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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课儿小记> 我跟爸爸学中文的漫长日子,就在这时候开始。放学之後以及周末,他都在教 姐姐和我读书。他在< 课儿小记> 一文这麽说:(节录) 诸儿入学学不到中文。我开始和诸儿读书。 和诸儿读书是对的,教字不如和字好。所读者何不要紧,要在如何读法。要教 如何读法,只好和他们读。如何吸收字句,如何细揣字义,如何随便删略不读,字 义不识,字音不敢断定,知何检阅字典......因为我不对诸儿说康熙字典的字我都 认识,或是说新字典各字的音读,及京音中入声字的分配,我是全知的上帝。 连成吉斯汗何时入主中原,拿破仑死於何年,我都说不知道并且告诉她们学校 教员也不记得。她们不等我说,她们也知道教员是教到那课,看书才记得的,阅卷 时有时还要翻书对一对一一总而言之,我不是一部百科全书。但是既然大家不知道, 只好大家去找。哪里去找?这学问就来了。她们知道有「历代名人士卒年表」,有 「世界大事表」,有「辞源」,更浅的有「学生词典」。更要紧的是叫她们养成音 义弄精确,纲领弄清楚的习惯。拿破仑死於一八一二或一八一五都不要紧,大概他 十八世纪末叶及十九世纪初叶大闹欧洲这要弄清楚。宋而元而明这个顺序是要弄清 楚的。平仄四声也是近来才教的,她们在上海念了五六年书还没人教她们平上去入。 最要紧,还在指出书中的趣味,尝尝读书的快乐。 教什麽呢?笑话得很,一点没有定规。今天英文,明天中文,今天唐诗,明天 聊斋--今古奇观,宇宙风,冰莹自传,沈从文自传,当天报纸!忽讲历史,忽讲美 国大选总统,忽讲书法,都没一定。她们各人带来学校规定课本。几种给我束之高 阁。一本薄薄的地理,叫她们地图看清楚,馀者我担保回国临时要考时,念两天可 及格;此刻念那时也必忘掉,省出多少时间来念有用的书。而且看电影上各地风景 就是念地理。我的意思是每天一小时和她们讲学问,瞎讲,乱讲,元曲也念一点, 琵琶行也已念过,李白的诗是按天抄写几首。她们喜欢就选读不喜欢就拉倒--但是 如果喜欢就是心中真正的喜欢,这个喜欢,这个「好学」之「好」就是将来一切学 问的泉源。下半天是自由读书,随她们去看小说,宇宙风,西风。 我是落伍的。教她们选读「五种遗规」。内中如程畏斋「读书分年日程」,白 居易「燕诗示刘叟」,陆放翁「过林黄中食柑子有感」,朱子「治家格言」,吕新 吾「好人歌」都亲切有味,文字易明。做人道理也在里头,把做人与读书混为一谈。 连「教女遗规」也教的,她们才知古代对女子的态度是如何。好坏,都可尽量 批判。古文我最喜欢「虞初新志」及「文致」二书所选,因得其「致」便知其味, 不至开卷昏昏。 庄子与西厢同等看待。韩文与宇宙风同等看待,而且在我看来,宁可少读韩文, 不可少读现代通行文章。教小儿读书不应离其思想见解知识太远。读通行杂志文进 步易,读古文进步难。临名帖得益迟,临朋友来往书札得益速。你们几位朋友来信, 不知几通已让小儿抄写了。凡物取其近则易明易晓。此理常人少知之者,而教育之 失败常在此。而且书札到底是真迹,名帖怎样好也已失真,失真则神气不足,反不 加平常张君李君一通手札来得活现。 英文不教名家作品,只同她们念晚报上罗斯福总统夫人每日纪录(My Day,by Eleanor Roosevelt )--下流得很,平凡得很。所谈无非早晨会什麽客,下午到哪 儿是赴会,家常琐屑,天气晴雨,一点也没有高论,一点也没有妙语。例如今日叫 她们背诵之句是「车站人站的那么多,火车将开时,罗斯福只得请大家退几步恐怕 车开时有人碰伤」及「小孩都在窗外探头」。这有什麽文学价值?一点也没有。但 是如此英文基础会念好的,我叫她们把这整句的意思试用英文讲出来,讲不出来再 看书,看後再试讲,讲到全句顺口为限。一点也没有分数,没有甲乙丙丁。余者出 门,走路,看戏,也乱看乱学,文学乎?不文学也。她们所学的不是文学而是文学 所取材之人生。不杷读书时间与不读书时间分开,也是我的目的。宇宙就是一本大 书,让她们去念。 作文题目没有救国论,「资本制裁」 (此语曾见於商务所编小学公民读本), 「自强不息」(上海某小学作文题目)。她们只写日记,一日一篇,范围绝对自由 --叙事,游记,议论,私见,回忆,抒情,描写会话,刻绘人物,都可包入,都无 限制。奇怪!成绩比学校所教的好。何以故?「真」字而已。今日小学作文写出来 何以都是假小儿语?「然而天天玩耍,不顾学业,那麽空费光阴,岂不可惜麽?」 这种千篇一律的陈腐假小儿语由何而来?由教科书来。教科书是大人写假小儿语来 给真小孩读的,所以真小孩只好学大人的假小儿语,整个抄入文章里去。上段所引, 即见於世界书局学生新尺牍。其给我的印象颇似厦门真正中国教士祷告时学讲西洋 教士的假厦门话,而自命风流。 读者大约以为我发痴了。否则以为林某好发怪论。一国之中,不少教育专家, 教育官长,专门委员,积多年之经验,与专科之知识,始定出今日学制来。子何人 也?而独持异议!不是教育专家发疯,便是林某发疯。林某疯不疯,无从断定。 世上疯人疯事是那么多,智愚者不肖,也无大差别。林某前日见纽约报载恩斯 坦之教育意见与己见相同,而乐与恩斯坦同跻疯人之列,恩斯坦十月十五日在纽约 省大学高等教育纪念十周之演说词曰: 「人生及学校工作之最要动机在於工作之快乐,及知道这工作在社会之价值。 依我看来学校最要的工作,在於启发巩固青年这种的灵机。 「这种学校对於教师期望他是此业中的一位艺术家。这种教师应当享有教材选 择及教授方法的尽量自由。因为教师也是一样的,受外来的拘束压力就失了他工作 的快乐。 「我要反对一种观念,说学校须直接教学生将来应世有用的知识及各种艺能。 应世不是那麽简单,可以由学校的专科训练学得来的。(林按:试将社会某成 功者加以研究,而分析其成功之要素,有几样是专科训练所训练出来的?) 「此外,我认为将一个个人作一架死机械看待是应加以反对的。 「学堂的宗旨,应当是期望青年离校时成个调和的人格harmonious personality, 而不是个「专家」。在某种方面,我想就是预备专门职业的学校也应如此。 「所最要的目标,不是学得专科知识,而是明辨是非及独立思想的普通能力。 「如果青年由步行体操训练他的肌肉与耐力,他便能做以后任何劳力的工作。 心灵技巧的训练也是如此。 「所以某滑稽家的名言是不错的。「教育者,学校所习尽数送还先生以後之余 剩也。」“Education is that which remains after one has forgotten everything he learned in school. ”(见十月十六日纽约泰晤士报) 十月廿日於纽约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六日 父亲对我们寄望很大,现在回想,在他跟我们讲学问的时候,我时常心不在焉, 他的话我全没有听进去,实在辜负他的用心。其实,在放学之後再上中文课是很辛 苦的,遇到生字要查字典,把意思和发音抄在薄子里。妈妈在杂货店买菜,用店里 送的礼券换来一套烘饼乾的工具,我宁愿和姐姐一起做甜饼,也不想在字典里查生 字,但是如果我没有把功课做好,爸爸会满脸不高兴,那比他骂我还厉害,下次我 不敢贪玩了。有时,他也会嫌姐姐在做白日梦。我想,这怎麽办?我们姐妹俩起码 要有一个人好好的听爸爸讲学问才对得起他。我似乎觉得,我是为爸爸而攻读中文 的,不是为自己。现在想来,如果我认识几个汉字,一部分也许是由於我对爸爸这 个大人怀了一点稚气的怜悯之心。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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