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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移植美国的中国人 中国人来美国,有的越来越喜爱这个国家。美国是民主、法治的国家,设有各 种社会福利措施,只要肯做事,就有饭吃。那麽何必惦记乱七八糟、又臭又脏的中 国呢?何必教孩子学中文,学了之後也无助於找到工作。那麽快点学美国人的生活 方式和习惯,中国人尊重学者,美国人尊重商人;中国人认为钱还没有赚到手就先 花出去是错误的,美国人分期付款购物,中国人的传统习惯是节省储蓄;美国人是 消费者社会,经济繁荣靠人民的购买力。要在美国生活就要学美国人那一套,那也 未尝不好,但是美国还有它己的历史、传统、思想、文化,那比较不容易了解。 中国人要学美国人,最多是在表面上做到而已。 另外有中国人来美国之後,越来越想念中国。在生活方面他看不惯美因人暴殄 天物,看不惯美国人对老人不恭敬,以致老人要化装成年轻人,看不惯美国人动不 动就开手枪。看不惯的事情多呢,性自由,女权运动,美国对外国人的骄慢和无知, 外交的愚笨,美国的商业帝国主义--不胜枚举。於是他看中文报,背唐诗,不时引 用孔子格言,强迫子女读中文学校,严禁他们在家里说英语,要他们记得自己是中 国人,要知道自己的文化。如果既没有中国文化又没有西方文化,那麽在美国的中 国人便会变成百分之百的物质动物。 严格来说,什麽是中国人呢?我们珍惜怀念的是一种品质,对人对事的态度, 是家庭观念。 我在美国成长,家里从没有放弃过中国人的观念。家是家,学校是学校,分得 很清楚。在学校可以学到许多知识,但回家之後,一定照中国人的规矩生活。除了 爸爸不断地灌注中国历史文化给我,甚至填鸭式地要我攻读中文,在生活上我们过 的是厦门鼓浪屿廖翠凤所知道的生活方式。外公廖悦发是商人,廖家不是书香之家, 但廖家的家教使我一辈子受用。妈妈教我们烧菜做饭,刮鱼鳞,洗猪肚,我们什麽 都来,我们不是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妈妈教我们剪衣料做旗袍,打结做钮扣。她 说女孩子头发要梳得整齐,内衣要常换,生要有坐相,吃要有吃相。 妈妈是纽约中国妇女战时救济会的会长。办公室设在骨董商姚叔莱先生在东五 十七街二楼的商店里腾出来的一间小房间。所有在救济会工作的妇女都是义务服务 的。有时,我在放学之後,也到那里去打打信。有几次,救济会举行街头募捐,我 和别的中国女孩便拿著筒子站在街头要行人捐钱给中国难民孤儿。有一次一个老头 子站在路上一直看我,後来走过来说了一句脏话,害得我快点跑回救济会。 一九四二年底,父亲在东河边八十一街买了公寓,那真是漂亮!公寓分两层, 楼下是他四壁图书的书房,宽敞的客厅连饭厅及厨房。楼上是三个卧室及一个工人 房。那座大厦是由公寓所有人组织的合作社管理。在种族歧视极深的美国,让一家 华人住进去,还要合作社通过才行。附近住著父亲的好友,著名乐队指挥考斯特蓝 尼斯(AndreKostelanetz)和他的妻子,女高音邦丝(Lily Pons ),他们最爱吃 中国饭,常由父母亲带去吃中国馆子。住在附近还有乐队指挥丝托考夫司基(Leopold Stowkoski ) 和他的妻子,有名的「可怜的富家女」范德比特(Gloria Vanderbuilt), 我们有时见到他们进进出出,还有电影明星马希(Frederick March ), 也是父 亲的朋友。在我们的公寓对面的葛莱西广场(Glacie Square ) 的另一端,是纽 约市长的官邸。 姐姐毕业中学之後就在哥伦比亚大学校外进修部肄业,没有正式入大学,因为 爸爸认为在图书馆里什麽都可以学到,不用上大学。 我在学校里的功课很多,我主修文科,必须读的书几乎读不完,除了莎士比亚 之外,还有萧伯纳、王尔德、托玛斯.曼等等,这些书或剧本我都读得津津有味, 一本本厚厚的书读完之後就像消化一顿大餐,肚子饱满,感到恬适。我们也讲英美 诗人的作品,拜伦、雪莱、华兹华斯、艾略特等等,不但要读,还要背。教英文的 老师威尔斯太太是英国人,长得瘦瘦的,黄金色的长发盘在头上。她诵起诗来双腿 总是绕在椅脚之间,她的英语发音是标准英国上等社会口音。听说她想写作,但是 并没有出版过什麽东西。上她的英文课的学生多数都看< 纽约客> 杂志,我们崇拜 在那份幽默杂志里发表文章的作家,如索伯(James Thurber )、怀特(E.B. White)、 伯尔门(S.J. Perlman) 他们的作品代表当时文学创作之精华。如果一个作家的 作品能上< 纽约客> ,那等於被最严格的文学评论家接受了。威尔斯太太、白尼丝 和我都是< 纽约客> 迷。的确,除了文学之外,好像没有别的东西那麽有趣,那麽 重要。 在中文方面,我迷上了张恨水的小说。< 啼笑姻缘> 、< 秦淮世家> 、< 夜深 沉> 、< 似水流年> 等等,我念得废寝忘食,即使文字没有标点符号,也不分段, 我也肯念下去,因为张恨水小说里的人物是那麽逼真,他所描写的一九二O 年代的 社会是那麽引人入胜。数十年来我一直把张恨水的小说带在身边。最近弄到几本在 大陆出版的简体字版。我以前不会读简体字,想学,可是没有耐心。张恨水的小说 却使我学会了简体字,可见只要对作品有兴趣,就肯查字典。一副沉重的眼镜似乎 永远压在我鼻子上,当年如此,现在亦然。眼睛痛是永久的状况。 当时,除了看书之外,我自己还在写作。这是赛珍珠女士鼓励的。原来,她和 她丈夫华尔希先生邀我写一本儿童读物。我写完了之後,赛珍珠说,我写的不是儿 童读品而是成人可以看的小说,但是我如果真的想做作家,那麽必须有耐心,有恒 心,埋头工作,将文稿加以修改。 她密密麻麻地写了两页长的信给我。我读了双颊发红。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对我这样鼓励,我真是没有想到。我是不是真的想做作家?当然是的!在从十岁时 跟爸爸学中文,他已经鼓励我写作。他自己在文学上出类拔萃,他要女儿承继他的 衣钵。问题是,我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要做像他那样的作家,是要下一辈子功夫 读书,也要生活磨练才有希望写出好东西。正如他自己所说,「我认为长篇小说之 写作,非世事人情,经阅颇深,不可轻易尝试。」他又说,「作家之笔正如鞋匠的 锥,越用越锐利,到後来可以尖如缝衣针。但他的观念范围则必日渐广博,犹如一 个人登山观景,爬得越高,所见越远。」 无论如何,他劝我一试。於是,我从学校请假一学期来写小说。其实,那是不 对的。我埋头写作,房间里堆满书本,衣服脱下来之後不肯挂起来。妈妈骂我道, 「房间乱七八糟也不收拾收拾!」我会和她顶嘴,实在应该打屁股。姐姐一面在哥 大修课,一面也在写小说。妈妈简直觉得无法应付。她嫁了不平凡的丈夫,可吃不 消再来一两个不平凡的女孩。幸而妹妹乖乖的在上学,没有吵着也要做作家! 我小说写完之後又回陶尔顿上学。一九四三年,我十七岁时,我的英文小说< 战潮> 出版,颇得好评。书评权威法的门(Clifton Fadiman )说,“The stuff of thenovelist is in her. ” (她有做小说家的本钱。) 姐姐的小说< 火石 >也出版,我们两人一时出了小锋头。学校里的老师纷纷议论,像我这样十七岁的孩 子怎麽写得出有深度的小说。威尔斯太太尤其反应激烈,她当面对我说这是不可能 的,虽然她没有看过我的小说,使我大惑不解。当时,我不明白为什麽没有人生经 验的人不能写出有深度的小说?现在我知道,只要写得「真」,无论作者年龄大小, 都可以写出好作品。但是我那时是初生犊儿不怕虎,< 战潮> 的主人翁固然是个十 七岁的女孩,但是小说的画布太大,我恐怕没有写好,正如高克毅的书评所说,是 个「小妞儿版的< 战争与和平>.」 不久之後,姐姐回国,在昆明军医署,任林可胜署长的英文秘书,终於令她回 国服务的宿愿得偿。 当年,蒋委员长及夫人出席开罗会议,这是中国参加同盟国领袖会议的仅有一 次。我们看见他们和罗斯福、邱吉尔一起拍的相片,觉得很骄傲。稍後蒋夫人访美, 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平民身分向美国国会参众两院发表正式演说的人物。她说,自 一九三七年七月发动侵华战争,以至珍珠港事件发生,中国独力抗战四年半之久, 毫无外援。她呼吁美国助我抗日。蒋夫人的口才和风度轰动全美,她的照片在各大 报第一版刊出,我的同学们纷纷对我说,「你一定引以为荣!你们的蒋夫人是多美 丽!我们的罗斯福夫人长得多丑!」我也因此感到欢愉。 有一次,我在布路明黛百货公司衣料部选衣料,赫然看见蒋夫人和她姐姐孔宋 蔼龄两人穿著便装,也在那里挑衣料!百货公司的人都没有认出她们。我赶快站到 旁边,以免引起她的注意。我观察她们好一会儿。她们姐妹俩兴奋地彼此问,「这 块好勿好?」「会勿会颜色太浅点?」我难得窥见这富於人情味的惰景,留下很深 的印象。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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