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九章 我们要去美国! 中西女塾的学生装扮穿戴很讲究,桐姊、舜姊回家,妈妈时常带她们去绸缎庄 挑衣料做旗袍,那时的大大小姐们好像都有的是时间,慢慢地挑选衣料,和裁缝商 量要做夹的还是单的,配什麽滚边,要什麽样子的钮扣,开叉要多高。衣服做好, 裁缝会亲自送来,哪里需要放大,哪里需要缩小,哪里做错了裁缝会用长长黄黄的 指甲在衣料上按上按做记号,口里轻轻说,「有数了,有数了。」无论妈妈和表姊 们怎麽指摘他,他都毫无表情,一直细声说,「有数了,有数了。」然後把旗袍包 回去改。像那样的裁缝一定被女人指摘惯了,炉火纯青,所以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不知会不会有一天,像陈旧的飞机一样,由於金属疲劳,突然分裂,整个人垮了 下去? 桐姊中西女塾没有毕业,便和圣约翰大学毕业生吴师基结婚,师基兄也是厦门 人,他父亲是商人,他们在厦门结婚之後,师基兄便帮他父亲做生意。 舜姊也没有毕业就出嫁了。宗惟贤是北京人,他在纽约任副领事,回国省亲时 在交际场合遇到父母亲。母亲听说他三十出头,还没有结婚,便介绍美丽的舜姊给 他认识。不久之後,舜姊便时常打扮得漂漂亮亮,脸上抹著香香的雪花膏和薄薄的 脂粉,戴著玉耳环,坐在客厅等惟贤兄来接她出去看电影吃晚饭,宗惟贤一来,她 的眼睛就亮起来,两人大概是一见钟情。宗惟贤变成常客,他一来,黄妈就当他面 说,「宗先生又来了!」大家笑哈哈地欢迎他。惟贤兄和舜姊结婚之前,厦门来了 青天霹雳的消息。外公的豫丰钱庄由於海外和内地来往的公司欠巨款不还,以致倒 闭。讨债者封了廖家的产业。妈妈和舜姊为家里人很伤心,舜姊夜夜躲在澡房里哭。 妈妈为舜姊预备许多要带去美国的东西。我从学校回来,就看见餐桌上摆著许 多衣料,那长指甲的裁缝来来往往赶著做新娘礼服和要带去美国的旗袍,家里热闹 得使我忽略做功课。我在学校无论大考小考没有得过比「乙」等低的分数,现在却 连连来几个「丙」。「糟糕了」,我打著南京口腔对黄妈说,「我的成绩越来越坏 了。」 「不要紧,」黄妈说。「等廖小姐结了婚,你再用功,成绩就会好起来。」 舜姊的婚礼是在一家酒店举行的,惟贤兄的父亲从苏州赶来。我和妹妹是花童, 我们穿看粉红色的丝质西装,技著短披肩,我取下眼镜,手拿花篮,走一步停一步, 在红地毯上徐徐撒花瓣。舜姊结婚之後就上船去美国。大家都哭得很厉害,因为不 知道什麽时候才会再见面。 没想到,舜姊去了美国之後,过一年我们也去了。那是因为父亲所作的< 吾国 与吾民> 在美国出版之後,被视为关於中国人与中国文化的经典之作。出版这本书 的庄台公司老板华尔希和赛珍珠夫妇觉得父亲应该去美国走走。 父母亲决定举家到美国去住一年。我听说要坐大轮船去遥远的美国,非常惊讶。 不必上觉民小学了!要离开亲友,把佣人辞掉,家具寄存在二伯和六叔家里。有千 头万绪的事要做,姐姐都帮妈妈的忙。她一向很听话,大家都说她很像大人。爸爸 为我们买了学校规定的课本,预备一年之後从美国回来我们可以插班。姐姐那时在 工部局女中读一年级。父母亲买了许多大箱子,除了衣服之外,爸爸要带去许多书。 妈妈非常高兴,理东西的时候唱起西洋歌来。大概是因为上海的社会很复杂; 亲戚朋友多,也有许多麻烦。那时,父亲在国内的名气已经非常之大,他创办的< 论语> 、< 人间世> 、< 宇宙风> 三种刊物为当时文学创新风格,但也招来许多批 评。< 人间世> 提倡发抒性灵的文章,而< 宇宙风> 则融汇< 论语> 、< 人间世> 的气质而无逊。母亲觉得到美国去走一趟是好的。 外婆知道我们要去美国,就托人带来肉松让我们带去美国吃。父亲说,去美国 别的可以带,却不可带肉松。妈妈不相信,大声说,「怎样不能带肉松?」 「美国海关不准外国肉类进口,说是怕有微菌,带进传染病。」爸爸说。 「肉松怎麽会有微菌,带传染病?」妈妈惊叫起来,一时动摇了她去美国的决 心。「我们把外国人叫做番仔,实在有道理!」 我不能想象到美国去住会是什麽样子。在外滩,我看见过那些庄丽堂皇的高楼 大厦,里面是外国人开的大银行、大商行和大酒店。美国是那个样子吗,我只接触 过一对洋人,是父母亲的英国朋友,艾利司顿夫妇。有一次他们要来喝茶,母亲关 照厨房洋人喝茶是要加牛奶和糖的,或加柠檬片。爸爸说,洋人的鼻子好大,我们 不要一直看他们。他说有一次一位中国太太请洋人喝茶,因为心里只顾不要看那人 的鼻子,过分紧张,於是在倒茶的时候,问那洋人,「你要加一块或是两块糖在你 的鼻子里?」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艾利司顿夫妇来饮茶的时候我们倒没有出洋相, 他们问我话,我的回答限於Yes 和No. ,我只觉得他们有一股骚味。洋人是像在电 影里看见的人吗?女人穿从背後拉链的晚礼服,和男人亲嘴或打男人的耳光?还是 像传教士长得那麽丑?小孩子是不是个个像秀兰邓波儿那麽可爱? 大概在我们离上海之前一个星期,三伯带著子女从厦门来了。三怕要接办< 宇 宙风> 半月刊。他们住在家里,使我们在百忙之中更加热闹。我初次和伊蕙姊和伊 祝已见面。伊视祝和我同年,非常调皮,喜欢皱起鼻子向我做鬼脸,我也要在他面 前出锋头,像跳芭蕾舞一般,用脚趾尖走路。 上船的前一天,我们搬到旅馆去住。搬出依定盘路的家的时候,妈妈过度紧张, 不知道电源没有关掉,就用剪刀剪断楼上的电线。砰然一大声,把大家吓住了。电 力触到剪刀,把刀片烧了个洞。幸亏妈妈没有受伤。 我们搬到旅馆之後,亲友川流不息地来看我们,送糖果饼乾,还有人顺便在浴 室洗热水澡。下午陪妈妈去珠宝店,她想买一只玉镯子,但是没有找到适合的,到 了六点,我们坐汽车到码头。在那里又有许多送行的人,我们乘小汽艇驶到停在海 上的「胡佛总统」号轮船,看见那艘两个烟囱的大轮船,我兴奋得手足发冷。我们 真的要走了!上了大船,大人又和亲友们寒暄,爸爸在大厅里叫柠檬汁给大家喝。 侍者是个身材高大的美国人。我在上海所看见的外国人都是有地位的,没想到也有 当待应生的外国人。 送行的人到了十一点才走完,我们走回房舱,发现房里堆满花篮,舱门几乎打 不开!爸爸叫人把花篮拿到饭厅去,大约有三十个,第二天摆满饭厅的长桌,舱房 里还有许多礼物,我数了十八盒糖果。 第二天醒来,轮船已经在海洋上驶着。 -------- 文学视界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