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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故乡不能再回去 美国小说家沃尔夫说,故乡是不能再回去的,意思说,假如回去,会发现那已 经面目全非。换句话说,童年是再也找不到的。战争结束之後,我们没有搬回去上 海住。我们初到美国的时候以为只来住一年,结果我们三姐妹在外国长大。 一九四五年,我十九岁,又写了一部小说,比十七岁写的好 -- 我对自己的作 品是最为苛求。 我在耶鲁工作一年半之後,去上海接替姐姐的职位,任军医署长林可胜医师的 英文秘书,她回美国打算结婚。上海当然不再是我十岁离开的时候的上海。东北共 军骚乱,国民党内部犹疑动荡,政府税收不敷支出,增发法币以致物价飞涨,各种 货品严重缺乏。 在外滩,我又看见那些壮丽堂皇的高楼大厦,象徵战前外国人在上海的雄厚势 力的大银行、大商行和大饭店都曾经设在那里。这时,外国商人多还没有回来开业, 那些高楼大厦像一幢幢空壳子无言地凭吊昔日的荣华。当然,我的眼光也变了,我 不再是十岁的儿童。 南京路挤满了人,在簇拥的人群中我突然看见个七八岁的女孩,拉著大人的手 正要走进一家餐厅,是冠生园!小时我也去过冠生园吃午饭,然後就跟妈妈到永安 公司买她爱吃的花生酱。回忆一幕幕涌到心头。大光明戏院!小时我最爱去那里看 电影,尤其是秀兰邓波儿的电影。 只有二伯一家人仍旧住在静安寺附近的三义坊,二伯却已经去厦门大学任教, 我只找到二伯母和国光兄嫂。三伯在桂林去世,他的子女也还在内地。六叔一家人 在马尼拉已经生根,也没有搬回上海。 一位女同事和我在一家小招待所租了一间房,有浴室却没有自来水。洗澡时由 人挑热水进来,倒在浴缸里,八十元一担,总有小块纸片浮在水面,水底有沉淀物。 林可胜医生是南洋出生,受过英国教育。他有时带我们一群人去大酒店里的西餐厅 吃饭。侍应生穿著褪色的晚礼服,递来用法文写的菜单。冷盘每客一千五百元,鱼 排二千元,牛排五千元。那冷盘是用日本罐头鱼虾,德国罐头青鱼,美军配给火腿 拼凑起来的。白俄舞女徐娘半老,穿著十年前缝的晚礼服,学会了几句美国俚语, 和年龄比她们小一半的美国士兵共舞,老迈的匈牙利乐队拉小提琴,奏维也纳华尔 滋和二三十年代的流行曲。上海好像停滞在抗战以前,但那些辉煌的租界已经是褪 色的记忆。只有在旧法租界霞飞路那些大枫树变得更茂盛。胜利後,国民政府把霞 飞路改作林森路,以清洗殖民地色彩,但大家仍然说霞飞路。旧习惯难改。 有许多日本俘虏关在虹口提篮桥监狱。有时我随著林医师去那里办公,而且在 那里过夜。林医师晚上出去应酬时,我一个人只好看小说消磨时间,因为他回来之 後还要办公。在这段日子里,我看完约瑟康烈的大部小说< 杰姆勋爵> ,一个人夜 里在监狱办公处看书,心里不免有点害怕,因为在不远之处有两千名日本俘虏关在 监狱里,万一他们闯出来怎麽办? 军医署的工作大多和内战有关。在秦皇岛,国共战斗得很厉害。十一月共党大 举叛乱,美国停止对华援助。 我回美国之後,一时没有固定的事做,觉得吊儿琅当,於是去哥伦比亚大学校 外进修部选课,选英国小说,新闻学课目,一直到一九四九年结婚为止。我没有大 学学位,那倒没有妨碍我写作,那也许是凭一股傻气,和後来担任读者文摘总编辑 的职位。但是谁知道,假使我有一张大学文凭,我的一生经历会有什麽不同?我年 龄越大,越觉得自己知识浅薄,而且胸怀不够开阔,对极大的东西,如天文,和极 小的东西,如原子,都没有多大兴趣。我对数学也不好奇,超过一千万的数字我的 头脑拒绝了解。 mpanel(1); 妹妹毕业中学之後即入一流的巴那德女子大学,後来在哈佛大学攻读生物化学, 得博士学位。她因为念理科,所以爸爸没有坚持她不念大学。后来她在香港大学执 教,现任美国德州贝勒大学副教授。 本来,大家以为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後,中国已经翻身,不会再受外国欺侮。 殊不知,在一九四五年,美、英、苏在雅尔达会议讨论苏俄对日本作战条件,已有 秘而不宣的协定,内容为苏俄於德国投降後二、三月内,依下列条件对日宣战: 一、保持外蒙古(蒙古人民共和国)现状。 二、恢复苏俄一九0 四年被日本侵害的权利:甲、库页岛南部及附近岛屿;乙、 开大连为国际商港,保障苏俄在该港的优越利益,另以旅顺为苏俄租借的海军基地 ;丙、中东铁路及南满铁路由中俄合营,保障苏俄的优越权利;维持中国在满洲的 全部主权。 三、千岛群岛应归苏俄。 关于外蒙古、满洲事项,在罗斯福征得蒋主席的同意后,史达林准备与中国缔 结一友好同盟条约。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协约国私自成立谅解,将中国出卖,将德国前在山东租借 地、铁路、矿产等,悉让予日本。雅尔达协定,再将中国出卖。中共能够在短短几 年统制中国大陆理由之一,是苏俄将日本在东北留下的军火送到共产党手里。 三伯的儿子伊仲、伊祝兄去了台湾,伊磐兄留在家乡照顾母亲。他被一个在金 门当兵的表亲牵连而被派去内蒙古劳动改造多年。他在内蒙古学会了做白铁,修理 钟表,脚踏车、缝衣机、电灯、电话,但因为生病,神经衰弱,心脏无力,常在工 厂里昏倒,而且在操作机械时切断了手指。一九五九年他回家,已经是四十岁的人, 他病体不堪日晒,也不能高攀,所以不能修电灯电话线。手指少了几个,再也不能 修理钟表什麽的。 两三年前,伊仲、伊祝兄嫂去同安看他,他住在一间残旧不堪的老屋里,入夜 灯光幽暗,蚊钠如雷。他因为十年前中风,行动不便,几乎整天坐在一张藤椅上, 难得开口。这是伊仲嫂毕璞告诉我的。想起当年在香港相遇时,他是个活泼的青年, 一生就这样被踏踢掉,可以说是毫无天理。 而厦门呢?鼓浪屿呢?毕璞嫂在< 老树春深更著花> 书中说: 作为经济特区,是台商投资重要目的地的厦门,固然市面相当繁荣,游客云集, 有高楼大厦,有百货公司,但我对它却没有什么好印象。街上人挤人,又脏又乱是 原因之一;满街都是伸手要钱的乞丐,以及向观光客料缠不休,想兑换外币的黄牛, 也都令人怕怕。 厦门虽然是中共最早开放的几个都市之一,可是在很多方面仍然相当落後。 像公共汽车之破旧肮脏、三轮车之简陋(同安的更简陋,就像台湾的送货三轮 车)、小吃店的不卫生等等,都令人望而却步。最可笑的是很多人家仍旧没有厕所 的设备,而公厕之脏就不必说了。莫名其妙的是,火车站新盖的公厕还算清洁(要 收费),但还是矮墙无门的那种。在共产社会中,大概是连上厕都不能享有隐私权 的吧? 我们在厦门停留了三天,除了尝到慕名已久的道地的厦门炒米粉、薄饼和土笋 冻(一种海产做成的冻)外,似乎毫无收获。一走出旅馆大门,由於街上人潮汹涌, 寸步难行,既怕扒手,又怕乞丐,每次都像一场噩梦。仲兄弟俩目睹故乡变成如此 面目全非,也只有摇头叹息的份儿,认为不堪回首,简直是糟蹋了它「花园都市」 的美誉。 我们也曾乘坐渡轮,环绕鼓浪屿一周。这种渡轮也是十分原始简陋,还好绕行 一周不过二十分钟,也就不必过加讲究。从前老听仲说鼓浪屿如何如何漂亮:山上 遍布著精致的花园洋房,绿荫处处,道路整洁,沙滩的沙细而白,正是理想的海水 浴场。然而,当我们舍舟登陆,踏上这座心目中的人间仙岛时,马上就幻象破碎, 大失所望。当年漂亮的小洋房哪里去了?洁白的沙滩又哪里去了?虽然这个小岛还 不至於像厦门街头人挤人那么可怕;不过环境的脏乱、房屋的破旧,又与大陆其他 地方有什麽分别?当然,人会衰老,城市也会变老旧;四十多年的失修(没有遭到 破坏已算万幸),又叫它怎能保持原来的样子? 至於外公那花园洋房,有人去看过,说洋房破烂不堪,花园荒芜,在大厅里堆 著木柴,有人形容在里面住的人像过乞丐的日子。 桐姊和师基兄在共产党占领时还住在厦门。桐姊看情形不对,说不如搬去香港, 但是师基兄不肯。在文革时,师基兄被指控为「特嫌」,因为他有亲戚在帝国主义 的美国,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腐朽的资产阶级的香港,使他们一家背了几十年黑锅。 一九五一年,舜姊和惟贤兄和他们的儿子回去北京,惟贤兄在那里教书。十年之後, 在大饥荒时期,在厦门一般人吃米糠、树皮,偶尔有稀饭拌蔬菜吃算是好的了。肉 根本买不到。桐姊花了三天三夜的功夫,搭火车从厦门到江西鹰潭,换车到上海, 再换车抵达北京。她去找舜姊,因为在北京还买得到肉。她们做了肉松让桐姊带回 去厦门给三个儿子吃。这是後来舜姊告诉我的。在文革时期,惟贤兄被指是美国特 务,被抄家批斗以致心脏病发而致死亡之後,舜姊和儿子有幸逃到香港。我可以想 像到两姊妹为了买猪肉,清早就挽菜篮上菜场,回来後因为怕邻居知道,闭门在房 间里的小煤基炉上做肉松的情形。每天只能做一点,一星期後才积够装满一个铁皮 盒子。那和昔日在廖家大厨房里做肉松有多大的分别!我也想像得到,瘦巴巴的桐 姊紧抱住那盒肉松,千里迢迢回去厦门时的心情。 一九八四年,胡耀邦主持中央工作时,师基得到平反,他多次对他儿子说,「 没有听你妈的话到香港去,很对不起她。」 桐姊和师基兄都已作古。舜姊和儿子住在加州,她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她们 母子得以来美国,是因为舜姊秘密收藏了小正的美国出世证,红卫兵来抄家时没有 抄去。我每次见到舜姊,她都会提到和桐姊做肉松那回事。 我们的回忆都和肉松拌在一起。廖家的肉松,一代接一代,是用细心、耐心和 爱心炒出来的。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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