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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好像在做梦 第二天,我们乘公共汽车,早上十点半就到重庆。天气闷热难当。由於所有的 招待所都炸掉了,董显光先生请我们住在他家里,就在国际宣传处行政大楼对面。 我们才到了十分钟,警报就呜--呜--呜拉起来了。「又来了!又来了!」大家说, 这里的警报拉得比北碚大声,我们乡下人听了不觉慌张。董先生的佣人马上把董先 生的西装、两只皮箱和一些书放在邻近一幢小石屋里,也把我们的箱子放进去。外 面的人从行政楼搬打字机什麽的到地下室。董太太很镇定。她说等拉二号警报才跑 到防空洞还来得及。 不久,二号警报拉起来了,「呜--呜,呜--呜,呜--呜!」其声音之大,震耳 欲聋,我不觉发毛,肚子绞疼。大家在跑了。驶到乡下的车子上路,喇叭嘟嘟地响。 在四十哩外的北碚,我们听见过轰炸重庆的巨声,现在身在重庆,不知道会有怎样 的感受。 宣传处的防空洞掘在山边,董太太说,董先生总是等到拉紧急警报时才到防空 洞里来,否则他根本没有时间办公。我们和许多人走下石阶到洞里去时,已经听见 飞机嗡嗡的声音。难道它们已经来了?董太太说,那是我们的飞机在等著欢迎日本 鬼子。 那防空洞大约七十尺深,是马蹄形的,两端是出入口。我们拿手电筒走进去, 看见一排长板凳在隧道当中,靠壁两边也有长板凳,墙上挂著小油灯。洞里很潮湿, 有许多蚊子。大约有两百人在里面,人人手里一把扇子。我们坐下来之後,有几个 外国人过来和爸爸讲话。好久没有听见人讲英语了。後来董先生来了。董太太对妈 妈说,董先生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四小时,因为生活失常所以便秘。有时候正坐在马 桶上,委员长的电话来了,他只好掐著屁股站起来去接电话。在这种活一天算一天 的日子,大家什麽话都可以说。董太太说,她在自修俄文,她喜欢背动词的变形。 我们都佩服她的精神。 在重庆,除非炸弹落在头顶上,都不算「近」。飞机下蛋声音庞大,洞里震动 了好几下。幸亏这次没有中头奖。我们在里面熬了四五个小时之後,洞里的电灯亮 了,那表示警报解除了。董先生告诉爸爸,明晚委员长和夫人邀我们吃晚饭,小孩 包括在内。我听了不觉大为愕异,真有这样的事吗?我兴奋得不得了,肚子又疼起 来了。 果然,第二天大约下午四点钟,董先生带我们乘汽船过江,那是委员长的汽船。 到了一个地方上岸,有一辆轿车带我们到一个山坡,由轿子抬我们到官邸。那不是 滑竿,是特别的轿子。官邸是两层楼的洋房,副官引我们到客厅坐下,不久便听见 人从上走下来,是蒋夫人。 有些人在我想像中只会在相片或新闻纪录片里看到,真的见到他们时,我会感 到休克,原来真有其人!这时我就有这种感觉。蒋夫人很美丽,比她的相片更加美 丽。她很和气地和我们说话,并且叫她的三条狗进来给我们看,大概她以为我们像 美国孩子,喜欢狗。但是那些狗太吵闹,後来便叫人把它们带走。 委员长走进来了。我以为他进来之前会有人吹喇叭宣布,但是他就那样一个人 走进来,身材比想像中矮小,穿著军装,笑嘻嘻的,好像一点心事都没有。吃饭的 时候,他问我们小孩子回国以来最喜欢什麽?姐姐说,她最佩服我们的空军。我说 我喜欢抬滑竿的农夫。 「中国农民最好,」委员长说,「国家的力量靠农民。」 蒋夫人说,「中国农民肯吃苦耐劳的程度,没有别的国家比得上。」委员长又 问北碚蚊子多不多,食用水好不好。吃过饭不久,我们便离开了。 回来的时候,我好像在做梦。我区区一个小孩子,见了蒋委员长!晚上,重庆 的电灯点得亮晶晶;我忘记了电灯可以这麽亮。一切像奇迹。 第二天清早,国荣兄来看我们。他在中国国货公司做会计,他说,他的宿舍中 了弹,他在公司里地板上睡觉。十点钟,警报又拉起来了。我们在防空洞口向小贩 买了一打煮鸡蛋,就钻到洞里去。吃完鸡蛋便没有事做了。坐著坐著,坐得屁股酸 疼。洞里人多,又是黑漆漆的,如果起来走走,恐伯会踩到别人的脚,被人咒骂。 地面又是湿的,容易跌倒,回来之後,自己的位子也许被别人估了。好座位不容易 找!有人身体躁臭,坐在他们旁边可受不了。想来想去,还是坐著不动要好。我们 和国荣兄瞎聊。他说他很羡慕我们去美国,希望有一天他能够去美国留学。下午四 点解除警报时,我的背僵硬得几乎站不起来。一脚踩在一洼水里,跌倒,弄得一身 泥巴,灰头土脸地走出来,阳光刺眼,很久才能适应。谢天谢地,这次没有炸在附 近,但是我感到内疚,不应该自私,希望炸弹炸到别人头上。 那天晚上十点钟,又拉警报又打锣。晚上打锣是要把睡觉的人吵醒。董太太说, 要不要看看董先生的办公室?我们说好。董先生的办公室半边早已烧成炭,窗子也 烧黑了,我们在那里遇到马彬禾先生,他是苏格兰人,为宣传处做英语广播,他的 中国话讲得很好,听说他除了生活费之外,分文也不肯拿宣传处的。 窗外悬著两个红灯笼,很美,不应该是用来报警报的,人们应该在灯笼下赏月、 品茶。不久,电灯熄灭了,紧急警报拉起。在夜里,那如狂人的哀号,好像要把人 的心脏扯出来。我们又钻进防空洞里去了,口乾,坐在凳子上熬到凌晨一点才出来。 我没有脱衣服就倒在床上睡觉。不到一个小时,警报又拉起来了。快点跑。我们在 洞里坐到凌晨四点。这次他们跟本没有轰炸重庆。出来时天已微亮。我们在二十四 小时跑了三次防空洞,只睡了四个钟头。 第二天,八日十九日,重庆遭到空前大轰炸,一共来了八十一架飞机分两批。 不像以往,在洞里坐了好久才听见飞机的声音。今天飞机很快就来了,听那声音, 好像下了几百枚炸弹,轰隆!轰隆!轰隆隆隆!下个不停,声音越来越大,我闭著 眼睛,捂著耳朵,吓得魂飞魄散,就像有个巨人拿著锤子敲打我的头。突然,轰的 一大声,接著是穿云裂石的响声,一阵咆哮大风从一个洞口横扫狂击而来,从另一 洞口吹出去,空气压力打压在我身上,使我痛得好像胸口压住石头,不能呼吸。后 来才知道,一枚八百磅的炸弹落在洞口。 我打开眼睛时,什麽都看不见,我以为我瞎了。後来听见人擦火柴,点了小油 灯。我全身都痛得不得了。终於警报解除了。出来之後,看见宣传处行政楼炸毁了, 烈焰腾腾。董先生的房子没有炸倒,墙上嵌著许多炸弹碎片。城里多处起火,黑烟 弥漫。 第二天的轰炸比前一天更加厉害。这天我们要飞去香港。早上六点,董先生夫 妇陪我们去机场。处处都是烧毁崩坏的房屋,砖瓦遍地,疮痍满目。有人在路边卖 黍米,有人在刷牙。没有被炸掉的店子门面贴著红纸,上面说「照常营业」。许多 卡车载著学生在路上辘辘而过,许多人抬著棺材嗨哟嗨哟地走。路上的人越来越多, 有的抱著婴儿,有的背著老人,向乡下或向防空洞走去。昨天轰炸得太厉害,今天 大家不等拉警报就先去躲起来。 我们走下那三百石级,乘小渡船到飞机场。天气酷热。抬头看山岩上已经高悬 红球。国荣兄来送飞机,带来一些葡萄给我们在飞机上吃。他说,商业区炸得认不 出了,大火还到处焚烧,没有办法扑灭。我们离开重庆,心里实在难过。一切像一 场噩梦。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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