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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可怕的月光 搬家,我们是习惯的了,但是又一次把我从学校里拉出来,我很难受。然而, 我们这次是要回国,去对日抗战的大后方,所以同时也觉得很兴奋。我们搭船去香 港,在马尼剌停了一停。爸爸应邀在那里发表演讲,我们并且和六叔一家人相聚。 笑嘻嘻的六叔非常可爱。「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乐观者,」他对爸爸说。「我还没有 放弃发明永恒运动。但我对社会最大的贡献也许将是我的两个女儿。她们不是天才, 两人却有对事物的判断能力和艺术家的气质,这是罕有的配合。」 林家艺术家的气质和不可救药的乐观,我的伯父姑母堂兄弟姊妹也都多多少少 遗传到--祖父的基因是那麽强。在香港,我们又和他们见面。原来大姑和她的女儿 钦容,三伯和儿了伊仲、伊磐,二伯的儿子国荣都来香港和我们会合了!还有务实 的廖家人,二舅,姨母和她的女儿佩兰和本来住在香港的桐姊和师基兄和他们的儿 子。爸爸在九龙海边一家酒店赁了五间房间。姨母则往在桐姊家里。 四年不见,林家廖家都有许多变化。大姑丈去世了,留下大姑和八个子女。大 伯也去世了,留下七八个子女,有的去了内地。二怕在上海失业,他有七个子女, 大儿子国光在内地银行里做事,国荣从上海来要跟我们一起去重庆。三伯带著家眷 在广州失守之後逃到桂林。< 宇宙风> 半月刊已在那里复刊。大舅,即舜姊的父亲 多年抽鸦片,已经去世,外祖父母健在,廖家没有人做事,一家二十多人靠外公的 一点储蓄过日子。林家廖家共有约五十人的生活费大部分靠爸爸津贴。 四年不见,我们也变了。爸爸变成举世闻名的作家,我们姊妹也都长大了。林 家廖家的女人看见我们,好像要用眼睛把我们吞下去似的。在廖家女人的眼里,妈 妈变得比以前更加「摩登」,身著旗袍,脚上是时髦的皮鞋,手握著个大皮包,脸 上淡抹脂粉。金耳环,金戒指,金手表,但是并不耀目。头发还是老样子,前面杭 梳得光光的,后面一个大髻。翠凤小时候患肠热病之後,头发比较稀疏。廖家的女 人猜想,她的发髻大概是假发,但这可以慢慢打听出来。至於我们三姊妹,她们一 个个拉过去仔细研究。姊姊十七岁,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我十四岁,梳著两条 辫子,最活泼调皮,妹妹十岁,文文静静,很听话。 「啊唷,您拢真水,一定是呷牛奶呷到皮肤真白。您英文一定讲得真好,著教 伯呀!您还会晓讲厦门话勿会?」 肥胖的姨母早年守寡,有四个没出嫁的女儿。姨母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一坐 下来整天就很少再起来。「你们住在美国好好的,何必回来呀?」她问我们。「内 地很穷,四川有很多老鼠,日本飞机轰炸得很厉害。你们怕不怕?」 「不怕」我们说。 我们也仔细研究她们。廖家的女人个个朴朴素素,实实在在,表姊们穿白底印 小碎花「西洋布」做的宽宽的旗袍,脸上乾乾净净,不抹多少脂粉。她们有点木讷, 只谈家常,不谈时事。 林家人刚刚相反。大姑瘦骨如柴,满面皱纹,一对亮晶晶的眼睛,伶牙俐齿。 她对在沦陷区的生活,对时局,对殖民地的香港,对物价,对汪精卫,对杜月笙都 有己见。至於三伯憾卢庐,他更不得了。他对一千万人走向内地的大迁徙,对国共 的明争暗斗,对苏俄对中国的态度,对日本鬼子在国内肆虐的种种情形,对日军四 万人登陆大亚湾,占领广州的情形,对山西阎锡山如何组织军民「牺牲救国大同盟」, 成立新军及工人武装自卫队,对父亲的作品在国内的评价和对< 宇宙风> 在桂林复 刊的情形,讲个不完。他那股爱国的热忱,感性的丰富,与二舅形成强烈的比对。 二舅不谈政治,不论日本人,更不谈共产党。我们每顿在酒店餐厅开一大桌,二舅 却常自己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子吃吐司喝牛奶茶,据说是因为有胃病,但也许是他 不屑和口若悬河的林家人坐在一起吧! 三伯带来的儿子伊仲兄、伊磐兄,两人都长得很帅,伊仲已有点像电影明星罹 拔.泰勒,我们跟他开玩笑时对他说。伊磐兄很和气,也很活泼。二伯的次子国荣 是复旦大学经济系毕业生,他很有礼貌,做事细心,而且一反林家作风,不高谈阔 论。堂兄堂姊们和我们三姊妹的不同,像音乐主旋律的变奏。我认出我们相同的林 家的基因,也认出我们从廖家遗传到的特质。 这麽多亲戚聚在一起,妈妈要里外应付,头都大了。她要我们每天去给大姑请 安,因为大姑最难侍候,不要得罪她。 我们三姊妹的房间和父母亲的是通的,到处都是箱子,有许多装的是爸爸的书。 我们要搭飞机去重庆,所以要重新整理行李,每人随身只能带一个小箱子,大件行 李将要经由越南运去内地,大概需要三个月。我们随身要带什麽,所有的亲戚都有 意见,这个拿出来,那个放进去,每人意见不同。啊呀,好热闹! 我们每天进进出出地忙碌,有一晚姨母在桐姊家里做薄饼请我们吃。厦门的薄 饼,在我所看过的书和食谱都没有人好好的赞颂过。 在厦门烹饪中,没有什麽比薄饼好吃的了。厦门人过年,做生日,家人团圆, 都以薄饼款待客人。薄饼皮是在菜市上买的很薄很软的面粉皮,包薄饼的料子有猪 肉、豆干、虾仁、荷兰豆、冬笋、香菇,样样切丝切粒炒过,再放在锅子里一起熬。 熬的工夫很重要,料子太湿,则包起来薄饼皮会破,太乾没有汁,也不好吃,太油 也不好。熬得恰到好处,要几个小时。吃的时候。桌上放著扁鱼酥、辣椒酱、甜酱、 虎苔、芫荽、花生末,还有剪成小刷子般的葱段,用来把酱刷在薄饼上。包薄饼的 时候,先把配料撒在皮上,然後把热腾腾的料子一调羹一调羹放上去。会包的人包 得皮不破,也不漏汁。吃的时候,是用双手捧著,将薄饼送到嘴边。薄饼皮本身没 有什麽味道,好像手里捧著一份用白纱包的礼物。一口咬下去,有扁鱼的酥脆,花 生末的乾爽,芫荽的清凉,虎苔的甘香,中心的料子香喷喷,热腾腾,湿湿油油烂 烂,各种味道已融合在一起,实在过瘾。天下实在没有什麽比薄饼好吃的了。厦门 人深信这个事实,也只有厦门人才懂得真正欣赏吃薄饼。 我一连吃了七卷,刚要把第八卷送到口里时,二舅忽然大声吆喝,「阿NO!姆 通更呷了!(不可再吃了)」吓得我只好把第八卷放下来,心里好难过。爸妈都没 有说我,为什麽二舅要对我那麽凶?我後悔不及,不应该吃一卷宣布一卷,这样才 不会引起二舅的注意。我实在要学会嘉宝那种冷静的态度! 三伯总是笑嘻嘻的。他对我说,「要继续给< 宇宙风> 投稿呀!」我在船上就 写了一篇文章,在酒店里抄出来交给他,事後却发现我写错了一个字,难过得不知 道如何是好。我心想,他看了不但会笑我,还会把错字指给他的儿子看。我恨不得 把稿子收回来,又不敢向他要。从此以後我没有再向< 宇宙风> 投稿,我发奋要把 中文学好。 如今回想,写错一个字有什麽关系?但也许正因为我脸皮薄,中文才会有进步。 我们要飞去重庆的那天晚上,有许多人到酒店来和父母亲握别。由於飞机必须 飞过沦陷区上空,我们要在凌晨三点到机场,等到月光不大亮的时候才起飞。客人 走了之後,我躺在妈妈的床上休息。我没有坐过飞机,听说起飞降落时耳朵会痛, 我们买了口香糖,据说嚼口香精耳朵就不会痛。我们还带热水瓶,以便在飞机上喝 水。听说在内地跑警报时,人人都带个热水瓶。我不知道跑警报的滋味会是什麽。 我在念觉民小学时,先生便告诉我们,中国人是一头睡狮,中国的版图像一片海棠 叶,而日本想蚕食这片叶子。所以睡狮必须醒来,自卫,中国的前途才有希望。这 头睡狮现在醒了,中国人要抗战到底,把日本鬼子打倒!我想到陶尔顿学校的同学, 她们好像在很遥远的地方。我真的曾经和白尼丝去看米基鲁尼的电影,呵呵呵笑得 像两个傻子吗?我想著想著,睡著了。闹钟响时,是凌晨两点。我们赶快带着行李 坐汽车到机场。月光把机场照得雪白,我想起那次我们在瑞士月光里滑雪,月色多 麽美丽。现在照亮机场的月光却充满凄凉、恐怖。在咖啡室里等到四点半,一片云 才把月亮遮住。我们和来送行的亲戚说再见,便上飞机了。我感到头昏,上飞机不 久就睡著了。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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