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三章 戆囝仔 回上海之後,我第一次和父母亲去看电影。对我来说,那是件大事,因为姐姐 已经有资格看电影了,妹妹太小,还不能去看。我不知道看电影是怎麽回事。只知 道大人认为我可以去看了,所以觉得非常神气。爸爸说,在戏院里我要乖乖的,不 许讲话。我答应了。 到了戏院,爸爸去买票。要入场的时候,我看见每人手里拿一张票,要交给收 票的,让他撕一半才能进去。轮到我们的时候,我向爸爸要我的票。他却说,「你 不必票就可以进去。」 我觉得一一非常不公道。为什麽人人都有一张票而我没有?爸既然带我来,为 什麽不给我买票就要拉我进去?「我也要一张票!」我大叫,大哭起来。 「你这孩子真不讲道理,」爸妈同时说,「你不必票就可以进去,还在吵什麽?」 我继续大哭大闹。我要的只是公平待遇,人人都有票,我也要一张,这有什麽 不讲道理?我们挡住了人口,别人都在看我,很不耐烦,有的摇头,和父母亲一样, 说,「这孩子真没有道理!」 他们越说我没有道理我越生气。爸爸拿我没办法,只好买一张票给我。我这才 像别人一样,把票规规矩矩地交给收票的,让他撕成一半,跟父母进去戏院。放的 是什麽电影我完全没有印象,只在黑漆漆的戏院里静静流眼泪,情绪还没有平复。 回家後,父母亲又教训我一顿,说六岁以下的儿童不必买票。你这麽不讲道理, 以後不带你去看电影。我听了才不在乎。我五岁的时候对金钱毫无认识,所以对白 花钱替我买票也不觉得是冤枉的。一个人,无论是什麽年龄,对什麽是对,什麽是 错的感觉,只能凭当时的知识。我认为我为自己争取公平待遇,绝对有道理。 过了这麽多年,我没有忘记这件事。现在我对金钱是什麽东西多多少少有了认 识。我也买过不知道多少张入门票。但是我不知道,假使再遇到五岁时同样的情况, 以为自己没有受到公平待遇,会不会再冒大不韪,大吵大闹,还是会静静地免费入 场? 我希望我还有那股蛮劲。 不久,我入觉民小学,家里的戆囝仔摇身一变成为小学生林王玉如。有了新身 分和新名字,好像整个人都要改变。学校和家里不同,要记分数,要及格,有竞争, 有考试,一开始就没完没了。妈妈对我说,“汝老爸真骜(聪明),” 她要我用 功,好好地读书,希望我像爸爸那麽 “骜。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已经证明她是聪明 的,她在学校里总考第一名,我呢?大家叫我戆囝仔,我到底笔不笨?我好紧张, 想知道。 不知道为什麽,先生(那时大家称老师为先生)同学讲的上海话我都听得懂。 我个子不高,所以坐在第一排,我用心听先生讲话,看她在黑板上写字。要学的东 西真多呢!我学到.人的心脏长在胸膛左边,不在中间,我简直不相信。大人总是 指著自己的胸膛中央说,“我心里好难过!”或是拍拍胸膛中央说,“我吓得心卜 卜跳!”“我好开心!”“我放心了!”从来没有看见过人拍著胸膛左边这麽说。 我也知道一个人的心如果不跳动,他就死了。这麽重要的东西怎麽可以不长在胸膛 中央而长在旁边呢?我对大人起了疑心,要留心,不要上他们的当 我又以为,人体是个皮肤袋子,里面装满血,没有别的东西。等到先生给我们 看一张图画,我看见皮肤袋子里所藏的器官,吓了一大跳。原来我身体里有这麽多 难看的东西! 而最使我吃惊的是,身体里有一副骨架,头里有脑壳。我本以为死 人才有这些骨头,我摸摸自己的眼眶,果然发现了骨头的轮廓,如果没有眼睛填著, 就是两个空空的黑洞。我吓得连连几夜都睡下著,也不敢伸直身体仰卧,怕就这样 被人放进棺材。 我还学到,日本鬼子在侵略中国,中国人是东亚病夫,是一盘散沙,要团结起 来才有力量抵抗日本人。日本人欺侮中国人我是知道的。我们不是因为他们轰炸上 海才逃去厦门吗?先生说,中国和日本签的二十一条不平等条约是国耻。国耻这构 想太大,我不明白。我只知道纪念国耻的日子学校放假,我可以在家里玩。我也学 到国民政府主席叫做林森,我好高兴好高兴,因为我姓林,再写三个“木”就是 “森”字了。我也特别记住,林则徐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力主禁鸦片的好人也姓林。 一切新知识和教室里的橡皮、铅笔、粉笔味道混在一起,我喜欢削铅笔,削出 一卷卷的木屑和铅末。橡皮用了之後也有碎屑。这些我都收在一个自己摺的纸盒子 里,放在书桌里。我在书桌里还养几条蚕,放在桑叶上,上课时有时偷看一下。先 生用粉笔在黑板上喳喳地写字也很有趣,她写完之后手指上会沾粉末,我坐在第一 排,也会间到粉末的气味。有时她会在黑板上写出问题,点名叫学生上去写答案, 如果写错了,那错误就留在黑板上让大家看,实在难为情。因此我十分用功,我要 面子。我最爱看先生用擦子擦掉黑板上的字,擦得那麽乾浮净,像雨後天晴,一切 错误难题都不见了。 十二点钟,放学了。我脑袋里塞满要记得的新字和新知识,走到学校门口看见 矮矮胖胖的黄妈等著接我回家吃饭,我便把学校抛在脑後,跟她走。黄妈每天陪我 上学,她提著我的书包,我抓住她粗糙的手,跟她那双裹过的小脚蹬蹬蹬走向北丰 路觉民小学。中午,我又抓住她的手跟她蹬蹬蹬走回家。那时我们已经住在柳迎村。 等到闻到一阵强烈的咖哩炒洋葱味道,便知道快到家了。柳迎村弄堂口住著个印度 人,每天炒咖哩洋葱。有时他站在街上,包著头巾,一脸胡子。黄妈说,他留著一 头长发从来不剪,我想,那不知道有多长!那印度人看见我,会睁大眼睛瞪我一下, 吓得我拉著黄妈赶快向前跑。 回家,我又回到妈妈管辖的讲厦门话的世界,一切和学校无关。 夏天天气热,我穿著背心短裤,坐在门口玩水,用水彩笔染成各种颜色的水, 倒在小瓶子里,倒来倒去可以玩好久。到了晚上,家家户户便搬藤椅、板凳到弄堂 里乘凉,天渐渐放黑,只看得见地上的蚊香发出一点橘色的光,和抽烟的人的香烟 头,像萤火虫般在空中飞来飞去。声音却很多,很杂。远处有人在打麻将牌,有广 东仔的留声机放出刺耳的粤剧,近处一声咳嗽,一声轻笑,劈拍打蚊子两声,剥花 生米,嗑瓜子,啃蚕豆,喝茶,吐痰的声音不断传来。我感觉到处都是人。 “上海从来没有像今年这麽热过。”有人说。 “你年年都这麽说。”“可是今年真的顶热,哎,热杀了!” 在黑暗中,我用舌头把一根松了的乳牙推来推去,心里充满忧虑。让妈妈拔掉 嘛,我怕痛。爸爸说,到时候牙齿自然而然会脱掉,一点也不痛,但是那要等到什 麽时候?白天,卖杂货的老头子推著车子到弄堂来,车上挂著几串项链,是用儿童 的乳牙串成的。黄妈说,给那老头几个铜板,他就叫我张开嘴巴,拍的一下把牙齿 拔下,又快又不痛。但是我不敢试,何况那老头一身好臭好脏。啊呀!怎麽办?做 小孩真麻烦。我叹了口长气。我什麽时候才能长大呀! 突然有人粗声大叫“操他妈的!” 妈妈说,“入去困啦!”於是我进屋子睡觉去了。 -------- 文学视界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