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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江涛和严萍约定,下午去参加宣传大会,就回去了。 礼拜日,大街上人来来往往,大部分是男女学生,和乡下来的农民。严萍沿着马路走回 来,躺在小床上睡了一觉。正在睡着,有脚步声走进小院。仔细一听,是冯登龙走到北屋去 了,和妈妈蘑蘑菇菇说了半天话。妈妈很喜欢他,常给他洗衣服,炒好菜吃。登龙转着脖子 看不见严萍,睁开大眼睛问:“萍妹子呢?” 妈妈说:“在东屋里,去吧,去看看她。” 严萍听登龙走过来,翻了个身,脸朝着墙,把手搭在眼上,装打起鼾睡。冯登龙不管不 顾,夸地坐在床沿上,伸手去扳严萍的手。严萍机灵地躲开,说:“年岁大了,还这么着, 谁习惯?”她伸起胳膊打了个哈欠,翻身坐起来,说:“坐到椅子上去。” 冯登龙说:“我表叔说,目前是个时机,他们正在扩大队伍。我觉得上中学总是个远 道,不如干军队。象冯阅轩吧,他上了军官学校,到日本留了几年洋,回来就当了团长。上 学呢,上来上去,顶多不过是个‘教育界’。” 严萍说:“我早就同意你去哩。” 冯登龙说:“我决定要去了。”他又吸起烟来:“……当当排连长什么的,说不定不到 一年就当上营长。我要是当了旅长啊,立刻把冯阅轩他爹押到监狱里去……” 严萍插了一句,问:“干吗?你要铲除土豪劣绅?” 冯登龙摇摇头说:“哎!咱不象江涛他们那样。” 严萍坐在小床上,瞪了他一眼,冷笑说:“你是为自格儿的事情,既想做官,又想发 财。” 冯登龙把手掌一拍,说:“嗨!对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而且,而且,想读书,我 父亲也供给不起我,他和冯阅轩他爹打官司把地输了。当然啊,我们还雇着两个长工,养着 两个大牲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乡村里还是个财主。” 严萍撇起嘴,笑着说:“嘿嘿!你真会说。” 在严萍的思想深处,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登龙在小孩子的时候,人儿长得还漂亮,性 格也爽直。自从一二年来,年岁越大越蠢,一点聪明劲也没有了,一看见江涛就立眉竖眼 的。相反,江涛人儿朴实,也极热情。她又想起那一年,江涛在反割头税大会上讲演的姿 态,有时两手叉腰,有时挥动一只手。两只大眼睛黑黝黝的。她想:那时他背后就是缺少一 面大旗。心里说:“那面大旗要是叫我打着啊,说不出来那情景儿有多么壮丽!” 她又想到:要摆脱和登龙的感情,确实是个问题。她怕他,那家伙楞手楞脚,什么事都 会干得出来。于是她一股劲地鼓励他:“快去吧!”“去学军事吧,将来的职业问题也甭作 难了!”她想,只要他离开保定,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冯登龙又和严萍谈了一会子家庭琐事,他痛恨冯阅轩侵害他的家庭,他咒骂,他怨恨。 一说到冯阅轩的名字,把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地响。为了这件事情,严萍也为他不平过,甚至 是气愤。可是后来才觉得这场官司,打来打去,不过是两家地主为个女人争风吃醋,不由得 暗笑,心想:“狗咬狗两嘴毛罢了!” mpanel(1); 冯登龙对严萍的小屋子很是留恋,走到北屋里倒了几次茶,拿了几次烟,可是他不忍就 走。他要求严萍:“秋高气爽,咱们到公园里去看红叶吧!” 严萍说:“困,我没有那个兴趣。” 他看严萍这样冷淡,不耐烦的态度,还是故作镇静,把右腿架在左腿上,打着哆嗦。眼 睛眯缝得紧紧的,不让泪水流出来。严萍很讨厌那种姿势,她觉得那是十足的市侩气。冯登 龙到这刻上,也不得不离开了。他还是眯缝着眼睛,把烟卷叼在嘴角上,右手插进大褂襟 下,立起身来要走,可是他又站住。瞟了一下墙上挂着严萍的相片,说了一声:“愿你们永 久幸福吧!”就走出去了。 严萍一听,脸上腾地红起来,瞟着他的背影,心里说: “何必呢!” 冯登龙走下高台大门,又站了一下,背过脸把手伸出去。严萍象是没有看见,扭身走进 大门,把门一关,踏着响脆的皮鞋声走进去了。 她走回来,依然躺在床上。心上又在突突地跳起来,象是怕丢失什么东西,又怕不能得 到什么。盯着自己的相片,又想起照这张相片的情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她和江涛、和爸 爸到公园里去散步。刚刚转过“别有洞天”,江涛指着天边上的月亮说:“多明快的月亮 啊!”严萍冷不丁转过头来,伸起两只手,仄起头悄悄地说:“多么幽静啊!”爸爸也走上 来说:“新月呀,象金钩呀!” 过了几天,江涛谈到在那一刹间,她看月的那种姿势挺好看。她按江涛的意思,照了这 张照片。照相的时候,江涛还要站在她身子后头衬个背景,严萍说什么也不干,把他推开了 好几次。这张相片,一直挂在墙上,什么时候看见,都觉得清新。可是她现在一看到那种姿 态,就觉得幼稚、娇气,一点不带革命劲儿,没有英雄气概,摘下它来! 她对于过去的生活,再也不感到满足,倔强地说:“让旧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水逝去 吧!” 她看了看手表,到了指定的时间。就整理了一下衣服,匆匆走出西城,到第二师范去。 一进传达室,老传达韩福正低头做他自己的事情。那是一个白面庞、黄胡子、镶着红眼边的 老头。她立在门口,连叫了好几声,韩福还是不理不睬。她着急说:“俺找一个人嘛,你没 听见吗?” 韩福老头说:“是,姑娘!我这就弄完了。”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又低下头说:“你 找江涛,上养病室,去吧!” 严萍喷地笑了说:“俺还没说嘛!” 韩福老头说:“用不着,我记性强着呢,早记熟了。去吧,上养病室。一个礼拜不知道 来多少趟!”说完了,又去做他自己的事情。 第二师范有个高大的门楼,进了门是一条砖砌甬道,甬道两旁有两行小柏树。迎着门有 两棵大杨树,树下是一圈花墙,风一吹,大杨树的叶子豁啷豁啷地响着。横廊下放着一面大 穿衣镜,她对镜端相了一下自己的身影,才走过斋舍,到养病室去。站在江涛的门口,轻轻 敲了两下门,才走进去。小房里坐着一堆人,有江涛、老夏、老曹、老刘,还有青年团员小 邵,一个活泼有风趣的小家伙。她一见人多,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又想退出来。老夏看见她 犹豫的神情,说:“请坐吧!我们的会开完了。” 严萍看见老夏,弯腰向他点了点头。她知道老夏是中共二师支部的负责人。他比江涛个 子高一点,脸上黄瘦,有一双黑而安谧的眼睛。严萍在那里站着,两只黑眼睛骨碌骨碌地转 着,看着江涛。他们见严萍进来,站起身来要走。江涛说:“坐坐呀!为什么就走?” 可是他们谁也不说什么,笑眯眯地走出门来。小邵走出门去,又回转头来,推开门呲出 白牙笑了笑,说:“难道我们还不应该走吗?” 江涛说:“少说废话。”说着,抬起脚咚地一声把门踢上。 严萍轻轻笑着说:“这号人儿!”她立在窗前出神,清清河水从窗前流过,对岸河边满 是油绿新鲜的菜畦。 江涛从抽屉里拿出两卷宣传品,说:“请你带上好吗?”又扳过严萍手上的表,看了看 说:“五点十分到公园,五点半到南大桥,这是一路。不能错时间,不能乱走。请你在‘别 有洞天’等我吧!”又弯下腰,集中精神拾掇抽屉里的书籍和文件。他在做着准备工作。 严萍把宣传品掖在腰袋里,又放下黑裙看了看。问:“可以吗?”江涛瞅了她一眼, 说:“走吧!”才说走出来,钟楼上响了几下钟。她又停了一刻,看太阳西斜了,才沿着东 墙根走到大图书馆,再越过横廊走出来。老传达韩福在门口破藤椅上坐着,看见严萍走过 来,问道:“走吗?”严萍说:“走啦!” 她又偷偷看了看,见韩福在对着她笑,脸上又红起来。 她出了门,沿着灰碴马路向南去,走过小桥。河水跳过闸板,淙淙地流着。四点半钟, 走到“别有洞天”。她爬上土山,在树丛里坐下。天气很闷,心上跳得厉害,看河岸上有人 三三两两地走过去,有工人也有学生。隔着叶隙,看见张嘉庆走过去,老夏、老曹都走过去 了,不用说她就会明白。时间迫近了,江涛还不来,她心里更加跳得厉害。拿出宣传品看了 看,一种是《为日寇侵占东北告民众书》,一种是《为发起抗日运动告各界父老书》。她看 着,一时受了激烈词句的感动,觉得心上热烘烘的。 她看了看表,时间就要到了,江涛还不来,心上焦急起来:“怎么他还不来……能不来 吗?……他不会不来的。”又踮起脚尖,向四处张望。她想:“不能……他一定要来的!” 想着,想着,江涛来了。他一个人顺着河岸的小路悠闲地走着,手里拿着一根细柳枝,边走 边抽得嗤嗤地响。走到土山前头,立在大树下,睁起眼睛向土山上望,用两个指头捏着嘴 唇,打了个尖锐的口哨。严萍欣然走出去,笑着说:“你可来了!” 江涛说:“等急了吗?又在害怕吧?”看她脸上,显然又在担心,他说:“我等在水闸 那里,把人们指引过来,怕人们找不对路呢!” 严萍说:“心里可是急呢!”她踮了两步跟上去,紧贴江涛走着。两人放快了脚步,五 点十五分走到大南门。看走向南大桥的路上,已经有不少人。江涛又走进一家小铺,要买烟 卷。掌柜的找给他钞票他不要,一定要铜元。可是在那个年月里,通货膨胀,掌柜的不愿再 把铜元花出去,咧起嘴角说:“重呀,先生!”江涛说:“别人怕重,我不怕。”他把铜元 包了沉甸甸的一手巾。严萍心里直发急:“怎么这人平时好好儿的,今天这么罗嗦起来?” 一直蘑菇到五点二十八分,才从小铺里走出来。大桥南头已经集了好多人,等着开会。江涛 抓了一把铜元,递给严萍。严萍拿眼睛盯着他说:“不怕重嘛,可叫别人给你拿着。” 说着走过南大桥,夏应图站在土坡上,背后站着张嘉庆,手里抖开一面大旗,旗上写着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几个大字,非常显赫。人们从四面八方走过来,集在一块,开起会 来。大个子老曹,拿着一条扁担,乍蓬头发老刘,提着一根棍子,保护着老夏。 老夏举起右手,开始讲话,宣布了不抵抗政策的罪状,号召人们起来抗日。讲着,讲 着,张嘉庆伸开长胳膊大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反对不抵抗政策!” “组织抗日武装,开赴前线!” 严萍张开嘴喊着,看见眼前举起无数的胳膊,无数小旗在人头上摇晃。她见有那么多的 人,就停止了心跳,壮起胆来。老夏讲完了话,人们散开了,召集过往的群众,宣传起来。 江涛也召集了一群乡下来的农民,向他们宣传抗日的道理。不一会工夫,过路的人们都停下 来,大车小车拥挤到一块。严萍爬上大车,站在车厢上,学着江涛的口吻和姿态,说: “亲爱的同胞们,老乡亲们!” “日本兵占领了我们的东四省,还要进攻华北,侵略全中国!可是国民党采取不抵抗政 策,国军节节撤退,放弃了东北四省,把东北同胞们抛弃在日寇铁蹄之下……”一个爱国主 义者,讲到这里,会受到很深的感动。她一面讲着,觉得眼圈发酸,流出泪来。又举起拳头 大喊:“我们号召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一致反对不抵抗主义!我们要组织抗日 游击队,把日本帝国主义打出去!” 进城的农民,看见她激动的样子,感动得把袖子捂上脸,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大家睁 起泪眼,摇晃着脑袋说:“咳! 想不到,国家眼看不保了!” 严萍讲着话,江涛在周围睃巡,看有没有坏人来破坏会场。猛地看到南方有一队警察, 骑着马跑过来。江涛大喊: “同学们,宪兵马队过来了!” 马队象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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