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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梦 端木方 一 这年头,现实总有点横眉刺眼的,生活跟着日历亦步亦趋,整天面孔不变,真也俗 得刻板乏味。蹲在宿舍里像幽魂,幽魂也难得片刻宁静,老胡闷闷地躺在床上,无可奈 何地听一段不太新鲜的鬼话。 “后来呢?”问话的人伸伸舌头,把嘴角的花生皮卷下来。 “后来么,等因奉此,孩子就养出来了。你不是看到了吗? 棕黄色的头发,乌黑乌黑的大眼睛,皮肤雪白。那,一眼就看得出是一个混血儿。” “现在,这孩子归女的抚养着?” “你猜对了一半。据说,男的要回国了,商量了多少次,想把孩子领回去作个纪念; 条件开得蛮够慷慨,可是有人坚持不肯。” “你是说,这女人舍不得喽?” “不是。谁也想不到,是这女人的丈夫不肯。” “怪事怪事!他凭什么不肯呢?难道说――不不,这样的男人,我简直不敢相信, 天底下会有这样的男人。呃。老胡,你来分析分析,这男人留住这么一个男孩子,到底 所为何来呀?” 老胡抬抬眼,苦笑一下,交了白卷。 “有道是人生不可思议。我想,这个男人的心理,八成有些变态。留下这个孩子用 意何在?报复么,孩子等于不名誉的幌子,简直是折磨自个。为了虐待女的,让她天天 回忆―― 这孩子是怎么有了的,那当初,谁叫他同意来着?况且,女的走上这条生路,作丈 夫的,就不深谋远虑一下后果可畏么? 既然,动机是为了生活所迫,如今,人家拿大把钞票来了,又何苦不为金钱所动?” 说故事的人摇摇头:“说的是么,真猜不透它,谁也猜不透。” 这件事,老胡听过不下十次了。他懒得去搭讪,别人对这话题,却津津有味各具心 得见地。 事儿挺简单:乱世,一男一女,为了生活或是其他,再掺进另一个男人,于是女人 有了孩子。另一个男人拿钱换取这笔交易的副产品,未获成交――因为第一个男人喜欢 这孩子。可是,女人另有孩子,是属于第一个男人的。现在的情形,仍是乱世,一男一 女,一些孩子加上这个孩子。其余的呢,就是很多人对这件事,大胆地评论与揣测了。 “这男的做什么啊?”又有一个插嘴了。 “你是说当丈夫的那一个么?他也是知识分子哪!” “可能算盘打得太精!这在经济学上有个名堂,叫作――” 屋里笑哄哄了一阵,人都走光了。 老胡顺手拣了一本读物,看来看去,仿佛读祭文似地其鸣也哀,其心也悠然物外。 情绪上,仍然徘徊着男的,女的,又一个男的!棋声琴音、高谈阔论猝然消失,走廊上 冷清清的,才显出收音机的哑嗓门在道白:“为人莫当差,当差不自在,风里也得去, 雨里也得来。在下名唤――”他捻熄了。气氛愈加反常,更加难成睡意。到了周末,还 枯守这餐伙食,怎么好意思?不过,幽魂到了街上,也只是游魂而已。 老胡在床上伸了伸懒腰,像尺蠖似地爬起来了。他略加收拾,表面上总算衣冠楚楚, 头脸虽难得嫣然一顾,却也不嫌可憎。至于谈吐风度,对独身者应具的修养来说,可谓 钻研有素;报章杂志上有关男女之间,心理、性格、社交、礼仪等,粗细不遗地剪贴下 来。绝对不会穷凶极恶,降格成了无赖。真是既有自知之明,兼备年富力强的本钱。偏 偏―― 打一句美丽的辞藻吧,丘比特的箭,不曾射向他的身心。这档子事,最会捉弄人。 譬如说罢,老胡就是乡友们的中心话题,大家都关心他,都同情他;朝了面,不问问他 好像怪纳闷似的,问明白了依然乏善可陈,可又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安慰他。“从前啊, 有一个男的。现在啊,他还是一个人,男的。” mpanel(1); 老胡并不迟钝,多少品味出别人对他有点可怜兮兮的意思,宋家的周末牌局,就很 少去凑一手了。 今儿突然又来了,大家觉得出乎意外。宋太太首先招呼他道:“你怎么不早来呢? 潘小姐刚走开。若不,连上你‘摸梦’多么好?这位潘小姐啊,我来替你下点功夫。” 老胡点上一枝烟,笑一笑。潘小姐抑为“盼”小姐,真伪莫辨煞费斟酌。半晌才说: “我时时刻刻在摸梦么。” “你是老‘单吊’!”宋太太这句话惹得牌桌上嘻嘻哈哈。 “胡先生是有志气的。要么,准是盼个单吊自摸双,不求人。”另一位太太再趣上 一句,牌场术语都按在他身上了。 “哼!怕是‘全求人’喽!刚才,我仔细相了相那位潘小姐,您几位觉得怎么样?” 大伙跟着宋太太的眼珠,扫了老胡一下。这种比量似的端详,如同太太们挑剔绸缎庄布 头差不多,尺寸质料、花样用场――一览无余,所见略同。 “成!请客罢。胡先生。”太太们的语气,少有如是爽快的。 老胡的心情猝然一震。在牌言牌,一如满贯到手,牌已推倒,料不到横遭上家截和, 正在力持满不在乎的时分,上家却慢言慢语地自承开了一下玩笑,故意造成紧张。老胡 意内意外双重之喜,莫可言喻。潘小姐果有其人,宋太太不是信口开河,这股兴奋确乎 捺压不住。嘴里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措辞应付,眼睛一直盯住宋太太。 宋太太的眼睛转了几转说道:“说话啊。请什么客呀?” “主随客便。就不是为了这个,对各位也该表示敬意啦。 至于请什么,听候吩咐便是了。” “油腔滑调!”宋太太板起脸来了。别的太太又是一阵笑。 “诚心则灵。这是什么关口,胡先生还看不出来吗?” “快拜托呀!”牌声笑声混成一团。 好容易牌局散了。宋太太送走了牌友,进屋来的口吻就变得严肃了。 “绍庭,坐下来咱们说正经的。这位潘小姐就住在一六七弄,和徐太太――哎,前 两个月和你在一起打过牌,摸牌出牌爱哼哼绍兴戏的那位徐太太,他们是小同乡。因为 潘小姐刚调到这边来,一时还配不上宿舍,暂时借住在她家里。听说,家在南部,有父 母,有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姊姊。人是蛮求上进的,个人设法调到这儿来,打算活动活 动。大概,口头上是多挣点收入,你想,说是二十六岁,自己便不为将来着想吗?人么, 瘦一点儿正是清秀端庄,一言一动的风度真不错。我是头一回抱奋勇当媒婆,这可该怎 么个形容法?” 宋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眉头忽然一皱。 老胡边听边把一个婷婷玉立的形象,赋予性灵,在眼前飘来飘去。骤然之间,宋太 太眉毛紧起,话正说到劲儿上,闭口止住了。这难耐的沉寂,这难猜的话尾! 宋太太剃描过的眉毛还皱在一起,眼神也茫茫然的。老胡搓搓手,干咳一声。 “咦!这该叫古典美啊!多现成的词儿!多笨的脑筋!害我想了这大半天!”宋太 太一跃而起,拍拍额角又坐下了。 “……”老胡的一口粗气,从鼻孔里徐徐而出。真应了俗话所说的:“梁上没吊死, 一解绳扣给松死了。”周身感觉格外舒泰。看来,宋太太这么推敲潘小姐的美,其美也 就差不离了。平素,宋太太的眼就够尖的。老胡适时插话道:“我百分之百听您的,尤 其是您所说的美。有一回,您褒贬奥黛尔・赫本的脚,当时,我可真有点不以为然,过 了些日子,又看她主演的一张片子,专心留神赫本的脚巴丫儿。嘿!那得佩服您了,她 那脚巴丫的尺码,足比我的还大两号哪!不过――” “不过――潘小姐当然不能和明星相比,是不是?” “不。我是说,没有呢,仿佛是一个缺憾,着了边啦,又觉得流浪人要成一个家, 归齐是个矛盾。” “别咬文嚼字啦。怎样好好的说着,又打起退堂鼓来了?” “有一些事儿是这样的,穷人多幻想,弱者多现实。刚才,我很兴奋。只一刹那, 我又转了念头――胆怯得很。” “哟。真难伺候您哪!我再给您加上一句――孤独多古怪。” “这,也许就是我仍在摸梦的原故了。” 宋太太略一沉吟,瞄了老胡一眼,“这是大事――纵然八字还没一撇儿,您多加考 虑也是应该的。我未免太热心了,多久不见您,不晓得您对这事凉成这样子了!有人说: ‘一个人非常痛苦,两个人并不快乐。’难得您想得开,像眼前似的,独来独往,自由 自在。有了家的人该多羡慕您!” “好了。我好心的老大姐!我是把话说溜了嘴,说岔了。 您体会不到,我的情绪有多么乱。话应当这样说,我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千万不能 患得患失。成了呢,是命运的安排,吹了呢,是个人的遭遇。自己心里是这样克制,谁 晓得,嘴上说的却走了样。古怪,一点也不错。我古怪!” 宋太太叹息一声道:“咱们来个逢场作戏,顺其自然。这年头,恋爱和赌博差不多。 您打算的也对!可是,绍庭,别这么老气横秋的,豁达和懒散是两门子事。等找个机会, 见见那位小姐,让生活起一点变化,我真不忍心看你古怪下去了!” “让生活有点变化!”老胡自言自语的,胸膛上鼓荡起一股热意,脸不由得照在壁 橱的镜子上,远远觉得脸色有点红润。“大嫂,我走了。” “怎么走呢?”宋太太从厨房里跑出来了。 “沉不住气,又古怪起来了。” 宋太太笑得弯下腰去,老胡也陪着笑了两声。 二 机会来得很快。宋先生在办公室里,递给老胡一张独唱会入场券。“绍庭,这一回 我是观众,您要演得露它一手,精彩一点。七点半――按洋规矩,准时入场。” 老胡看看窗外,看看桌上的卷宗,再看看宋先生。 “那完全靠大嫂的导演了。您不去呀?” “不是抢亲,人多势众毫无用处。”宋先生挤挤眼走了。 窗外阴沉沉的,雨意颇浓。桌上躺着数不清的琐碎;专员宿舍粉刷墙壁;淡奶油色, 天花板抽换重漆。陈老板嫁女,送镜框一面。牛秘书觅下女,须三十岁以上内地籍,会 做面食。金课长电唱机的唱头杆故障,送亚尔估修。明晨九时联席会报,会场布置,桌 位U字型,鲜花,桌巾。会后餐叙,大富贵席六桌,司机车夫餐费九名……电话的叫铃响 了,老胡迭口地应声说是。白磁的记事牌上,又添上两行:内科第五病室,盆景另附大 补维雄十盒,德国拜耳厂制品。妇科第十五室,黄玫瑰花篮,署名用英文缩写。 老胡的忙碌,完全挤在下班前的半个小时,这个时间,正是顶尖儿人物思虑最多的 一段。几时小轿车的排气管,慢吞吞地吐几口气,老胡当日的工作才算结束。因为官儿 下办公了。 他把抽屉推上,轻吁一口气。工友哭丧着脸垂立一旁。 “胡先生。我踩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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