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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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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人生 葛林 1 远远地就看到胡日鬼两手捧了一只鞋底子认真地啃着吃。这狗日的个胡日鬼, 一向是不忌口的,吃青蛙吃蚂蚱吃水鳖虫吃蛇吃野猪吃乌鸦吃麻雀儿,最终就吃起 鞋底子了。到近了时这才看清,胡日鬼吃的不是鞋底子,是一个形状像鞋底子样的 面食饼子。胡日鬼的婆姨不会发面蒸馒头,但那女人专一地会做酥饼子,做出的饼 子长溜溜的像个鞋底子,且那饼子外面酥脆里面香软很好吃。 胡日鬼生得五短身材,身短胳膊短腿也短,但短腿的人偏就路多,常就拿了婆 姨的饼子串着门吃。他一走出家门最先惊动的必定是黑子,黑子见胡日鬼是拿了饼 子的,就欢欢地跑着一路跟上来。黑子是算不得一口人的,黑子是胡日鬼家一只很 懂事的狗。这狗子生得一身锦毛,黑缎子似的,且头顶有一双细媚媚的眼,眼上面 又生得两点儿黄毛,就好似这狗子也是戴了副眼镜的,有这种面相的狗子,应是狗 类中最有头脑最有见识的那一类吧。 黑子已习惯了胡日鬼走路吃饭的习性,但见得主人拿了饼子出门,必是要紧随 了身子跟着去的。胡日鬼一向对黑子很好,一口饼子常是要和黑子分着吃的,人吃 一口时必定要给狗分吃一口。那一日或许胡日鬼饿极了,人吃得口稍许大了一点儿, 狗吃的就小了一点儿,狗吃的少了狗就有了意见,狗有了意见就跳起来把胡日鬼手 中的饼子抢走了。胡日鬼愣怔了一下便喊着去追狗。胡日鬼的腿虽短但跑得就快, 追上黑子把那半个饼子从狗嘴里夺回来,结果是狗咬的那一部分分给狗吃了,人抓 的那部分人就吃了。这事情被婆姨看到了,女人就笑着骂胡日鬼越活越没出息了, 怎么人和狗就争着吃起食来了呢。 女人原就是个喜兴的人儿,精灵得很,常常弄些个谜儿让胡日鬼猜,胡日鬼尽 管是六耳猕猴转世,但也常被婆姨难为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一脸的猴急相儿。据说 胡日鬼和女人结婚的那天晚间就被女人难住了一回,头一回赤身裸体和一个漂亮的 女人睡在一个炕上,你说那时的胡日鬼能是个什么感觉。那时的胡日鬼真是既胆小 又胆大,既放肆又谨慎,既焦渴又甜润。火燥极了就去钻女人的被窝儿,谁料女人 却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圆桶儿,身子紧裹得连个鼠子也是钻不进去的。胡日鬼 像推碾磙子样地把女人从炕这头推到那头,又从那头反过来推到这头。搓揉得女人 咯咯地笑。女人就说:胡日鬼你别慌,我说个谜儿让你猜,猜出来咱合着被窝睡, 猜不出来你就到床下站着去。胡日鬼自恃头脑聪明,就逞能地说:有什么样的谜语 能难倒我胡日鬼吗?女人就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说:你说话可要算数,猜不出来就别 来招惹我。胡日鬼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胡日鬼说过这话以后很快就后悔了。胡日鬼后悔的原因是女人的谜语出得太难 了,让胡日鬼眼睛盯着房顶苦熬了半夜也没猜出谜底来。女人的谜语是这样的:掰 开你,进去我,我出来,你合住。谜底是答一件经常用的东西。胡日鬼说这件东西 是天上的是地上的还是牛马身上的?胡日鬼拐着弯儿套女人的话,目的就是要缩小 猜谜的范围。女人就说既不是天上的也不是地上的,就是你我身上的,是经常用着 的。胡日鬼听了哈哈一笑说:要说是你我身上的东西我就知道了,可这谜语你说错 了,应该这样说,掰开你的,进去我的,我的出来,你的合住。女人说不管怎么说 都是一回事儿,胡日鬼说那可不是一回事儿,你说那东西是我经常要用的,可我首 先得声明我可是从来没有用过它啊,这我可以向你保证的。女人就笑着说你猜出来 了,你说那是个啥。胡日鬼凑到女人跟前,压着声儿说:你不就是说男人和女人结 婚睡觉时用的那个东西吗。女人听了嗷地叫了一声,忙用被头把脸捂了,一只脚从 被里伸出来,呱嗒一声就把胡日鬼从床上踹到床下站着去了。这时只听窗外一阵哄 笑声,是听新房的人的笑。自此这谜语就流传了出去,以致流传到大江南北黄河上 下,但凡听过这谜语的人无不为它的幽默含蓄而叹服。 mpanel(1); 那一晚,胡日鬼坐在炕头上直熬到天亮,听到起床的号声响过,这才迷迷瞪瞪 开始穿衣服,衣服上了身子就开始系扣子,扣子系了一半就突然来了灵感,一个蹦 子跳到女人面前,说我猜中了,你说的就是这个衣服扣子嘛。女人便笑了,说算你 考试及格了,你进来吧。胡日鬼才说要脱了衣服重温他的鸳鸯梦的,这时就听门外 有人拍着门板粗声大气地喊道:胡日鬼,快起来,队上的奶牛下崽了。门外说话的 人是谢胡子,谢胡子是农三队的生产队长。 胡日鬼丧气败搭地说:牛下崽让它下去,你叫球我有啥用。谢胡子说:牛难产, 你不是胡日鬼嘛,不叫你叫谁啊。胡日鬼极不情愿地开了门,苦皱着脸子还想再说 什么的,却被谢胡子不由分说地拉着走了。 2 胡日鬼原名叫胡万能,万能而能之,那本事可就大了。 胡日鬼尽管个头不大,但那双小鼠豆眼睛里水就多哩。胡日鬼心眼儿灵透,但 凡农场三十六路活儿,他是见啥学啥,学啥会啥,学了就丢,不求甚解,学而不精, 因此,胡日鬼这名儿就这么叫起来了。 胡日鬼是二十六岁上结的婚,在那时候应算是晚婚了。胡日鬼结婚得了个女人, 女人又给他带来一台半导体的收音机做陪嫁,这真是让他喜出望外。一切都是那么 美妙,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胡日鬼在拆解女人衣服的同时,把那台小半导体也拆解 了。后来他终于发现那台半导体的秘密要比女人身上的秘密复杂得多。新婚的那段 日子里,胡日鬼专意地来研究了那台半导体,把那半导体拆了装,装了拆,反反复 复折腾十几天,终把那台收音机从有声日鬼到无声,后来又从无声日鬼到有声。有 声是有声了,可那声音不像先前那么清亮了,无论是女声还是男声,一律变成了公 鸭嗓子。就好像空嘴吃了一把清沙枣子,核儿吐出来了,枣泥却把嗓子眼儿给糊住 了。但不管怎么说,在那年月里,胡日鬼仅凭了一根铁钉子几根火柴棍自学成才, 成了全农场惟一的一个半导体专家,这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3 胡日鬼有了一个娃儿,起名叫个胡秀,是优秀的秀。可人刚学说话走路,那绰 号就有了,叫胡臭。农场人的文化水平不高,但给人起绰号都有一套本领。农场里 有数千号人,上至场长书记,下至刚断奶的娃儿,都有一个绰号儿。比如那场长姓 马,人又生得人高马大,绰号就叫个大种马;一个青年职工生得一头鬈毛发,人就 叫他球毛;场部有个女广播员老是涂个红嘴唇儿,人就叫她个红老X。诸如此类的 译名儿那就多了,要是一个一个地数那是数不完的。单说胡日鬼的儿子胡臭,那时 正处在狗嫌人不爱的年岁儿,整日里上天入地的疯淘。胡臭聪明过人,调皮捣蛋, 很让胡日鬼费了心思的。胡日鬼尽管满肚子的花花点子,可是到了胡臭那里多少就 显得不够用了,反而要被胡臭日鬼得满地转圈儿。 那一日午后,胡日鬼领了儿子胡臭去给菜田淌水,在上游处开了闸门儿就急急 忙忙跑到菜地里去挖口子,口子挖好了;站在菜地边儿上眼巴巴地等了一个时辰水 还没下来。胡日鬼觉得奇怪了,重又跑到渠口子处看时,就见狗日的胡臭正用了一 个西瓜皮壳子把涵洞口堵严实了,从另一处也扒了个口子去灌黄毛鼠哩,气得胡日 鬼在胡臭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一铁锹上去把瓜皮壳子掏烂,那水才咕咕嘟嘟叫着流 下去。 胡臭挨了胡日鬼的一脚并不在意,因为胡日鬼那一脚踢得并不疼。水淹了黄毛 鼠的洞穴,黄毛鼠也是个精灵的物儿,开始还躲在地下憋着一口气儿不出来,呼呼 噜噜向外吹泡泡。待肚子里憋的那口气儿用完了,这才一身泥水地爬出来。胡臭就 捉了那小黄毛鼠儿回家装在笼子里玩儿。黄毛鼠儿不同于地老鼠,它生得一个圆溜 溜的脑袋瓜儿,头顶上那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像人的眼睛,活活儿地逗人喜爱。 它快活的时候就把身子直竖起来,两只前爪儿抱到胸前,摆着一个很优雅很好看的 姿势,嘴里头果果地叫着,那声音很好听。 胡臭把黄毛鼠儿捉回家去,放到笼子里养着,那个笼子原来是养鸟的,鸟不养 了就养黄毛鼠儿。胡臭用菜叶子用麦粒儿用玉米渣子用馍馍竟把一个小黄毛鼠儿喂 熟了。开始的时候黄毛鼠儿还会生气呢,生很大的气,肚子气得鼓鼓的,一整天不 吃不喝,闹起了绝食。几天下来,就和胡臭熟识了,但见了胡臭,小东西恭顺得很, 有时候还在笼子里跳一种舞蹈,直逗得胡臭大呼小叫地乐。 那是一个中午,胡日鬼躺在炕上睡觉,睡着了,嗓子眼儿里像含了个玻璃球儿, 呼噜呼噜地响个不停,是打呼呢。 胡臭中午则不睡觉,就逗着他的黄毛鼠玩儿。不知怎么把鸟宠的门打开了,黄 毛鼠跑出来。黄毛鼠儿见洞就钻,就从胡日鬼的裤腿脚钻了进去,直站到裤裆拐弯 处藏着去了。那小东西看到那地方生了一丛软毛,还以为那是它的窝儿呢。那时的 胡日鬼从梦中惊醒,哇哇地惊叫着,慌忙把裤子脱下来,果然就看到那下身处有两 只毛茸茸的东西,一只黑的另一只是黄的,像一对儿患难与共的小兄弟。胡日鬼伸 手去打了一下,没有打住黄的,却把黑的打了一下,胡日鬼就疼得一哆嗦,再去捉 拿那黄的时,黄毛鼠儿机灵地跳上窗台,从窗户上跑走了。 胡臭见黄毛鼠儿跑了,哇地叫了一声,急忙开了门跑着追黄毛鼠儿去了,剩下 胡日鬼则还坐在炕上,两手捂了下身处,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4 黄毛鼠的事儿过去不久,胡臭就学会了做一种捕鸟的夹子。一把手钳子加几根 粗细不等的铁丝,他就能做出那种机巧灵敏的鸟夹子来。胡臭手工之精巧,让胡日 鬼也为之叹服。 鸟夹子做好了,像埋地雷一样地埋设在院门外的空场子上,鸟夹子上都上了诱 饵,又弄些米粒儿撒在周围,鸟夹子是掩埋在浮土下面的,上面只露着那馍馍疙瘩 做成的饵食,一切都布置好了,胡臭就爬到篱笆墙边一棵大树上蹲着去了。过了一 会儿,果真就有一群鸟雀飞来,鸟雀不知那饵食下面的危险,就叽叽喳喳在那里找 食吃,只听啪的一声,接着又是啪的一声,有两只鸟儿踏动了机关,被捕住了,其 他的雀鸟受了惊吓,便一哄地散去了。胡臭兴高采烈,一个蹦子从树上下来,去收 了被捕获的鸟雀,又把夹子原样埋好,人依旧躲在树上候着去了。鸟雀儿原来就是 记吃不记打的,一会儿工夫它们又结着伙飞来了。如此反复几次,鸟雀就学得精了, 知道了那夹子阵里充满了危险,再来时,只是躲在远远的地方,叽叽喳喳地叫个不 停,像是在开着一个什么会议,或是在提醒着新来的伙伴,千万不要再上那地方去 了啊,那地方一满儿是“地雷”,是十分危险的啊。 看见那些鸟雀儿不再上当,胡臭就有点耐不住性子了。胡臭原来想着要把他的 夹子阵再换个地方的,鸟雀再狡猾,还能斗得过狡猾的胡臭吗? 胡臭的夹子阵还没有转移,就有一个人走进了那片夹子阵里去了,那人就是胡 日鬼。胡日鬼在水田里刚拔了稻草归来,精赤了一双脚片子,踏得一路浮土撩烟, 一路走还一路哼着戏词儿。胡日鬼的嗓音好,那戏词儿让他唱得韵味十足。 那时的胡臭正蹲在树上,分明是看着胡日鬼走到夹子阵里去了,小狗日的却不 吭气儿,很有点儿“埋好地雷远远看,不见鬼子不挂弦”的味儿。胡日鬼的一句最 精彩最得意的唱词儿还没唱出,只听啪的一声,便作野狼嚎般地叫了起来。胡日鬼 是被鸟夹子夹了脚趾头的。胡日鬼抱住一只脚,另一只脚在地上做金鸡独立的跳跃。 胡日鬼嘴里吸吸溜溜叫着从脚趾头上取下鸟夹子看时,那趾头根处已是青紫的一条 印痕了。胡日鬼发着狠声,把那鸟夹子日地一声就扔到房顶上去了,回头来再找胡 臭时,就看见胡臭正蹲在树上对着他笑哩。胡日鬼大怒,指着树上骂道:你狗日的 给我下来,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胡臭一向不怕胡日鬼,平日里两个人就打闹调笑没有个长幼之分的,更多的时 候则是各自施出聪明手段,引诱对方上当受骗,以博取开心一笑。有一回,胡日鬼 用手指头捏了一撮辣椒面儿,食揩翘起来,一勾一勾地招引胡臭,说:“儿子,我 给你玩个魔术,我这根手指头接住你的鼻子你的嘴就张不开了。胡臭不知是计,就 过来说我不信。胡日鬼说你不信就试试看。胡臭就跑了过来,胡日鬼用食指按住胡 臭的鼻子尖儿,说张嘴,胡臭果真把嘴张开了,胡日鬼就乘机把那撮辣椒面儿塞到 胡臭的嘴里去了,直辣得胡臭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做猴子状,胡日鬼则乐得在炕上直 打滚儿。 胡臭上了一回当,就思谋着报复一下胡日鬼的。过了几天,胡日鬼似乎已把辣 椒面儿的事儿忘了,但胡臭却没忘。那是个中午,吃完饭胡日鬼正躺在炕上睡觉, 就见胡臭神秘兮兮地跑来,把一个小拳头伸到胡日鬼面前,说:爸,你猜我手里抓 的啥?胡日鬼歪着脑袋把那只小拳头研究了半天,说:是空的,啥也没有。胡臭忍 不住先笑了。说:你要猜不对呢?胡日鬼说:猜错了我给你当马骑。胡臭就把握着 的手往胡日鬼鼻子下面一送,猛地一放手。只听胡日鬼啊地大叫了一声,说:你手 里抓了一个屁啊。 再说胡臭眼看着胡日鬼被鸟夹子夹住了脚趾头,直乐得在树上拍着手儿笑个不 停。胡日鬼气极了,使张牙舞爪地要上树去捉拿胡臭的。胡臭这才慌了手脚,蹲在 树上亮着嗓子唱道: 狗哥哥快救我 狐狸要来抓住我…… 胡臭唱的是一篇童话故事中的歌,那篇故事就选在小学课本上。那时候胡臭还 没上学,但却知道了小学课本上的许多童话故事。那篇故事说的是一只公鸡和一只 狗子的事儿,公鸡和狗子是一对儿好朋友,两个一块儿住着,狗子外出做事的时候, 狐狸就来偷鸡了,公鸡被狐狸捉住时,公鸡就是这样唱的,公鸡一唱,狗子就回来 把狐狸赶跑了。 胡臭在树上这么唱着的时候,那个故事里勇敢仗义的大哥狗子没有来,倒是把 莲香叫来了,莲香下班回家,看到这一老一小两个胡日鬼闹得不可开交,另有一群 大人孩子围着看热闹,莲香就对着胡日鬼喊着说:你们这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 个小的,都爬到树上干啥去,耍猴吗?你说你们丢人不丢人啊,快都给我滚下来, 回家去。 女人这一喊,首先从树上下来的当然是胡日鬼,然后才是胡臭。胡日鬼见胡臭 下来了,就要抓胡臭的,胡臭就撒娇地躲在莲香的身后喊道:妈啊妈啊,你看我爸 啊。莲香就把胡日鬼抓住了,说:你还没个完了?咋跟个孩子一样了呢。胡日鬼则 满脸委屈地说:他弄个鸟夹子,不去捉鸟,专意地埋在路上,夹了我脚趾头。你说 他该打不该打?胡臭则说:我埋夹子就是打鸟的,你自己放着大路不走,偏要踩我 的鸟夹子,这能怨得了我吗?莲香说:行了,都不要喊冤了,谁是谁非,这官司回 家咱慢慢断。说着时一手拉了一个便回家了。 5 胡日鬼被谢胡子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这办公室是一间房,坐北朝南对了门儿的 放了一张桌子,是队长的。谢胡子就坐在那桌子后面处理公务,但凡队上那些鸡叫 狗咬的事儿,农工们来找队长,谢胡子就威武庄严地坐了,那气势有点儿像坐堂问 案的县官儿。谢胡子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纸,那纸上写着字,但不是“清正廉明” 之类的匾额,而是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其实这斗私批修 和清正廉明的意思差不多,只不过是换了个说法而已。 胡日鬼来了。胡日鬼就坐在靠门的另一张桌子旁,那张桌子是会计记账造表发 工资数钱的地方。谢胡子坐在队长的桌子后,高高在上,胡日鬼坐在会计的桌子旁, 从属在下。谢胡子就对胡日鬼说:胡日鬼,叫你来说个事,咱队上会计要坐月子了 你知道不? 胡日鬼说:她那肚子鼓了那么大,像怀里揣了个狗娃子,谁还看不出来? 谢胡子又说:队上研究决定,让你帮她点忙,你同意不? 胡日鬼说:我要会生娃,这娃我就替她生下了。 谢胡子哈哈地笑了,说:你狗日的胡日鬼,除了不会生娃外,你啥不会? 胡日鬼说:我知道了,你这是又抓我的差哩,让我接那一堆子账是不是? 谢胡子点点头,说:你行哩,这是队上研究决定的,你就接上吧。 就这样,胡日鬼就成了一名管账先生。好在一个队上的账目原来就不复杂,只 半天的工夫,胡日鬼就把那几本账都理顺了。 又是一天,谢胡子向胡日鬼下达“最高指示”,要胡日鬼去库房分化肥。胡日 鬼则说:队长,我这还有一笔账表没填好哩,场里急着要呢,你就替我去一次吧。 说着把一支笔一个账本给了谢胡子。谢胡子说:这可是你会计的活儿哩,说着接过 账本子就走了。 那时的农场各生产队,但凡男职工大多都在机务、水电、畜牧群上,农田里的 活儿多是女职工看管着的。那些娘们儿到一起可就热闹了,她们啥样的话都敢说, 啥大胆的事儿都敢做,她们曾合起伙来把胡日鬼的裤带解开,把胡日鬼的脑袋瓜子 塞到裤裆里,让胡日鬼老头儿看瓜。 胡日鬼害怕那群老娘们,但谢队长却不怕,谢胡子喜欢和那群女人一起耍闹。 谢胡子走了以后,胡日鬼把队长的办公桌抽屉打开,抓一撮茶叶,往茶杯里一放, 用开水冲了,盖上盖子泡着,就开始翻看那一堆新的旧的报纸。这时候队长桌上的 电话铃响了,胡日鬼急忙跑过去,抓起电话,就听有人在里边说:是谢队长鸣?胡 日鬼说:谢队长不在。那人又说:我是场长,请找一下谢队长。胡日鬼放下电话, 出去绕着房子跑了两圈儿,气喘吁吁地回来对着话筒说:谢队长到大田里去了,不 在家。电话里的场长又说:场里要开个生产会,队长不在会计也行。胡日鬼说他就 是会计。场长说你是会计你来也行。胡日鬼当即就找了辆自行车骑了去场部开会了。 胡日鬼在场里开了大半天的会,一回到队上就像个钦差大臣,坐在谢胡子的位 置上向谢胡子传达会议精神。谢胡子则坐在胡日鬼的桌子旁,神情极其恭敬。胡日 鬼传达会议精神不用记录本,胡日鬼的脑子好使,没有记录本他也能从头到尾从大 到小添油加醋把会议的过程一字一句地叙述一遍。胡日鬼传达会议精神像说评书, 有板有眼又有声有色,在传达场长讲话时他就模仿了场长的陕北口音,那年头农场 里陕北干部多,陕北话就是官话。听着胡日鬼模仿的场长官话,让谢胡子多少有点 身临其境的感觉,好像他上面坐着的果真就是场长了。胡日鬼讲得口干舌燥时就让 谢胡子给他倒杯茶来,谢胡子果真也就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到胡日鬼跟前,然后又 原坐回去继续听胡日鬼的传达,听着听着谢胡子觉着别扭起来,这个狗日的胡日鬼, 当了两个月的会计,怎么净干的是他队长的活儿,而他当队长的,却就做了胡日鬼 的差使,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这队长的权力不知怎么就让胡日鬼给拿了一半 过去了。甚至场里开生产会议,这么重要的事情他胡日鬼竟敢不跟他言一声,自己 就代表了队长去开会了,这分明是想篡党夺权嘛! 胡日鬼传达完了场长的指示,又开始传达生产科长的讲话。生产科长是河西人, 说起话来鼻音很重,就好像往铁皮箱里撒尿,发出的是一种囔囔的声音。谢胡子一 向和那姓刘的科长不和,两个人一见面就要拌嘴,就好像一个槽头上挂着两头叫驴, 不是踢就是咬,没有安静的时候。原本两个人是一个生产连队的,一个是队长一个 是书记,只因为性格合不来,把一个生产队也扯成了两半儿,生产上不去,官司也 断不清,闹腾得一个连队鸡飞狗跳墙,没有办法才把两个都调开的。谢胡子听不得 那科长的河西口音,一听那说话声胸腔子里就要着火。胡日鬼此时正指手画脚说到 得意处,谢胡子就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胡日鬼,你给我下来。 胡日鬼听到谢胡子的那一声喊,一只手就僵在空中怔住了,就听谢胡子又说: 胡日鬼,你是队长啊我是队长?胡日鬼这才又从科长的角色里退回来。胡日鬼急忙 从队长的桌子上走下来,笑着说:当然当然你是队长嘛。谢胡子哼了一声,坐到队 长的桌子上摆出队长的架子对胡日鬼说:你继续传达吧。 胡日克重又回到自己管账先生的座位上,谁料胡日鬼一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变 成了另外一个人儿,红头涨脑地哼哧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顺溜话儿。谢胡子又说: 胡日鬼,你继续说吧。胡日鬼则说:在你那队长的位置上自然说的是队长的话,这 不在那个位置上自然也就说不出来了。谢胡子则哈哈地笑了,说:把你个胡日鬼, 看把你能的,我还以为你狗日的成了精了呢? 6 那一年,农场里也开始评技术职称了,评技术职称是要讲学历的,这是硬件儿。 于是有不少老一点的同志就奔忙着到处找学历。军垦农场嘛,大多上了年纪的干部 都是当年的转业军人。毛主席老人家曾经说过,解放军是个大学校。解放初期那阵 子,部队上很注重文化教育。办各种各样的文化培训学校或文化速成班。那时候让 他们这些苦出身的干部去学习时他们还赖着不肯去,直觉着那学习文化是件苦差使, 拿笔杆子到底没有玩枪杆子痛快。到了这年头文化开始吃香了,有学历有技术职称 的人要长两级工资哩。于是乎他们这才意识到了文化的重要性,他们便翻箱倒柜到 处找那些已经发黄变霉的各式“学历”证书,那些找不到证书的便都后悔不迭,纷 纷请假,千里迢迢到原部队去找证明,证明找来了,但凡上过二年培训学校的,那 学历就算个中专吧,众多的是只上过几个月的文化速成班,农场对这一批老同志的 政策一向是宽松的,那就按个初中算吧。这一批一向以大老粗为荣的干部,一时间 都成了“知识分子”了,既长了工资又有了职称,一个个都笑得满脸花褶子,逢开 会便讲,天大地大变化大,到底还是咱党的恩情大。 胡日鬼是六十年代末期转业来农场的,尽管他有着正经的初中毕业证明书,可 政策到了他这一茬人头上,突然就严格起来。若是按实际水平来说,无论是往哪一 个系列上靠,他胡日鬼最低也能靠上个技术员职称的。可到末了,却连胡日鬼自己 也不知道该往哪儿靠了,胡日鬼能给牲口看病,但他不是兽医;胡日鬼会算账,但 他不是会计;胡日鬼会接电线修电话,但他不是电工;胡日鬼会开汽车,但他不是 司机;胡日鬼还会修收音机,但技术再好也没有用,农场技术职称系列里就没有这 一条儿。农场里评技术职称要求是在岗在位,且要一专多能。胡日鬼则是既不在岗 也不在位,胡日鬼毁就毁在他太聪明了,他的多才多艺让他无所适从了。 胡日鬼没有评上职称,情绪就低落得很,一个月没刮脸,那一脸红毛胡子疯长 起来,遮住了大半个脸,风一吹,露出了一个尖嘴猴腮,莲香见了就嘲笑他,原本 想说个谜儿的。但见胡日鬼心里着实难过,自己心里也就沉落了下来。 另一个替胡日鬼抱不平的则是谢胡子。多少年来,就是因了手底下有个胡日鬼, 队上任啥样的难活儿,没有解不开的。就是因为胡日鬼太能了,啥都会,他队长用 起来很顺手,哪儿需要,就把他派到哪儿去。胡日鬼那时最爱唱的一首歌儿是:革 命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打起背包就出发……这许多年里他谢胡子手 下有不少人被农场调出去,那些人中有的当了队长,还有的当了农技师。惟有胡日 鬼,才是一块真正的宝哩,倒是舍不得放手的。没想到到头来却害了胡日鬼,连一 个技术员的职称也没靠上,谢胡子气愤不过,就去找场里,农场党委办公室有一个 年轻的人事干部专门负责评职称的事。谢胡子找到那位人事干部,质问他农场里有 那么多没球技术的人都成了技术员了,像胡旧鬼这样的人为啥就评不上技术员呢? 那位人事干部就搬出一叠文件,一面一面翻看着说:你说的那个胡日鬼我们是知道 的,可评职称这是个严肃的事儿,这是有许多硬件儿扛着的,它不是评劳模评先进, 只要能吃苦耐劳把活儿干好了就行了,这评职称首先讲的就是文化水平和实际经验 相结合,胡日鬼没有学历,没有经过专业培训,没有发明革新创造,没有一个固定 的技术职业,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打杂的,你说他这技术职称该往哪儿靠呢? 谢胡子被人事干部说得张嘴结舌,半天没有说上话来,末了一跺脚转身走了, 临出门骂了句:啥球的硬性规定,球。谢胡子话音刚落,那人事干部就追出来,脸 红脖子粗地说:谢队长,你骂谁呢?谢胡子说:我没骂谁,我是后悔这些年我一直 把胡日鬼当个能人用着哩,咋就没想到让他正儿八经地干个技术活儿呢。 那一晚,谢胡子提了两瓶酒到胡日鬼家里,让莲香弄了几个菜,两个人捉对儿 喝起酒来,开始的时候是互相敬着喝,喝到后来便又抢着喝。谢胡子这人爱喝酒, 一喝醉了就哭,像小孩一样地哭。当酒到八成时,谢胡子就红着脸说:我今天请你 喝酒,我这是向你赔罪哩,你的职称没弄上,这都怪我,让你受委屈了。胡日鬼也 是喝红了脸的,就端起一杯酒敬谢胡子,说:老谢,你是个实在人,是个好人,你 是队长,如今像你这样好的干部是不多了。这些年跟着你,咱没苦着。自打那年咱 转业来农场,你是一直护着我的,你知道我身体瘦弱,就想着找些轻省的活儿让我 干,也怨我自己没出息,啥活儿一到我手里,新鲜劲儿一过就撂挑子了。在咱农场, 啥活儿我都干了,可到头来又啥球也不是,这不能怨别人,只能怨我自己。来,老 谢,咱干了这一杯。说着,一仰脖子,把一杯酒灌到了肚里,嘴里打着哈气,急忙 吃一四菜压着酒劲儿。 谢胡子拿起酒瓶子,给自家杯里倒酒,眼睛睁得老大,但手抖着还是把酒倒在 杯子外头了。谢胡子把酒瓶子往桌上一(足敦),伸过头去就嘬吸着桌面上的酒水, 样子像一头饮水的牛。完了就说:老胡,现眼下好了,政策宽了,允许职工停薪留 职出外挣钱哩,你去到芦花镇街面赁间房子,凭你的手艺,开个修理铺什么的,那 可是个好活儿呢。你挣了钱,多少给场里交几个管理费,咱也有个说法。若是挣不 上钱呢,你还原样回来,咱再想办法。反正是这农田上的事,苦多甜少,你身子弱, 硬顶硬你是支撑不住的,就这样先去闯一闯吧。 那一晚,两个人直闹到半夜,结果是都醉了。莲香熬不过夜,就到里间屋自顾 睡去了。谢胡子要喝茶,喊着女人倒水来,喊了两声见没人应,就站起来往门外走, 说是去倒水的,却走到院中对着葡萄树根哗哗尿起水来。听到外头的水声,胡日鬼 也坐不住了,醉眼迷蒙地跑到院子里,看见两棵树并排长着,像是两棵柳树,在胡 日鬼的意识里,院子里是没有柳树的嘛,这怎么突然就多出了两棵柳树呢。胡日鬼 顾不得那么多了,扯开裤带就急火火地尿起来。这时只听谢胡子在头顶上一声断喝: 操你个胡日鬼,你没长眼啊,你怎么就尿到我腿上了呢! 7 芦花镇是个大镇子,有一条公路从镇中穿过,据说那条公路往北能到北京,往 南能到西藏的拉萨。路面上车行如流水,是一个繁华的去处。 胡日鬼的修理铺就开在芦花镇的街腰子处,得天时地利,又加上胡日鬼手艺好, 收费合理,人又活泛,很快就把生意做红火了。胡日鬼的修理铺就叫万能修理铺, 修家电外带修自行车。那一天,就有一伙农民兄弟用绳子拉了一头牛来,说胡师傅 你把这头牛给咱修理一下吧。胡日鬼说:牛病了不找兽医去找我有啥用呢。胡日鬼 说着抬头看时,由不得先就乐了,原来那不是一头黄牛而是一台小铁牛拖拉机。农 村实行责任制后,那种小型拖拉机就增多了,农民兄弟就是把这种拖拉机当牛使用 的。农民们会算账,觉着养一台小四轮儿比养一头牛要合算得多,牛要吃草要吃料 要人侍候着,而拖拉机啥也不吃光喝点油,下田拉犁上路拉车比牛的劲儿要大得多, 农民们养拖拉机用拖拉机的热情空前高涨。胡日鬼看准了这行情,在他的万能修理 铺中又及时增加了农机维修的项目。胡日鬼能修拖拉机,但胡日鬼修出的拖拉机却 又犯了同一个病,在公路上跑得欢欢实实的,可一下到农田里拉犁的时候它就没有 劲了,光是吭吭地咳嗽就是不朝前走。农民们回过头来又找胡日鬼,说胡师傅你是 得过痨病的吗?胡日鬼说你看我这身体像是个痨病号子吗?农民们又说:你没得过 痨病可你给俺们修出的拖拉机都得了痨病了,咋一下他就只咳嗽出不了大力呢?胡 日鬼就怔住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拖拉机的毛病出在什么地方了。 胡日鬼离开农场不到一年,农场的变化可就大了。农场里也实行了改革,实行 责任到人、两费自理的新的管理制度。要说责任到人呢,尚能说得过去,至于说到 两费自理,工人们便迷惑了,谢胡子就尽力把自己在农场干部会上从场长那里听来 的政策条文及改革法规逐句逐字地向工人们解释了。他不解释还好,他一解释,工 人们立时就炸营了:什么狗球生产费用自理,就是说那土地划归个人承包后,那耕 种收割水利化肥等一切费用统统要工人自己负担哩。至于那个生活费用自理,那就 更邪乎了,自此场里不再给工人发工资,年底决算,按收入分红。他娘的,这不和 农村社员一个样了嘛,哪里还有国营农场的优越性啊。这些平时吃惯了大锅饭的农 场工人,虽然同是种大地的,可对于只有一河之隔的芦花乡的农民,一向是瞅不上 眼的,自以为国营农场的工人之所以比农民优越,就是能按月领取工资啊。如今这 改革,革来革去,到底是把农场工人的那一点优越性彻底干净地割设了,你说工人 们能甘心吗? 还没等谢胡子把会议精神传达完,工人们便一拥而上,把谢胡子围住了,指着 谢胡子鼻子骂:这哪里还是共产党领导嘛,这哪里还是社会主义嘛,分田到户?农 场也分田到户?这不是修正主义嘛?人们把谢胡子推来搡去,弄得谢胡子在地上站 不住脚。那阵势,就如同当年上改时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斗争地主一个样了。谢胡 子没有法儿,只好又跑到场里去,丧气败搭地求杨长:这次改革能不能再延缓一年, 或者在其他队先搞个试点,成功了,有了经验,再推开搞也成啊。 场长是个老军人,说话一向是说一不二的,看着谢胡子那副狼狈相,场长便铁 青了一张脸子,说:谢胡子,若是在战场上,你就是动摇分子啊,不枪毙也得撤职。 这改革是国营农场的出路,不改革咱农场就没有活路,你还没有穷够吗?农场怎么 扭亏增盈啊,经验是现成的,这在外地国营农场早就实行了。只怕是你们将来尝到 了甜头还要骂我保守,实行改革的步子太慢了呢。眼下是时不待人,你回去可以在 队上先搞个试点,以点带面,条件可以优惠一点。至于生产资料缺乏就先由场里垫 付。生活费用有困难,就到场里借嘛,到年底土地有了收成再还,今年还不上明年 还,总之一句话,啥时候你们的日子过好了,啥时候再给我场里算账还贷。 谢胡子听了场长的话,立马跑回去,如实地把场长的话向工人们又述说了一遍, 大伙这才平静下来。可轮到要制定承包计划、土地落实到户时,大伙便又都不说话 了,谁也不肯领头冒这个风险。承包会议开了两天,也没有开出个结果,急得谢胡 子想跳井,两天没有吃饭没有睡觉,嘴上起了一圈水泡子。没法儿,谢胡子弄了辆 自行车,跑二十里路到芦花镇去找胡日鬼,胡日鬼的鬼点子多,俗话说骡子的屁多 矬子的计多。当下胡日鬼听了谢胡子的话,低着头思谋了半天,把一棵烟点着吸了, 吸了半截,往地上狠狠一摔,说:我操,老谢,办家庭农场这是个好事,这个头我 带了。我这一辈子就爱搞个试验的,要不然也不会落个胡日鬼的外号,试验搞成了, 这可能是一条路子哩。这样吧,你先答应了,给我三百亩好地,我这就关了这店门, 跟你回队种地去,你看咋样? 谢胡子一听,立时跳了起来,说:胡日鬼,你这不是说胡话吧?胡日鬼说:我 老胡啥时候舌头上跑过马?谢胡子一拍脑瓜顶子,说:这些日子我愁的就是那些地 没人敢要,场里订的一亩地要交80元钱的管理费哩,有些人家没钱交,有些人家不 敢交,这才闹腾起来的,三百亩地,你能行?胡日鬼说:那么多钱,让我立马交, 我也交不起,我可以先交一半,另一半年底再交。不过这事要冒风险,有些话咱先 说好了,你不答应,我就不干哩。谢胡子说:啥条件,你尽管提出来。胡日鬼说: 我这是搞试点,那就只有成功;不能失败。谢胡子说:那当然,你失败了,后面的 事情就不好办了。胡日鬼说:我办家庭农场,我种什么,怎么种,一切都得我说了 算,你不能来胡搀和。谢胡子说:你的农场,你就是场长,当然你说了算。明日鬼 说:我打下的粮食,我咋卖,卖给谁,也得我说了算。 谢胡子一听就怔住了,过去的农场都是计划种植,粮食打下来,统一交由场供 销部门统一管理,甚至农业队长都没有权力销售,今日胡日鬼提出的这问题,谢胡 子就吃不准了,回过头来就去请示场长,场长那几日整天和队上来上访的工人打嘴 官司,上火动气,喉咙发炎,说不出话来,就用笔在一张纸上写道: 凡两费自理的家庭农场,享有独立自主的经营权,农场各级领导,均不得妄加 干涉。 谢胡子拿着那张纸条子,跑回队上交给胡日鬼,胡日鬼把那张条捧在手上看了 半天,笑了说:这是圣旨啊,有了它咱就放心了。 8 胡日鬼承包了三百亩地,胡日鬼要办家庭农场哩,这消息像风儿,很快就在农 场传遍了,农场人都深感意外,于是有人就说:真是个胡日鬼啊,这狗日的真是成 了精了,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干过个正经活儿,属猴子的,没个定性。一身的劲儿加 起来没有半斤,他是个种地的人吗?瞎逞能嘛,他以为这种地能像在他婆姨肚皮上 耍羔羔那么容易呢,等着瞧吧,有他狗日的罪受呢。又有人说:胡日鬼这人是个精 怪,他能哩,他是头顶上长球,日天呢。没准儿他真能像孙猴子那样,从裤裆里拔 一撮毛下来,放嘴里嚼一嚼,一口就能吐出几个小胡日鬼呢。有人嚷着说:要那么 多的小胡日鬼干啥?那人说:帮胡日鬼种地嘛。一帮人就哄笑起来。 胡日鬼没理会别人怎么绕弯子骂他,胡日鬼的家庭农场还是办起来了。三百亩 地连起来是好大的一片呢。若是凭着胡日鬼那点瘦干巴劲儿,把他的沟子挣翻那也 是忙不过来的了。但胡日鬼到底是胡日鬼,他有的是办法。胡日鬼说:活人还能让 屁胀死吗?人要赶大车,并不是非得人去拉车,而是人要借助牲口的力量去拉车啊, 人只要把牲口驾住就行了。胡日鬼的话颇有点哲学道理,很深刻的。但胡日鬼不懂 哲学,胡日鬼只知道使巧劲儿干活。 胡日鬼又跑了趟芦花镇,雇了两个庄稼汉子来帮他种地。芦花镇一向地少人多, 劳动力剩余的多哩。胡日鬼在芦花镇待了一年,结识了一帮儿庄稼院里的朋友,要 雇两个人来,那可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事儿。 胡日鬼这人很有点经济头脑,经过一番市场调查,他和省城一家啤酒厂签了一 个合同,由人家给他出种子出技术,他出力,试种了三百亩的啤酒大麦。那一年风 调雨顺,那三百亩的大麦长势喜人。大麦是早熟作物,在小麦刚黄芒的时候,它就 该开镰收割了。胡日鬼找到场长,说他要收割麦子哩,场里能不能弄台收割机帮着 收一下。那场长见了胡日鬼,拍着胡日鬼的肩膀说:你是第一个带头办家庭农场的, 场里是应该大力支持的,这你放心,哪一天收割,我带收割机亲自去,同时还要在 你那里开现场会哩,让全场的干部职工们都看一看,家庭农场的前景是无限广阔的, 国营农场只有走经营改革这条路子,职工才能富起来,农场才能活起来。 胡日鬼听了场长的话,心里就激动得很,这让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句“天大地大 不如党的恩情大”的至理名言,眼睛里就热乎乎的。 那一天,场长果真就带了一台收割机来了,随同场长来的还有场部机关各科室 的领导以及各生产连队的职工代表。胡日鬼的大麦地里红旗飘扬,一派喜庆气象。 谢胡子也颇为得意,一边走一边对着随同前来看热闹的农三队职工说:都看看吧, 好好看看吧,这就是办家庭农场的好处,当初让你们办家庭农场,你们狗日的都以 为是把你们往火堆里推呢,咋样啊?后悔了吧? 在那个现场会上,首先是由场长讲了话,接下来是谢胡子讲,然后就是胡日鬼 讲了。胡日鬼讲话的时候就站在场长的身边,尽管他的瘦小身子比场长和谢胡子矮 了半截,但因为他们是站在那台红色康拜因收割机的驾驶台上讲的,这就让所有来 参加现场会的人都得仰着脸儿来看他了,平时像三寸丁树皮似的胡日鬼,在那一时 骤然就高大起来。胡日鬼激动得满脸通红,两手紧抓住那驾驶台上的护栏,扯着嗓 子讲了一番感谢中央感谢地方感谢改革感谢开放的话。胡日鬼的话尽管讲得无边无 沿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胡日鬼讲话时气势很足,神采飞扬。这就让一些原 来就对胡日鬼的家庭农场心坏嫉妒的人心里就不舒服了,于是就有人指着胡日鬼在 下边小声骂道:你看那个胡日鬼,不就是种了几百亩地嘛,你看把他能成个啥了, 他也不在称盘上称一称自己有几斤几两,瞎张狂。紧接着又有人说:如今这年头, 富了的就是胡日鬼这种人,他这是精着沟子撵狼,胆大没牵挂,咋能不富嘛。 胡日鬼自然是没有听到这些议论的,胡日鬼对着驾驶员挥了挥手,说:开始吧。 紧随着一阵机器的轰鸣声,那台收割机像一艘大船一样,向着那片泛着金波银浪的 麦田缓缓驶去…… 9 这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初升的太阳照在院中的那棵葡萄树上,葡萄树叶上挂满 了露水,早风地一吹,那些露珠儿便闪闪发光。似乎那绿叶上镶嵌了许多珍珠呢。 一棵大叶南瓜在篱笆墙上不停地攀援,把一朵又一朵金盅儿似的瓜花开了个满墙, 使得这早晨的空气里多了一些清甜的花香。女人在院里摘菜时,随手掐下一朵金花 下来,撒去花朵儿,只留下花中的一根金黄的蕊心儿,然后又把蕊心儿插到另一朵 盛开着的花心里,那朵花的下面,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瓜胎。女人是给南瓜配花呢。 女人摘了一把梅豆,又铲了一把韭菜,这才开始到厨房做饭,饭做好了,就用 锅铲敲着锅沿喊着说:秀儿,秀儿,叫你爹吃饭啊。女人连喊几声,见没人应,一 锨门帘儿出来,看见儿子胡秀正弄了把椅子放在院子当中,人却双腿盘定坐在椅子 上,目不转睛地看住了那一颗初升的太阳。此时的太阳尚不扎眼,油汪汪的,像一 颗胞鹅蛋的黄儿。胡秀一边看着那太阳,一边双手不停地做出要拥抱那太阳的样子, 每拥抱一次,便做出一次深长有力的呼吸。女人就怔往了,说:秀儿,你怎么和你 爹一个样子,一辈子也没有个定性。胡秀撇了撇嘴,用不屑的口气说:我爹那算什 么,充其量只是个鼯鼠之技,飞不能上树,涉不能渡河,洞不能掩尾。我怎么和他 一样了呢?我这走的可是大师的路子呢。 儿子的话让莲香似懂非懂,儿子到底是长大了,儿子的学问也大了。 胡秀那时正在上大学,那是南方的一座很有名的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那 是一个好专业。胡秀原本就聪明过人,他的专业课在全年级一直是最好的,后来听 说外语好了可以出国留学,他便拼命地学外语,接着又想当作家,便没日没夜地学 习写诗,不长时间又迷上了《易经》。 女人便批评儿子说:你可不能学你爹啊,你爹就吃了不务正业的亏了,他那个 人爱耍小聪明,学什么会什么,学会了就丢掉了,到后头是啥也没有了,人家都评 职称呢,他连个技术员也没评上。女人尽管唠唠叨叨地说着,可做儿子的却不再说 话,一心沉浸在他所幻想着的那个美好境界里去了。 女人见儿子不再和她说话,就回屋去了,女人才说要叫男人起床吃饭的,却见 胡日鬼正泥胎木雕般地在床上坐着,两眼尽管睁得老大,却没有了一丝儿的活意。 女人先就吓了一跳,拿手指在鼻子下面摸摸,嘴唇还是热的,鼻子眼里却不出气了。 女人一时慌了手脚,急忙朝院子里喊着说:秀儿,秀儿,快看你爹,你爹他没气儿 了。 胡秀闻说,一个蹦子从门外窜进来,趴在胡日鬼的脸上看了看,说:我爸这是 走火入魔了。说着就到处找针,说要针扎了人中才能过来的,慌忙之中看到了箱柜 上有一把锥子,胡秀拿过来才说要朝那人中处扎的,锥尖儿还没及皮肉,胡日鬼身 子猛地往后一仰大叫一声说:我死了。说着通的一声,人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了。 女人这才松了口气,知道又是胡日鬼作怪耍弄人的,就手揪了胡日鬼的耳朵, 把胡日鬼从床上拉起来,骂着说:你这没正经的东西,怎越活越没出息了,没个耍 头了,怎能装死弄鬼吓唬人呢。 胡日鬼把耳朵从女人手中挣脱出来重又躺在床上,说:我做梦我死了,都说人 做梦死看是好事哩,怕是这次竞选队长能选上呢,你们都不要打搅我,让我再死一 次。 胡秀闻说便来了兴趣,说他可以把梦中所预示的事解出来的。胡日鬼一听便坐 了起来,说他梦见他死了,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死了,他死了后就装在一具棺材里 被一群人抬着走呢。胡秀一听,便说:这真是一个好梦呢,梦书上说棺材乃官才也, 人入棺就是入官之意啊。你入棺之后被一群人抬着走,那就是说人们在拥护你抬举 你哩,这是吉兆。爸,看来这队长你是当定了。听胡秀这么一说,胡日鬼就高兴得 很,多少就有点把持不住的样子了。听莲香说要吃饭了,这才跳下床去洗脸,一路 走着雀儿步,嘴里哼着一支歌儿,那歌儿是刚跟儿子学会的,名字就叫《阿里巴巴 是个快乐的青年》。 吃饭的时候,莲香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让你儿子一说,就轻狂得要飘起 来了,人家当官的要走得稳,坐得稳,那叫官相,你看你,尖嘴猴腮,个头还没有 个扁担长呢,你连个技术员都没评上,还当队长哩,我看悬着呢。胡日鬼嘴里头正 嚼了口饼子,听婆姨这么一说,便急着把一口没嚼透的馍咽了下去,立时便噎得伸 长了脖子,像鸡一样咕儿咕儿地叫。胡秀见状急忙在胡日鬼背后用手拍了几下,待 那团馍馍下去了,胡日鬼这才说:你女人家倒是好见识,你给我说说,官相是个啥 样儿的。女人说:这做官的嘛,个头儿一定要大。胡日鬼说:庄稼长冒了头,还不 结籽哩。女人又说:做官的嘴一定要大,你看眼下那些当官的吃官饭,走到哪吃到 哪,这叫嘴大吃四方。胡日鬼说:吃四方还不挑食呢。给啥吃啥,你说的那是猪。 女人又说:做官的耳朵都大,有一双大耳朵,上听皇帝圣旨,下听百姓民情。胡日 鬼说:你说的还是猪,猪的耳朵最大,大得翻下来把自家的耳朵眼儿都堵住了,它 啥也听不见,只听见母猪叫,一圈的猪,哪个发情了,一叫它就知道了,就走过去 关怀一下……胡日鬼的话说得不雅,女人生了气,在桌上端了胡日鬼一脚,胡日鬼 发疼,便嗷地叫了一声。 10 农三队有位名叫张望才的老职工死了,按照惯例是要开个追悼会的。主持追悼 会的当然应该是谢胡子,谢胡子是农三队的最高行政长官,他不主持谁主持?若是 再换个人,那追悼会的规格就下降了,这是生者和死者都不能允许的。可让谢胡子 来主持也有点问题,那些日子里谢胡子正犯病,谢胡子是脑子上的毛病,一会儿清 醒一会儿糊涂,清醒的时候便十分地清醒,糊涂的时候便是一塌糊涂。 谢胡子主持追悼会的时候正是犯糊涂的时候,谢胡子糊涂着写了篇讲话稿,就 照着那篇讲话稿糊糊涂涂地念,谢胡子表情庄重地宣布追悼会开始,谢胡子说:热 烈庆祝张望才同志逝世大会现在开始。那些年形势大好,各种各样的欢庆会开得多 了,就开成了一种模式,谢胡子就用开庆祝会的模式来主持他的追悼会了。首先是 胡日鬼看出了毛病,急忙在旁边提醒谢胡子说:沉痛哀悼,不是热烈庆祝。谢胡子 翻了翻眼睛,寻思了半天,说:对,是沉痛哀悼,那就沉痛哀悼吧。接下来又宣布 说:下面让我们大家一起来唱国际歌。胡日鬼又急忙纠正道,是奏哀乐,不是唱国 际歌。谢胡子说:对,那就奏哀乐吧。哀乐是由一台录音机播放着的,听着那哀乐, 想到死者生前诸多好处,好多的人都哭了,但谢胡子没有哭,那时候谢胡子已经糊 涂着不知道哭了。接下来谢胡子开始追述死者的生平,谢胡子讲道:张望才同志生 于一九九一年一月十五日。胡日鬼又提醒说:是一九一九年,不是一九九一年。谢 胡子就怔住了,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胡日鬼说:老胡,这个会还是你来弄着开吧,我 是不行了,净胡球说哩。胡日鬼是临危受命,勇敢地接受了谢胡子主持人的千斤重 担。胡日鬼见多识广,有理有节地主持了那个不同寻常的追悼会。在那个追悼会上, 胡日鬼牛刀小试,充分显示了他的非凡的领导才能。这让整个农三队的人都吃惊了, 说这个狗日的胡日鬼还有当队长的本领哩。 自那个追悼会后谢胡子便越发糊涂起来。谢胡子为了他的病专门到省城大医院 检查了一次,检查的结果首先让医生们都大吃一惊。然后是谢胡子自己也吃了一惊。 医生们拿着X光照片让谢胡子看,谢胡子说:这是我的头吗?我的头怎么就是这样子 了呢,怎么光有骨头不见肉了呢?医生说:这是X光照片,自然是不能照出肉的,否 则看不清里头的东西了。谢胡子看着又说:既然是我的头,怎么里面就有了一颗子 弹呢?医生说: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你怎么就弄了个子弹进去了呢?谢胡子想了想 说:不是我弄过去的,是狗日的美国鬼子给打进去的吧?谢胡子终于想起来了,他 在朝鲜战争中头部是负过一次伤的。受伤之初好像是有人用木棒在他的头顶上狠敲 了一下,那时他就昏死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又醒了过来,一睁眼, 看到自家的阵地已被敌人占领了。几十个美国鬼子正围成一堆儿,在那里咯吱咯吱 地吃罐头,叽里咕噜唱歌,那歌唱得才难听呢,像驴叫。他醒过来的第一个意识就 是战斗,他在身边的土里摸出了一颗手雷,那东西威力很大,能炸毁一辆坦克呢, 不过那家伙也太重了些。好在他的伤是在头上而不是在胳膊上,要不然就没有办法 把那个大家伙扔出去了。当那颗手雷像一颗炮弹一样在敌人群中炸响后,他便一跃 而起,像一只发怒的雄狮向敌人扑去,那时他感觉到头发都变起来了,像雄狮脖子 上的毛。其实他头上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光头而已。在他呼喊着向敌人冲锋的时 候,手中的冲锋枪也呼啸起来。那群受到这意外打击的美国鬼子,一时间就慌了手 脚,用鬼哭狼嚎抱头鼠窜这些词儿形容一点也不差,他们丢下了十几具尸首,便从 山坡上打着滚儿下去了。那一仗打得很著名,在那一仗中,谢胡子立了功,成了战 斗英雄,但也因此种下了病根儿。那时候他感觉着自己的伤并不重的,只是老觉着 脑瓜儿里老是有一种凉嗖嗖的感觉,像是有一股风老是在往头里面灌。谢胡子倒没 有在意,那伤很快也就痊愈了。没想到那竟是一颗子弹,那狗日的东西在他的脑瓜 儿隐姓埋名藏匿了这么多年后又公开出来活动了。那东西若真是一个特务的话,可 真算得上是一名超级特务哩。 医生对谢胡子说:这真是一个奇迹啊,真是不可思议,像你这号病例恐怕是空 前绝后的了,怎么一颗子弹能在你脑瓜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呢,这可不是一般人所能 承受得了的。谢胡子说:共产党员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自然是什么样的人间奇 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的。谢胡子嘴里是这样说的,但心里头还是有点儿打怵。因为医 生说要把他的脑瓜儿重新打开,把那个罪大恶极的家伙挖出来。谢胡子说:动手术 是不是很危险啊?医生说:危险是避免不了的,尤其是那颗子弹在你脑瓜但待了那 么多年,在它的周围已经成了一种近亲组织,现在把子弹取出来,肯定是要有一定 损伤的。谢胡子没有听懂医生的话,就瞪着眼睛说:你说什么?我会亲近一颗美帝 国主义的子弹,我怎么会亲近了一颗子弹呢。医生便笑了,说:我说的这是医学上 的话,你不懂。说通俗点儿就是那颗子弹在你的脑袋里待了三十多年,那颗子弹周 围已经生成了一种很特殊的适应性脑组织,那些特殊的脑组织把那颗子弹紧紧包围 了,使它不能侵害其他正常的脑组织……医生的话还没有说完,谢胡子就抢着说: 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你是说我的那个脑组织已经把那个子弹包围了,这么多年 竟然没有把狗日的消灭掉,到头来还得你们来帮忙解决。如果说不动手术又会咋样 呢?医生说,随着你的年龄不断增长,生长细胞老化,肌体免疫力降低,那种特殊 的脑组织包围圈的战斗力减弱,那颗子弹就会疯狂地向你进攻了,最终是破坏脑神 经,导致脑瘫痪。谢胡子一听便紧张起来,说:你说的那个脑瘫痪是不是天不知地 不知自己拉的屎自己吃的病傻子啊?医生点点头说:大概就是那种情况吧。谢胡子 一听就害怕了,谢胡子不怕那颗子弹,但谢胡子害怕自己的屎,谢胡子急着说:还 是快一点给我手术吧。 谢胡子在手术前,又回了一趟农场,像办理后事一样,来安排他生前身后的工 作了。 谢胡子找来了胡日鬼,跟胡日鬼进行了一次长谈。谢胡子语重心长地说:老胡 啊,你也是老同志了,思想觉悟高,脑子灵活,跟形势踢得紧,群众基础也不错。 我思谋着我这一走,说不上又是个啥情况呢,但这革命工作总不能停的,咱这农三 队的事儿就托给你了,这可是个重担子哩,你就勇敢地把它挑起来吧。我已经向场 里推荐了你,由你来接我的班,过几天场里的任命书就下来了,你年轻,就好好地 干吧。我是不行了,老了,有病了,该退下来了。人嘛,都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 或轻于鸿毛,张思德同志就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 谢胡子说着说着又糊涂起来了,但胡日鬼却不糊涂,胡日鬼心里清楚,这是谢 胡子在选他的接班人呢。胡日鬼心里就很激动了,在这之前许多年里,胡日鬼也曾 经流露过一回想当队长的活思想,但很快就被谢胡子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察觉了。 谢胡子就批评胡日鬼有篡党夺权的野心,胡日鬼自然知道谢胡子的厉害,挨了批评 不敢再张狂了。没有想到这如今改革开放了,胡日鬼的个头不长,名声就见长了, 历史的重任终于就要落在他肩上了,这就让胡日鬼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11 胡日鬼的任命书迟迟没有下达,原因是在场党委工作会议上研究胡日鬼的任命 问题时,几个场委的意见不统一。会议一开始,赞成谢胡子的意见的人就说:胡日 鬼这人很有头脑,他第一个挑头办家庭农场,并且获得了成功,这在农场的体制改 革中是做出了贡献的,像他这样敢想敢干带头致富的同志,是应该受到重用的。另 一些人则坚决反对任命胡日鬼当队长,他们的理由是,胡日鬼这人办事不稳重,一 向毛手毛脚,浮躁得很,政治上很不成熟。这种人尽管很有才干,但当队长是不适 合的。场委会上两种意见相持不下,这时就有人提议说:咱们是不是举手表决一下。 另一派人立刻就反对说:让场委委员们投票选举胡日鬼,这不是笑话嘛?要选举也 得让群众去选举,要充分发扬民主,这也是一项干部任免制度的改革哩。 就这样,胡日鬼就被推到农场干部制度改革的风口浪尖上去接受考验了。以往 的农场连队一级干部都是由场委会经过严格选拔任命的,到了胡日鬼这儿便开始改 革了,改成民主选举了。为此农场党委还专门下发了一个红头文件,意在说明干部 任免制度改革的重大意义。那个文件胡日鬼是看过的,胡日鬼看过后小脸立刻就变 黄了,嘴唇儿抖了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胡日鬼原以为有谢胡子的极力推荐,这当 队长的事儿,是十拿九稳的了。谢胡子在农场是一个很有影响的老干部,又是场党 委委员,说话还是算数的。没想到末了却弄了个这,一下子就把胡日鬼给悬着吊在 旗杆上了,这让胡日鬼的日子就难过哩。 胡日鬼原来就心眼儿小,胸腔里是放不下事儿的。在等待选举的那段日子里, 胡日鬼整日里神思恍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就被熬成了一张皮,晚间躺在床 上,隔着肚皮能摸到后面的脊梁杆子,一个一个排列整齐,像串连在一起的大蒜头 一样的。上到磅秤上一称,七十二斤九两,还不如一只骚胡老羊重呢。胡日鬼就想, 如今他身上最有分量的可能就是那一嘟噜大蒜头了,反正肚子里的下水是没有多少 水分的了。 但最让胡日鬼受不了的是,自从农三队的老少爷们知道了胡日鬼要竞选队长的 事后,对胡日鬼的态度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往日的那种同志间的亲情没有了, 被一阵风儿刮走了,就好像是一棵树,枝叶落尽,只剩下了一根光秃杆了,鸟儿不 来了,虫儿也不来了,胡日鬼就有了一种孤家寡人的感觉。胡日鬼的这种感觉不是 只有今天才有的,早在他第一个停薪留职到芦花镇开了那个修理铺,又第一个回来 办了家庭农场,农工们和他之间的距离就拉大了。谁让他致富的步子迈得那么大呢。 人活着,穷也不行,富也不行,上也不行,下也不行,真叫难哪。胡日鬼快乐一生, 从来没有犯过难,但胡日鬼这一次是真的为人情世故深深地叹息起来了。 那时的胡日鬼只觉着自己是被架在火头上烤着哩,就是用那种蒙古人烤全羊的 方法在烤他哩。他实在受不了了,就去找谢胡子说:老谢,我不想当这个队长了, 我想退出竞选行不?谢胡子一听就把眼睛瞪起来了,说:你鸡巴有病啊?胡日鬼说: 我没病,我哪儿也没病,就是觉着心里着火似的,烤得难受哩。谢胡子说:这才叫 考验哩,当干部就是要经住考验哩,你受不了,说明你还不够成熟,待你成熟了, 你就不会再有这感觉了。胡日鬼说:我知道我还不熟,我要熟了,弄点儿盐弄点花 椒大料面往上一撒,再弄一瓶老白干,就可以上桌了。谢胡子听了一拍大腿说:老 胡,你这样说那就对了,革命工作就是要有那么点献身精神的,关键的时候就是要 敢于牺牲自己的,只要你有了这种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就是一个纯粹的人, 就是一个有道德的人,就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谢胡子的脑子确实有了问题了,说起话来动不动就要引用一段毛主席语录。毛 主席语录是他二十年前背会的,那时候所有的人都要会背几段伟大领袖的话,否则 的话,走远路你就过不了桥,走近路你就进不了村。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能记住 毛主席的话的人已经不多了。农场里大概也只有谢胡子一个人还依然牢记不忘,且 活学活用不动摇。 农场里的人都看到谢胡子病得重了,劝谢胡子还是早一点去医院看病吧。谢胡 子则坚定地说:那不行,哪能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呢,我要为革命的事业站好最 后一班岗呢。这选举接班人的事情,是关系到革命的千秋大业变不变颜色的大问题, 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把他们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的第三代第四代人的身 上了,我们要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哩…… 谢胡子给胡日鬼说这话多少有点像留遗嘱呢,让胡日鬼听了心里老觉着不是个 滋味儿。谢胡子说过这话后果真不久就去世了,谢胡子是在取出了那颗罪恶的子弹 后去世的。谢胡子在临去世前说了这样一段让人迷惑不解的话,谢胡子说:他谢胡 子早在四十年前那场战斗中就被那颗子弹打死了,他之所以没死又复活了过来,那 是因为在那次战斗中有一个原本不该死的人却死了,那个人死得异常壮烈。他是战 斗打到最激烈的时候拉响了一根爆炸筒和敌人同归于尽的。那个人虽然是粉身碎骨 了,然而英魂却没有死,他借助了谢胡子的血肉之躯完成了那最英勇的一次冲锋, 就这样,那次战斗结束后谢胡子竟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谢胡子的故事,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了一惊,胡日鬼说:老谢,你说的那个人是 黄继光,是邱少云,还是杨根思啊?谢胡子笑了笑,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想说 的却没有说出来,人就断气了。 谢胡子是农场最彻底最纯粹的革命者,是一位优秀的基层领导人。想起他那高 尚无私的品行,农场的人都很难过,而最悲痛最伤心的一个该算是胡日鬼了。 12 谢胡子去世至今已经五年了,胡日鬼在农三队也就当了五年的队长。农场原本 规定基层干部三年一换的,可到了该换届的时候,农三队的人又一致选举了胡日鬼 来连任队长,说国家主席干得好了还能连任呢,这队长咋就不能连任呢。就这样, 胡日鬼也就像一个不卸套的马,拉着农三队这辆车继续奔驰向前。胡日鬼从谢胡子 那里继承了克己奉公的优秀品质,又发扬光大了他那勇于改革创新的自身优势,使 得农三队的变化可就大了。胡日鬼这一辈子干啥活儿都没有个定性,唯有当队长这 活儿让他乐此不疲上了瘾。那时,农场里有些领导对胡日鬼原本就有意见,待看了 胡日鬼的一些做法之后,对他的意见更大了,说胡日鬼这人不务正业,整日里领着 农三队的人搞什么家庭经济,鼓动着大伙养羊,说羊绒能赚钱,国际市场前景广阔。 他狗日的一个初中文化,竟然也研究起国际市场来了。养了羊还不够,又弄了一群 牛,说要在牛身上种牛黄,牛黄是一种名贵药材,是能赚钱的。牛黄是能赚钱,牛 痘可以种,牛黄也能种吗?牛黄本是牛得了绝症后牛肝上生出的那东西,那东西要 生在人的身上就叫癌症。胡日鬼在牛身上种癌症种子,这不是胡闹这是什么?胡日 鬼还说眼前人们的日子好过了,人们不想吃猪肉了,但却爱吃猪耳朵,他要试验一 种养猪耳朵的办法,说要是成功了,吃猪耳朵就方便了,割猪耳朵能像割韭菜一样, 割了一茬又长一茬……狗日的胡日鬼不仅荒唐而且可恶,过去农三队只有一个胡日 鬼,自从胡日鬼当了队长后就带了一窝儿胡日鬼。如果场里再不采取措施,说不定 他会把个农三队治理成什么鬼怪样子呢。 一伙人义愤填膺地声讨胡日鬼的罪行,把胡日鬼批评得一无是处。倒是场长还 是比较明智的,场长笑呵呵地说:胡日鬼这人尽管有许多缺点,有许多不切实际的 想法,但总的来说也还算是个好同志。自从他接任了谢胡子之后,农三队的变化是 很大的,从各项生产指标来看,他们也完成得很好。我让计财科的同志下去摸了一 下底,就全场职工的年收入来讲,他那个队也是最高的。现在农三队有三多:购买 摩托车的多,购买农机的多,个人存款数多,这就很说明问题了。不管怎么说,对 于胡日鬼的那种勇于改革创新的精神我们还是应该给予肯定的。现在胡日鬼又在搞 一个大动作了,我们机关的同志都可以下去看一看,不要因为农三队离场部最远最 偏僻就不愿到那里去。我可跟你们说,如今农三队是富了,胡日鬼那边的饭食是最 好吃的哩。 那时候胡日鬼正领着农三队的人盖房子。农场的房子还是六十年代初期建农场 时盖下的,是一色儿的兵营式的建筑。那时农场建房子只考虑到营房的整齐划一, 但却没想到后来这些转业官兵还会娶老婆还要生孩子。待到这些人一旦开始过起正 常人的日子来,那兵营式的房子就不适用了,一时人们开始在墙上打洞,把两间房 连通,又在屋门前用树枝扎成篱笆墙,这才有了点庄稼院落的温馨气氛了。但那房 子风雨飘摇了几十年,已经破旧不堪,再也难以适应人们新的生活的需求了,于是 胡日鬼领导的农三队,在全农场率先掀起了建房的热潮。农三队的新房都建成了别 墅式的,既保留了军垦农场整齐划一的传统风格,又各自独立自成一体。房是一式 的二层楼房,楼顶有很大的晒台,那是专为了摊晒粮食用的。农业工人嘛,说上天 还是种庄稼啊,那房子就要盖得美观还要实用哩。 胡日鬼的房子又盖得和别人不一样了,胡日鬼盖的是那种尖顶圆拱窗的俄罗斯 式的小洋楼,胡日鬼说他这是准备着给儿子胡秀回来结婚用的。胡秀那时已经到了 俄罗斯,在莫斯科开了一个什么大事预测公司,胡秀是学电脑的,他把《易经》编 成程序输到电脑里,小狗日的在用中国的卦书替俄罗斯人算命。俄罗斯这些年一直 政局不稳,一般老百姓都想预知国家的命运自己的命运,算卦这行业就热哩。有人 就问胡日鬼:你儿子胡秀的本事大哩,为啥不到美国去发展呢?咋就偏跑到俄罗斯 去了?胡日鬼说:俄罗斯过去总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嘛,说起来让人感着还是要亲近 一些的嘛。 胡秀在俄罗斯给胡日鬼来电话说:他在那边谈恋爱了,找了一名叫刘芭嘛还是 柳芭的姑娘,待过年时就要回来认亲呢。胡日鬼一家听了就高兴得很。农三队的人 就打趣胡日鬼说:胡队长,这下好了,你家儿子给你引进优良品种了,将来你家那 杂种子孙,肯定要长得比你高了。胡日鬼听了便不恼,原本还要说几句的,话没出 口,便被莲香把话头儿接了过去。莲香说:那当然了,如今改革开放了,种庄稼还 要讲个科学种田哩,娶媳妇嘛,也一样,那叫杂交优势,你懂吗? 莲香的话说得直露又幽默,一群人便都笑了。 [作者简介] 葛林 1955年生于河南。1980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年轻的太阳 谷》,小说集《大气炜黄》等。现供职于银川市文联,任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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