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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肚皮上有一条蜈蚣 自从搬到依定盘路,姐姐和我上学是坐黄包车去的。妹妹上的中西女塾幼稚园 就在家里附近,由黄妈带她去。我爱坐黄包车,跑得不快不慢,下雨天把座位前面 的篷布拉起,中间有个透明胶布做的小窗子可以向外观看,像在看电影一样。 家里的佣人除了黄包车夫水发之外,还有专门照顾妹妹的黄妈,听差阿经,厨 子老周和洗烫衣服的娘姨周妈。早几年,还有从厦门来专门照顾我的「水仔」,後 来被妈妈辞掉了。我观察他们,比听人讲故事还有趣。 矮矮胖胖的黄妈因为和我们睡在楼上,所以非常骄傲,看不起住在厨房後面的 其他佣人。她是南京人,她爱对我们说,她家里本来是有钱的,她十七岁时嫁给一 个做官的,廿六岁时丈夫死了,她就到一个教会学校去读书。有一次她病了,人家 劝她吸鸦片,就这样吸上瘾,要等到她看见耶稣才把鸦片戒掉。 「你真的看见过耶稣?」我不相信。 「怎麽没有?我在教堂里听见人说吸鸦片的坏处,就决定戒掉。我把自己锁在 房间里,三天不起床,喊呀,叫呀,把被褥都撕破了,快要死了。就在这时候,我 看见耶稣。他对我说,' 你不要怕,你快要好了。' 果然第二天,我就能起床,也 不再吸鸦片了。」黄妈很得意,因为她看见过耶稣。别人都没看见过呢。后来她改 嫁个卖水果的商人,一同到上海,和商人闹翻之後她只好出来找事做。显然,她在 我们家里做老妈子是受委屈的。 每过几个礼拜,在晚上大家上床以後,黄妈就在厨房里烧一桶热水,提到我们 的浴室倒在脚盆里洗脚。她那双裹过的脚虽然获得解放,但是仍然要用长布条裹著 才能走路。她会把裹足布解下,把像粽子一般的双脚伸到热水里去泡,一面「哎唷! 哎唷!」地叫,我就起床跑过去看。 「二小姐,快去睡觉,没有什麽好看的!」她愁眉苦脸地说。我只好回去床上。 泡完了脚,她就开始修剪指甲和鸡眼,经常修得出血,又「哎唷!哎唷!」地叫。 我就又起床跑过去看。 「二小姐呀!快回去睡觉!」 「我要看!」我坚持说。「让我看看没有关系嘛!」 「二小姐呀!你不要磨我啦!我为这双脚受了一辈子的罪!」她带眼泪说,一 面挖她的脚皮,和平常她欺侮我的样子完全两样。 夏天晚上蒙在蚊帐里很热,她却一定要我在肚子上裹一条汗巾,说肚子不能著 凉。我每次为这件事和她争吵。春天秋天,她也要管我,不许我双脚伸到被窝外面。 上厕所,无论大便小便,她只肯给我两方厕只纸,我无论怎麽求她都不肯多给,她 说用东西要节省。洗澡的热水有限,黄妈总要让妹妹先洗,才让姐姐和我洗。我觉 得这很不公道,有时就抢先踏进浴缸,气得黄妈把肥皂抢去,不要我弄脏缸里的水。 我说,真没有道理,为什麽妹妹一定要用乾净的水洗澡而我要洗她的脏水?就像我 五岁时看电影坚持要买票一样,我要的不过是公平待遇。 「二小姐呀,你吃了两碗面,我肚子还是空空的,我没有力气和你吵架!」黄 妈叹气叫道。 mpanel(1); 「吃面和洗澡水有什麽关系?」我理直气壮地说。幼稚的我不懂事,头脑里只 有对与错两个观念。 有一次黄妈在缝被窝,把被面反面当正面缝,我看见了指出来给她看,她不承 认缝错了,我就叫妈妈过来看,谁料到妈妈一看就说,是缝错了,黄妈只好把被拆 开来从头缝起。「二小姐最讨厌,」她喃喃自语,「最爱管闲事!」 我的确爱管闲事,对什麽都好奇。没事做的时候,我喜欢到厨房去走走看看, 如果大师傅在炸肥肉熬猪油,他会让我吃油渣,沾点白糖非常好吃。那时,谁也没 听见过胆固醇,炒菜都用猪油,请客时大师傅还会从外面买来用肥肉白糖做馅的水 晶包子。我最喜欢吃大师傅做的香酥芋泥鸭,那是家里请客时他才做的,但是他总 留几块结我吃。但是大师傅的品德很坏。有一次我们到无锡去玩,关照佣人说要第 二天才回来。妹妹没有去,留在家里由黄妈照顾。但是妈妈一路想念妹妹,於是大 人改变初衷,我们当夜回家。谁料到,竟然看见大师傅和洗衣服的娘核姨公然睡在 父母亲的床上!妈妈大发雷霆,赶他们下楼之後叫黄妈换被单。第二天,妈妈要赶 走那两个佣人。我天真地问,「换了被单不就好了吗?危什麽要赶他们走?」爸爸 大笑,替大师傅求情--他做的菜实在好吃--保住了他的差事。后来妈妈设法把大师 傅在乡下的老婆弄来了,让她洗衣服。周妈胆子很小,并且有一股狐臭味。大师傅 常和她吵架,有时还用长棍子打她。妈妈说,再打架两人就都得滚蛋,他们才慢慢 地不吵了。大师傅晚上出去赌博,输了便偷偷的克扣买菜的钱,赢了便买一两角钱 的针线给周妈,有时也买一两朵花。钱都输光了,他就拿周妈的薪水去赌。於是周 妈托妈妈把她的薪水收起来。大师傅知道之後两人又大吵架,骂出很难听的话。 「短命鬼!看我不剖破你的肚肠!」大师傅抓起棍子要打她。 「畜生!」周妈回骂,两人你掀我,我掀你搅成一团。黄妈红著脸,扯开嗓子 叫道,「你打死她,我叫巡捕把你抓起来,用你垫她的棺材底!」 哗!黄妈真有两下子!她在厨房里用的词令和在妈妈面前用的完全不同。这个 见过耶稣的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麽凶! 听差阿经是通州人,身材高大,是个老实人。他起初为我们拉黄包车,后来妈 妈看他相当靠得住,就升他为听差。阿经识字,还想学英文,全凭听觉学会几句在 接电话时用得著的英语,如“Wait a minute ” 和 “Mr. Lin not at home ” (谁需要动词呀?) 那时许多东家和外国人有来往的仆人都要会说几句英语。爸 爸说,有一次他在公园里听见一个看外国小孩的老妈子骂那小孩几十次「又登夫」 (You damn fool ). 显然,那是她听见洋老板骂人时用的词儿,她用来骂他的儿 子,并不知道「又登夫」的意思。 有一天早上,阿经揩桌子的时候不慎打破一座瓷马,他吓得不得了,把碎片埋 在花园里,告诉妈妈是风吹倒的。妈妈不相信,问碎片在那里?阿经只好承认瓷马 是他打破的。我就跟他到花园去看他把打碎的马腿掘出来。我为他很难为情。那麽 大的一个人,还会说出这麽笨的谎话!大人不是个个聪明的,我又发现。 後来阿经自己的腿出了毛病,患了关节炎。有时在三更半夜我会听见他痛得呻 吟,妈妈要给钱叫他去红十字会医院看病,阿经不肯去。他到庙里去烧香求佛,在 床头贴了一张辟邪的符,但是没有用,最後终於去医院看病服药把病治好了。 病好了,阿经又坐在厨房後回的板凳上看书。周妈笑他说,「你看什麽书?」 就抢他的书不让他看。 「会看书是好啊!」黄妈以读过书的人的身分说:「难道大家要像你周妈这个 笨蛋吗?把书还给他!」 周妈只好把书还给阿经。不过,黄妈自己也有不聪明的时候。她爱吃辣椒,有 自己一罐辣椒酱,每餐必一匙一匙舀出来拌饭吃。吃多了就肚子痛,泻腹,坐在马 桶上「哎唷!哎唷!」地叫,给在外面听见的人笑破肚皮。但是过两天她好了,又 吃起辣椒酱来。 大人百态,我看得神往。但是我自己也有不讲道理的时候。那是因为我每晚在 家里就要花许多钟头做功课。爸爸会说,不要再做啦!分数不要紧。我心想,我不 像你,不必用功就可以考第二名。何况,姐姐总是考第一名。我不但没有爸爸那麽 聪明,也赶不上姐姐。有时因为功课做得太多,我很紧张,睡不看觉便在床上乱踢 乱喊,闹得谁都睡不著觉。妈妈骂我我就哭,越哭越睡不看,有几次,她披著散发 拿着一把尺,分开蚊帐像一头狮子探身进来要打我,吓得我在床上乱闯,抽抽噎噎 地说,我不再吵了。我想,我出世,妈妈一定很失望,因为她又生了一个女儿。我 假使是男孩,她一定不会要打我。 第二天很早醒来,头疼,照了镜子,看见眼睛哭肿了,变成单眼皮,很难看, 就不想上学去给人看见。我说我头疼眼疼,不能上学,并不是假话。 我不哭的时候眼睛也会痛。妈妈带我去看医生,发现我有散光和近视眼,要戴 眼镜。那时,眼镜多半是老人才戴的。我听说要戴眼镜,非常难过。 配好眼镜戴在鼻梁上,第一次到学校,我差得不敢抬头。我以为近视眼和散光 是病,而那副眼镜是宣布我的病况。男同学笑我是四眼田鸡,使我上学时更加紧张, 回家更加会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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