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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两种不同的人 由於父亲所作< 开明英文读本> 、< 开明英文文法> 等教科书成为全国最畅销 的英文教科书,他的版税收入不少,我们搬到依定盘路一幢花园洋房,就在公共租 界的边沿。那时在上海,有公共租界、大英租界、法租界、日租界,每个租界有自 己的警察。 我们租的房屋楼下有客厅、书房、饭厅,厨房後面是慵人住的房间。楼上有父 母亲的卧房和我们三姊妹的卧房。黄妈铺了帆布床,也睡在里面。桐姊舜姊从中西 女塾回来,就和姐姐和我睡在一起,两张床并起来,好挤好挤,尤其是在夏天,罩 著蚊帐,好像与世隔绝。她们会讲看过的电影故事给我们听。我们枕头底下常藏著 从厦门托人带来的糖果蜜饯,床底还有廖家自制的鸡蛋卷和椰子糕,我们一面吃一 面听故事,惬意得很。桐姊舜姊讲的多半是爱情故事,有时讲的是她们同学的故事, 哪位同学又漂亮又聪明,许多家里有钱的男子追她,她都不理睬,只要嫁给她心爱 的一个穷学生,我听了慢慢入睡时,她们还在讲话。 楼上另外还有一间小卧房,三伯憾庐从厦门来帮父亲编一部中文词典,他就睡 在那里。我们的卧房外有个大阳台,连著父母亲的卧房,有纱窗围著。二舅一家人 从厦门来玩,就睡在阳台上。 英俊的二舅廖超兴是高个子,腰干笔挺,像大多数廖家男人一样,声音宏亮, 派头很大。他会吆喝孩子们和佣人和狗,我见到他总是怕怕。二舅是西医,二舅母 是杭州大家庭闺秀,他们有两个女儿,年龄和姐姐和我差不多。他们来上海就买洋 货,进出惠罹公司,做西装、买皮鞋、跑马、吃大菜(西餐)。二舅吸英国香烟, 唱法国白兰地酒。他爱和爸爸用英语讲话,那时会讲英语是时髦的。他们回厦门的 时候,表姊妹们留下的旧丝绒西装、漆皮鞋,妈妈就给我们穿。 二舅和三伯形成强烈的比对。瘦削背弯的三伯也是医生,他在鼓浪屿救世医院 读过医科,却不行医,他爱好文学。三伯就坐在饭厅桌子上编词典,文稿一篓篓地 放在地上。他本性温柔,讲话时,像林家人,声音有点沙哑。他来上海和我们住之 前死了一个儿子。他写了一首记念儿子的诗,带泪一再朗诵给我们听。三伯家庭负 担很重,三伯母多病,有时他情不自禁,也朗诵旧词给我们听。 无言独上西楼,月加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後来三伯的儿子伊仲兄来上海读书,也和我们住在一起。他只好住到阁楼上去, 要爬一副梯子,托开天花板上一扇小门才进得去。 我放学之後就喜欢爬上去和伊仲兄玩。他会装配收音机,头上经常戴著耳机。 他也会打摩尔斯电码,还会用细的钢丝编小篮子送给我。他对我说,他在研究电视, 有一天,我们不但可以从空中收音,还可以从空中收影。伊仲兄喜欢卓别林,会学 他走路的样子给我看。他也讲福尔摩斯的故事给我听。我常在阁楼上玩得要等妈妈 叫才肯下来。家裹住这麽多人,妈妈的头都大了。基本上,林家的人和廖家的人个 性完全相反。林家人想像力丰富,容易伤感,爱高谈阔论,天性乐观,却不怎麽实 际;廖家人比较稳重,务实。 六叔一家人住在柳迎村,六叔在英文< 中国评论> 杂志任编辑。他经常笑嘻嘻, 而讲起笑话来要等他先笑完才讲得出口。象爸爸一样,也喜欢发明东西。他一直在 研究利用地心吸力为动能的了“永久运动”方法。他发明过一种自来墨水毛笔,一 种两脚平行的圆规,一种改良的回纹针,一种能照出令人感觉有深度的像片的照像 机,都没有制造。像爸爸一样,他也娶了个务实的妻子。六婶娘家姓薛,她是马尼 拉富裕家庭的闺秀。他们有两个女儿,年龄和姐姐和我差不多,她们也上觉民小学。 她们也是福尔摩斯迷,常讲他的侦探故事给我们听。六婶笃信基督教,她笑颜常开, 因为她把所有的问题交给了耶稣。她留长发,脸上不施脂粉,一看见我们就传主的 福音,并且说她在为我们祷告。因为她知道,爸爸那时已经不信耶稣教。 六婶和母亲都很会照顾丈夫。有一次,六婶说,“五嫂相信鸡蛋,我相信牛奶”, 她意思说,母亲每天早上要父亲吃两粒鸡蛋,而她要六叔每天喝一大杯热牛奶。不 知道为什麽,六婶这句话我一直记得,大概是因为她说得那麽切实肯定的缘故。 二伯玉霖住在静安寺附近梵皇渡路(现在叫做万航渡路)的三义坊。我们和六 叔三伯两家时常相聚。二伯本来在圣约翰大学执教,後来时常换地方教书,或是失 业。二伯母一连生了六个儿子才生一个女儿,这女儿生出来之後大家只管叫她「查 某」,不叫她名字。二伯母有风湿性心脏病,经常躺在楼上卧房床上,他们婚姻不 怎麽和睦,二怕有一次在楼下发脾气,踏著虎步,双手举起作虎掌势向前扑,说, 「查某郎是一步一步来的。」给我的印象也很深。爸爸和二伯、三伯、六叔聚在一 起的时候,总是滔滔不绝地说话,走来走去,比手画脚,吞云吐雾。他们谈论国家 大事,也讨论文学,往往讲得面红耳赤。有一次在二伯家里爸爸说,「中日战争是 无可避免的。日本对中国不宣之战从九.一八开始,他们吃掉东三省之後仍然饥肠 辘辘,已经在觊觎整个华北。人民抵抗日本的决心越来越坚定,但是因民政府的政 策是先安内,后攘外。这教人民怎麽不气疯?」 提到当时的青年,他又说,「一九二O 年代成长的一代,思想极不平衡。旧的 中国已连根拔去了,历史已失去了连续性。青年人不再读古书,旧的东西他们认为 “封建”气息太重。到北平或上海上学的学生,讪笑他们故乡的长辈。对西方,他 们也没有真的了解,没有深深扎根。共产主义,在这些青年人看来,最是激进,因 此也似乎是最好。共产主义似乎给人希望最多,而青年人永远追求希望。共产主义 要求人们信仰,而年轻人有的是信仰心。在这观念的真空中,共产主义像疾风一样 的窜入,很容易为年轻学生接受。共产党在用武力占领中国前,已先俘虏了年轻人 的心灵。」 谈到上海,他说,「中国人和洋人接触,无不胁肩谄笑,必恭必敬,满口Yes , sir.中国人越是洋奴,洋人越看不起。我既以殖民自居,人也以殖民视之,所以在 上海公共场所看不见有礼貌的西人。但是中国人有自卑感,连一个螺丝钉都做不好, 国家怎麽强得起来?总而言之,外国强,中国弱,你能说只是器械之精,螺丝钉之 巧,你能说只是物质文明工业文明吗?居今之世,闻古人所未闻,见古人所未见, 好学者,自然深思,不好学者,也不免深思以求其故。若还以为中国道德文明胜於 西洋,不闭门思过,发愤图强,那末,中国真真不可救药了。」 父亲滔滔不绝的谈下去,母亲探望二伯母之後下楼来听见他们在谈论「林黛玉 那个痨病鬼如果多喝牛奶身体好起来,红楼梦将如何演变?」 「啊唷,堂呀!」母亲说,「那些小说里的人与你有什麽关系?天黑了!我们 回家吧!」 爸爸一笑,我们便跟妈妈回家了。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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