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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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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吃过晚饭以后,杨部长走进长宁区税务分局的“三反”办公室,急着问秘书叶月芳: “方宇坦白了没有?” 叶月芳从她灰棉列宁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冲皮的笔记本来,打开里面记录,向杨部 长汇报今天的情况: “根据小队长指示,这两天我们对他采取大会轰、小会挤的方法,有时候,用材料点他 一下。他顽强得很,还是不肯坦白。这些留用人员脑筋旧的很,态度特别狡猾。不怕你的火 力多猛,他就是不吭气。有人急得没办法,恨不能过去痛痛快快打他两记耳光。” “打两记耳光能解决问题吗?” 叶月芳给杨部长突然一问,倒愣住了。她想了一阵,说: “当然不能解决问题。” “这就对了。”杨部长笑了一声,说:“打‘老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打有经验的 ‘老虎’尤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不仅需要勇敢,我们更需要的是智慧。一定要掌握材 料,进行调查研究,动脑筋、用智慧。光靠斗争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方宇的材料,你们小 队长研究了没有?” “看了一下,说研究,还谈不上。” “有勇无谋,哪能作战呢?前天我不是在汇报会议上谈了这一点,你们为啥这么急的就 展开攻势呢?” “因为运动进入第二阶段,要领导群众,集中力量,向大贪污犯发动猛烈的进攻,不抢 时间来不及啊。” “进攻没有作战计划,没有准备,单抢时间,行吗?” 叶月芳合上红色冲皮的笔记本,低着头,望着别在列宁装左胸前的红色天安门的国庆节 的纪念章,忍不住笑了: mpanel(1); “不行。” “通知你们的小队长,停止进攻,不要再开斗争会了。这样没有准备的进攻,实际上是 在‘老虎’面前暴露我们的弱点,增加他顽强抵抗的信心。” 叶月芳同意杨部长的分析,点了点头。 “方宇大概也让你们攻得昏头昏脑的了,叫他休息一下,清醒清醒头脑。你和小队长今 天集中力量研究方宇的一切材料和线索,提出你们的意见,送来给我看,批准你们的计划以 后再进行。” “好的。”叶月芳坐到自己的办公桌那边,开了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夹子来,送到杨 部长面前,说:“这是今天各小队的书面汇报和统计数字,现在要看吗?” “留在这里好了。” “我找小队长研究方宇的材料去,有啥事体,派人来叫我好了。” 叶月芳走出去,她轻轻把门关上。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中旬,中国共产党上海市委员会转发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 大张旗鼓地展开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斗争的指示》以后,在十七日紧接着召开了市 委扩大会议,市府党组干事,和各市区与市郊党委正副书记都列席了会议。由市委第一书记 陈毅同志传达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关于《精兵简政、增产节约、反贪污、反浪费、反官 僚主义的决定》,陈毅同志指出:“武装斗争阶段转入工业建设的过渡时期行将结束,今后 则是为国家工业化而斗争的时期。懂得这一点,才能正确理解中央决定的重大意义。一九五 二年是工业建设准备的最后一年,要做的工作很多,而中心环节是精兵简政、增产节约、反 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这些工作做不好,不仅不能保证各项任务的完成,而且还会影 响我们已经取得的伟大成绩。”最后,陈毅同志号召上海各级党组织要为执行中央这一伟大 正确的决定而斗争。 中共长宁区委根据中国共产党上海市委员会的指示,正确地展开了三反运动,并且已经 从党内推向党外。为了加强重点单位的领导,特地把区委委员和各部的负责人派出去掌握。 统一战线工作部杨健部长被派到财经队。他把重点放在税务分局这方面。到了税务分局,他 了解了一下全面的情况,感到问题相当严重。整个税务分局的工作人员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 原来伪税务局的留用人员,党团的力量很弱,进步骨干也不多。税局人员和资产阶级关系特 别密切,其中贪污问题必然严重。他根据税务分局的行政组织,以科为单位建立了小队。他 亲自领导一个小队,因为干部不够,同时也因为注意培养他的助手,就把区委统战部的秘书 叶月芳派到一个小队去,要她协助小队长首先突破长宁区税务分局在沪江纱厂的驻厂员方 宇。他刚才听了叶月芳的汇报,有点不放心,准备自己抓一抓方宇这个问题。 他坐在办公桌面前,打开夹子,仔细研究今天各小队的书面汇报。最后,他又想到方 宇。深夜临睡以前,他打电话问叶月芳小队关于方宇问题研究的情况。她说正和小队长在突 击,估计明天可以缴卷。 第二天上午,叶月芳果然把研究好了的方宇的材料送来,并且提出作战计划。除了大会 轰小会挤以外,加了一条――压的方法。另外,他们要求杨部长支援――找方宇个别谈一次 话。杨部长看完了方宇的材料,对叶月芳说: “昨天我同你说,你们有勇无谋,哪能作战?我看了书面汇报,你们虽然注意发动群 众,但是侦察工作做得很差。指挥官对虎性缺乏了解,只是满山遍野乱放空炮,到现在一只 老虎也没有捉到。战罢归来,群众自然疲惫不堪,加把劲,就产生了急躁情绪,恨不能打他 的耳光。现在你们研究了他的材料,也提出一些意见,比较好。可是你们也只有三个办法, 轰、挤和压,对方宇这样的人这三个办法不行。” “不能用吗?” “不是不能用,而是没有用处。” “哪能办法呢?”她睁大了两只眼睛。 “得另外想办法。你想想看。” 她咬着下嘴唇,想了一阵,轻轻地摇摇头: “想不出。” “最近市委总结的经验忘记了吗?” “查、算、劝!” “对!对方宇这样的人,特别要根据市委指示,用这三件法宝。” “你不说,我们倒差点忘了。” “比方说,他承认解放前确实按月收过资本家的津贴,就要查问:“从啥辰光收起的? 收到啥辰光为止?一共收过多少?每次收多少?解放以后为啥不收?你不收,资本家不会不 送的。特别是上海解放初期,资本家一定送,只要他承认解放以后收过一次――不管收啥― ―就好办了。既然收过一次就有可能收过第二次第三次。经过查和算,他一点一滴承认了, 然后,要劝。你们必须调遣得力干部,加强侦察工作,研究虎性,及时掌握情况,集中力量 突破一点,然后巩固成绩,扩大战果,才能获胜。今天下午你们小队自己开会总结一下过去 几天的经验,并且把方宇各方面的情况分析研究一下,使得每一个战斗员都了解情况,了解 作战布署,然后到深山密林里去搜索老虎就有把握了。今天不要去找方宇,让他休息一整 天。等你们小队初步总结做好,作战布置传达了,明天再找他开小会。” 叶月芳一边听杨部长讲,一边打开红色冲皮笔记本刷刷地记着。杨部长讲完,她感到有 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是对付顽强老虎方面所最需要的力量。过去以为对方宇这样的人实在 没有办法了,听杨部长抓住关键问题冷静地进行分析以后,觉得对方宇这样的人实在太有办 法了。那股力量产生了信心。她向杨部长保证: “我们小队全体队员一定根据你的指示,满怀信心地上山打虎,不捉到老虎,誓不回 来。” “我祝你们成功。你们一定成功。勇敢加智慧,就是胜利。”“不过,我们还希望你不 断地给我们指示,给我们支援。” “那没有问题。” “你是不是可以找方宇个别谈一次话呢?”叶月芳想起了小队长在作战计划上的要求。 “如果需要,当然可以。” “那我们的信心更高,明天一定解决方宇的问题。”叶月芳拿着作战计划准备去了,她 想即刻把杨部长的指示告诉小队长,早点准备,好上火线战斗了。她脸上闪着得意的笑容, 心里想:方宇这只“老虎”眼看着就要捕获到手了。 杨部长见叶月芳兴高采烈,怕她让预期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叶月芳是一个里外如一的 人,她内心有啥,面孔上立刻就反映出来。她好胜,同时,还有一点虚荣心。上海解放以 后,她首先穿上二尺半的灰布列宁装。原来在上海工作的一些女同志初穿上这身灰布衣服还 有点不习惯,她却感到很自然,经常穿着那身灰布列宁装在众人注目的地方出现。此外,她 对各式各样的徽章感到很大的兴趣,尤其是一个新的纪念章――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 ―在上海一出现,她总是千方百计地想法去弄来,别在胸前,有意走到熟人面前给他们看。 做起工作来,就忘记了一切,不完成组织上给她的任务,她绝不放手。即使三天三夜不睡 觉,她也不叫一声苦。她经不住表扬,但受得起严厉的批评。杨部长熟悉她这些特点,在思 想和工作上,他对她抓得比较紧。杨部长留下了她,提醒她别让可能到来的胜利冲昏了头 脑,说: “叶月芳同志,你记得我们三反运动第二阶段的主要任务吗?” 叶月芳拿着作战计划站了下来,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严肃地说: “第二阶段的主要任务是进一步在机关内部展开坦白检举运动,并与工商界的坦白检举 运动结合起来,造成内外夹攻的形势,集中力量追捕大贪污犯。” 说完以后,叶月芳的两只大眼睛注视着杨部长的表情,她怕自己回答的不完全。其实她 记忆力和她所做的会议记录一样,在整个区委是出名的,什么文件经过她的手,只要杨部长 一提,就可以把整个内容说出来,马上找给杨部长看。任何人参加区委统战部的会议,看到 自己发言的记录没有一个人不赞赏的,不但记得一点不漏,最难得的是保持着发言人的口 吻,丝毫不差。她是统战部有名的活字典。她见杨部长点了一点头,她松了一口气。杨部长 说: “市委的指示你记的很清楚,这很好。问题是怎样才能追捕大贪污犯呢?要打大‘老 虎’,首先要把中小‘老虎’搞清楚,这样,大‘老虎’的尾巴就露出来了。目前税务分局 的中小‘老虎’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因此,大‘老虎’还躲藏着。我们的任务还很艰巨,不 要小胜即骄,要永远保持清楚的头脑。” 叶月芳的弱点给杨部长几句话指点出来。她的脸像是西方的晚霞。她静静站在那里,仿 佛是在暑天,热得头上冒气,给一盆冰凉的冷水浇下来,脑子里感到凉爽和清醒。 杨部长接着说: “就是方宇问题也不会一帆风顺,进行起来可能还会有波折。这一点,我们要有充分的 估计。毛主席指示我们: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争取最好的前途。面对顽强的‘老虎’,我 们不可以过早的乐观,当然,要有坚强的信心。纵然方宇问题顺利解决了,也只是突破一 点,我们还要巩固成绩,扩大战果,才能取得全胜。最近区里要召开坦白检举大会,我们要 特别努力,配合区里的这个大会。反过来,区里的这个大会,又会推动我们这里的斗争。” 叶月芳羞愧地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刚才过于乐观,忘记了摆在面前的十分艰巨的任务。 杨部长批评了她以后,又鼓励道: “你们只要永远保持清醒的头脑,我相信:你们会不断取得胜利的。” “那么,我去了,杨部长。” “好的。” 叶月芳迈着坚定的步子,稳健地一步步走去。 开过了小会,叶月芳走进了杨部长的办公室,嘟着嘴,半晌没有说话。杨部长料想情形 一定不大好,问她: “方宇没坦白?” “他什么也没有坦白,只承认解放以后受过梅佐贤厂长的一只马凡陀金表,说这是私人 交情,……” “别的呢?” “他说再也没有了。这样的人,我看他死也不会坦白的。” “他不是已经开始坦白了吗?” “啥辰光?”她大吃一惊,方宇坦白了,她为啥不晓得呢? 她不解地注视着他。 “你刚才说的呀,他收了梅厂长一只表,这就是行贿干部的一种方式。礼品也要钱买的 呀。不是啥私交!为啥梅厂长不送别人的礼品,单独送他呢?送了一次以后,为啥不再送 呢?这不是开始坦白一部分了吗?” “经你这么一说,倒是的。” “说了以后,他很恐慌吗?” “看样子很恐慌。他神色有点张皇失措。”叶月芳把召开小会的经过情形向杨部长汇报 了,她说:“我们希望杨部长能找他个别谈一次话,好跟踪追击,巩固已得成绩,迅速扩大 战果。” “你们对他交代政策不够。他有顾虑,不敢彻底坦白。” “我们第一次就给他交代了政策。这家伙顽强。” “交代一次是不够的,要反复交代,要交代的透。他现在已经露出‘老虎’尾巴来了, 紧紧抓住尾巴,反复交代政策,是可以扩大战果的。” “你啥辰光找他谈呢?” “让我把他的材料再研究一下。” 三小时以后,叶月芳把方宇带进来了。他拘谨地站在杨部长面前,低着头,两只手不知 道放到啥地方是好,一会交叉地放在胸前,一会藏到脊背后面,最后垂直在身体两旁。“请 坐下。”杨部长指着他办公桌前面那张椅子对方宇说。 叶月芳端过一杯茶来放在方宇面前。 方宇莫名其妙了。他听说杨部长找他谈话,他迟疑了一阵子才走。临走,他又向房间四 周留恋地看来看去,好像是进行最后的告别。他想打个电话告诉家里,说他今天晚上可能不 回去了。那就是说,他准备进监狱。他后悔不该坦白出曾经受过梅厂长的马凡陀的金手表, 讲出去以后,果然杨部长找去谈话了。见叶月芳站在旁边,他不方便给家里打电话,怕给叶 月芳察觉出自己的心思。他心一横,抱着横竖横的心理,跟她来了。走进杨部长的办公室, 没有看见公安局的人员,他就有点奇怪;杨部长和叶月芳那么客气,他更奇怪了。他坐在杨 部长面前,还是不敢抬头,也没有喝茶,以一种等待宣判的心情在静坐着。 杨部长窥出他这种紧张的心情,特地缓和一下空气,轻描淡写地说: “方宇同志,不要太紧张,我们随便谈谈。” “方宇同志,”方宇想起自己过去的罪行,听到“同志”两个字感到有点惭愧。一个贪 污分子值得杨部长称做“同志”吗? 他抬起头来,口吃地说: “杨部长,我,我……” “你怎么样?方宇同志。” “我,我不配称做同志,你待我太客气了。” “这没有啥。”杨部长望着他的面孔说,“你不要老是想着你是留用人员。你要晓得, 你是国家政权机关的干部,你是国家的工作人员,为人民服务的人。你不要以为自己是雇 员,站在政府机关以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就错了。” “不要站在政府机关以外,是国家政权机关的干部。”方宇仔细回味着杨部长的话。他 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单是一个按月拿一百一十个单位的雇员,而且是政权机关中的一个干部, 一个为人民服务的人,不是一个为一百一十个单位服务的人。每月发给他一百一十个单位只 是他为人民服务的报酬。他的工作,要对政府负责,要对人民负责。他想起那一次透露给梅 厂长关于七月一日加税的消息,给国家给人民带来多少损失啊。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他的手 抓着面前的那杯茶,可是不喝。他说: “杨部长,你说的对,我是有些雇员思想。我对一些问题看法常常很糊涂。” “看法糊涂,思想错误,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要分析思想错误的根源,找出正确的看 法,纠正错误。我们做工作不可能完全不犯错误,只是有的人犯的错误多一点,有的人犯的 错误少一点;有的人犯了错误,发现错误,改正错误,努力避免再犯错误;有的人犯了错 误,自己不承认是错误,或者是别人指出了他的错误,他企图掩饰错误,甚至保护错误,寄 托在侥幸上,不想改正错误,一错再错,就铸成大错了。对后一种人,我们要帮助他,这是 我们的一种责任。当然,他自己也要检查自己。” 杨部长锐利的眼光停留在方宇的脸上。方宇的面孔感到热辣辣的。他慢慢把脸偏过去, 发觉坐在杨部长背后的叶月芳的两只大眼睛正对着自己。他努力保持着冷静,很自然地把头 又低了下来。“对后一种人,我们要帮助他,这是我们的一种责任。当然,他自己也要检查 自己。”杨部长这几句话在他的耳朵里轰鸣着,冲击着,好像汹涌澎湃的海浪,以一种不可 抵抗的力量,拍击着海边的悬崖。他感到杨部长这些话是针对着自己讲的,却不提自己的名 字,态度又那么和蔼亲切。他听了心里很舒服,又很难受。 杨部长见他不言语,十分关怀地问他: “你觉得哪能?” “你说的对,杨部长。” 杨部长接下去说: “譬如这次三反运动,从第一阶段中充分证明:资产阶级向我们进攻,如同水银泻地一 般,无孔不入。在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下,国家的财产遭受了严重的损失。有许多干部被腐 蚀了,犯了错误。上海解放以后,资产阶级不惜用一切手段来勾引我们的干部,来毒害我们 的干部。一部分立场不坚定的干部,特别是受旧社会影响比较深的干部,中了资产阶级的糖 衣炮弹。有些干部中了糖衣炮弹自己还不清楚,他们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资产阶级盗窃国家财 产的代理人。资产阶级有的还直接派遣代理人钻到我们政府机关、国营企业内部来,利用职 权的便利,大量地盗窃国家的财富。” “那太可怕了。……”方宇说了一句,又不说了。 “如果我们不把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坚决予以反击,取得胜利,那我们就会有极大的危 险。所以毛主席指示我们要大张旗鼓地开始三反运动!” “是呀,一定要反击,要痛痛地反击。” “你的意见很对,要痛痛地反击。”杨部长鼓励他,说,“反击,每一个中了糖衣炮弹 的人都要参加反击。有了他们参加,反击起来更有力量。因为他们中了资产阶级的糖衣炮 弹,受了资产阶级的勾引,受了资产阶级的毒害,用他们亲身遭受的腐蚀,暴露出资产阶级 的罪行,引起人们的公愤和警惕,打退资产阶级的进攻,同时也是挽救了自己。” “挽救自己?”方宇脱口而出,发觉自己露了马脚,立刻又收回来,说,“是呀,同时 也挽救了自己。” “有些人犯了错误不敢讲出来,他的脚陷在错误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啊?有这样的人?”方宇故作不知地问。 “有,而且不少。”杨部长说。 “为啥不敢讲呢?真奇怪。”方宇说。 “不奇怪。”杨部长解释道,“因为有顾虑,怕说出来的后果,其实,不说出来,那后 果才是不堪设想哩。我们从来对于承认错误、决心改正错误的人总是宽大的。在资产阶级的 猖狂进攻之下,不少人负伤了,不少人倒下了。毛主席号召我们大张旗鼓地进行三反运动, 就是为了医治这些人的创伤,就是为了挽救这些人。只要把创伤在人民面前和党的面前暴 露,受伤的人才会得到治疗,才会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那是的,那是的。”方宇的声音有点发抖。他仔细考虑着“我们从来对于承认错误、 决心改正错误的人总是宽大的”这句话,他心上的乌云逐渐散去,开朗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在他的耳朵里回绕着:“要把创伤在人民面前和党的面前暴露。”不晓得啥地方来的一股勇 气支持着他,鼓励着他,要他把隐藏在心的深处的话说出来。他果断地抬起头来,对杨部长 说: “我,我……”方宇张开嘴,又把话吞了回去,踌躇地改了口说,“我只是收了梅厂长 的一只马凡陀的金手表,我已经坦白了,我希望受到应得的处分。” “我知道你收过梅厂长的马凡陀金手表,这只是他送给你的东西的一部分。你说,他送 了一只手表以后,从此他就不送你别的东西吗?他送你的东西竟无目的吗?那他为啥不送给 别人呢?为啥解放以前按月送你的津贴,解放以后忽然就不送呢?为啥这么巧,不早不迟, 恰巧在上海解放那天以后就不送呢?你知道,我们中国有句古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 为。上海这样轰轰烈烈大张旗鼓地进行三反运动,你不讲,别人不会讲吗?昨天我们召开了 工商界座谈会,资产阶级坦白了许多有价值的材料,每一个厂商的负责人都谈了,沪江纱厂 的梅佐贤也谈了。” 方宇大吃一惊,他圆睁着两只眼睛,望着杨部长: “梅佐贤!” “唔,梅佐贤也来了。”叶月芳坐在杨部长的背后,插上来说。 “隐瞒是隐瞒不了的,只有坦白,彻底坦白,承认错误,决心改过错误,才会受到宽大 处理。我不忍看见一个干部陷入到错误的泥沼里而不去救他。” “我……我……我……”方宇好像突然变得口吃了,他一直在讲着“我”,可是说不出 其他的话来。梅佐贤那张露着两个酒窝的长方型的面孔在方宇面前出现。他想起那天在沪江 纱厂厂长办公室的情形,梅厂长把马凡陀金表放在他面前,说:“我们是老朋友,这表是我 的。我今天送给你,留个纪念。我晓得,共产党反对送钱送礼的。这也不是礼物,这是我们 两人的私交,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谁知道呢?我绝对不会对人家说的。”从此,他就 接受梅厂长一次又一次的礼品和金钱。想不到来了三反运动,还召开了工商界座谈会,而且 梅厂长在座谈会上还谈了话。梅厂长啊梅厂长,实在太不够朋友了。梅厂长的那副笑嘻嘻的 面孔和杨部长诚挚关切的态度,成了一个极为鲜明的对比。杨部长刚才所讲的每一句话,起 初以为是讲的第三者,与自己无关。现在想起来,都是针对着他的。杨部长像是一位令人尊 敬的慈母,抚摩着儿女所受的创伤,想早一点把他们治好。方宇感到再不讲出来,实在太对 不起杨部长了。他本想一口气把自己所犯的错误都讲出来,可是自己很激动,情绪很乱,不 晓得从啥地方说起。 叶月芳在旁边忍不住对方宇说: “杨部长这样苦口婆心劝你,你不坦白,还有啥顾虑?” 方宇皱着眉头,心里想是不是杨部长要他再坦白一些,然后今天就逮捕他;还是真的坦 白了并不严办呢?他看不准,便站了起来,向杨部长试探地恳求道: “杨部长,可不可以让我回去仔细想一想,有些事体,时间久了,实在记不详细。” “完全可以。” “我现在可以去吗?”他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眉头开朗了。 “你现在可以去。”杨部长也站了起来,送他到办公室门口,亲热地握着他的手说, “你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方宇一走出去,叶月芳马上焦急地走到杨部长面前,问: “你刚说动了他,为啥又放他走呢?” “不放他走,”杨部长幽默地说,“留他在我的办公室困觉吗?我这里也不是旅馆。” “不是这个意思,”她辩解地说,“意思讲,要他坦白。” “他还没有想好,哪能坦白?” “一回去,又会变了。” “怕他变过去不坦白吗?” “是呀!”她急得胖胖的圆脸上的两只眼睛睁得更大。“那要他再变过来,”杨部长 说,“思想基础不巩固,是不会坦白的。一次不够,我可以再和他谈一次。” 她听见杨部长答应谈第二次,而且显得很有把握,她高兴得跳了起来,鼓着掌,说: “那好,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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