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节 燕子 很长时间以后，灰姑娘终于知道“燕子李三”和拇指姑娘的关系。实际上，她 早应该知道！ “燕子李三”在水晶鞋公司做“西插欧”的时候，总是喜欢穿一件后面开气的 灰黑色西服，熨烫得平整的白衬衣领口规规矩矩系着丝绒的黑领结，一头乌黑发亮 的头发背向脑袋后面，梳得油光水滑像理查得。克莱得曼的钢琴演奏。不过，拇指 姑娘多年前在北京遇见他的时候，正是他贫病交加快要冻死的时候。当时他住在田 大娘那个四合院犄角的一个小房里，那个小房是在一个防震棚的基础上改造的，所 以一到冬天，异常寒冷，屋里的温度基本上可以说是滴水成冰。那个时候，拇指姑 娘还是一个到处找工作甚至一度失业的待业女青年，而“燕子李三”作为一名摇滚 青年身无分文病倒在一个又臭又脏的小平房里。患难之交，同病相怜，拇指姑娘喜 欢上了愤怒青年“燕子李三”，这应该是在情理之中的。 不过，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田大娘居然一点也没有发现这个秘密。也许因 为是冬天吧，整个冬天田大娘都围着火炉，看那些又臭又长胡编乱造的电视剧。她 已经把拇指姑娘当做自己的亲人了，是亲人就意味着可以不见外。所以田大娘张嘴 指使拇指姑娘生火做饭已经非常习惯了，而且她明确地让拇指姑娘明白，如果不是 她遇见了拇指姑娘，并且善良慷慨地给拇指姑娘提供了一间透风撒气的北房，那么 拇指姑娘就只能生活在“万恶的旧社会”，沦落街头要么悲惨地卖淫要么悲惨地卖 花。 是谁给了拇指姑娘今天的幸福生活？田大娘只要逮着机会就要让拇指姑娘意识 到这一点，甚至她希望拇指姑娘能在每时每刻生命中的每一分钟都意识到这一点， 并对自己感恩戴德。所以田大娘总是以拇指姑娘的再生父母形象出现，这么一来， 拇指姑娘也就不好意思跟她计较自己每月给田大娘置办的油盐酱醋锅碗瓢盆，而且 她也不好意思指明家里的电话费供暖费水电费实际上都是由她一个人缴纳的。其实， 拇指姑娘早就想离开田大娘的那间低矮的破北房了，要不是后来发现隔壁住了一个 长头发的“燕子李三”，这才改变了主意将就下来。 田大娘家的儿子从遥远的地方回来过春节，他戴着墨镜穿一身黑色的翻毛皮衣。 即使在昏暗的房间里，也很少摘下墨镜。据说是因为住在接近极地的地方，习惯整 天戴着墨镜了。他一回来，田大娘就忙了起来，拇指姑娘也被支棱得团团转。田大 娘的儿子姓严，面相极老，拇指姑娘一见面就喊他“严叔”。“严叔”一见到拇指 姑娘就把鼻子上的墨镜推到了脑门上，然后那副价值拇指姑娘好几个月房租的“雷 鹏”墨镜就从“严叔”的脑门上一个高台跳水栽到水泥地面上一分为二。 假的，真的雷鹏不可能这么不经摔！拇指姑娘当时心里就认定那副摔坏的墨镜 一定是冒牌货。不过，因为住在人家屋檐下，拇指姑娘也就没有多说话。她懂得祸 从口出的道理。 晚上的时候，拇指姑娘就在屋子里生上旺旺的火，严叔和田大娘就开始围炉夜 话。说老实话，那种场景挺温馨的。如果不是那个严叔又矮又胖，而那个田大娘又 太事儿妈，估计拇指姑娘会爱上他们这个家的。问题在于他们都太势利，比如严叔 一回来就提出要把那个穷困潦倒的“燕子李三”赶走，理由是他已经拖欠了半个月 的房租。田大娘整天为这件事情跟严叔碎嘴唠叨地重复：“大冬天，把他轰出去怪 不落忍的。唉，千万不要做什么歌手，还是唱摇滚的。谁会听呢！” mpanel(1); 田大娘母子这么议论的时候，拇指姑娘就坐在“燕子李三”滴水成冰的小平房 里，给他念安徒生童话。 “燕子李三”发着高烧，两颊绯红，他让拇指姑娘随便翻开一页给他念，他说 念什么都好，因为他喜欢拇指姑娘的声音。于是拇指姑娘就把书翻开到《拇指姑娘 》，并且轻声地念出那上面的每个字： “他现在再也不能唱什么了！生来就是一只小鸟――这该是一件多么可怜的事 儿！谢天谢地，我的孩子们将不会是这样。像这样的一只鸟儿，什么事也不能做， 只会唧唧喳喳地叫，到了冬天就不得不饿死了！” “是的，你是一个聪明人，说得有道理，”田鼠说。“冬天一到，这些‘唧唧 喳喳’的歌声对于一只雀子有什么用呢？他只有挨饿和受冻的一条路。不过我想这 就是大家所谓的了不起的事情吧！” 拇指姑娘念到这里，就听到田大娘着了火似的喊她：“母姑娘，母姑娘。” 拇指姑娘合上书，对“燕子李三”说“等会儿我再来”，然后就急匆匆地跑到 田大娘跟前。田大娘指着瞎子一样闭着眼睛的儿子说：你严叔的隐型眼镜掉到地上 了，你快给找找。 拇指姑娘立刻就蹲在地上，可惜屋里的灯光太暗。为了节约，田大娘的屋里点 的是一盏昏黄的旧式灯泡，适合聊天看电视但是非常不适合找东西，尤其是找隐型 眼镜。拇指姑娘摸来摸去最后终于摸到一个脏兮兮的小薄片。田大娘一把抢过来放 在手心里，吹呀吹呀，吹了半天发现已经破了。田大娘天真地招呼拇指姑娘打一盆 洗脸水，她以为只要洗干净再用最细最细的绣花针就能把那副隐型眼镜给缝上。这 个时候那个矮胖子发出因为不耐烦而显得格外粗暴的声音：“明天再去配一副！你 以为什么都能缝缝补补吗？” 拇指姑娘偷着乐了。桌子上扔着一张看剩的旧报纸，上面是修复处女膜的广告。 当然是什么都可以缝缝补补了，但是要看值得不值得。一副隐型眼镜，没有多少钱， 补它干什么？ 第二天是个周末，拇指姑娘搀着因为失去隐型眼镜而像个瞎子的严叔去王府井 配眼镜。眼镜配好了，严叔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突然对拇指姑娘说：“我请 你吃饭吧。” 拇指姑娘立刻推辞了。她说哪能让你请吃饭，你有钱还是给田大娘买点东西吧。 然后拇指姑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她说还有一个文件要赶，所以要去公司加班。 站在阳光下，“严叔”看上去像“严大爷”，肥头大耳说话乌里乌涂，个头甚 至比拇指姑娘还要差一星半点。他已经喜欢上拇指姑娘了，不过他没有表示出来， 因为他是一个谨慎的人。那天拇指姑娘走了以后，严叔独自一人在王府井转了很久， 买了一大堆自以为年轻女孩子会喜欢的东西，然后抱回家搁在拇指姑娘的床上。 晚上拇指姑娘回到家，觉得田大娘的眼神与平常有点不一样。等回到自己的房 间才明白，现在她感到有点尴尬了。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等着有人跟她解释，但 是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人过来跟她说，好像她的床是一片庄稼地，自然地就会生 出这些东西。到了该吃饭的时候，田大娘喊她过去一起吃，平常都是拇指姑娘做饭， 但是自从“严叔”回来以后，就是田大娘自己下厨了。拇指姑娘矜持地坐到桌子边 上，吃饭的时候，田大娘跟她说：“今天上街的时候，严叔跟你说了他要娶你了吗？” 拇指姑娘感到非常难过，难道那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就算是“聘礼”吗？田大 娘用眼睛剜了拇指姑娘一下，告诉她：“你得准备好毛衣和棉衣，因为当你做了严 太太以后，你就应该有坐着穿的衣服和睡着穿的衣服。外国人都这样，他们有专门 的睡衣，还有专门接待客人的衣服，将来你跟着我儿子到那边去，也要这样。不要 让他感觉没有面子。” 拇指姑娘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但是她忘了田大娘和严叔的关系。田大娘一看见 她的眼泪就不高兴起来：“难道你还不高兴？我儿子多少人都等着要嫁呢！你嫁给 他不知道是哪一世修来的福分！我看你一个外地的孩子不容易，手脚又勤快，才给 你们说合的。不同意就算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的女人多的是！” 拇指姑娘不敢继续哭了。她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子 里。呆呆地坐下，离开吗？她突然想到有一阵子没有见到那个“燕子李三”了，这 个时候她万分想念他，她走到他的门口，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像一个肥大的鼹属，“严叔”站在院子的台阶上，他戴着一副新的墨镜，虽然 是晚上，天黑得院子里要点灯，但是他依然戴着墨镜。他望着拇指姑娘的方向，等 着拇指姑娘转过身来，然后冲她笑一笑。 “难道我就嫁给这个讨厌的年龄可以当我小叔的鼹属一样的男人？” 拇指姑娘又哭起来，不过田大娘把她的哭解释为她想家了。 当然，没有任何人逼迫拇指姑娘，一切都是她自己愿意的。她愿意嫁给那个像 鼹属一样的上了年纪的男人，那个男人许诺带她到另一个国家去。但是她又不是十 分情愿，她不十分情愿是因为她依然热爱浪漫热爱光明依然对未来有所期待。她知 道这个鼹属一样的男人对她的感情是深厚的，但是她知道自己所需要的感情是热烈 的。 然而，无论怎样，感情不是这个世界上惟一重要的东西。 拇指姑娘决定同意这个鼹属一样的男人的求婚，因为这使她可以从此不再借住 在田大娘的北厢房中。她可以作为严太太获得签证并且远走高飞。走一步看一步吧， 拇指姑娘不是一棵树上吊死的人；白雪公主也不是，灰姑娘更不是；谁会是一棵树 上吊死的人呢？我告诉你吧，比如卖火柴的小女孩，比如人鱼公主。她们从来不会 去想改变自己以适应生活，她们是理想主义者，她们要求现实长出翅膀以符合她们 的想法。她们这样的人就比较不好混。过去不好混，现在还是不好混，她们是天生 的悲剧人物，尤其是悲剧中最称职的女主角――美丽、忧郁、敏感、热爱回忆和痛 苦，并且短命。 拇指姑娘和他的“鼹鼠”未婚夫约定第二年秋天的时候成婚。因为那个鼹鼠一 样的男人说到底不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他对拇指姑娘说：我要对你负责任，绝 对不让你今后再受一点苦，我还需要一年的时间把学位读完，然后我在外面找一份 稳定的工作，到那个时候你和我结婚，我们一起快乐的生活。现在就是第二年的秋 天，田大娘从夏天就开始催促拇指姑娘准备嫁妆，终于在秋天即将过完的时候，拇 指姑娘邂逅“燕子李三”。她跟“燕子李三”说她马上要出国了，从此不再回来。 因为她说得非常伤感，所以“燕子李三”被她打动了，“燕子李三”跟她建议，就 像童话中那只苏醒的燕子跟拇指姑娘建议的一样：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光明的 地方！ 于是，拇指姑娘没有跟田大娘做任何告别，就跟着“燕子李三”到了我们水晶 鞋公司，并且很快就得到了提拔，因为很快上官豌豆就走了。 “燕子带着拇指姑娘飞下来，把她放在一片宽阔的花瓣上面。这个小姑娘感到 多么惊奇啊！在那朵花的中央坐着一个小小的男子！――他是多么白皙和透明，好 像是玻璃作成的。他头上戴着一顶最华丽的金制王冠，他肩上生着一双发亮的翅膀， 而他本身并不比拇指姑娘高大。他就是花中的安琪儿……他问了她（拇指姑娘）的 姓名，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夫人……比起癞蛤蟆的儿子和那只穿大黑天鹅绒袍子的 鼹鼠来，这完全不同！因此她就对这位逗她喜欢的王子说：”我愿意“……这时大 家欢乐起来。燕子坐在上面自己的窠里，为他们唱出最好的歌曲。然而在他的心里， 他感到有些悲哀，因为他是那么喜欢拇指姑娘，他的确希望永远不要和她离开。‘ 你现在不应该再叫拇指姑娘了！’花的安琪儿对她说，‘这是一个很丑的名字，而 你是那么美丽！从今以后，我们要把你叫玛娅。’” ――“‘再会吧！再会吧！’那只小燕子说。他又从这温暖的国家飞走了，飞 回到很远很远的丹麦去。在丹麦，他在一个会写童话的人的窗子上筑了一个小窠。 他对这个人唱：”滴丽！滴丽！‘我们这整个故事就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灰姑娘关于拇指姑娘的整个故事是从“燕子李三”那里听来的。当时拇指姑娘 已经离开他们的水晶鞋公司了。 其实，我一直怀疑“燕子李三”前世真的是一只燕子，一只永远要追逐着温暖 和舒适而飞翔的燕子。而且他还喜欢四处“滴丽滴丽”。 不过，他这次不是在丹麦给一个会写童话的人讲拇指姑娘的故事，他这次是在 水晶鞋公司华丽的酒吧里跟首席CFO 灰姑娘“滴丽滴丽”的。我想他之所以跟灰姑 娘“滴丽滴丽”的原因是拇指姑娘也很快把自己推销出去，而且完全由于“燕子李 三”的推荐，这使得“燕子李三”感到有些不平衡。 据说整件事情是这样的，“燕子李三”的本职是经纪人，他听说海外有一个有 名望的导演要拍摄一部武侠片，需要一张新面孔，于是就跟拇指姑娘开玩笑，问她 想不想去。 拇指姑娘当然是说想了，说想以后“燕子李三”就给拇指姑娘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他上大学的时候，住在学生宿舍里，一个宿舍一般要住8 个人，每天熄灯之 后，他们都要聊天，有的时候要聊到天亮，大家实在困的不行了才会说别聊了，睡 吧。 那天他们聊的题目是，假如你看见一个女孩，你很喜欢，那么你怎么追她？ 宿舍里的老八说：我要给她买玫瑰花，每天买一打带露水的红玫瑰送到她的房 间。 老七说：我要给她写情诗，每天一首，在她一睁开眼的时候就能看到。 老六说：我要给她唱歌，每天在她临睡前都到她的窗前给她唱一首新歌。 老五说：我要请她吃饭，去她最喜欢的西餐厅点她最爱吃的菜并且喝昂贵的法 国香槟。 老四说：我要带她去旅行，为她背所有的行李，一起走遍千山万水。 老三说：我要给她画一幅最美的油画，挂在她的床前。 老二说：我要为她去赚钱，赚好多好多的钱，让她花钱如流水而且我还一点都 不心疼。 “燕子李三”是老大，他当时已经睡着了，舍友喊他，问他：“燕子李三”该 你了，你说你怎么追她？ 拇指姑娘望着“燕子李三”：“你怎么说的？” “我说：”还说什么呀，天都快亮了，睡吧！‘“ 于是，拇指姑娘就什么都不说了，还说什么呀？天都快亮了，睡吧！ 一觉醒来，“燕子李三”还是经纪人还是西插欧还是睡美人的未婚夫，什么都 没有改变，然而拇指姑娘已经享誉好莱坞了，每个晚上的电视节目里都会有她的面 孔，她做了无数产品的形象代言人，挣了无数多的钱，拥有无数多的传闻。“燕子 李三”突然感慨，他说他明白为什么形容人的成功来的容易来的迅速要用“一夜之 间”而不用“一日之间”了，虽然都是12小时，但是白天的那12小时和夜晚的那12 小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 凤凰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