老潘扫厕所了。看见了之后大家都会意地默笑,愈发认定老潘是犯 了错误了,老潘是戴罪立功。要不他这么拚命干为什么?他要不这么好好表现早把他送 进监狱里去了!单位的人渐渐就对老潘更不客气起来,再跟老播说话,都用跟犯了错误 的人讲话的口气。老潘打扫完了厕所,有人就让老潘再去提两壶开水来。于是各办公室 的人都让老潘去提开水。老潘提了开水来,大家都心安理得地沏了茶来喝,把喝老潘打 的开水视为帮助老潘进行劳动改造。单位里有什么杂事大家也都使唤老潘去做,像取信 取报纸什么的,还让老潘去帮着买早点,把老潘当成了杂役。单位生产办有个严丽琳, 是个半老的徐娘,有一日来上班突然就提前来了例假,经血把裤子都洇湿了,她没有带 纸,又不好穿着这条洇湿的裤子上街去买,靠在机关楼道的墙壁上着急得要命,一扭脸 就看见了从女厕所里提着墩布走出来的老潘,就把老潘唤过来,说:“老潘你赶紧帮我 去买包卫生纸!诺,这是钱。”严丽琳当时看着老潘的眼神里完全没有男女之别,老潘 只是一个被抽去了人欲的中性。老潘当时接过严丽琳交给他买卫生纸的钱时,血“轰” 地一下都涌在了脑子里…… 老潘把这一切都承受了下来,一心为了要达到他心里的那个目标。老潘勤勤恳恳委 曲求全干到了五十出头,扫厕所已经扫得很专业,开水也提了万千壶,单位领导换了一 茬又一茬,但历届领导都碍于老潘的政治历史问题不能提拔他。老潘始终抱着相信组织 的信念不屈不挠地奋斗着。 而在那年的秋天,毛主席却去世了。中国顿时像塌了天一样,神州大地一片嚎陶大 哭。老潘也哭了。老潘望着被挽上了黑框的毛主席画像,不禁想起了他当年在仓库门上 贴的那两张毛主席像,鼻子一酸,眼泪就淌了下来,泣道:“毛主席呀……” 老潘的哭泣里又比别人多了一些滋味。 三 毛主席去世之后的社会又是一个新阶段了,渐渐地一切都和毛主席在世的时候不一 样了。中国人的钱多了,饿饭的少了,但同时也有了妓女。原本的社会结构开始出现了 对一部分人来说是机遇而对另一部分人来说是空子的松动。老潘的命运渐渐就发生了变 化。 给老潘带来命运转机的是单位新上任的局长老刘。老刘到任后,把老潘扶了正,提 起来做了办公室主任,后来还打算提老潘当副局长。 老刘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提老潘,他提拔老潘的动机是因为他一上任就有人在背后整 他。 在背后整老刘的是副局长老李。本来老李以为老局长病故之后上面会顺理成章把他 提起来当局长的,却没想到调来个老刘堵了他的路;老李心里很窝火,就要给老刘制造 点磕磕绊绊。老李在单位当领导时间很长,又分管组织和人事,各科室的头头有许多都 是他提起来的人,自然都听老李的,于是都跟着老李在背后对老刘使坏。结果老刘这个 局长出去办事连要个车都要不来。寒冬腊月,老刘家里因上的玻璃让街上踢足球的小孩 踢碎了两块,冷风夹着雪花喂喂地往里灌,单位办公室硬是拖了一个星期才把新玻璃给 安上,把老刘全家大小都冻感冒了。老刘爱喝红茶,叫办公室给他去买一点来;办公室 的回答是没有这笔开支;可老刘看到老李的办公室里碧螺春、铁观音,甚至雀巢咖啡办 公室都给他买。老刘气得当着办公室主任的面摔了一个茶杯。办公室主任姓张(老孙在 七九年得胰腺癌死了),是老李提起来的铁杆,见刘局长给他摔茶杯,并不惧怕,也回 摔了一个茶杯,扬长而去。出得门去后,还对围在走廊里看热闹的单位职工放话说: “我就不给他买茶叶!我不信他还能把我的鸡巴给咬了去!” 老刘窝火透了,下决心要在单位提拔自己的人,首先就要提拔一个办公室主任,把 这个张撤换了,要不他妈的连个茶叶都喝不上,还要听他的骂! 老刘让他带来的秘书小马去摸一下单位中层于部的情况,特别是重点摸一下那些长 期受到老李排挤不被重用的干部,让小马给他搞一份名单上来。小马很快搞来了一份名 单,向老刘汇报说;这几个干部作风都很正派,历史也很清白,都是看不惯老李平时在 单位多吃多占,向上级反映过老李的问题才受到老李排挤的。老刘听了汇报后马上决定 不用这几个干部,让小马再去摸底,把单位所有中层干部的档案都调来给他看。小马搞 不明白,问老刘:“刘局长,这几个干部都很正派呀,也有工作能力,您为什么不用这 几个同志呢?”老刘一笑说:“小马你对使用干部的事情不懂,以后你自己官当大了, 你就会慢慢明白的。”让小马只管去调档来给他看。 老刘差不多是在最后才看到老潘的档案的。小马认为老刘根本看不上这个潘长水, 所以把老潘的档案放在了最下面。老刘看到档案里记载着老潘在解放前曾经叛变过,有 这样一个历史污点,因而长期提不起来,老刘马上有了一点兴趣,让小马去把老潘叫来, 他要跟这个“叛徒”谈一谈。 老潘当时正在扫厕所,提着湿淋淋的扫帚就跟着小马来了。进门之后老潘才发现不 合适:哪能把这厕所味儿带进局长办公室呢!于是老潘赶紧又泛出去把扫帚放在门口, 才走回来坐下。老潘坐下后有一点脸红,觉得不好意思;绞着衣襟想说一句道歉的话又 不知该怎么说。 这个表情让老刘笑了。老刘觉得老潘这个人还是蛮老实的;不是那种吃完人家饭又 砸人家锅的主儿。感觉到这一点后,老刘当时在心里就决定要用老潘。老刘是个办事果 断的人。 老刘说:“老潘同志,你当办公室副主任年头不短了吧?你是个老同志了,以后还 应该多挑一点重担多负一点责任嘛。” 老潘一时不能明白,望着老刘没说话。 老刘干脆地说:“我想让你当办公室主任。你的意思呢?” 老潘心里“咯噔”了一下,又迟疑地问:“办公室不是有主任吗?那个张――?” 老刘说;“张的工作要变动。”停停,又对老潘说;“这个情况你知道就行了。先 不要在单位里扩散。” 老潘这才激动起来了,这使他不知说什么好。好半天老潘才艰涩地说:“刘局长, 您能这样看待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可是,刘局长,组织上这么信任我,我就更 不能不对组织上说实话,我……我历史上曾经有过问题,单位的群众都不知道,我,我 这个――” 老刘一摆手说:“你这个情况我知道。这不算什么问题。以后我掌握就行了,不在 群众中扩散。老潘你好好干,一有机会我马上把你提起来。” 老潘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感激老刘才好了,说;“刘局长,您对我;我这个,我――” 喃喃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 老潘这个样子又再次让老刘笑了。老刘再次感到提这个播长水还真是提对了。他要 的就是老潘这份发自内心的感激涕零。 老潘到底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老刘的办公室。他真想对老刘说一点什么。比如握住 老刘的手说点“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您”之类的话。但他想共产党人之间不兴搞得这么 庸俗,就决定什么也不说了。老潘想:就让刘局长看他潘长水今后的具体行动吧! 老潘回去继续扫厕所。冲洗着小便池的时候老潘想到:今后光是扫厕所和提开水是 远远不够的了,还要主动干更多的工作,来报答刘局长和组织上对自己的这一番情意。 老潘绞尽脑汁想单位里还有什么工作好干。后来老潘想到了一件事:单位里成年累月地 烧锅炉,清出来的炉渣都堆在锅炉房门口,都堆成一座小山了,鸡在上头都做了窝,特 别影响单位的环境卫生。单位办公室最近准备雇几个临时工花上千把块钱来清渣。老潘 决定自己业余时间来做这件事,每天清除一点直到清理干净,为国家节省下这笔开支。 老潘第二天下班后就借了个手推车掂把铁锹去清炉渣,然后天天如此。干到第五天 的时候,老刘仍然经过锅炉房看到了,那堆庞大的炉渣被老潘挖走了一大块。老刘惊诧 地问;“老潘你这是干什么呢?”老潘见老刘注意到他了,于得愈发上劲,说:“这堆 渣本来是要雇临时工干的,我干就行了,能给国家省一分钱就省一分钱。刘局长,我这 个人没啥能耐,下苦力干工作我还行。”老刘抿着嘴唇不吭气。默了一会儿,老刘对老 潘说:“你跟我来一趟。”老潘不知什么事,放下铁锹就跟着老刘去了。 进了老刘的办公室,老刘把门一关,劈头就说:“你这个老潘!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呢!” 老潘懵了,不知自己哪里错了。 老刘说:“我提一个办公室主任不是要让他掂把铁锹去给我清炉渣的!要那样的话, 我提拔一个农民好了,哪个农民没把子力气不会清炉渣?老潘你说你这个人,你不是给 我扯蛋嘛!” 老潘嚅嚅地说:“哪……刘局长,你让我干啥工作呢?” 老刘望着老潘愚钝的样子叹了口气,说:“你这个人脑子就是不行。”停停,又说; “你想问题不行。”老潘很诚恳地望着老刘,希望他能明示。老刘停了一会儿,索性敞 开来说:“老潘,我既然决定要用你,以后我就要跟你推心置腹,你呢,也要听我的。 你现在关键要做的事,就是要协助我想办法把老李先给他槁掉。老李那个王八蛋搅得我 没法干!再说不把老李摘掉,办公室那个张我也换不动他,你这个主任也当不上。所以 老潘你得给我想出办法来。你在单位时间长,情况熟,你看老李有什么把柄没有,像贪 污呀,挪用公款呀,乱搞女人呀什么的,你写个匿名信给我往上告他!” 老潘默不作声,脸先有点涨红了。这种事他没做过。在老潘的观念里,同志之间有 意见,应该摆到桌面上来讲,不应该在背后槁小动作。但老潘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这样说。 他实在想让老刘把他提起来。他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实在怕老刘一不高兴又不用他 了。 老潘憋了半天,期期艾艾地说:“老李那个人吧,咋说呢,据我所知,他老让办公 室给他买茶叶什么的,自己也不掏钱,这是违反财经纪律的。刘局长,你看这事可不可 以向上级反映?” 老刘一摆手否定了老潘:“这么点事搞不倒他。你还要往大里想。他有没有大的问 题?” 于是老潘又竭力去想老李大的问题。 老刘提醒他:“像贪污公款,乱搞女人什么的。政治问题也行。” 老刘这么一说老潘想起来了,说:“老李在七九年和当时计财科的小王有不正当的 男女关系。有人看见他们在老李的办公室里睡过觉。” 老刘有了兴趣,说:“哦!好呀这个老李!”又一想,说:“不行,不行,七九年 的事,这都到哪一年了,裤子早都提起来了,他死不认账,你有什么办法?老潘你再想 想,老李最近有没有挂上什么女的?” 老潘想了想说:“有好像有一个,不过我不敢肯定。我管的那个仓库里,有个家属 临时工叫许莲英,人胖胖的,三十来岁,老李好像对她有点什么想法。老李没事老爱到 仓库来转,说是来检查工作,一来就跟许莲英调笑。许莲英也不躲老李。她想转正,要 求老李帮忙。我看出这里头有点问题,所以老李一来,我就把许莲英支出去干活儿,让 老李见不着她。我是怕老李一时把握不住真犯了错误,那就太不值了。所以说我不能肯 定。我就是讲有这么个情况。我也没什么证据呀。” 老刘笑了起来,说;“你这个老潘呀,你真是的,真是的……” 老潘望着老刘,不明白老刘是什么意思,他没让老李干许莲英,“真是”怎么了? 老刘说:“老潘,下次老李再来仓库找许莲英,你别拦他,你躲出去,你让他们干 去。” 老潘心里颤了一下,有一种胃里被塞了海带丝的感觉。他平时特别不能吃海带,一 吃胃里就潮腥腥地想呕。老潘想说这样的事我做不来,但他一看老刘的脸色又迟疑了。 老刘望着他的眼神里兴致勃勃跃跃欲试,老潘感觉如果他对老刘说他不想这么搞人老刘 马上就会对他凉了下去,也许从此就不再理他了。老潘努力了几次,最后还是决定不说。 老李和许莲英是在一个下午被捉奸的。当时老潘正坐在仓库的办公室里魂不守舍地 一个人抽烟,这时候老刘的电话来了。老刘在电话里问:“老李是不是又到仓库来了? 我下午上班的时候看见他坐车出去了。”老潘说:“来了。正跟许莲英在她的保管室说 话哩。”老刘说:“说了有多长时间了?”老潘说:“快有一个小时了。”老刘说: “屋里还有别人吗?”老潘说:“没有。就他们俩。”老刘停了一下,问:“老潘你估 计他们是不是已经搞上了?”老潘说:“不知道。我刚才路过保管室的时候听见里面不 说话了。开始他们还说笑哩,外面的人都能听见。”老刘说:“那老李这个家伙现在肯 定搞上了!”老活没有作声。老刘又停了一会儿,说:“老潘你进去抓他们!”老潘吓 了一跳:“什么你让我――?!”老刘果断地说:“你带几个工人,假装进保管室取什 么东西,一抗门你不就进去了嘛。”老潘又像吃了很多的海带,而且心慌慌地直跳。老 潘说:“刘局长我做不来这种事情,我――”老刘说:“老潘你还是当过兵打过仗的! 这种事你都做不来你还能做什么事?我以后还能指望你做什么事!”老潘捏着话筒不吭 声,老刘在那头也捏着话筒不吭气,在等着他。老潘手都颤抖起来了,最后说:“那…… 那我进去看看。” 当老潘手底下的几个工人把保管室的门使劲打开之后,老潘赶紧把脸掉过去冲着墙 壁,所以他没有看见老李和许莲英惊慌失措地穿衣服,只听见那几个工人嘿嘿嘿地捂嘴 笑。过了好久,老潘把脸转过来,老李已经穿好衣服坐在一堆麻袋上,手抖动地抽烟。 许莲英则在嘤楼地哭。老李说:“老潘,这件事别让我的孩子知道,行吗?”老潘赶紧 说:“行!我让大家都不对你的小孩讲!”说了这一句,老潘好像补上了一点愧疚似地。 老李在单位呆不下去了。他来找老刘谈话,请单位党委研究一下,看给他个什么处 分。老潘当时也在老刘的办公室里。老刘听老李一说连忙摆手:“狗屁个处分!老李你 就写个检查好了,让我这里对上面有个交代就行了。”老李连连叹气说:“我在单位没 法呆了我调走吧。”老刘也叹了口气说:“也好。你换个单位叵避一下也好。也省得许 莲英的男人来找茬儿跟你质事。这两天我已经让王学礼(许的爱人)到上海出差去了。 我看那家伙天天袖里掖把刀子,我怕你出事。”老李有些感动,说:“老刘你是个好人 哪!以前我对你……咳!”老刘说:“不说这个了,我这个人最不记这些!”老李站了 起来,说:“老刘,没说的,有空上我家去喝酒!”老刘也站了起来,说:“行,我一 准去!”两人紧紧地握了握手,老刘还动感情地拍拍老李的手背,既是抚慰又是惜别。 老李走了。老李出门后老刘朝地上“呸”了一口,对老潘说:“我去喝他的酒?球!我 刚来就看他不是个好东西广老潘苦笑笑没有作声。他觉得老刘也不是个好东西,但他不 敢说。 老李调走了。老李一走,老刘就把张的办公室主任撤了,把老潘扶了正,让老潘从 仓库搬回机关,坐进了张的那间铺着地毯的正主任的办公室。 老潘算熬出来了。 四 老潘千熬万熬坐上了他在六0年就早该坐上的位置,心里没有喜悦竟有点发怯。他怕 单位的人说他这个正主任是捉奸捉来的,从此更看不起他。于是老潘就更加谨慎小心, 先把地毯撤了,皮沙发也搬出去换了儿把木椅子进来,一点官场的气派都不敢留,同时 打开水和扫厕所干得更勤快,更殷勤地对待单位的广大群众。 但老潘发现他再给各科室去打开水,各科室的人都坐不住了。老潘刚提了开水进屋, 各科室的人都像针扎了屁股蛋子一样地慌忙站起来,纷纷说:“哎呀潘主任,怎么能让 你打开水呢!快放下,快放下!”有平时好说笑的人还说:“这简直是把书记当成社员 了!”老潘则说:“没事,没事,一壶开水嘛,都提了十好几年了,没关系的,大家喝, 大家喝,我明天还送来。”第二天老潘来上班,刚把外衣脱下来挂在衣帽架上,就准备 去提开水,质检科的老钱先提着一瓶开水进来了,说:“潘主任,给你送瓶开水来,你 快泡茶好吃早点。”老潘慌忙说:“哎哟,怎么能让你给我打开水――”话没说完,和 老钱一个科的老周也提着瓶进来了,说:“潘主任,给,刚开的水!”一扭脸,看见老 钱也在,老周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就是来送瓶开水,可没巴结领导的意思。”老钱 讪笑着说:“都一样,都一样。”接着施工科的小李、动迁科的曹大姐、安全科的赵婉 芬和王吾义……陆陆续续的,一个个都提着瓶开水进来了。王吾义还拿着茶叶。进门后, 猛然撞见还有其他人在,都有些不好意思,彼此打个哈哈,赶紧放下开水都走了。十几 瓶开水都放在老潘的办公桌上,像炮弹似的把老潘围在中间,看得老潘发呆。老潘想: 他奶奶的,用这些开水在办公室洗澡都够了! 然后老潘又发现他再去打扫厕所也是不可能的事了。老潘拎着家什一进门,那些正 撒尿和拉屎的都赶紧提了裤子站起来,来抢老潘手里的扫帚,死活不让老潘下手。老潘 看这样打扫不成,就干脆再提前一小时上班,趁楼里没人,把厕所打扫干净。老潘想这 样总是没纷争了。但老潘很快发现机关的人很多都不在机关楼里上厕所了,很多人都到 街上去上公共厕所。老潘百思不解。 老潘手底下的小商跟老潘解释说:“谁还敢上你打扫过的厕所呀!要是正好碰上让 你看见他在你刚打扫好的厕所里拉屎撒尿,满不在乎你刚才还在这儿弯着腰流着汗冲小 便池,谁知道你心里会怎么想人家呢?人家主要是怕你对他们会有什么想法。” 老潘觉得莫名其妙:“我会有什么想法呢?这有什么关系呢?” 小商只是笑,再不深入解释。 技术科有个老裴,是五六年清华大学土木建筑工程系毕业的。老裴学历高,平时最 瞧不起老潘,认定老潘长期提不起来肯定是有什么问题,见了老潘总是不屑于跟他讲话。 那一日,老潘进厕所方便,老裴也跟进来了,解了裤子在老潘旁边蹲下。老潘还有些高 兴,心想总算还有人并不怕他会有什么想法而没有到街上去上公共厕所。老潘在老裴旁 边蹲着,对老裴不自然地笑笑,说:“老裴,你也――”,他想说“你也来拉屎呀”, 就像去开会见了熟人说“你也来开会呀”之类的寒喧。但拉屎的话不好问候,老潘就咽 了回去没说。老潘对老裴一笑,老裴马上更客气地对老潘堆起笑来,说:“老潘,你也 ――”老裴也想说同样的话,也同样不好说,也就同样不说了。两人盯着,相互不自然 地堆起笑,却又彼此无话,都尴尬得要命。老裴先方便完了,系好裤子先站起来,老潘 暗暗松了口气。老裴却还不走,站着,仍旧对老潘不自然地笑,笑得老潘更不自然了。 老裴突然攀上了窗台,把高处长期关着的气窗推开了,对老潘说:“屋里味道不好,你 透透气。”老潘一下受宠若惊,不知讲什么好:“唉呀老裴,你这――”老裴说:“没 关系的,没关系的。”老裴打开了窗子还是不走,拧开水笼头洗手,且反复地洗,磨蹭 着时间,一双手洗了有一辈子那么长。老潘忍不住问:“老裴,你有事呀?”老裴说: “没事,没事。”继续洗手,同时不时扭头对老潘客气地笑一下。老潘万分地不自然了, 赶紧结束方便要站起来。老裴一见老潘方便完了,赶紧把湿手在衣眼上蹭蹭,掏出一叠 手纸走过来递给老潘,说:“老潘,来,用这个。”老潘怔住了:原来老裴进厕所且磨 蹭着不走是等着最后给他送手纸。老潘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两人走出厕所,老裴鼓足勇气说:“潘,潘主任――”老裴话一出口,就被他从未 对老潘说过的这句称谓搞得面红耳赤。老潘也被老裴叫的一时懵了:“啊?什,什么?” 老裴涨红着脸说:“潘主任,就是,就是我家房子的事。我这么些年就住两间很小 的平房。现在我儿子女儿都大了,两人还挤在一间屋里。我实在是没办法才来求您的。 下回单位再分房子,潘主任,您千万得关照我一下!” 老潘懵懵地说:“啊?哦,行,行。” 老裴千恩万谢地走了。 老潘望着老裴恭顺地离去,才开始感觉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是不一样了。他不再是过 去在仓库只管着黄豆、面粉和被服器材那个时候了。如今他这个主任管钱、管物、管车、 管分房子、管医药费的批条报销,连谁家要安个门窗玻璃修个马桶什么的都管,哪一项 都足能让单位的人对他恭敬着点儿。他的态度和情绪在里面起着不小的作用。就像小商 说的:单位的人全都得考虑考虑他老潘对他们会有什么想法!老潘不禁感慨万千,想到 这些年自己受的气,一股情绪涌上来,久久萦绕在怀。第二天,老潘上班,脱了外衣习 惯地又要去给各科室打开水,忽一想:去他妈的吧!今天老子也要使唤使唤你们!也让 你们伺候伺候。老潘这么一想就走出门去,在走廊上随便叫住一个来上班的,鼓足勇气 说:“哎,那个谁,你给我去打瓶开水来,再给我去买份早点。” 老潘说完脸都红了,马上就后悔得要命,立刻想向对方道歉可对方已经转身下楼去 了。 被老潘叫住的恰好就是老裴。老裴挺高兴地去给老潘打来了两瓶开水,而且果然给 老潘买来了早点:两个夹着牛肉的烧饼。当地人把这种西北吃食叫做“肉夹馍”。老潘 万分歉疚地要给老裴钱,老裴却死活按住老潘掏兜的手,脸都急白了,说老潘要是给钱 就是看不起他!老潘只好“看得起”老裴一回,让老裴白白送两个肉夹馍走了。 小商在旁边看到了这一幕,在老裴走后对老潘说:“潘主任,你这就对了。” 老潘又莫名其妙:“什么这就对了?” 小商说:“你这就正常了。” 老潘苦笑不迭,心想:这就是说我过去给群众打开水扫厕所不摆官架子倒是不正常 的? 小商也不再跟老潘说什么,就自己做主把老潘撤出去的地毯和沙发又搬了回来,堂 堂皇皇地又在办公室里铺摆上。老潘还是有点怯,想让小商搬走,后来又一想:妈的! 我就摆他一回官架子又怎么样呢?老潘就憋着一股情绪把地毯和沙发留下了。后来老潘 在办公室里走道,脚踩在地毯上软软的,脚底下感觉怪舒服,也有点舍不得再搬走了。 再后来老潘仔细留意单位的人进进出出他的办公室,也没有谁觉得他老潘在这铺着地毯 的办公室里办公有什么不对;计财科当年和老李睡过觉的小王还说:“潘主任,您这沙 发还应该再有几个皮靠垫就配套了。”小王这么一讲其他人也说对,说这么好的沙发没 有靠垫确实不配套。还有人说潘主任您这屋里应该再买几盆那种大的铁树或者巴西木或 者发财树摆上才气派哪,要不可惜这纯毛地毯了。老潘见大家都这样说,渐渐也就心安 了,踩着地毯坐着沙发也不再犯怯。后来老潘就习惯每天一进办公室就把鞋脱了,光脚 踩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让那种舒服的感觉从脚底一直弥漫到全身。不过什么皮靠垫和发 财树老潘决不敢让财务开支票去买来摆上,一来这是违反财务制度的,二来他敢把前任 的排场留下来享用就已经够胆大的了,哪还敢为自己添置新的行头。 老刘一直观察着老潘,什么也不说。等老潘渐渐习惯于办公室的地毯沙发,开始习 惯于让别人去给他打开水,同时开始挺舒服地听着单位的人都用恭敬的态度来跟他讲话, 老刘才来找老潘谈话。 老刘说:“老潘,怎么样?”老刘问老潘的时候还用脚踩踩那柔软的纯毛地毯。 老潘说:“挺好的,挺好的。”老潘想对老刘说句感谢的话,这一切都是老刘给他 带来的。不过老潘觉得当面说感激涕零的话有点庸俗,做人显得不实在,就没有说。他 还是想实实在在地于好工作来报答老刘和组织。 老刘从老潘的眼神里看出了老潘的感激,就不再跟老潘客套,开始直截了当地吩咐 老潘去做事,说:“老潘,你去给我搞点茶叶来喝。还有,我小孩要复习考大学,那个 辅导他的老师也爱喝茶,你给他也搞一点,搞个四五斤吧。要好茶叶哦!” 老潘为难了。好茶叶,那就是杭州龙井,君山毛尖之类,现在市价都是八九百块、 一千多块钱一斤,这财务上怎么走账呢?老潘想了一天不知该怎么办,就老老实实地去 问老刘。 老潘说:“刘局长,买茶叶,这个……这财务上账怎么做?” 老刘生气了,说:“我知道怎么走账?我要知道怎么走账我还要你干什么!?” 老潘不敢再问了,只好自己想办法。小商见老潘发愁的样子就笑,说:“潘主任, 你真是个老实人!”小商说办法多得是,买茶叶开发票你就开成办公用品,让财务报账 就行了;过去张主任给李局长买茶叶买雀巢咖啡都是这么报账的。你就交给我去办吧! 老潘有点不相信,说:“商店能给开成办公用品吗?那不都是国家的商店吗?”小商说; “还什么‘国家的商店’!商店现在为挣钱都活泛极了,你掏钱买货,你让他开成买航 空母舰他都给你开!”老潘还是迟迟疑疑地不敢点头同意,心想这样欺骗组织总是不好。 拖了几天,老潘见老刘脸子越吊越长,没法了,就一横心,让小商去商店开成购买办公 椅和卫生痰盂买了五斤杭州龙井茶,他给老刘送了去,老刘脸子才不吊了。老刘分出一 斤茶叶来,对老潘说:“老潘,这一斤茶叶你拿去喝。” 老潘慌忙摆手:“我不要,我不要!” 老刘又生气了,说:“老潘你看你这个人!你是不是觉得这是犯错误的事,你让我 犯错误,你自己不沾?你什么意思嘛!你是不是还想对我防着一手?老潘,你要是真的 还想对我防着一手,你说我以后还怎么敢用你?” 老潘只好接了过来。接了过来他也不敢拿回家去自己喝。这杭州龙井茶一千二百多 块钱一斤哪!老潘参加工作几十年了,在他的意识里,公家的东西他是寸草都不敢沾的, 何况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老潘背着老刘把这一斤茶叶悄悄拿到商店去退了,退还的钱他 交给小商,让小商拿到财务上去入账。小商惊愕地小眼圆瞪,说:“潘主任您真是什么 也不懂吗?买茶叶的这笔开支,财务已经按购入办公用品做了账了,您把其中的一千多 块再退回去,怎么退?这钱算什么钱?财务上怎么走账?”老潘说:“这么说退都退不 回去了?”小商说:“退不回去了!这是制度。”老潘瞪大眼说:“制度?!”小商说: “当然是制度!说白一点,制度规定这钱就得您自己花了。”老潘说:“我怎么敢花哪! 我已经把茶叶退了呀,那你说这钱现在咋办呢?”小商说:“您哪,只有把茶叶再去买 回来,把它喝了。要不您揣着这钱就是贪污公款。”老潘吓了一跳,想想小商说的,也 确实是这个道理。贪污公款老潘更是绝对不敢。他只好去商店把那一斤菜叶再买回来。 卖茶叶的小姑娘怪怪地瞧着老潘,觉得这个笼头,买了又退,退了又买,有病呀! 老潘把茶叶买了回来,还是不敢自己拿回家去喝老潘说:“小商,要不,这茶叶你 拿去喝吧。”小商挺高兴,一千多块钱的顶级龙井茶,平时他一年半载也落不上喝一回。 但小商说;“潘主任,这茶叶,您拿,我就拿;您不拿,我也不拿。”老潘犯难地说: “哎呀,小商,我是领导我不能拿!你拿去喝吧。是我叫你拿的。我不会怪你。”小商 还是不拿。沉默了一会儿,他对老潘说:“潘主任,我看您也是个诚实人,我也对您说 实话吧,我说实话您也别生气。过去人论关系都讲铁哥们儿,说要办事就得把关系搞铁 了,现在人都不说这个了,现在都说要办事就得把关系搞黑了。一件事,你的利益我的 利益都得搅和在一起,要犯了事,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关系得搞黑了,共事才能牢 靠。所以说,潘主任,这龙井茶是好东西,但您不拿,我是绝对不拿的。”老潘让小商 “开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心想这社会都乱七八糟成什么样了!这都是什么呀?!小 商见老潘不吭气了,就动手把茶叶分成两份,给老潘的一份多一些,用报纸包了,给老 潘放进提包里,又把自己的一份放进自己的提包,然后瞧着老潘的脸色说:“潘主任, 茶叶我可给您放提包里了。我先走了?”老潘还是不说话。小商就站着不走,一定要等 老潘说话。老播只好说:“那你……走吧。”小商高高兴兴地提着包走了。老潘也只好 把茶叶留下了。不过他还是不敢拿回家去。他怕拿回家去让孩子们看见他拿公家这么贵 重的东西对孩子们影响不好。老潘把茶叶悄悄锁进自己的办公桌里,平时办公室里没人 了,才偷偷拿出来泡上一杯喝。 茶真是好茶。一倒上开水,茶叶就在茶杯里根根飘立,不像老潘平时喝的那种一块 多钱一两的陕青茶,倒上开水,茶叶就在茶杯里浑浊地窝着。老潘喝过几次后,觉得味 道实在是好,喝这种茶真是享受,一辈子不喝一回真是亏了。老潘不禁有些凄凉,想到 光是靠国家给他的工资,他哪能喝上这么好的茶!难道一个干部非要靠贪污这辈子才能 喝一回好茶吗? 老刘来老潘的办公室交代事情,见老潘的茶杯里也泡上了龙井,笑了,说:“老潘, 这茶叶味道怎么样?” 老潘顿时像做了贼似地脸红了,看看左右无人,才低声说;“挺好的,挺好的。” 老刘哈哈大笑,拍着老潘的肩膀说:“老杨你看你吓的,你还真是个好人!”老潘 脸更红了,只有愧笑。 老潘和老刘的关系就更密切了起来。老刘想要什来东西,都让老潘去搞。老刘除了 喝茶还要抽烟,于是老潘每个月都还要给老刘去搞烟,发票开的还是办公用品。老潘买 来烟后,老刘总要甩给老潘一条半条的。老潘如果不要,老刘就要生气。老潘就只有接 了过来,把烟和茶叶一起锁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没人的时候才偷偷拿出来抽。烟自然也 是好烟,老刘只抽红塔山,用老刘自己的话来说,他是“塔山不倒”,一直要抽到退休。 老刘说他退休以后再抽那种二三块一盒的次烟,领导退休以后再抽好烟就不可能有地方 报销了。老潘沾老刘的光抽着红塔山,心里又是很多感慨,想想现在老百姓说的话确实 有点道理:现在抽好烟的都是自己不买烟的。老百姓还说了很多更难听的,都是不能见 报的。 老刘年龄到了,当局长是最后一届,干完这届就要退。老刘想抓紧时间把自己的事 办一办。抽点烟喝点茶都是小事,老刘最主要的是想给儿子结婚搞套房子,再给闺女也 搞一套,闺女还在上中学,先给她预备着。这种事老刘也让老潘去办。搞房子可不像买 烟买茶叶,买套房子要十几二十万块钱哪!发票总不能开办公用品吧?老百姓简直有点 恨老刘了,觉得老刘真是把共产党当成亲爹娘了,什么东西都不客气地到爹娘口袋里去 掏。老潘有情绪,就拖着不给老刘办。老刘脸子又吊长了。老潘每天胆怯地瞧着老刘的 脸色但还是硬拖着不给老刘的儿子闺女买房。老刘急了,把老潘叫到办公室,说:“老 潘,你干脆说一句话,办,还是不办?”老刘说话的时候眼神像刀子一样朝老潘剜过来。 老潘一下软了。那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的历史污点问题,顿时像条虫似地让老刘捏住了。 老潘嗫嚅地说:我没说不办呀。 老潘只好让财务开支票在市里的“灵湖”住宅小区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但老潘 没有让老刘的儿子闺女去住,而是把房子给了单位住房最困难的老裴,把老裴腾出来的 旧房子给了老刘的儿子结婚。至于老刘闺女的房,老潘还想给他再拖一拖;单位里有些 老工程师干到头发都花白了全家才住着一半间房子,老刘那个黄毛丫头才十五岁,要真 给她买了房,老百姓还不恨死共产党了! 老潘这样安排后良心上才稍稍安了些。然后老潘想办法找些理由去给老刘解释,说: “刘局长,我这样做也是为你着想。单位好多人住房都紧张,咱们孩子一下住这么大的 房子,我怕有人到处去告你,对你不好。至于咱闺女,我想先缓一步,一下给孩子们搞 两套房子动静也太大了。”老刘很不高兴。但事情已经这样了,老潘毕竟还是给搞了一 套房子,老刘就说:“总不能叫孩子在个破房子里结婚吧?老潘你再想办法给装修一下 吧。”老潘心里叫苦不迭,但他不敢再给老刘拖着不办,怕把老刘真惹毛了。老潘就带 上小商雇上装修队去给老刘的儿子贴壁纸、铺地砖、包阳台……钱像流水一样地花出去, 发票开的是房屋维修费。老刘的儿子又提出要在客厅搞一个小吧台,说现在家庭装修兴 的就是这个。老潘的火一下就窜了上来,在心里骂道:“我操……”嘴上却笑道:“好, 好,年轻人赶新潮,你潘叔就给你搞一个。”就又给老刘的儿子安装了一个吧台,连工 带料又花了三千多。老刘的儿子真高兴,把老刘领来看新房,说:老爸你提拔潘叔真是 提拔对了。潘叔这人绝对不含糊,关键时刻为朋友的事情真敢花共党的钱!你看这钱花 到了装修出来的效果就是不一样。说的老潘的脸一阵一阵发烧,讪笑地说:“嗨,我和 你爸那是啥关系。”老刘见儿子说得难听,板起脸来斥骂儿子道:“小孩子家胡说什么! 什么‘共党’!”儿子嘟囔地说:“我说的是实话嘛。”老刘也不是真骂儿子,见房子 装修得漂亮,心里也和儿子一样高兴。看完了房子,老刘手搭在老潘的肩膀上,搂着老 潘往外走,说:“老潘,为孩子的事你真是辛苦了。咱俩之间就啥也不说了!”老潘让 老刘搂着,他感觉自己就像老刘的一条狗,被老刘像牵着狗绳一样的牵着走,胃里又像 吃多了海带丝,但嘴里却说:“咱们之间还说啥呢,啥都不说了,啥都不说了。” 老潘总给老刘办事,相互之间缠得越来越紧,渐渐也就麻木了。老潘当了办公室主 任之后,和外面打交道的机会多了,慢慢也就了解到现在好多单位都这样。一个领导班 子开会,大家坐在一起,掏出来的烟都是“红塔山”、“玉溪”、“中华”什么的。谁 都知道这么贵的烟决不可能是领导们自己掏钱买的,谁都不说。社会好像已经无可奈何 地默认了这种已经是太普遍的小的腐败现象的合法存在。任何一个干部都知道抽几条烟 喝几瓶酒是决不会被立案审查的,于是纷纷都何乐而不为。老潘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也 就慢慢习惯了每月给老刘搞烟搞茶叶也包括给老刘的儿子搞房子这种事情。人总是在大 环境中被塑造和更新的。老潘再干这种事情心态也平静了,不再提心吊胆。老刘半开玩 笑地对老潘说:“老潘你可以了。干就是锻炼出来的。” 可是老潘总也赶不上老刘的思想解放程度。老刘后来干的事又让老潘提心吊胆了, 继而又感到愤怒。老潘甚至有好几次很冲动地想撕破了脸跟老刘吵,哪怕老刘把他这个 主任给撤了。 老刘也在单位里挂了个女人。 五 让老潘生气的是老刘也让他为这个女人花单位的钱。那女人姓赵,是个学建筑的大 学生,毕业分到单位来没多长时间,还没结婚。照老潘的审美标准看来赵长得也是一般, 就是比较丰满一些。可老刘就是看上她的丰满了。老刘看上赵之后就把她从下面的施工 队调到机关来,好有机会对她下手。赵根本不怕老刘对她下手,甚至希望局长能早点对 她下手。现在的大学生思想都解放得很,也很实用。赵反而主动贴近老刘,整天“刘局 长刘局长”地叫得很甜,叫得老刘心花怒放。有一天老刘就在办公室把小赵抱住了,褪 下了她的裤子。完事后,小赵哭了,不再叫“刘局长”而直接叫老刘的名字:“刘生茂, 你把我搞了,你要负责。”老刘说:“我负责,我负责!”从此老刘就很负责地对待小 赵,像分房子、评职称什么的,老刘都让老潘给小赵去办。老刘还问小赵入党不入?要 想入党就把她入了。 小赵却不入。小赵说:“都什么年代了,入什么党呀,你还不如让办公室多给我报 销点医药费哩。”老刘就让老潘给小赵多报医药费。单位实行医药费控制,每个职工每 年最多报一百二十块钱。小赵拿来一大堆发票让老潘报。老潘不报。小赵转身就去找老 刘,往老刘怀里一偎,抽抽噎噎的。老刘就来找老潘。老潘只好咬着牙给小赵报了。 小赵还想沾老刘的光出去玩。小赵想去桂林,就缠磨着老刘要去。老刘想想出去也 好,在本地熟人多耳目杂,老婆也在跟前,他想和小赵睡觉也不方便,出去就不怕了。 老刘就带上小赵和老潘去桂林。老刘之所以要带上老潘,一是可以在单位避避闲话,二 来带上老潘这个办公室主任花费点什么也好报销。在桂林,老刘和小赵到处去玩,老潘 就陪着,买胶卷买饭买饮料,都是老潘的事。到了晚上,三个人在宾馆登计两间房子, 老潘和老刘一间,小赵一间。宾馆规定没结婚证明不让男女在一起住。老刘洗过澡后就 溜到小赵那里去和小赵睡觉,扔下老潘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每天快半夜了老刘才摸回 来。看着老刘春风得意的样子,而且也不管他老潘会怎么想,老潘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有一天晚上老刘又去和小赵睡觉。可是没过多久老刘又跑回来了。神色匆匆,非常 不好意思地对老潘说:“老潘,帮个忙!小赵――”老刘顿住,很难启口,但最后还是 涩笑地说了:“小赵晕过去了。我估计可能是白天玩得有点中暑。我也没在意。我刚― ―晦,反正就是和她做那个事吧,她一下就不行了。老潘你赶紧上街给我去买点药,十 滴水仁丹什么的。我得回去拿凉水给她敷敷。”老刘说完匆匆走了。 老潘血一下涌到脑子里,感到屈辱得要命,心里骂道:妈的老刘,你把我当成什么 人了!我操你八辈儿祖宗!老潘愤怒地奔出去,但他没有去买药,就在桂林的街上站着。 老播想:我才不管哪!你们俩日死一个才好!日死一个我看你老刘怎么收拾! 最后还是老刘自己去买了药。老刘问老潘为啥不去买药?老潘没好气地说:“我也 中暑了!” 从桂林回来,老潘就不想理老刘,对老刘很冷淡。老刘也看出老潘对他的冷淡来, 就来叫老潘到他的办公室去,他要跟老潘谈一谈。 老潘坐着不动,说:“我正忙着哩。” 老刘压着火气说:“你跟我来吧,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老潘就犟着脖颈跟老刘去了。 进了屋,老刘坐下,看着老潘。老潘却不看老刘,歪坐在沙发上,低头在茶几上摆 着几根火柴棍,摆个五角星,又摆个四方形,就是不跟老刘说话。 老刘看着老潘这副故意跟他别扭的样子,开口说道:“是这么回事,咱们单位,老 李不是走了吗,他这一走就缺个副局长。我考虑很久了,我想把你报上去,顶老李,把 你提起来当副局长,今天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老潘脑子“轰”地一下,血又涌上了头。他抬头看老刘,老刘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老潘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老刘说:“你是不是忙呀?要忙你先忙去。” 老潘脑子里嗡嗡的,满脑子都是老刘要提他当副局长的话,心里狂跳,激动不已,嘴里 就稀里糊涂脱口说:“不忙,不忙!”身子也下意识地坐端正了。 老刘这才发火了,狠劲拍了一下桌子道:“不忙你刚才给我瞎扯那鸡巴蛋干什么! 跟你说个话你带搭不理地玩火柴棍,叫你办个事你也不办,我看你最近有点牛逼哦!老 潘我今天跟你说清楚,以后你要好好配合我工作,要摆正你的位置!下星期你跟我去趟 组织部,先找李部长谈谈。让李部长先对你有个印象,听见了吗?” 老潘慑德地说听见了,悄悄把火柴棍捏起来团在掌心里,再不敢跟老刘耍脾气。老 潘又一次让老刘拿住了。 老刘还果真带老潘去了组织部。不久,单位的人都知道老潘要提副局长了,惊叹之 余,再见老潘时,都更加显出谦恭来。连各科室的科长们也到老播这儿来走动。先是设 备科的老关提了两瓶茅台上老潘家去,死说活说非要老潘收下。其他的科长们听说老关 给老潘送酒了,都撇嘴,说关胖子这人真是条狗,看谁得势巴结谁。后来骂关胖子最凶 的老齐也上老潘家来了,给老潘送来了四瓶茅台。大家听说后又都骂老齐,说老齐也是 个溜逑子拍马尼的货。接着安全科的老肖也悄悄上老潘家来了,据说老肖送的东西重得 网兜绳把手指都勒出了印。大家听说老肖也去了,就都不再骂了,想到现在人心隔肚皮, 万一到最后大家都去了惟独自己不去老潘会是个什么想法?于是都分别悄悄到老潘家去 拜访。来的时候都没空着手。宣传科的小姜还特地给老潘的爱人送了一台“颈复康”治 疗仪。小姜细致到打听出老潘的老婆颈部骨刺增生,就买了送来了。小姜放下治疗仪说: “老潘,我这可是给嫂子的,不关你的事。”老潘望着小姜笑容可掬的脸不禁感慨万千, 心想这个小姜才二十三岁就能当到宣传科科长,确实不是没有道理的! 老潘的老婆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男人这么风光过,还有人给她这个家属送礼,把她也 当成个什么尊贵人看待,不禁激动得哭了,对潘建军等几个孩子说:“我早说过你们的 爸是个有本事的。你看,你看,这不应我的话了!好好跟你们的爸学本事,有本事的人 几十年也压不住!”老潘的孙子潘冉那年十岁了,上三年级,到学校跟同学显摆,说: “我爷爷特牛逼!我们家香蕉多的吃不完。我健力宝喝得都不爱喝了!”还把一帮同学 领到家里来吃香蕉喝汽水。那些送的水果和饮料也确实多得吃不完,不吃都坏了。潘冉 也因此在班里成了大王,小朋友都开始巴结他,想跟着潘冉蹭吃蹭喝。老潘见老婆和孩 子们在人前活得神气,自己也挺自豪,觉得总算是对得起这个家了,从此在家里就更具 威严,下了班就往沙发上一躺,等待家人来尽孝道。家里人也更加敬重老潘;老潘一进 家门,全家人都赶紧给他沏茶倒水端菜盛饭,连潘冉都知道赶紧去给爷爷把拖鞋拿来换 上。老潘是全家人的皇上,八面威风。 这些老刘都知道了。老刘见了老潘,笑嘻嘻地说:“老潘,要当局长了,感觉不一 样了吧?这些天是不是有不少人给你去溜逑子送礼了?” 老潘脸红了,说:“就几瓶酒,几瓶酒。” 老刘看老潘羞惭的样子哈哈大笑,说:“老潘,叫你老婆炒几个菜,我到你家去喝 酒!” 老潘赶忙说行行行,欢迎! 老刘来家喝酒的那天,老潘特地把几个儿子和儿媳妇都叫了回来,让帮着老婆一起 弄菜,保证要让老刘吃好喝好。菜端上桌后,老刘端起酒杯对老潘说:“你那个事,组 织部大概过了年不久就能批下来,来,我们局长副局长先喝一杯!老潘手抖颤颤地端起 杯和老刘碰了,不知讲什么好,只是说:“刘局长,您吃菜,您吃菜!”全家人们立一 旁,人人都像喝了酒一样的兴奋,为当家的骄傲不已。那天老刘挺高兴,酒一下喝多了, 话也多了起来,口无遮拦,什么事都说,连他和小赵的事都说了。老刘说小赵早就不是 处女了,他第一次和小赵睡觉就知道了。小赵还大呼小叫地说她疼,疼个屁!都是装的。 说得几个儿媳妇羞臊得呆不下去,但又不敢走,怕走了老刘不高兴。老潘作为长辈更是 尴尬得要命,又不敢去捂老刘的嘴,只有一个劲儿地打岔频频劝老刘喝酒,结果老刘越 发喝得多,就越发显出醉态来,口中就越发肆无忌惮。 后来老刘就说到了他这次之所以要提拔老潘的事。老刘舌头都大了,说:“老潘, 你说,现在提拔干部,要看,看什么?”老潘说:“这个嘛,要知识化,专业化,还要 思想作风好。”老刘像个鸭子一样地笑起来,说:“你,说的都是,是社论!现在又不 是开会,你给我讲官话干,干什么?你虚伪!老潘改口说:“那要提跟自己关系好的?” 老刘说:“屁!屁屁屈!现在哪有关系好的?现在人跟人,都,都是利益关系。什么关 系好,都是,是假的!”老潘说;“那你说提什么样的?”老刘一指老潘说:“就提你, 你这样的!”老潘惊愕地问;“这样的是啥样的?”老刘依旧醉愣愣地指着老潘说: “有污点的,有把柄的,要抓住!抓住一个干部的把柄,你再提拔他,这样的干部,就 能像,像狗一样地听你的话!就是你,你这样的!”老潘脸一下白了,不禁回头看看老 婆和儿子媳妇们。老婆和孩子们都不自然地避开脸去。老刘还在说;“老潘,你说,我 让你干啥,你,敢不干?”老潘讪笑着说:“刘局长,你喝多了,你喝点茶吧。”老刘 却一把打掉老潘递过来的茶杯,说:“我,不喝茶!你说,是,不是?!”老潘只好说: “……是。”老刘笑了,说:“对,对嘛。比如说,这,这个,”老刘顺手拿起桌上的 一个大玻璃烟灰缸,“这个烟灰缸,我想在你头上敲,敲一下,你敢,敢不让我敲?来, 让我敲一下!”老潘苦笑不迭,说;“刘局长,你真醉了,你躺一会儿吧?”老刘却固 执地举着烟灰缸,说:“不!你让我敲一下!你头伸,伸过来!你伸,伸不伸过来?!” 老潘脸变得煞白。全家人都屏住呼吸沉默着,看着当家的。连潘冉都不敢出声地看着爷 爷。老潘最后眼一闭,头朝老刘伸了过去。老刘在老播头上敲了一下,然后彻底醉了, 吐了一地。 老刘走后,老潘如一尊石雕般地默坐着。全家人都低头轻手轻脚地收拾残羹剩菜, 谁都不敢看老潘一眼。老潘从此再不跟家里人讲话,尤其不跟孩子们讲话。老刘的这一 敲,让老潘觉得在孩子们面前再抬不起头来。 老潘从此开始变了。 六 单位的人都说老潘开始变坏了。 老潘做官开始做得很恶。底下的人来找老潘办事,老潘一张脸总是阴阴冷冷的,态 度很不好,且百般刁难,能不给人方便就尽量不给人方便。看着单位的人为报销一张医 药费发票或者想住一间房子三番五次来乞求,老潘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感到快意,觉得自 己也好像拿着烟灰缸在这些人的头上狠狠敲了一下,找补回来了一些老刘给予他的羞辱。 单位的人都开始惧怕老潘,见了老潘更加恭敬,同时在背后都咬牙切齿地骂老潘,说老 潘不得好死! 老潘都知道。老潘知道别人在背后骂他也不生气。老潘心想:你们爱在背后操我的 祖宗就操去,反正你们当面见了我就像见了你们的祖宗,一副孙子样!现在人神气就神 气在当面。现在全中国还能找出来一个不在背后挨别人骂的人吗?背后挨骂很正常,不 算什么。老潘渐渐也能够理解现在社会上人人都在骂的那些“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 的三难干部了:他们长年坐在机关里,也是坐得可怜。为了提拔、职称、住房或者安排 子女就业什么的,要小小心心地看上面的脸色。他们在上面受了气,只有朝下面发泄, 找回一些心理平衡来,不然就要憋死。老潘因此觉得官僚主义也是可以理解的。 惟独对老刘,老潘继续谦恭着。老刘要提他当副局长,他不能把老刘惹毛了。 那一年过春节,大年二十九,老刘来找老潘,说他要去看一位老领导,让老潘买五 斤苹果、五斤猪肉、十斤白面、十斤大米,还要大葱芜美生姜紫蒜什么的,再买一些药, 什么感冒通去痛片牛黄解毒丸之类的家庭常备药品,给老领导拜个早年去。 老潘有些惊讶,说:“刘局长,你的老领导,那是高干了呀,过年就送这些东西? 最差也得买些对虾、海鱼,起码送两瓶茅台吧。你送些猪肉白面大葱,还有感冒通,这 不成了访贫问苦了吗?” 老刘说:“嗨,你不了解情况,差不多就是访贫问苦。这些东西现在对他来说就是 最好的了。你就去买吧。” 老潘就不再问,从财务上拿钱买了一堆这些不钱的东西,临时还在菜市场拣了一个 破筐,把大荔姜芜萎紫蒜这些零七八碎不好拿的装了一筐,和老两个人坐车去了。 老领导的住房倒是好,按厅局级待遇配的一幢层小楼,还有一个小院子,种着一棵 丁香树和一棵槐。老刘和老潘把东西抬进屋,老潘发现屋里却是酸:家具都是七十年代 的,有一个七十年代时兴过的五斗橱摆在客厅里,有一台黑白电视,还有两个人造革的 沙发,再就没什么东西了。只有一个轮椅是现在的,有六七成新。老领导患了脑溢血, 抢救过来之半边身子瘫了,话也不会说了,后来打针吃药做气功,慢慢恢复到能在屋里 扶着墙走几步,如果想出去晒晒太阳,就只能坐轮椅了。 老领导的老伴老刘喊她柳大姐。柳大姐看到送来的猪肉白面大葱,高兴得眼泪汪汪, “小刘,”柳大姐喊老刘小刘,“你有良心!”抹去泪,连几句稍稍推辞的客气话也不 说,就往厨房里抱。老刘和老潘帮她抱。抱着搬着的过程中,有几棵葱散掉在地上,老 潘一看那几棵冬葱的葱叶都枯了,就顺势一脚把它们踢到墙角去,墙角那里有一小堆扫 起来堆在那里的垃圾。柳大姐看见了,忙不迭地跑过去,从垃圾堆里把那几棵葱又拣起 来,像拣了人参似地吹掉上面的土又把它放回厨房,还埋怨老潘说:“这都是拿钱买的!” 搬完了东西,老刘说:“柳大姐,你看过年还缺啥不?缺啥我再去买。” 柳大姐说:“小刘,你要能再顺便给大姐捎点酱油醋来就好了,过年包饺子好调馅。” 老刘就对老潘说:“老潘你记住,一会儿再去给大姐买五斤酱油,五斤醋,再买几 斤盐。” 老潘心想怎么日子都过到这个份儿上了,一个厅局长连个酱油醋和盐都买不起?! 老潘忍不住问:“柳大姐,平时你们不吃酱油醋的?”柳大姐明白老潘话里的意思,脸 一红,尴尬地说:“那倒不是。我是说你们要能顺便捎来就更好了。要不,我不是还得 花钱嘛。” 接着柳大姐又眼泪汪汪了,跟老刘说现在家里的钱真是紧张死了!老宋(老领导姓 宋)看病都花了九万多快十万块钱了。老宋的单位还不错,很照顾退下来的老领导,尽 量想办法给报销。可单位现在也是穷得没办法,经费紧张到一个厅局级单位只保留两部 电话,一部厅长书记用,一部传达室公用。单位像老宋这样退下来的老干部还有不少, 都是老头儿老太太,身体里的零件都坏了,都得看病花钱。单位月月都得向卫生厅打报 告要求追加老于部的医药费,可卫生厅管着十几万几十万上百万大小干部,全中国有几 千万!整个中国现在就是一个吃饭财政,哪里还有钱月月给你追加!单位只好对老干部 们说各人的医药费各人先挂着账,等什么时候有钱了一定给大家报。柳大姐说她家都挂 了五万多块钱的账报不了了。可还得继续花钱给老宋看病。现在医院看病真是贵极了! 随便看个小病都得花几十块上百块。医院如果继续这么只顾自己挣钱昂贵下去,总有一 大会闹出人命来!中国现在看不起病的人真是太多太多了。柳大姐说她和老宋的工资月 月都花得精光。月月都得找熟人借钱。她已经是借得再不好意思去借了。而且现在就是 好意思厚着脸皮去借也借不来了:熟人都开始躲她了,不借给她了。家里平时日子过得 真是可怜,买盐都买粗粒的大盐,回来用擀面杖碾碎了吃,那种袋装的精制盐根本不敢 买。 突然门口“咣当”一声,有什么东西碰倒了。老潘和老刘回老一看:老领导扶着墙 颤巍巍地挪到厨房来了,碰翻了一个洗菜盆。老领导脸吊着,指着猪肉白面大葱苹果呜 里哇啦说了一通什么,很严厉的样子。老刘和老潘听不懂,回头看柳大姐。柳大姐翻译 道:老宋是问这些东西是不是用公款买的?要是用公款买的就赶紧给他拿回去,姓宋的 饿死也不能给共产党脸上抹黑! 柳大姐扶住老领导说:“不是用公款买的!是小刘看过年了,自己买了东西来看你。 你想现在用公款请客送礼谁还送猪肉白面?又不是解放战争那个时候了。”老刘也忙说: “是啊,是啊,宋厅长,送点猪肉白面给您包饺子吃!” 老潘也说:“给老首长您包饺子吃啊!” 老领导笑了。他半边脸麻木着,一笑就有些僵硬,口水从闭拢不严的嘴角流出来滴 到前襟上,柳大姐在前襟上给他系了个小孩围嘴。老领导又呜里哇啦说了一些什么,柳 大姐翻译道:老宋问有没有酒?吃饺子没酒,不香。他有好些年没喝过酒了。 老潘一阵心酸,这回不等老刘发话他抢着说:“有有有,肯定让老领导过年喝上酒!” 他心想回去马上让财务开支票买几瓶好酒送来,而且就买茅台!老潘动了一点感情,和 老刘两个把老领导扶到客厅坐下说话,柳大姐陪着翻译。 老领导的儿子和儿媳妇回来了。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子,孩子很脏,脸上身上都 是疯玩沾上的土,拿着一根劣质的冰棍儿在吃。媳妇一边给孩子拍着土,一边对老刘和 老潘局促地笑笑,就进里屋去了。儿子是认得老刘的,喊了一声“刘叔叔”,却不知再 说些什么,就也局促地笑笑,也随媳妇去了。这儿子木呐,老潘看见他提着孩子一路跑 丢的一只鞋。老潘找话对老领导和柳大姐说:“现在幼儿园也是越办起不像话了,小孩 子玩得到处嘟是土,鞋也掉了,阿姨也不管。” 老领导却脸沉沉地不说话。柳大姐叹了口气说:“小孩子没有送幼儿园。没钱送。 宋新和他媳妇都下岗了,厂里每月只发给他们七十块钱的生活费,让自谋生路。宋新和 他媳妇现在买套工具在马路上学着给人修自行车,小孩子就放在马路上让自己去玩,有 一回差点让汽车轧着。”柳大姐说着又要抹泪。老刘说:“七十块钱?现在吃饭都成问 题呀!”柳大姐说:“司不是嘛,宋新和他媳妇只好回家来吃。我这里吃几天,再到他 老丈人家吃几天。小刘你说这么下去算是怎么个事呢!”老刘说:“你想办法给宋新调 个能发工资的单位嘛。”柳大姐说:“小刘,宋新调你的单位行不行?大姐我今大求你 了!”老刘说:“大姐,宋厅长是我的老领导,我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不帮忙我是个王 八蛋!可我的单位小,编制早就满满的了。你让宋厅长给李克写个条子嘛。李克管着那 么大的一个化肥厂,调个把人绝对没问题。李克这个厂长当年不是宋厅长提拔他,他当 个屁!大姐你让宋厅长写条子。”柳大姐说:“我说过了,老宋他不写!”老刘惊愕地 问:“为什么?”柳大姐没好气地说:“你问他!”老刘和老潘都看着老领导。老领导 不说话,脸憋得通红最后憋不住了,呜里哇啦地嚷起来,还很生气地拍了一下茶几,把 个茶杯都拍到地下碎了。老潘和老刘自然又是听不懂,柳大姐苦笑地翻译道:老宋说他 死也不去开后门。开后门不是共产党员干的事!老宋说就让宋新去锻炼。七十块钱怎么 了,比旧社会强多了!三九年他揣着老娘给的五角钱毫子就去当了八路,一直到五五年 供给制结束,共产党没给他发过一分钱他还不是照样干革命!要革命就不要怕吃苦! 老领导听柳大姐翻译完涩哑地憋着迸出了一个这回能让老刘和老潘都听懂了的单词: “对!”又说“很好!” 柳大姐说:“好,好,你革命,都这个样子了怕还革命得不行。” 老领导鸣里哇啦大嚷起来,这回是真气坏了,脖子上的青筋蹦出老高,手都气得抽 搐。柳大姐不敢说了,悄然地抹着泪。老潘和老刘赶忙去劝。老刘说“不说这个了,不 说这个了,咱们今天是来给老厅长包过年饺子的。老潘,你和柳大姐去厨房剁馅和面我 陪宋厅长说说话。老潘你快去!” 老活顺势拉着柳大姐走了。 走到厨房门口,老摄哄着柳大姐说:“大姐您别哭了,咱们今天多包点饺子,好好 乐和乐和。”柳大姐抹去泪说:“给老宋包一碗饺子就行了。剩下的肉挂在窗台上,让 冻着,隔二差五再给他包点吃。弄点肉也不容易。我吃点素面片就行了。我又没病着瘫 着,”老潘心头一热,心想这个大姐还真不错,嘴上说得厉害,其实一颗心都放在病老 头儿身上。 进了厨房门,老潘和柳大姐猛然都有些发傻:宋新和他媳妇正把那些猪肉苹果往一 个大包里装。媳也还把大葱和芜美紫蒜塞到包里去。见到柳大姐进来两人都住了手,脸 上浮起生硬的惭笑。那媳妇不该话,低了头抱起孩子佯装给他系鞋带。宋新只好硬着头 皮说:“这不是,要过年了吗,拿点东西去看看磊磊他姥姥姥爷。”柳人姐急了,又怕 客厅的老伴听见,压低了嗓门颤颤地说:“你们都拿走,让你爸过年吃什么?!”宋新 忙说:”还留着有!”他掀起扣在案板上的一只小盆,盆底下有一块刚割下来的猪肉, 约摸有半斤左右,还有四个苹果;柳大姐又气哭了,说;“你们还有一点良心没有?! 你当你爸是猫啊?猫食也比这多呀!”宋新腮帮的肌肉突突地跳起来。那媳妇依旧不说 话,沉默着。宋新也哭了,说:“妈,你叫我咋办呢?我们在他姥姥家都吃了一年的饭 了,饭钱一分都没掏过。磊磊这一年的衣服、玩具,平时的零食,都是他姥姥姥爷掏钱 买的。这都要过年了,我咋不能提点东西去孝敬孝敬呢?我这才提了点啥东西嘛,一块 肉,几斤苹果,现在乡下农民串亲戚也比这提得多!我,我,我们凡有一点办法,我哪 能这么下三烂!”宋新哭得捂嘴蹲在地上,也怕客厅的老爸听见。那媳妇幽幽地说话了: “妈,现在说也是晚了。要是爸有权那时候,走个后门,把我和宋新调到一个好单位, 现在哪能这样!咱爸那人,也真是――”宋新骂媳妇道:“你知道个屁!你闭嘴!”那 媳妇被写得噎住,脸涨红了,回骂了一句难听的。宋新跳起来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媳妇 哭了,骂得更难听了,且声高嗓大,全不怕客厅的老头儿听见。柳大姐扎煞着手哭着说: “这年不过了!呜呜呜……” 老潘立在门口,望着这混乱的一团,不知说什么好。突然老潘觉得身子被拉了一下, 回头一看,老刘扶着老领导抖抖颤颤地挪进厨房里来了。 柳大姐忙浮起笑脸说:“没事,没事,是磊磊调皮,要吃生肉,宋新打了他,就闹 起来了。” 宋新和他媳妇也笑得肌肉发硬,说:“就是的,就是的,磊磊太捣蛋了。没事。爸 您歇着去。” 老领导不说话,站着。他都听见了。他朝老刘艰涩地笑笑,那眼泪就顺着笑纹淌下 来了,而后他呜里呜噜说了一些什么,神色很羞惭的样子,柳大姐一听就大哭起来,哭 得老刘和老潘愣愣的,心里发毛。 柳大姐哭着翻译老头儿的话;老宋是问小刘能不能再帮帮他,能不能再借他点钱, 再给他买点猪肉苹果送来?过年了,让孩子们提上去孝敬一下丈母娘。老宋说:等国家 给他报销了医药费,他一定还小刘的钱。他拿党籍做保证! 老刘好半天才挤出话来:“……行。” 从老领导家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了。老刘和老播饭也没吃。老刘脸阴沉沉的,情 绪很坏。他叫司机先把车开回去,然后对老潘说咱们俩随便找个地方喝点酒吧。老刘说 他想跟老播聊聊。 在小饭馆里,老刘喝了不少酒,喝得眼泪汪汪的。老刘喷着酒气问老潘:“老潘,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挺坏的,多吃多占,还搞女人?”老播心想:你确实够坏的!但 这话老潘不敢说。老潘说:“刘局长,你挺好的。” 老刘凄惨地笑了,说:“老潘你又说假话!现在人跟人都说假话,真没意思。”老 潘脸红了,猛喝了一口酒,佯装咳嗽起来,掩饰他的窘样。老刘抹了一把涕泪,说: “我知道我现在挺坏。其实我过去也是不错的。我在老宋头儿手下当干事那会儿,下乡 搞杜教,村里有个小孩不小心跌到崖下去了,我背起他就往医院跑,医院说要输血,我 二话不说就让救我的血,事后老乡送来几斤鸡蛋要让我补补身子,我说什么也不要。我 那会儿确实是个好党员。老潘你信不信?” 老潘相信。老潘想起六O年他三个孩子饿得喝洗脚水他都没有动国家仓库里的一粒粮 食。那个时候日子虽然苦,但人的品质普遍都不错。老潘说;“我相信。那个时候毛主 席管得严啊。” 老刘说:“不是毛主席管得严,主要是那个时候人都有一股心气儿,都想学好。要 说现在比毛主席那个时候还管得严哪,纪检委,检察厅,反贪局,一大堆管人的机构, 那个时候哪有?关键是现在人那点心气儿都没了。社会风气变坏,好人也得受影响。老 宋头儿倒是不搞腐败,怎么样呢?过年连个饺子都吃不上!我一想到我哪天退了休也要 变成老来头儿这样,我是一点心思也没有了。老潘,我看你好像还不错,给你条烟抽你 还脸红,你蛮像个好党员哩。” 老刘瞅着老潘嘿嘿嘿地笑起来,笑得老潘觉得老刘是在讽刺他。老潘阴着脸坐着, 老宋头儿那个样子在他脑子里总也抹不去,心里凄凉得难受。他手里的一双筷子在他面 前的一盘小葱拌豆腐上下意识地揭来捣去,也不夹来吃,直到把那盘豆腐掏得支离破碎。 老潘觉得他心里还坚守的最后一点品德也让老刘说得稀里哗啦地粉碎了。老刘还瞅着他 傻笑,好像他不好意思抽国家的烟真是有多么可笑似的。笑得老潘火起来,他也喝得有 点头大,骂道:“你傻娘儿们似的笑我干什么?你以为我就是吃素的?操你个姥姥的你 笑啥笑!”老刘没听见,他醉了,傻笑着就趴在桌子上睡过去。老潘头有点晕但没醉, 脑子还清醒。他扶着老刘往外走的时候,觉得一切都无耻透了。老潘晕晕乎乎但还清醒 地想:妈的,哪天我也搞腐败去! 过完了年上班,办公室又要给老刘去买每月抽的烟。老潘把支票交给小商的时候, 突然说:“你多买几条;我也要抽。以后我每月也不自己掏钱买烟了!” 小商眨巴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挺奇怪地瞅着老潘不知主任今天是怎么了。 老潘说:“你也买两条去抽,凭什么就该我们俩艰苦朴素!” 小商喜笑颜开,说:“潘主任你这才算是彻底跟上时代了!” 从此老潘的烟和茶月月都由国家免费供应。老刘拿什么他也拿什么,再让手下的小 商也吃一点甜头,拿用起来方便。老潘放开来拍好烟喝好茶,不用再担心月月抠省自己 那儿个不多的工资。那烟和茶的是都越吃越大,月月都要吃掉他几倍的工资去,使老潘 真正体会到了权力部门干部的工资“含金量高”这一道理。 老潘又喝起了酒。老潘原来是不大喝酒的,只是在单位陪客的时候才喝几杯,他怕 花钱买酒。小商见老潘喝一点酒就脸红,就对老潘说:“潘主任,你喝酒还要锻炼哩。 酒是都是锻炼出来的。”老潘一想反正以后喝酒都可以开支票去买,喝多少都不怕,就 说锻炼就锻炼,锻炼好了酒量以后也好陪客。小商是个酒鬼,非常高兴老潘能有这个态 度,就开了支票买来了当地商家称为“一件子”(十二瓶)的茅台酒,放在老潘的办公 室里,每天下班陪着老潘喝几杯锻炼,逐步提高酒量。起初老潘觉得这样两人在办公室 里干喝,枯燥,喝了几天就不想喝了。但小商却极馋这茅台,茅台酒很贵的,一瓶要二 百多块,平时他落不着喝的,就执拗地要让老潘一直喝下去,还想了好多办法来为这喝 酒助兴,其中一个老办法就是划拳喝酒。划拳老潘是会的,会喊“五魁手”“六六六” 之类,但老潘嫌喊这个声噪,不大想划。小商就说那就不划这个老拳了,咱划个哑拳, 不出声的,咱划一个“市长怕老婆”。老潘问什么叫个“市长怕老婆”?小商伸出一只 巴拿五根指头来,说:潘主任你看好,这五个指头,小拇指是老婆,无名指是村长,中 指是乡长,食指是县长,大拇指是市长,依次是村长管老婆,乡长管村长,县长管乡长, 市长管县长,老婆又管着巾长,一个压一个,咱俩就伸指头来比划。比如你出大拇指, 我出小拇指,你是市长,我是老婆,这样我就赢你了,你就得喝酒。这就叫“市长怕老 婆”。老潘问;“怎么村长就不怕老婆市长就怕老婆呢?”小商说;“村长都是农民, 娶的都是黄脸婆,打起老婆来都往死里打,哪个农民怕老婆?而市长娶的都是太太,懂 得妇女儿童保障法,要是发点脾气晚上不和市长睡觉市长也没办法,市长又不能硬扯过 老婆来强奸,又不能打,作为市长他还要注意影响哩,所以只有跟老婆服软,这样老婆 不就管着市长了?”老潘听了哈哈大笑,觉得蛮有意思,就踉小商划这个“市长怕老婆”。 茅台酒一瓶一瓶地喝下友。划了一些口子,老潘又有些烦了,小商说那咱们而换个新拳, 再来划个花拳。老潘问什么叫个“花拳”?小商说花拳就是带荤的,然后从一到十教给 老潘:一张床,两人睡,三拉灯,四盖被……老潘又听了哈哈大笑.又跟小商来划这个 拉灯盖被的花拳。茅台酒喝完了一件子又去买来了一件于。小商不断变换着拳路来跟老 潘喝,老潘酒量大大见长,到最后一顿能喝个六七两,在酒桌上完全能够冲锋陷阵了。 老潘自此也开始馋酒,不再等小商说话,隔三差五就叫小商开支票买茅台酒来喝。 没多久老潘也搞了个女人。 七 那女人姓段,也是单位的。小段过去隔三差五就来找老潘,她想把单位办公楼临街 面的一间房子承租下来给她爱人开个小烟酒副食店,她爱人是个工人,下岗了。过去小 段提着烟酒来求老潘,老潘丝毫也没有想过要搞她。老潘从来没干过这种事。起初他对 小段还很冷淡,给小段打官腔,说些“还要研究研究”之类的官话,却始终抱着不给小 段办。那些烟和酒老潘都叫小段拿回去,他根本不稀罕,国家商店有的是,他开一张支 票就能买来。搞得小段都不知道要怎么巴结老潘才能让他吐口。 那一日小段又来找。她给老潘的老婆买了件宁夏产的滩羊二毛皮大衣,想换个送礼 的方式再好好求求老潘。老播一见那件大衣就说:“你拿回去,我不要,不要!搞什么 名堂!”小段捧着大衣进退两难,尴尬万分。那天中午老潘喝多了一点酒,但没有醉, 只是大脑很兴奋,说话更是口无遮拦。醉眼朦胧里,老潘突然觉得小段站在那里的样子 挺好看的,从腰身到屁股,一道弧线弯下来,像一个水葫芦。老潘脑子里这样想着,手 就下意识地伸出去,在小段的腰上捏了一把,说:“我看你的腰挺细的。”手一抓摸到 那软的腰肉,老潘的酒意一下全吓醒了,心想这下可闯祸了,立刻惶然不知所措地愣在 那里。小段也怔了一下,惊愕地望着一直对女同志挺严肃的老潘,许久,才轻轻地说: “潘主任你干什么呀。”拿着大衣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小段回过头,对老潘羞涩地一 笑,走了。这一笑把老活周身的火焰都熊熊点燃了起来。 隔了一日,老潘鼓足勇气对小段说:“小段,咱们哪天晚上到城外头的河边去钓鱼 吧。晚上钓鱼挺好玩的。”小段低着头光是笑,也不说话。老潘虽然没乱搞过女人可也 一把年纪了,人生阅历已经不算少,他看小段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是同意的,就在一个 傍晚带着小段到城外的河边去了。小段到了河边把想钓鱼竿乱戳到水里,还是光低头笑 着不说话。这小女子的低头浅笑燃烧得老潘又像回到了二十多岁,再难把握住自己,扯 过小段来就把事情做了。 完事后,小段哭了,也不穿衣服,只是躺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哭。老潘慌得不知怎么 办才好。天黑透了,月很暗,暗月淡光里,老潘见小段的胸部有一粒污点,以为是刚才 翻滚时河边溅上去的泥巴,就抚慰地拿手轻轻地去给她抠掉。抠了几下却抠不下来。老 潘以为是泥巴干硬了,又不敢重抠怕抠疼她的皮肤,就掬了些河水想给她洗掉。河水滴 到小段的胸部上,小段噗嗤一声笑了,说:“傻。那是痣。”老潘怔了一下,也笑了。 他活了大半辈子,除了见过他老伴的乳部再没见过第二个女人的,他不知道还有痣长在 这个地方的。 小段不哭了,坐起来,也是直接叫老潘的名字说:“潘长水,你把我搞了,你以后 得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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