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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静静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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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静静流 作者: 苏应元 引子 多少年了,方涛依然夜夜做梦,在梦中,又常常会看见一条小小的河 流,清沏、平静、在绿竹青杨中间缓缓地向前流淌。那柔丝似的波纹,晶 光鳞鳞,永无止息地曲伸、消失、又重新闪现。突然间,或者是鲫鱼惊跳 ,或者是燕子掠过,或者是莫名其妙的黑影一闪,波纹迅即化成一圈圈漩 涡,而在渐渐扩展中的漩涡里,又慢慢地展现出亲人熟悉的面庞:母亲、 妻子,而后,差不多总是在最后,又呈现出他心爱的孩子海亮那一双滴溜 溜圆的大眼睛。方涛伸开双臂,扑向河心。但一瞬间,绿竹、青杨、亲人 的面庞,一切都消失了。方涛惊醒过来,睁开眼,面对着的是黑洞洞的房 间,深沉的夜。 小小的河流呵,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牢牢地纠缠、折磨着方涛。方涛的 心中涌起一股怨恨。可是,正当他想要咀咒你的时候,又不由自主地想起 了你曾经给过他的温暖和希望,感激你曾经伴随他度过的不无甜蜜的青春 岁月。 第一章 一九六六年春天的一个傍晚。方涛沿着故乡村后的小河,去柳宅寻找 一位名叫柳霞的姑娘,感谢她对他不久前摔伤的妈妈的热心照料。那时他 大学毕业不久,在北京某研究所工作,是两天前接到母亲摔伤的信后匆忙 赶回来的。回到家,发现母亲的伤腿已差不多复原了。母亲告诉他,那多 亏了柳霞姑娘的帮助。十来天以前,母亲去十里外的长明镇购买家用东西 ,由于年岁大了,手脚不灵便,走走歇歇,返回时天已黑了,不小心绊在 路边的一个树桩上,重重摔了一跤。她的左腿扭伤了,几次试着都站不起 来。天黑路远,旁无村庄,正当方涛的母亲在为如何回家焦虑不安的时候 ,过来一辆自行车。骑车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她一见此情,赶紧 扶他母亲上车,问清路,将他母亲径直送到家里。接着,她又赶往附近医 务站,请来大夫给方涛母亲包扎伤腿。她见方涛母亲孤身一人,回柳宅打 过招呼后又赶回来护理。以后,她几乎天天放学后都要来看望方涛母亲, 帮着做点家务,直到他母亲又能自己行走、操劳。 这姑娘,就是柳霞,长明镇中学高中三年级学生。 小河静静地流着,那波纹细得叫人难以觉察。桃花、柳枝、竹叶的倒 影,都清清楚楚。夕阳在河面上撒下一层金粉,晚霞又微颤着象彩绸将粉 末布匀。几尾小鱼,自由自在地窜来窜去,追逐着水面上的柳絮、落红。 沿着河边的小路行走,方涛总是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他熟悉这条小河, 它正好从他家后窗口经过。他童年时代的美好回忆,可以说都是和这条小 河紧相联系着。抓鱼呀,摸蟹呀,逮王八呀,虽然笨手笨脚的他很难弄到 什么象样的东西,但对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更欢乐的游戏呢 ?六年半以前,他,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年,也正是沿着这条小河,离开家 乡,去北京的一个大学念书的。 生活,曾经是那样地令人回味。他是村上的第一个大学生。乡亲们的 祝贺,母亲的喜悦神色,迄今犹在眼前。他永远也忘不了临行前的晚上母 亲为他缝补衣服的情景。母亲让他早早睡了,自己端一张竹椅坐在床边。 半夜里,他一觉醒来,看到一星星火仍在那半明半暗的豆油灯上闪烁。母 亲正用她那看不大清楚的眼睛细细地注视着衣衫,一下下拉着针线。“妈 ,半夜了,还不睡觉呀?”“你睡吧,我一会就好了。”他第二次醒来, 母亲还在为他熬夜。“妈......”“好,我马上就睡。”可是,当他第三 次醒来,母亲已经把早饭都做好了。那时候,东天还刚刚发白。 mpanel(1); 他为自己有机会念大学感到兴奋,但同时也有点舍不得母亲。父亲多 年前就去世了,他是母亲跟前唯一的亲人。农村不比城镇,别提辗米、挑 担等重活,就是平常喝水,也得有力气从深井里往上打、往家提。母亲年 近六十,体质又差,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方涛真有些不放心。但母亲说 :“你能念大学,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我身子还可以 ,再说,亲戚邻居也会帮忙的。放心去读书吧,孩子。”那充满感情的声 音,至今仍在他的耳边回响。 开初两年,母亲常常托人给他来信,告诉家里诸事平安的消息。但后 来,信渐渐少了。接着是农村连续三年的大歉收。母亲的体质愈来愈弱, 亲戚乡邻也忙于为自己的生计奔走,对母亲的照应也不可能周到了。虽然 母亲尽量地向他隐瞒生活上的困难,但到他毕业那年,终于忍不住说:“ 涛儿,我老了,要有可能,你就去跟领导说说,回家来工作吧。”方涛没 有答应,因为当时的大学毕业生都得听从政府统一分配。母亲也就打消了 这个念头。没有料到,不过一年半时间,她就摔伤了腿。 往事象小河的波纹,缓缓地、不间息地流过他的心田。不知不觉,已 到谢家村口上的一个售货店。从那儿往西望,已经可以隐隐约约见到柳宅 。方涛十分感激柳宅那位未曾见过面的姑娘,但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 在乡下,亲戚朋友往来,总要带点水果、糕点一类的东西。他这是第一次 去见一位帮过他家大忙的陌生人,总不能空着手吧。该买点什么呢?霞姑 娘是个学生,送个笔记本呀,钢笔呀,当然最合适。不过,他看过一些当 代小说,发现里面的乡村青年谈恋爱送的往往是这类礼物,故欲购又止。 买点水果吧,可不管是苹果还是梨,表皮上都是斑点皱褶,看来起码已展 览了大半年。他的目光于是落到食品柜里的蛋糕上。蛋糕还新鲜,包装也 大方。他拿定主意,买了一盒。 霞姑娘家住在柳宅的后边。因此,当方涛找到她家时,差不多半个村 子的人都知道她家来了位稀客。柳霞不在家,屋里只有她的爸爸妈妈。方 涛说明来意,把蛋糕放到桌上。老俩口代女儿谦让了一番,男的陪他喝茶 ,女的出去找霞姑娘回来。柳霞正和几个同学在村西头一个孤老人家里帮 忙。大约七、八分钟以后,就听得门外传来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来 谢?这么点子事还用得着登门来谢?真是城里来的大书生。”接着是柳妈 妈阻止她说下去的短“嘘”声。方涛脸上一热,有点不知所措。门“吱呀 ”一声推开,柳妈妈带着女儿进来了。柳霞站在她母亲身后,神情已变得 严肃,只有一双晶亮的眼睛,还闪烁着活泼光彩。方涛想说几句感谢的话 ,但不知为什么,竟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多窘人的时刻呵!还是柳妈妈为 他解了围:“这位姓方的同志是来感谢你对她妈妈的帮助的。”方涛嘴唇 动了动,但还是接不上嘴。柳霞的父亲笑了笑,指指桌上的蛋糕说:“方 同志还给你带来了一盒蛋糕呢!”霞姑娘的目光在桌上扫过,“噗哧”一 声笑出来,又急急掩上嘴,扭过脸,夺门就跑。门外,也响起一片嘻笑声 。方涛抬头一看,才发现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上了一大堆人。 这是方涛和柳霞的第一次见面,是那么仓促,又那么清晰地刻印在他 的记忆里。 看到母亲的腿已无什么大问题,几天后,方涛就回到了北京。但母亲 未久就来信说:腿伤留下了后遗症,刮风下雨,酸疼难熬。她已很难独自 料理生活了。方涛放心不下,决定将母亲接北京来住一段日子,治治腿, 也散散心。 这年十月,他让母亲来了北京。经过几次检查治疗,母亲的腿就不那 么酸痛了。方涛利用星期天的时间,陪着她到城里的各个公园走了走。年 迈的母亲有儿子陪着,显得分外精神。她脸上的血色增加了。北京干燥的 气候,对她显然也非常有利。 但母亲毕竟得回去。方涛没有能力长久留她,她也离不开生活了几十 年的故乡。 临走前的晚上,方涛和母亲在机关招待所的小屋里沉默相对。他想宽 慰母亲几句,但不知该怎么说。母亲嘴唇微动着,看来有许多话要跟方涛 说,却总不开口。上床后,母亲翻来复去,不能安宁。方涛也怎么都睡不 着。他上京念书前那个晚上母亲为他熬夜缝补衣服的情景,又清晰地呈现 在脑海中。 “涛儿,”母亲也发现方涛没有睡着,开口叫唤他。 “嗯。有事吗?妈。” “没事。你,你快睡吧,明儿你还要上班。” 但过了一阵,母亲又轻声叫他:“涛儿。” “妈,有事吗?” “......” “妈!” “睡吧,涛儿。” “妈,”方涛披衣坐起来,“有话你就说吧,跟儿子有什么不好讲的 呢?” 母亲沉默了一阵,也披衣坐起来: “涛儿,妈是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妈,你怎么这样跟自己的儿子讲话!” “涛儿,”母亲终于下了决心,“你年纪也不算小了,也该--” 方涛预感到母亲要讲什么。他想阻止她,但母亲自己就停住了。方涛 抬起头,看到母亲那欲说还休的不安神态,反而不好意思开口了。 “涛儿,”母亲见儿子没有打断她,咬咬唇,继续说,“我老了,你 也不算小了,在家乡找个对象吧。你成了家,我活着有依靠,死也能放心 了。” 母亲的声音低微又急促。她一边说一边用那双黑里带黄的眼睛观察方 涛,似乎有点紧张。 方涛不能拒绝母亲,只是说: “可家乡的姑娘我都不了解呵!” “那--,柳霞姑娘呢?” “柳霞?”方涛的心猛地一震。那清脆的笑声、晶亮的目光,以及那 掩嘴而笑的模样,象激浪一下扑进他的脑海,接着,又象那小河的流水, 慢慢地流向心田。 “柳霞可真是个好姑娘呵!人好,心好。”母亲继续说,“我伤腿那 些天,真难为她。可你,远道去致谢,带了啥去?蛋糕!真叫人笑掉大牙 。柳宅人都取笑霞姑娘:‘那个大学生哪里只是来感谢你呀,是拿蛋糕来 孝敬丈母娘呢。’长舌头的更是添油加醋,弄得霞姑娘十分尴尬。如今她 已高中毕业,正逢什么‘文化革命’,也无大学可考。涛儿,我看就来个 弄假成真,托人去提提亲。” “可我和柳霞一点也不熟悉。”方涛说。 “那怕什么?你们都识字,可以先通信,慢慢就熟悉了。” 就这样,母亲回去一个来月后,经人介绍,方涛和柳霞通起信来。 那时,号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搞得热火朝天。许多昨天还 是位高权重的国家领导人,一夜之间成了“叛徒”、“反动派”。人们在 “关心国家大事”的口号下,纷纷拉帮结派,投身于这场“革命”的洪流 中。方涛也在几个同事的怂恿和介绍下,加入了其中的一个群众组织。 但柳霞的来信写的总是家乡庄稼的长势、年成的好坏。以后,随着两 人关系的密切,也只是增加了一些有关方涛母亲健康情况的描述和对方涛 衣食住行的提醒,而对于这场“革命”,则从来没有涉及,好象她并不知 道有这么回事似的。但方涛还是喜欢反复阅读柳霞的来信。她写得一手清 秀好字。她的语言是那么平和、温柔,里面虽没有什么激情洋溢的句子, 也从未象火一般滚烫过他的心,却总是使他象沐浴着春风似地感到舒适、 温存。那一年底,县上为补充小学教师开办教师训练班,柳霞的母校和村 上推荐她去,但她为了照顾方涛的母亲,放弃了机会。对这样一件涉及个 人前途的大事,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方涛渐渐爱上了她的性格 。柳霞的每一封信,都使他联想起家乡的小河和小河里那永远不曾停歇过 的清清的流水。...... 他俩就这样逐渐确立了关系。说来也许很难让人相信,从开始通信到 结婚,在差不多二年时间里,尽管中间方涛也曾回去过两次,但俩人却从 未在一起长谈过,从未在一起看过一场电影,更不曾去城里逛过一次公园 。当方涛不在家的时候,柳霞倒常常去方涛家看望、照料他母亲,拿他母 亲的话来说,“简直象亲闰女一样”,但方涛回家后,她反而很少去了。 所以,说来也许有些见笑,只是在新婚之夜,方涛才第一次有可能也有勇 气仔细打量柳霞。 柳霞的脸也正象她的性格一样,并不光艳照人,但端庄清秀,闪烁着 一股使人明显感觉得到的温柔。她的脸色微黑,黑里透红,一张小嘴,透 露出一股孩童般的天真。特别是她的眼睛,那么晶莹,那么深邃,总是那 么奕奕有神。 柳霞知道方涛在打量她,脸涨的腓红。她悄悄抬起手,半掩住脸,微 微低下头说: “干吗这么看我?是陌生人,不认得?” 方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怎么能不认得柳霞?他早已熟悉了她那颗善 良、赤诚的心。三年多来,柳霞就是用这颗心,温暖着他的妈妈,也温暖 着他。柳霞当然不是陌生人,她早就是方涛家里的人。 第二章 蜜月飞快过去。已经到了临别的夜晚。柳霞早早就催方涛上床休息, 自己则搬一个小凳子坐在床头,为他缝补衣服。从木板隔开的外间,已经 传出母亲轻轻的鼾声。但方涛没有一点睡意,不时地半睁开眼悄悄打量他 的小霞。当年头发灰白、目光迟钝的老母亲坐过的位置上,如今已坐着一 位头发和眼睛都乌黑得发亮的年轻少妇。柳霞低着头,抿着嘴,认真地一 下下抽着针线。有时候,她停下来,凝视着衣裳呆呆深思;有时候,她又 悄悄地抬头瞥方涛一眼,而方涛则赶紧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她低下头去, 方涛又马上半睁开眼。柳霞发现方涛根本没有睡着,小嘴一裂,微微地笑 了。但马上,她“啊唷”一声叫起来,是缝衣针剌破了她的手指。 “霞!”方涛紧张地坐起来问,“疼吗?” “捣蛋鬼!还不睡,我要拿针剌你了。” “霞!”方涛激动地说,“我真舍不得离开你。我一定要尽快回来看 你。不,春节里,我要让你和妈妈到北京玩。” “去!说什么好听话,谁希罕?” “霞,我这是真心话。”...... 确实,方涛当时说的完全是真心话。但没有料到,他的许诺很快告吹 。这一别,竟是整整两年。 回到北京,单位里“文化革命”的风向发生了突变。不久前曾被大红 大绿的大标语宣布为绝对革命的行动,一下子变成了反革命性质的活动遭 到猛烈批判。各个派别的政治属性也象万花筒般说变就变。方涛参加的那 个群众组织,本来曾得到过“文革”要人的肯定,也在一夜之间成了反动 组织。未久,他与他所属的那个组织的大部分人,都被下放到边远山区的 “五.七干校”进行劳动改造。 在干校,又开始了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方涛所属的那个组织的成员 ,成了理所当然的清理对象。一样是花花绿绿的大标语、大字报,一样是 鲜艳夺目的大旗小旗,一样是人山人海的集会声讨,一样是震耳欲聋的口 号,一句话,一样是当年眩目的革命气象,所不同的是这回已不需要方涛 他们去紧跟,他们已经成了由这一切装点起来的另一场运动的对象。 方涛的几个同事经不住夜以继日的逼供,不仅承认自已是一个反革命 集团的成员,而且把方涛也牵涉了进去。方涛以着一个农民儿子的诚实和 固执,拒不承认莫须有的罪名,他的行动因此完全失去了自由。 让柳霞上北京,早已化为泡影。申请休假,也不可能得到批准。而比 起眼前遭遇到的一切,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想什么也不告诉柳霞,但隐 瞒真情的家书简直无法下笔。他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却又担心会吓坏她、 连累她。当时,方涛的私信往来也已经受到审查。不过,柳霞很快就猜出 方涛出了事,因为专案组已派人去那里调查方涛的祖宗三代。 当时,一个受审查人的家属,其处境是可想而知的。掌权者的岐视、 亲戚的疏远、旁观者的讥讽、年迈婆婆的眼泪,对于一个刚刚开始独立生 活的新婚妇女,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方涛觉得对不起柳霞,但他的信, 又只能写些言不及义的东西。 然而柳霞还是经常地来信。语气永远是那么平和、温柔,不断地关心 着他的饮食起居、健康状况,向他报告家里诸事平安的消息。柳霞从不催 问方涛什么时候能够回家。对于他受审查的事,不问也不提及,仿佛根本 就不认为是什么大事。柳霞的冷静给予了方涛极大的精神支持。 两年以后,方涛终于得到解脱,获准回家探亲。 家里果然一切都好。母亲身体健康,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 晚上,经过了两年的分离,他俩终于又坐到了一起。 “霞,连累你了,真对不起。”方涛内疚地说。 “快别这样说话!”柳霞打断方涛,细细端详着他的脸,关切地说, “看你,瘦多了。” “能不瘦吗?”方涛说,“这两年,我可害怕了。” “怕?怕什么?” “我差一点成为‘反革命’呢。霞,难道你不害怕吗?” “反革命?去!别耸人听闻了。” 柳霞停了停,平静地说: “说你会做蠢事,我相信。你呀,你这样一个不通世情的人,一个曾 想着用一盒蛋糕去感谢一个女孩子的人,在这年头做点蠢事,也有什么不 好理解的?不过,说你是坏人、反革命,我肯定不会相信。没有对你的起 码了解,我会嫁你吗?说真的,你呀,实在是一个......” 柳霞说到这里,突然停住,调皮地一笑,瞅着方涛。 “好人!”方涛连忙挑好词接上。 “不准确。”柳霞摇摇头。 “老实人。” 柳霞撇了撇嘴。 “正派人?” “去!”柳霞“噗哧”一笑,“没羞。尽把好词儿往自己头上堆。” “那......”方涛有点不知所措了。 “你呀,”柳霞收敛起笑容,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公平地说, 你是一个十足的--” “说下去呀!” “好好听着!”柳霞伸出右手食指,朝方涛额上轻轻一戳,“书-呆 -子!” 说完,她咯咯笑起来。方涛倒在她的怀里,感到羞愧,但更感到温暖 和宽慰,就象是在大海的风浪中日夜颠簸差一点沉没的迷途小船,终于回 到了风平浪静的港湾。“呵,小霞。”方涛在心中默默地说,“你不仅是 我贤慧的妻子,母亲孝顺的媳妇,你还是我生活道路上最贴心的伴侣。” 第二年六月,方涛和柳霞的第一个孩子――海亮出生了。 六月,正是干校早稻管理的重要时节,方涛因此未能获准回家。直至 稻谷进仓、晚秧插完,并随之进行了一个来月的思想总结之后,干校领导 才让方涛回家探亲。那时候,海亮已经四个多月了。 孩子长得又白又胖,脸蛋园园的,小嘴园园的,一对大大的眼珠,更 是水灵灵、滴溜溜园。孩子总是带着哭声来到世界的,但海亮给方涛的第 一个印象却是笑。每当方涛做个鬼脸叫声“亮亮”靠近孩子,孩子准会裂 开小嘴巴咯咯咯笑起来,是那么自然、真诚,反映出满心的欢愉。即使你 不逗他,他也会时或嘻嘻笑着自得其乐。睡觉醒来,他不哭不闹,经常伸 出丝一般柔软、玉一般白嫩的手,来回摇摆着,伊伊呀呀唱起自个儿编的 小曲儿。孩子还颇有些有福同享的观念,当方涛用小勺喂他糯米粉浆时, 他每吃一口,就会眨眨含笑的眼睛,伸出小手指着方涛的嘴,非要方涛也 尝一口,才愿吃第二口。 多么惹人喜爱的孩子! 但海亮的诞生,同时也给家庭带来了阴影。 由于方涛未能及时回家,柳霞产后没有得到应有的调养。开初几天, 柳霞的妈妈曾赶来照料。但那年头农民是靠下地挣工分吃饭的,柳妈也有 自家的生计问题,哪能长留在方涛家里。方涛的母亲主动让她回去了,由 自己肩负起照料柳霞和孩子的重担。但她年迈体弱,哪里能支持得了?柳 霞不忍心,产后几天就从床上爬起来,帮婆婆做饭、洗尿布、料理家务。 不到满月,她就下地干活了。因此,当方涛回家的时候,与又白又胖的孩 子相反,柳霞已变得又黑又瘦。 “你呀,”方涛抱怨她,“干吗那么急着下地呢?” “能不急吗?”柳霞微笑着,温柔地向方涛解释说,“家里又添了张 嘴巴,靠你一个月几十元工资,怎么够用?我要不多挣点工分,到年底不 得喝西北风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现今农村分红这么底,......” 确实,当时农村里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分红低得可怜。拿这个村子来 说,去年一个整工只分三角钱,还不够买一块肥皂。 “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也没有漏过这个小小的村庄。单生产队 长几年里就换了好几个。后来,村上一个最会耍嘴皮子的朱洪占据了这个 职务。 从此,小村的容貌也大大改观。田野上,首先让人注目的已不是绿油 油的庄稼,而是一块块用大红漆涂写的标语牌,什么“狠斗帝、修、反, 坚决干革命”呀,什么“革命加拼命,大批促大干”呀,一个字就象农家 的泥墙那么高、那么宽。再走近些,你可以发现,田头还插着一块块虽小 却也高过庄稼的竹牌子,上面写着做梦也不敢想的高产指标。随着“文化 大革命”的步步向前,这大大小小的牌子也越竖越多。当然,这也决不仅 仅是为了点缀风景。农民很懂得这些牌牌的分量。不到半夜决不散场的批 判资本主义的大小会议,农活越少越闹腾得厉害的通宵加班,挖河填河填 河挖河永远也定型不下来的水利大业,高地洼地酸性地碱性地整齐划一的 “以粮为纲”,缩小又缩小却仍让人一脚跨下去象踩了毒蛇一样提心吊胆 的自留地,......这就是这些牌牌在农民实际生活中的效用。 与不断增长的牌牌成反比例的,是收成在年年减少。撇开这些时髦的 标语牌,人们可以看到,农民事实上仍按着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传统方 式在耕作,祈求着风调雨顺,担心着老天爷的喜怒哀乐。几十年来,土地 没有增加,人口却增加了一、二倍。农民进工厂、进城的路早被堵死,城 里的知识青年却在年复一年地分配进来。农民的生活水平怎么能不下降呢 ? 又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柳霞和母亲过得多么不容易呵! 母亲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也稀疏了。柳霞乌黑油亮的头发也变得干 枯,中间甚至还夹杂着一、两根白发。 变老了的,还不仅仅是人。 小屋也是一副残破相。四壁透风。老鼠大白天在瓦楞和砖缝里窜来窜 去。灰尘、蜘网、甚至碎砖屑,时或向下掉落。方涛回家不过几小时,头 发上、衣服上就积了一层灰尘。 “房子该修理了。”方涛伸手掸掸头上的灰尘自言自语。 “是呀,”柳霞笑笑说,“可修房的砖瓦呢?我曾听你说,你那个干 校里有个砖厂。你回家时怎么也不想着背几袋砖瓦回来呢?” 柳霞当然是在跟我开玩笑。但是,玩笑也反映出严峻的现实。当时, 想在农村买点砖瓦可难了。那家没有个住房问题呀!多少年了,人口在不 断增加,但新房却没有一间。如果说,田野上的变化是以标语牌为标志的 话,那未,村子里面的变化首先就体现在老宅上。人们先是在房子内部打 主意:一间隔成两间,厨房兼作卧室,过堂截为内间......慢慢地,厨房 被从房屋内迁了出去,或者靠着正房伸出个象鼻小间,或者干脆迁进柴屋 、猪舍。于是,柴草垛举目皆是,院场、路边也出现了一个个用茅草、苇 席搭起的新畜棚。但终于连这样的处置也不能解决问题了,一些稍有点积 蓄的人家勒勒裤带开始筹划起盖屋来。人们为巴掌大的一块房基地争吵不 休,为砖、瓦、木料日夜奔波。砖瓦厂既少又简陋,建材很快成了热门货 。在这种情况下,象柳霞这样一个温良的年轻妇女,纵然有天大的本领, 也休想弄得到一砖半瓦。更不用说家里还有一老一小拖着她。 因此,听了柳霞的玩笑,方涛一点也笑不出来,只是低下头,轻轻叹 了一口气。 母亲也在一旁说: “没钱买不起砖,有钱买不到砖,就算买到了,柳霞一个妇道人家, 也没法运回来呵!” 方涛无言以对。 母亲接着说: “涛儿,你还不知道呢,柳霞自去年生下海亮后,已得了腰酸病。阴 天下雨,家里可热闹了。她腰酸,我腿疼,连做顿饭也不容易。房子也来 凑热闹,外头大雨,里头小雨;外头雨停了,里头还是滴滴嗒嗒漏个不停 。” 方涛还是无言以对。想不到兴致勃勃回来,到了家里,睁眼看看都是 烦恼事。 但是,他们的孩子海亮,却给了这个小家庭的暗淡生活增添了不少乐 趣。 一定是柳霞和母亲在孩子面前天天念叨方涛的缘故,孩子见了方涛一 点也不陌生,第二天就“爹爹、爹爹”叫不离嘴,扬开双臂让方涛抱。 方涛很少抱他。在干校看点喜爱的书有种种不便,一回到家,他总是 抓紧时间看书。 孩子很懂事,见到方涛看书,就不大去纠缠。他已经一周岁多了,大 该是缺钙的缘故,还在学走。他总喜欢独自扶着墙壁、凳子,在小屋里晃 晃悠悠兜圈子。 柳霞收工回来,看到方涛看书,也很少来打扰。只有在自己实在分不 开身时,才看着学走半天的孩子对方涛说: “别老埋在书本里呵,过来抱抱伊吧!” 海亮一听,马上迈着两条小腿扶壁向方涛走去,伸出一双白白嫩嫩的 小手扑向方涛: “爹爹抱伊哟!爹爹抱伊哟!” 孩子大概听到妈妈每次说“抱伊”时抱的都是他,以为自己的名字也 叫“伊”。 多么天真可爱的孩子! 再好的书都失去了吸引力。方涛紧紧抱起他,在屋里来来回回走着, 让他叫“爹爹”。 “爹爹!”方涛永远也忘不了孩子那清脆甜蜜的声音。 “叫响一点,亮亮。” “爹爹!”海亮果真放开了嗓门。 “再响一点!亮亮!” “爹--爹---!”孩子喊得小脸蛋都涨红了。 方涛心里甜丝丝的,亲亲孩子,嘴巴贴着他的小耳朵问: “爹爹好吗?” “好。”孩子的声音是那么肯定。 “妈妈好吗?” “好。” “奶奶好吗?” “好。” “这间房子好吗?” “好。” 在孩子眼里,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美的,和孩子在一起,还有什 么忧虑不能忘怀呢? 柳霞微笑着,眼角噙着泪花;母亲也微笑着,脸上的皱纹也似乎少了 好多。 “一家人团圆,穷日子也过得香甜。”母亲说。 方涛点点头,把海亮抱得更紧了些。 离家前一天,母亲忽然对方涛说: “你在干校也是种地,留在家里种地不也一样吗?” “那可不行。”方涛说,“在家多待几天都要挨批评。” “涛儿,”母亲想了想,说,“干脆申请调到家乡来工作吧。你看这 个家,缺个男人怎么行?回来吧。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苦日子也过得香甜 。” 方涛没有出声,但母亲的话却不时地在他的耳边萦绕。母亲的话是对 的,这个家庭继续分居已经很难了。 回到干校不久,他向校方打了一个请调家乡工作的报告。 第三章 几个月后,方涛接到了调令,但不是回家乡工作,而是回原单位。对 于他的请调报告,没有一个字的答复。 但方涛还是为重新达上工作岗位而感到高兴。他甚至想,领导既然决 定让他回北京工作,说不定以后也会让他把家属迁京呢。 单位里不少是老相识,只是在当时大搞“阶级斗争”的政治气氛下, 相互间戒备甚深。倒是在宿舍里,方涛很快找到了知已。 宿舍很挤,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已经住了三个人:郑叶、许大兴和 陈路。郑叶原是技术员,现在是研究室里的秘书。许大兴是食堂厨师。陈 路还是个小青年,去年才分配到这里。他们都很热情地欢迎方涛进去。只 是小屋里四个床位加上行李,简直没有了立足之地。 拥挤的远不只是宿舍。宿舍只是一面小小的镜子。回京后方涛的第一 个感觉,就是人多了。那怕到街上理个发,也要等上大半天。单位里人员 也增加了不少。看来,什么人员“下放”、机构“精简”,在那些权贵手 里,不过是排拆异己的手段。一批批老工作人员刚刚被下放,那些新老权 贵的老交情、新派友、家属、家属的亲戚、亲戚的家属......就纷纷从其 它地方涌了进来。因此,当方涛这样的“下放”对象因工作需要等原因重 新被召回来时,人口就明显地多起来了。 许大兴和郑叶的妻子也都在外地。成了家的无家者聚到一块,不免要 扯扯这方面的问题。 方涛发现,无论是许师傅还是郑叶,都窝着一肚子火。 许师傅已经五十多岁,家在外省小镇。他搬到这间屋子还不到半年。 原先,他和另一个家属在外地的食堂厨师住一间屋。但半年前,那个师傅 将老伴的户口迁到了北京,那间屋子成了他家的团聚的场所,好心的许师 傅主动搬了出来。 有一次,方涛问他: “许师傅,你这么大年岁了,你怎么不学学那师傅的样,设法将家小 的户口迁京呢?” 许师傅伸出两手十个指头,冷冷地反问道: “你有这个吗?” “怎么没有?”方涛伸出自己的手指。 许师傅哈哈笑起来: “书生,我指的是钱!” “钱?” “对!这个数目的钱。” “十元?” “做梦!” “一百?” “天真!” “一千?” “嗯,这还差不多。当然,这还不算临时增加出来的费用。” 方涛惊呆了:一千元,这相当于许师傅两年多的工资哪!他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 但许师傅却又哈哈笑起来,边笑边说: “你呀,真是个十足的书生。你不是搞什么调查研究工作的吗?怎么 对世情一窍不通。你常去市场吗?知道老百姓是怎么买东西的?菜,挑最 便宜的;布,挑削价处理的;就是买一盒火柴,也要掂掂硬币的分量。可 是,买烟酒呢?什么好烟名酒一上柜台,马上就是几里长的队。大家拥着 、挤着、骂着,唯恐买不到。是老百姓忽然之间钱多了起来,要吸好的、 喝好的?当然不是。还不是为了送礼。如今小百姓想办点事,不送礼、不 动钱,等于是白日作梦。而好烟名酒又算得了什么?那只能办点小事。这 迁户口的事,一点子烟酒怎么行?我一个月四十来元工资,养家糊口都困 难,能拿了去送权贵吗?” 许师傅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脸色涨得紫红,额上青筋暴突。方涛听 说他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不宜冲动,急忙把话题引开。 但许师傅还是悻悻然不能平息,过了老半天,才淡淡一笑说: “当然,也不都靠钱。各有各的神通,你看你们室里的那个新生力量 。......” 许师傅指的是方涛室里那个新提拔的副室长莫灵。不久前,莫灵依靠 他的关系网,把老婆孩子从外地调了来。 郑叶原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农村技术员。当年,他怀着很大的抱负,告 别妻儿来北京寻找施展才能的机会。但一连串的政治行动荒疏了他的业务 ,打破了他的梦想,留着他的只是与家人两地分居的日子。他的妻子乡村 女教师,结婚十多年了,身体不大好。有一阵,北京因缺少教师从外地调 人。一些妻子在外地当教师而本人又有点门路的人,一个个把家小接来了 。有些门路大的,即使妻子是做其它工作的,也象孙悟空般说变就变,一 夜之间成了教师进了京。消息传到老实人郑叶耳朵里,他还将信将疑,四 处打听是否真有其事。等到他弄明情况,老老实实给研究所的领导写申请 、找路子时,接纳外来教员之风停刮了。 郑叶的希望迅速化为泡影。 郑叶提起这件事,就情绪低落。方涛也感到胸中郁闷,预感到家人迁 京的希望是何等地渺茫。柳霞还是不时地给他来信,但三言二语,不大提 家庭和她个人的困难。她原来那一手清秀好字,已变得越来越粗大。从一 个个歪歪钭钭的字体里,方涛感觉得到艰难的生活对她的折磨。 宿舍里,心情松快些的,唯有小陈。他还没有成家,女朋友在南方水 乡的一个生产队里当会计。俩人的关系看来很不错,每星期,他都要寄走 两封信,收到两封信。 这年春节,方涛本想让柳霞带孩子到北京来探亲。按规定,柳霞的车 票可以报销。但柳霞不同意。她说,她和孩子来了,母亲怎么办?她劝方 涛还是回家休假,同时看看年老的母亲。 探亲对于方涛,已经不是什么愉快事。一想起那数不清的无力克服的 烦恼事,他有时想,还不如待在外头,眼不见为净。小小的家庭里,唯一 能为他解忧、给他欢欣、象磁石一样吸引他的,也就是他的孩子海亮。 海亮已经三岁了。方涛同事的孩子也正是这个年纪。星期天到同事家 走走,总看到他们的孩子一个个穿戴得干干净净,伏在小桌上看书呵,画 画呵,垒积木呵,神情专注。客人一到,父母一句话,马上又“叔叔、阿 姨”叫着,端凳请客人坐,显得热情又礼貌。有时候,他们还争着给客人 表演节目,朗诵呀,唱歌呀,跳舞呀,样样都行。看着同事们的孩子可爱 的模样,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海亮,恨不得一步跨回家,抱抱他、亲亲 他,听听他亲亲热热叫一声声爹爹。他想,海亮也是那么聪明、伶俐,他 一定不会比这些孩子差。...... 但想不到这次回家,出现在方涛面前的海亮,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他的脸上、手上,全是泥桨斑。头发灰蒙蒙的简直象从面粉缸里爬出 来的一样。一件蓝棉短大衣,上面沾满油腻。裤腿的两个膝盖处虽几经补 缀,还是露着两个新磨破的窟窿。原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变得红红的 。 一年不见,可爱的小海亮已经变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方涛的心凉了半截,问他: “会写字吗?” 孩子摇摇头。 “认得字吧?” 孩子又摇摇头,带着迷茫的目光望着方涛,似乎对他的问题很感惊讶 。 “会唱歌吗?” “会!”这回孩子高兴了,马上“哗啦哗啦”喊起来。 这哪里是唱歌,简直是瞎嚷嚷。方涛烦躁地制住他,挥挥手让他走。 但孩子却对爸爸异乎寻常地亲热,缠着他不愿离开。 “爹爹,打弹子来哇?” 海亮凑一方涛眼前,小手伸进棉短大衣口袋,摸出两粒已经砸出了不 少小棱角的红心玻璃球。 “不。”方涛冷冷回答。 海亮失望地把玻璃球放回衣袋,呆呆地想了一会,又从另一个衣袋里 掏出一个木头疙瘩: “爹爹,看手枪。我会玩打仗呢,玩打仗来哇?” “不来!”方涛没有好气地回答。 海亮又失望地把木头疙瘩塞进衣袋。他低头想了半天,两手吃力地撩 起棉衣,用右手托住,抽出左手伸进裤子口袋,好久好久,又摸出了一叠 沾满泥尘的纸折牌片。他将牌片在手里一张张来回捏着,偷偷观察着方涛 ,过了好一会,才又鼓起勇气说: “爹爹,地上刮牌片来哇?我会刮牌片。” “不来!”方涛的回答里已经含有恼怒,“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学 ,尽知道玩!” 海亮傻呆了,委屈地把纸牌塞进棉衣口袋,两颗又圆又大的泪珠,在 眼边滚落下来。 天知道方涛当时的心肠怎么会那样硬。他连一句安慰的话的也没有。 他仿佛忘记了海亮的存在,眼前浮现出他在同事家中看到的一个个清洁、 能干的孩子。 “爹爹!”少亮带点沙哑的声音又唤醒了方涛。孩子眼睫上的泪珠已 经滚落,嘴唇边慢慢出现一丝天真的笑容。 “爹爹,”孩子说,“我会折牌片呢,我会折牌片呢。” “嗯。”孩子的天真使方涛的怒气消去了一些,他的声音也放轻柔了 些。 孩子受到了鼓励。他快步跑到写到写字桌那边,踮起脚尖,拿起一个 本子,“哗啦”撕下一页来,又快步跑回来说: “爹爹,我折牌片给你看。” 方涛夺过他撕下的那页纸一看,正是他刚刚买来的一个记事本的首页 。他不禁怒从心起,伸手在孩子的手背上打了一下。 孩子“哇哇”大哭起来。柳霞闻声过来,抱起孩子,拍着、哄着、盘 问着,听完了孩子的哭诉,眼睫上也闪出了几滴泪珠。 “你呀--”她转向方涛,低声埋怨说,“你真是个铁心人。孩子多爱 你,一年多不见,恨不得把学的东西都告诉你。可你,......就那么心疼 那么张纸?” “学会什么了?歌不会唱,字不会写,尽学这些?” “你,你以为这里是大城市?是机关?是幼儿园?”柳霞的声音提高 了一些,显然有些不高兴。但她很快收住话,轻轻叹口气,在小屋里走了 两圈,才又低声说,“要怪,也该怪我。我没有教育好孩子,是我的责任 。你要说,就说我;要骂,就骂我。孩子有什么责任?犯不着对他生这么 大气。” 柳霞说着说着,泪珠儿也掉了下来。方涛只感到胸中闷闷的,好象心 头压着一块大石头。 “这也怨不得柳霞,”母亲在一旁说,“她一个病弱身子,白天累得 半死,回来,又要种自留地,又要洗衣、打水、缝补......,那么多家务 ,哪顾得上教孩子这个那个?说到头,其实是我的错。孩子小,脚头不硬 ,我老担心他到后河边乱跑,就老哄着他在屋里玩这些。你知道,那后河 本来说要挖宽一倍,但挖了一半,上头又改变了主意,停下不挖了。现在 ,河岸高低不平,土又松,河面上的洗衣石板也在一点点向外倾钭,真不 敢放孩子去。我手脚不灵了,整天就想着怎么哄住孩子别往外闯,哪顾得 上他念书学写字呵。再说,我是个斗大的字不识半升的老人,也教不了啊 。” 方涛知道错怪了孩子,伤了柳霞和妈妈的心。他懊恢莫及,默默地从 柳霞手中接过孩子,紧紧搂着他。 孩子还是不停地哭,哭声象利箭直插方涛的心。 “亮亮,别哭,别哭!爹爹不打你了,再不打你了。......来,听话 ,让爹爹亲亲你。” 孩子果真乖乖地把小脸蛋贴向方涛。他的身子仍在微微抖动,但看得 出来,他是在竭力制止抽泣。 过了半天,孩子睡着了。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 锯木声。 母亲告诉方涛,那是隔壁朱洪队长家的大儿子在家里锯盖房用的木板 。谁也弄不清他家哪来的神通,一般人做梦也梦不到的好砖好瓦好木材, 堆满了他家屋前屋后。他大儿子与柳霞一样,是高中毕业生,但是,当年 他进了县里举办的教师训练班,目前在公社中心小学当教员。自从他家准 备盖新房后,就常常泡病假在家里干活。 朱洪和方涛家是合墙邻居,因此,母亲担心地跟方涛说: “他家的旧房子一拆,我们的破屋失去依傍,就更不结实了。” 一切都是老样子,方涛一回到家,睁眼就是烦恼、烦恼...... 这次回家探亲,方涛能够记得的唯一一件高兴事,也就是全家出动看 电影了。 那是一个北风料峭的夜晚,县里的流动放映队在谢家村放映电影“闪 闪的红星”。方涛已经在北京时看过,本不想去。但柳霞说:“你从来没 有陪我看过一场电影,还不陪孩子看一场?你在外头看电影容易,可这里 ,一年半载也不一定有一场呵。”母亲也说:“你不在家,就是有电影, 我和柳霞身体不好,也不一定带孩子去。这次你也在家,可真是个难逢的 好机会。”海亮则抱着方涛的大腿,甜甜地一声声叫着“爹爹”,一定要 方涛带他去。当方涛终于答应时,孩子是多么高兴呵!他连声叫着“好爹 爹”,催促全家上路。他象一只欢乐的小免子,跳着、蹦着,坚持在前面 带路,不让大人抱他。河岸的小路坎坷不平,他一脚踏空,摔倒了。柳霞 急忙抱起他,海亮却挣扎着,坚持要自己走。他连声说:“不疼,不疼, 别抱我,我自己走,我认得路,我要给爹爹带路。” 一家人赶到谢家村电影已经开场,黑压压的人群,哪里挤得进去。方 涛和柳霞轮流举着海亮,让他断断续续看上些镜头。但孩子还是那第兴奋 ,那么全神贯注,眼睛睁得圆圆的,半天也不眨一眨。回家的路上,他还 唠唠叨叨向家人讲述电影里小主人公杀坏人的故事。到了家,方涛和柳霞 才发现,孩子的左腿上有不少血斑,他早在去谢家村的路上就摔伤了。孩 子忙于给爸爸带路,竟一声也没有吭。方涛和柳霞抚摸着孩子的伤口,心 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孩子仍不叫一声疼,去屋角拿了根竹竿当作红缨 枪,“冲呀!杀呀!”满屋里穿来穿去。 “呵孩子,你依然是那么可爱......”方涛的眼睛模糊了。 第四章 为了孩子,为了柳霞和母亲,方涛打算回京后找有关领导直接谈谈, 请求他们帮助解决他和家属的两地分居问题。 但一回到单位,方涛看到,同屋郑叶的情况比他严重得多。郑叶的那 位乡村女教师得了精神分裂症。 郑叶的妻子身体一直不大好。在这读书无用的岁月,当教师可不容易 。而郑叶的妻子偏又是个工作责任心很强的教师,一心想把孩子们教好。 每天放学后,她都要留在学校里给孩子们细心批改作业。一天,她改作文 本直到晚上,一个人摸黑回家,半路上遇到两个二流子拦路耍流氓。她受 不了这么大的剌激,病倒了。 郑叶因为年初孩子生病提前探过亲,接到妻子得病的消息,只得又自 费回去。一星期后,他又自费将妻子和孩子带到了北京。但是,那时候, 在北京没有户口的人,住下去谈何容易。病人,医院不收。孩子,幼儿园 不接纳。想买点猪肉、鸡蛋、豆腐给妻子、孩子添点营养,没有购货本。 郑叶无法可想,把病人、孩子托给同事照管,到处到有关官员反映困难, 请求他们设法将他的家人调来北京。但是,他每次回来时都脸色阴沉。他 对方涛说,接待他的人非但不帮他解决任何问题,反而大发议论,要他不 要老是考虑个人的小事,应把精力放到学习无产阶级理论和批判资产阶级 法权上。 郑叶垂头丧气,在同事们的帮助、接济下,勉强熬过了半个来月,从 研究所医务室买了些药,又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去了。 郑叶这一走,两个月也没有回来。听说,在老家,一些好心人告诉他 ,有个在他家乡插队的青年,是北京一个颇有神通的大官的儿子。病急乱 投医。郑叶动用了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备了不少名烟、好酒、土特产, 一头扎进了这个青年的住处。但不久就发现,这个所谓的大官的儿子原来 是冒牌货。财、望两空,研究所里又连续发电报催促他回来参加政治运动 ,他不得不灰溜溜地回来了。郑叶什么困难也没有解决,反而背上了超假 不归和走后门谋私利的恶名声,成了大反资产阶级法权运动中的一个批判 对象。 从此,郑叶的脸色更阴沉了,话更少了。一些好心的同志问问他妻子 的病况,他总是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问这干什么?我对她有何用?她 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早把她忘了,忘了!”而晚上,不过十二点他决不 回宿舍睡觉。 宿舍里睡不着觉的,又岂止郑叶一人。方涛总是眼巴巴地躺在床上直 到郑叶回来。柳霞来信很少,写的话也不多,但母亲却开始不时地偷偷托 人来信,诉说家里的种种困难。方涛已经神经衰弱,几乎夜夜失眠。许师 傅睡着了,但他吃过安眠药。可能是药物的功劳,他睡得很香,那呼噜, 就象是开水壶一阵阵响。这单调的、拢人耳膜的声音,也够一个神经衰弱 者受用的了。方涛曾听人说,打呼噜的,你推推他,他翻翻身,就有停止 的可能。但他怎么忍心?好心的许师傅,对单位里的单身汉,总怀有特殊 的同情。星期天,有些食堂师傅值班,总是一式的剩馒头、剩米饭,外加 前几顿剩菜煮的大杂烩。但许师傅值班,总要给单身汉们炒点新鲜菜。知 道单身汉没有购货本,买不到鸡蛋,有时还特意为他们煎几个金黄金黄的 荷包蛋。逢年过节,为了让单身汉们吃顿饺子,他可以忙忙碌碌干上一整 天。还是让许师傅好好睡一觉吧!方涛知道,近来,许师傅的血压又升高 了。而明天早晨四点,他就要上班。 小陈本来倒是个落枕就能睡着的人,但近来,他也翻来复去、长吁短 叹,不能安睡了。是小伙子为单身汉们抱不平吗?不错,单是为了郑叶的 事,他就不知生了几回气。但是,他瘦了,眼睛也陷下去了。他的心事, 看来比仅仅为老郑等的事生气大得多。 未久,真相终於大白:小陈和他在家乡的女朋友小兰中断了恋爱关系。 起因在小陈。他写信给小兰,不希望在将来与她过两地分居的日子。 消息传遍了机关。大家议论纷纷,都为小陈的举动感到迷惑不解:一 个象小陈这样有朝气、讲义气的年青人,怎么能做出这样轻率的决定?有 人甚至把此事作为大学毕业生“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的例 子,在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会上进行不指名批判。 方涛他们几个和小陈相好的同志,私下里常劝小陈,不要因为两地分 居的一些困难而断绝一位姑娘纯真的爱情。但他们的劝告,只是惹出了他 满腹的牢骚。 “就一些困难?”小陈冷冷一笑,说,“你们都有切身体会,请告诉 我,这一些困难究竟有多大?多小?象我们这样无权、无势、无钱的人, 又有什么办法去解决?” 小陈越说越激动,声音一下提高了: “说什么我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屁!老实告诉他们, 我确实不是什么高大、完美的样板,不过,比起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还是要略略多一点人性。我不遗弃小兰,不,我主要为的她。我不敢说为 她的幸福,但起码是为了她将来不遭受那些莫明其妙的苦难。我不是喜新 厌旧。不!我向你们保证:在小兰找到意中人之前,我决不会去找别的人 ,死也不会!” 方涛他们的劝说以彻底失败告终。要解决小陈的思想问题,不是他们 力所能及的。 方涛本人也很快落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母亲来信说,朱洪家年前就 要盖新房,他们要方涛家同时拆房,一是想平分合墙砖木,二是想乘机逼 方涛家往西搬一搬,让给他们几公尺地。可方涛家那有钱盖房呢?纠纷已 经闹大。朱洪的二儿子阿二的老婆三天二头寻衅,阿二甚至扬言要动手推 房。母亲因此让方涛千万年前赶回去。方涛虽然不相信朱阿二真会光天化 日下蛮干,但也很担心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小屋可能经受不起邻屋的拆建 。 方涛不得不在年前赶了回去。 生活,看起来总是那么纷幻无穷。即使在最阴暗的日子里,也常常会 有星星点点快乐的火花在你的眼前闪烁。 本来,方涛是怀着非常郁闷的心绪回去的,但一到家里,首先碰上的 竟是愉快事。 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她告诉方涛,柳霞在公社中心小学代课,还没 有回来。 “代课?怎么她没有来信告诉过我?” “柳霞说,不告诉你,让你回来能有个惊喜。她已经教了三个月书了 。” 原来,隔壁朱洪家的大儿子为准备盖房,这半年干脆请了长病假。而 前一段学校又稍稍重视了一点教育,遂聘请柳霞任代课教员。 海亮正在外头撒野。孩子大了,母亲已很难看住他。方涛看看屋里, 门背后,窗棂上,都歪歪扭扭写着不少粉笔字:爹爹、妈妈、奶奶、上海 、北京……毫无疑问,是海亮的作品。方涛随手拿起钭放在饭桌上的一个 练习本,一看,封面上用铅笔写着两个又粗又大的字:海亮。那重重的笔 迹,把封面双层纸也印下了条条小沟。打开第一页,是一首手抄的小诗: 天上星,亮晶晶, 我站村后望北京, 北京有座大楼房, 爹住楼里想亮亮! 字迹比门上、窗上的粉笔字要工整得多,看来是新近写的,只是最后 那个大惊叹号,歪歪地快平躺了,一定是写累了的缘故。 这一笔一划拼成的方块字,凝聚着一个农村孩子多大的决心和毅力! 方涛正在细心欣赏,海亮从门外进来了。他的外貌还是不佳:头发灰 蒙蒙的,衣服上沾着泥斑,膝盖上又是两个磨破不久的窟窿。他是奶奶叫 回来的。奶奶已告诉他爹爹回来了。但他一见到方涛,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偷偷瞥了一眼两只不大干净的小手,站在门边怯生生不敢进来。他一 定还想着去年方涛打他的情景呢!方涛心头一热,大步跑过去,一把抱起 他,亲着他的小脸蛋连声说: “孩子,好孩子!”…… 柳霞天黑才回来。方涛以为她是给孩子们改作业误了钟点,联想起郑 叶爱人的不幸遭遇,劝她以后宁可把作业本带回家来改,也不要摸黑走路 。但柳霞苦笑着告诉他,就是没有作业本要改也回不来。校方有规定,为 了限止“资产阶级法权”,教员不允许在贫、下中农收工以前离校。 柳霞解释着,水也不喝一口,拿起扁担、长绳就往外走。 “哪去?”方涛问。 “挑柴。生产队今天下午分了棉秸。我回来时,远远望见地头留着两 堆柴,恐怕是我家的。” “分柴?怎么也没有人给捎来家?也不通知一声?” “哟!好大的口气。”柳霞笑笑,“你是什么官?要人伺候啊?” “那,我去。” “你不知道在哪儿。” “那,一块去,我带上手电。” 门外,朦朦胧胧还有些亮光。过了桥头,果然能望见河东地头似乎堆 着两堆柴。两人快步过去,拿手电一照,正是棉秸,上面贴着一张小纸条 ,写着柳霞的名字和棉桔数量。 柳霞把小纸撕下,放进口袋,熟练地用长绳把棉秸捆成两大捆,轻轻 插上扁担。 “霞,我来。” “不用。你长年坐办公室,一下挑这么多,不习惯的。” “那你,你不太累么?” “累?傻。你不在家,我还不一样干?”柳霞顿了顿,继续说,“有 你在旁边,我就满足了――心满意足!” 柳霞说着就蹲下身,肩贴扁担一顶,把棉秸挑上了肩。 “我就空着手跟你走啊?” “给你个任务,给我照路!” 方涛赶紧打开手电,紧随在柳霞身后执行任务。 小河在旁边静静地流着,寂静的田野里,只听得柳霞清脆的声音在响 : “傻,照路上,别照我的脚。” “傻,一下子又照这么远,我是千里眼哟?” “好!涛哥,完全合适,这回可以给你打百分。” “注意,又偏了。” “咦,手电光干吗老晃?傻,你不专心打手电,老看着我干吗?”… … 柳霞的话可真多呵,她不停地指挥着方涛,温柔、亲切、有时带着甜 甜的责备。小星点点。月儿象一弯银钩挂在西天。扁担在淡淡的月色星光 下一闪一闪,两捆棉秸也在扁担两边有节奏地上下颠簸。柳霞微微仰着脸 ,小跑步般不停往前赶,任晚风轻轻地掀动着耳边的散发。脚踩在高低不 平的河岸上,如履平地。...... “呵,亲爱的霞,今夜的你是那么精神、那么快乐、那么活泼,而唯 一的原因,就是有我在后面给你打手电。……”方涛默默地想着,眼睛模 糊了。 深夜,临睡之前,柳霞忽然走到方涛身边,调皮地一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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