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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荣誉毕业生 我对父亲这套话没有什麽意见。一向,他说什麽,我都相信。不入大学,毕业 之後做什麽呢?他说,要我踏入社会做事,学会处世的道理。他听说,耶鲁大学的 亚洲研究所缺乏中文教员。「我们来试试看。」 「我吗?到耶鲁大学教中文?」我失声大叫。 「那有什麽不可以?」父亲说。「教外国人的中文,程度很低。最要紧是国语 发音正确,要懂点中文文法,懂威瞿罗马拼音法。」 这个并不难。从小,爸爸这位语言学家就教我们注意国语的发音,威瞿罗马拼 音法我早已学会。至於中文文法,有书可参考(自修!自修!)。但是我毕业时只 不过十八岁,怎麽能去耶鲁大学教中文?我心乱如麻。想到离开家庭,到新港去住, 赚取一份薪水,过独立的生活,我跃跃欲试,但又不敢抱多大希望。我看得出爸爸 对这件事很起劲。我的所谓中文是他教出来的,他想试试他的学生行不行。 负责亚洲研究所的乔治.甘尼迪博士认识爸爸。有一天他来纽约,我们见了一 面。他大概四、五十岁,长得矮矮胖胖,讲一回地道的北京话。他听我说几句国语 之後便说行,月薪二百元,他们是真的严重缺乏教员,因为美军与研究所签了合约, 派军官和士兵来学国语。我又惊又喜,不敢相信有这麽容易的事。 於是,同学们再对我说,「我不明白你为什麽不入大学」时,我就说,「我毕 业之後马上就去耶鲁大学教中文。」她们对我刮目相看,连老教师都不相信有这样 的事。她们教中学,我这个中学毕业生却要去教大学!耶鲁大学! 最後那学期十分忙碌,也很紧张。同学们等待被大学录取的消息,一一得到消 息之後高兴得发狂,大家互相拥抱道喜。白尼丝考取宾州一所一流女子大学,我也 为她高兴。大家纷纷讨论离开家庭,过独立生活将是什麽滋味,我也参加一份。 大考的时候特别忙,我们还要作举行毕业典礼的各种准备。我们依身材高矮排 队(有两人比我矮),练习照著进行曲的拍子,徐徐走进学校大礼堂。毕业那天, 大礼堂里会挤满家长、来宾、同学,我们将一一走上讲台从校长手里接受文凭,那 将是多光彩!我读觉民小学四年级时就随家里到美国,恶补英文插班在纽约的小学, 只差几个月要毕业时便去欧洲,回美之後又回国,直到这几年才安定下来好好的在 学校读书。我终於能毕业中学,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成就。 校方规定,在毕业典礼时毕业生要穿白色的衣裳、白鞋,什麽款式都可以。妈 妈和我在马迪生大道的店里挑来挑去,终於选了一件短袖圆领滚绉边的衣裳,细腰 带,碎褶裙,配上对白色高跟皮鞋。我很高兴,把衣裳挂在衣柜里,不时看它一眼, 那洁白的衣裳象徵多年努力读书的圆满结果。 大考还没有结束时,学校便宣布荣誉毕业生,即成绩优异学生的名单共四人。 我的名字不在内。 我愣住了。这怎麽可能,我每科都是甲等。同学们也不明白。是不是漏了我的 名字?我红着脸问西格小姐,有没有弄错,是不是遗漏了我的名字?西格小姐一向 对我很好。她说没有搞错,这是教师们开会时决定的名单。她劝我不要灰心,好好 的预备所剩下的英文大考。我好像头上挨了一棒,肚子给人踢了一脚,垂头丧气的 回家。这不公平,不公平!论成绩,我每科都是甲等,论品行,从没有给学校批评 惩罚过,还要我怎样?我打开衣柜看见那件新买的白色衣服,买来的时候是那麽高 兴,现在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想到校方请来在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讲的贵宾不是别人 而是大名鼎鼎的林语堂博士,我难过得不想毕业了。我丢尽他的脸。 爸爸当然不重视学位,连博士学位他都不重视。他说中学毕业算是什麽?荣誉 毕业生的名堂算是什麽?这话到我如冷水浇头。不,不,这次爸爸不对了!爸爸也 许认为荣誉毕业是可笑之至的芝麻小事,但这对我太重要了!学校对我太不公平了! 我并没有哭,而是气呼呼地,像个机器人预备英文大考。威尔斯太太出的题目 是要在大考时作文,谈论艾略特的长诗< 荒地>.我气鼓鼓地读这篇长诗,我不喜欢 这篇充满隐喻的东西,谁晓得是什麽意思?威尔斯太太却认为那是了不起的作品, 大概是因为艾略特也是英国人吧? 考试那天,我坐在教室里像发疯了似的,在纸上发泄怒气,东拉西扯,写满一 页又一页,是最後交卷的学生。走出教室,觉得精神特别好。老天爷,还预备在我 头上击几棒?来吧!我抵受得住! 没想到,过两天,校长宣布荣誉毕业生加一名,就是我。我喜出望外。西格小 姐笑咪咪地恭喜我,同学也为我高兴。我好像从噩梦醒来,呵呵地笑,也没有去想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毕业前夕,我洗澡洗头发,细心将头发卷起来,第二天醒来头发乾了,我漫慢 地梳,尤其注意盖着我微突的额堂的浏海,一切要至善至美。我们只须在典礼前半 小时到校。用过午饭,我穿起玻璃丝袜,然後把那件白色衣裳从头套下,绑了腰带, 再梳一次头发。我在脸上扑了薄薄的一层粉,嘴唇上涂了淡淡的口红,戴起一条细 细的珍珠项链和爸爸送我的水蓝宝石戒指,双脚便伸入新鞋。父母亲,妹妹和我坐 汽车到学校。我走到毕业生集会的教室,许多同学已经来到,大家和我一样兴奋, 紧张,喋喋不休地比较衣裳,皮鞋,再拿出梳子梳头发。 时间到了。西格小姐带我们走下楼梯。大礼堂里已经挤满人。那庄严的音乐响 起时,我百感交集。我们鱼贯而入会堂,走到前两排座位坐下。 我没有听见爸爸的演讲说些什麽。我只注意到台上的桌子堆满文凭,每卷结著 蓝色丝带。演讲完毕之後,校长致词,然後开始叫毕业生的名字。我们一一上台去 领文凭,叫到我的名字时,我就走上台,校长递文凭给我时,对我灿烂一笑,台下 的掌声似乎特别响。我眼泪盈眶,谁也不知道我是多么辛苦,才夺到这张文凭。 典礼结束之後,师、生、家长、来宾聚在一堂,彼此打招呼,恭喜,祝福。妈 妈送我一朵紫色兰花,帮我别在胸前。威尔斯太太手里拿着杯饮料,从人群之中挤 过来,她很激动,话讲得很快。「是我阻止让你做荣誉毕业生的,因为我妒忌,你 十七岁就出版一部小说。但是你那篇艾略特的作文写得太好了,我不得不凭良心, 在第二次教 师会议中同意让你做荣誉毕业生。」 「唔,唔,谢谢你,威尔斯太太。」我说。 她说完话对我笑笑,翻头就走了。 白尼丝和我打开文凭比较。她也是「荣誉毕业生」。那几个字在她的文凭上是 印上去的。在我的文凭,那些字是手写上去的,显然是临时加上的。我并不在意。 我得到公平待遇,那对我才是最重要。 那夜我在床上,回味这件事,觉得威尔斯太太实在荒谬。她好好的一位中学老 师,又有丈夫子女,何必妒忌我这个学生?然後她受良心责备,才让我做荣誉毕业 生,而且一定是下了大决心,才对我透露她的心情。而我一直在怕她这位英文老师 呢。人的心理是多麽复杂,我要学的事情多着呢。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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