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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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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南京路马霍路口上,有一个高大的钟楼,人们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到它。它准确地向人们 报告时刻,一分钟也不差误。这是大英租界跑马厅留下来的遗迹。它是上海历史的见证人。 它曾经看到洋人强占中国的领土,耀武扬威,连个小小的跑马厅,一般华人也不能入内。它 也看到上海的解放,一百万人在这里游行,庆祝新中国这个婴儿的诞生。现在跑马厅成了人 民公园,中国人可以在里面自由地走来走去。原先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现在山丘起伏,错落 有致,郁郁苍苍的树木更叫你一眼望不到尽头。三面又给一条碧澄澄的小河围绕,公园中心 便成了一个半岛。半岛通过朱红栏杆的木桥和外边的煤碴走道连起,游人穿梭般的走来走 去。河边柳树枝头的淡淡的绿芽在春风里愉快地轻轻飘荡。春天早已悄悄地来到了上海。 正对人民公园有一座深紫色的二十四层的大楼,直冲云霄,跑马厅的钟楼和附近的高楼 仿佛都在它的脚下。它像是一个高大无比的巨人似的,傲岸地俯视着整个上海。一到夜晚, 在所有的霓虹灯之上,茫茫夜空中有一个霓虹灯更高,也最显眼,远远就看到闪耀着的四个 红字:国际饭店。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二十四层楼里的电灯都亮了,像苍天上的繁星点 点。第十四层楼的灯光特别亮,那刺眼的亮光吸引了过往行人的注意。 今天晚上十四层楼显得特别活跃,靠南京路那边的一间餐厅,给马慕韩包了下来。房间 外边的那一排桌子也给福建漆制的屏风隔开。客人来了,先在外面喝茶,抽烟,聊天,等客 人到齐了,才走进里面那间餐厅,大家在一张西餐台子前面坐下。席次由马慕韩和冯永祥精 心推敲过:马慕韩的主人席位安排在上面当中位置上,右边是潘信诚,左边是宋其文,冯永 祥坐在对面第二主人席位上,右边是江菊霞,左边是金懋廉,潘宏福,唐仲笙,徐义德和柳 惠光他们依次坐在上下两边。 雪白的台布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副副的闪闪发光的刀叉,刀叉之间是一盘盘的丰盛的中 国式冷盘,盘子前面摆着三个亮晶晶的高低不同的酒杯。在台子当中摆着一瓶红色的康乃 馨。马慕韩指着那瓶花说: mpanel(1); “这花遮住视线,不如拿掉的好。” “对,”冯永祥应了一声,他采了一朵娇艳的康乃馨别在江菊霞黑丝绒旗袍的大襟上, 说,“这么一来,江大姐就漂亮了。” “阿永,你这话可说错了。江大姐原来就很漂亮,”金懋廉打趣地说,“她并不因为这 朵花才显得漂亮。” “懋廉兄的话对。我刚才失言了。小生罪该万死,江大姐千万请你原谅。” “你少说废话,我就原谅你。”江菊霞瞪了他一眼。 “话不可多说,但是,也不可不说,要恰到好处,不多不少,适可而止。”冯永祥对着 面前的冷盘摇了一摇头。 马慕韩怕江菊霞再反攻,他对冯永祥说: “现在正好。今天步老自己请他同乡吃饭,不然,步老来了,就更热闹了。” “步老虽然没来,可是他派了特命全权代表来了。” “谁?”柳惠光四处张望,奇怪这样的大人物来了,主人怎么没有给他介绍呢?他问冯 永祥。 “诸位大概还不认识,让我来给诸位介绍介绍……” 冯永祥站起来,江菊霞拉着他的西装袖子,按他坐下,嗔怒地说: “又说废话了!” “那么,我不介绍了,你自我介绍吧。” 江菊霞真的站了起来,但不是自我介绍,她端起装满通化红葡萄酒的高脚玻璃杯子,对 着马慕韩说: “今天是慕韩兄大喜之日,我建议大家敬一杯,祝贺兴盛纱厂公私合营。” 大家举杯站了起来,最后一个站起来的是潘信诚。 马慕韩没有和史步云商量商量,也没有和潘信诚交换意见,更没有告诉徐义德,兴盛纱 厂就向中共上海市委申请公私合营。政府宣布十四家工厂实行公私合营,其中便有兴盛纱 厂,兴盛纱厂已经签定了协议,正式合营,昨天开了公私合营大会。今天马慕韩请客,一方 面和老朋友叙叙,一方面也有庆祝企业合营的意思。潘信诚对于马慕韩这个惊人举动,有一 肚子牢骚。五反运动辰光,马慕韩在纺织染整加工组带头坦白,冲垮棉纺业的防线,潘信诚 至今还有余痛;现在国家提出国家资本主义的问题,马慕韩又抢了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实在叫人寒心。马慕韩走到前面去了,史家和潘家也不好落后,无形之中加速了私营工商业 社会主义改造的速度。潘家跟进吧,无论如何总落后了一步,人家总以为是受马家的影响。 马家的影响?天晓得!潘家自有主张,从来不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转的。但是,晚了一步这 个形势很难改变了。潘信诚本来不想来的,因为马慕韩亲自打了电话来,同时,他也想了解 合营的情况,就答应来了。潘宏福听说兴盛已经批准了,心里怦怦直跳,不满意父亲老成持 重,没有申请合营。他不敢直接提出意见,怕父亲骂他。他委婉曲折地说,如果通达纺织公 司也申请合营的话,可能也是十四个厂里的一个,就不让兴盛纱厂专美于前了。现在申请还 来的及,再迟,就更落后了。父亲不以为然,要潘宏福不要向马慕韩这些人学。马慕韩是公 子哥儿,不是自己创业,不知道创业的艰难。他逞强好胜,只图虚名,一心想做官,出风 头,把啥都忘记了,哪里知道他父亲当年怎么苦心经营,风里来雨里去,才挣下这份家业。 他父亲指望他承继祖业,发扬光大,谁料到他双手捧出送人,而且是满不在乎,毫不心痛。 真正是岂有此理。潘信诚说,如果他有这样的儿子,就是死了,在棺材里也要骂这个不肖的 畜生!潘宏福说公私合营也不等于双手捧出送人,还有股息可拿哩!潘信诚啐了儿子一口: 企业在自己手里好呢,还是在别人的手里好?那点股息算了啥!个人企业的利润可以全部上 自己的荷包里!潘宏福不敢再往下说,潘信诚的气一时也消不掉。父子两个坐在汽车里,一 句话也没说。潘宏福的席位正好排在潘信诚的紧右边,他见大家都站了起来,父亲稳稳地坐 在那里不动,那叫马慕韩下不了台,便用左脚碰了碰父亲的右脚。潘信诚慢慢站了起来,左 手按着桌子,右手颤抖地端起酒杯,笑嘻嘻地说: “人老了,不中用了,连敬酒也落后了。” “信老年纪比我大,”宋其文说,“精神可比我足。” “这一阵也不行了。” “来,来来,大家干一杯!”江菊霞举着酒杯向大家示意,然后给马慕韩的杯子碰了一 下,说,“兴盛这次批准合营,等于中了头彩。慕韩兄,恭喜你!” 在一片恭喜声中,大家干了杯。 马慕韩今天特别兴奋,喝了一杯酒下去,更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他的棉纺业全业大 联营的宏伟计划,在进行期间,遇到不可越过的暗礁,一是史家,一是潘家。史步云要江菊 霞透露,由于处在工商联主任委员的地位,他的企业不好轻易联营,要看中共上海市委统战 部的意见,彬彬有礼地关了门。潘信诚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是他那个条件:要等棉纺同业 都同意了他才考虑,这是另一种方式拒绝。如果潘信诚赞成了,很多同业会跟进的,说不定 史步云也会考虑。徐义德虽说答应了,但是并不积极,谁知道铁算盘在背后搞啥鬼名堂哩! 宋其文要他和江菊霞筹划棉纺全业联营的事,两个人同床异梦,各有各的打算。江菊霞不但 不帮忙,而且在拉同业要求公会出面领导,简直是自吹自擂。她想马慕韩抬她上台,那不是 白日做梦吗?他看到困难重重,形势不妙。冯永祥又说已经有几家厂申请公私合营了。他一 个人在家里整整思考了一个晚上,认为目前是千载难得的良好机会,虽然有几家厂申请了, 可是政府还没有批准。他要在公私合营企业当中做个典型,用具体行动响应政府的号召。他 嫌别人说空话,他要像宋其文所说的那样:拿出事实来。他一申请,上海党和政府的首长马 上就会知道,说不定中央首长也会知道哩。这样,他在工商界里讲话更有力量,因此,也更 有地位。否则,他在上海工商界,总是给那几个“老老”压在头上,一辈子也不能出人头 地。他和股东商量了,也和厂里代理人交换过意见,大家都赞成他的主张。他又约了唐仲笙 和冯永祥到家里来研究。冯永祥不赞成,认为他有点性急,沉不住气;像他这样有地位的进 步工商业家,不必抢先。企业联营的事也不是完全绝望,史家和潘家还可以进一步磋商,徐 义德是不成问题的。冯永祥拍胸脯打保票,那口气,仿佛沪江纺织厂就是他开的。唐仲笙以 为可以再看看,即使要申请,也可以推迟一个时期。马慕韩坚决要马上申请,唐仲笙暂时改 了口,认为马上申请也是一个做法,棋先一着,对推动工商界社会主义改造有一定的作用。 冯永祥看马慕韩的决心不可动摇,旋即支持他申请了。今天马慕韩请客也是冯永祥建议的, 因为他申请以前不愿意和史家商量,并且要唐仲笙和冯永祥替他保密。现在兴盛公私合营已 经完成,不用再保密了,全上海工商界都知道了,是马慕韩出面拉一把的时机。马慕韩干了 杯,坐下来说: “谢谢各位。早就想请各位聚聚,也想去看看步老信老,商量商量合营的事。这一阵尽 忙着厂里的事,竟抽不出身来,一直拖到今天,才抽时间来和各位叙叙。” “兴盛合营,你做主就行了,用不着和我商量。”潘信诚对马慕韩说,“倒是步老那方 面需要打一个招呼,他是工商联的主委,和令尊也是至交,他一向对你很关心的。” “步老那边,提倒是提过,不过不具体。” “在座知道兴盛过去的人也很多,步老肚里可是一清二楚。令尊年青的辰光在一个钱庄 当学徒,做事勤恳,讨了老板的欢喜,慢慢提拔他,收入增加了,他又省食俭用,手里积蓄 了一些钱。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他靠朋友帮忙,才开办了兴盛纱厂,开头不过两三千锭子。 令尊锱铢必计,一个小钱也不肯乱化,全放在企业上。他忙了一辈子,化了不知几许心血, 兴盛才有现在的规模。他指望慕韩老弟接办他的企业,仍然继续发展下去,没料到今天已经 合营了。”潘信诚不胜感慨地叹息一声。 潘信诚虽然是客观叙述,可是那意思是很明显的。马慕韩听的不禁低下了头,好像潘信 诚就是他死去了五年的严父一样,和缓的语句里含蓄着严峻的申斥,感叹的情绪里又充满了 亲切的慈爱。他的心头有一股暖流通过,鼻子一酸,眼睛闪看泪光。他竭力噙住眼泪,悄悄 地用手绢拭了拭,说: “哎哟,我的眼睛里有啥物事!” 唐仲笙坐在宋其文的左边,他知道潘信诚一番话说动了马慕韩。他机警地站了起来,走 到马慕韩面前,说: “大概是灰,我给你一吹就好了。” 唐仲笙真的对着他的眼睛吹了吹,然后又用马慕韩的手绢把泪水拭干,说: “现在是不是好一点了?” 马慕韩闭了闭眼睛,又用手绢拭了拭,安定了内心激动的情绪,慢慢地说: “好多了。” “令尊晓得兴盛合营了,我想,也会高兴的。”宋其文不同意潘信诚那番话。他说, “一个人在旧社会孤身奋斗,熬出头来的是少数,多数是默默无闻,劳碌一生,还是在别人 手下混碗饭吃。就是熬出头来的,也不清楚自己的吉凶祸福,说不定啥辰光栽个筋斗,弄得 企业倒闭,身败名裂,子孙流落街头,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现在企业公私合营,有了保 证,到时拿股息,再也没有风险,也不必为子孙担忧。令尊为人,我是了解的,一生谨慎, 从不走险路,一定赞成合营的。可惜他过世太早,没有看到上海的新气象,也没有看到新中 国这样强大!” “令尊要是参加今天的宴会,那一定很有意思。”潘信诚看了宋其文一眼,那眼光的意 思是:你宋其文怎么可以代表别人讲话呢?你了解马慕韩老太爷的为人,难道潘信诚就不知 道吗?笑话!他说,“我同令尊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为人多少我也知道一些。我一看到 你,就想到他了。刚才喝了一杯,就又想起他来了。兴盛合营当然是好事,没有一个人不赞 成的。” “那么,我们再干一杯。”金懋廉看见潘信诚和宋其文针锋相对,怕发展下去,别弄得 不欢而散。潘信诚既然自己出来圆场,他便扶他下台阶。 金懋廉和潘信诚给马慕韩干了一杯。 马慕韩得到宋其文的暗中支持,他心里越发安定了。他看到对面跑马厅钟楼上的钟在茫 茫的夜空中闪耀着亮光,它南面的那一排看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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