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二章 妈妈只会生女儿 从小,我就知道有鼓浪屿这个地方,好像我未出世前就在那里,好像我是从那 里来的。也许是因为我出世不到一个月母亲便抱我回去那里。但是那时我没有记忆 力,一切是听母亲说的。 我是一九二六年在北京出世的。早一年在三月,国父逝世,五月“五卅”惨案, 七月国民政府成立。就在我出世的四月,北京临时执政政府下台。那时,父亲在北 京大学执教,兼任女子师范大学英文系教授和教务主任,并且常写文章在< 语丝> 发表,批评政府。 我出世,母亲一定很失望,因为她又生了个女儿,不过,这次生产很顺利,不 像姐姐那样难产,险些儿送掉母女俩的生命。姐姐是在外公家里生的,幸亏有二舅, 他是西医,救活了她们。我是在北京协和医院出世的,这家医院母亲叫做PUMC,过 了许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那是Peking Union Medical College的简称。母亲说话常 是几种语言和方语混在一起,基本上是厦门话,内羼马来话、上海话、国语、英语 和偶尔一个德国字。我打喷嚏,她会说“Gesundheit!”她结婚之後,和父亲去过 许多地方。我从小就听她讲话,後来才认出话中不同的语言和方言。她说,我是医 院里十八个婴儿中最胖的,她说她是抱着我乘马车离开医院同家的,於是我知道我 的来源。 我出世後二十天,段祺瑞下台,白色恐怖笼罩北京。父亲和五十三名批评政府 的教授被列入通缉名单,我们就到厦门去。父亲在厦门大学任文学院长,但不久因 为人事问题辞职而去汉口参加革命政府,任外交部英文秘书。武汉政府分裂之後我 们便去上海。 我最早的记忆是住在极斯斐尔路的小洋房。会爬会走路之後,视野常限於别人 的脚、鞋、木屐、桌底椅底。家人常叫我戆囝仔,即傻孩子。我不知道戆囝仔也是 大人对孩子表示亲爱的昵称,只知道戆是笨的意思。我的确晕头晕脑地过日子,大 人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麽。「来呷糜呀!」「去困啦!」我一一听从。 冬天里,母亲和桐姊舜姊常坐在小电炉前取暖,表姊们有时在电炉网上烤太妃 糖,糖烤轨之後可以拉丝,又好玩又好吃。要不然她们就卷头发,把烫发钳放在电 炉上烘热,小心翼翼地卷。卷好了如果没有别的事可做,她们就要剪我的“头毛” 了。我知道她们是因为无聊才要剪我的头发,所以不肯让她们剪,但是她们会哄我, 说剪了之後我会“真水(美)”,我还是不肯,要等到母亲说,「这个囝仔真番态! 头毛却尼长抑哩肯恒郎剪(头发那麽长还不肯让人剪了)!」我才勉强同意。「番 态」是不讲道理的意思,即行为像番仔。我在学,我在拚命学,想明白大人讲的话 的意思。 话可以变成字,字可以写,可以打,也可以读。我常在父亲的小书房里静静地 玩。他坐在书桌前写字或在打字机上打字,他打得很快,那卡答卡答的声音很好听, 我当然不知道他是林语堂,当时是英文< 中国评论> 周报的专栏作家,也在写< 开 明英文读本> 和< 开明英文文法> 等书。他出版了< 剪拂集> ,是渐渐为人注意的 作家。我只知道他是爸。 多半的时候,我蹲在地上,把书架低层的书一本本拉出来。许多书的背後都有 几页空白的纸,我就在上面涂鸦。爸爸说,不要在有字的页上乱涂就不要紧。所以 我就沾沾自喜地涂下去。那些书,有许多本在封底有个图案,我问爸爸那是什麽? 他说是商务印书馆的记号。那大概是我最早认识的「字」。书店的名称,如商务印 书馆、北新书店、开明书店等,我早就听惯了,虽然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却隐约 知道和爸的工作有关系。 有一天,爸爸说,他每天要出去办公,白天不再待在家里了,他是应蔡元培先 生之邀,到中央研究院任英文总编辑。我听说他每天要出去,哭得好厉害。他把我 抱起来坐在他那旋转椅上说,「赣囝仔,我早上出去,下午回来,我们还可以在一 起玩。」我又哭了好久才不哭了。 爸爸同我和姐姐玩,有时我们一起在地上打滚,有时他教姐姐和我骑在沙发椅 背上用枕头彼此斗打,看谁先被打下来,我们玩得很起劲,哈哈大笑。他也讲故事 给我们听,故事里的主角是一根香蕉和一只橘子,我听得很入迷,可惜爸没有将这 些故事写下来。 我也在妈妈身边玩,妈妈比较严肃,我有点怕她。有一次,她做针线我穿珠子, 不小心把一盒珠子打翻了,珠子滚得到处都是。我想,不好了,她要骂我了,但是 她倒没有生气,笑著说,「勿要紧」,用一把刷子接在珠子上面,神奇地把珠子吸 起来了。大人能做的事真不可思议。 一天,爸爸告诉我,妈妈要到医院去生孩子,第二天下午,他拿著一件鲜血淋 淋的衬衫回来放在浴缸里冲洗,说妈妈又生了个女儿。「唔,」我说,那时我四岁。 第二年,爸爸代表中央研究院到瑞士出席国际联盟文化合作委民会年会,他决 定开会之後到美国和工程师研究制造他发明的中文打字机的模型(详惰请参合拙作 )。他离上海前夕,妈妈烧了一锅鸡汤,大家围著桌子吃。妈妈用筷子 掰开炖得很烂的母鸡,肚子里有一团像珍珠一样大小的东西,沾酱油非常好吃。妈 妈说是卵,鸡蛋还没有生出来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第二天,爸爸就走了。那时国内 情势很不稳定,十一月日军攻陷黑龙江。年底,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辞职,林森继 任。「一。二八」事变,日军轰炸上海。妈妈焦虑万分,托人替我们买轮船票到厦 门避难。我记得空袭时妈妈叫我们和衣睡在楼下客厅地上,以便随时逃走。我觉得 睡在地上很好玩。 终於一位表叔为我们买到了船票,妈妈就带我们三姊妹和桐姊舜姊乘船去厦门。 我在船上睡著之後查票的来了。他看见我的头这麽大,说我一定要买半票,舜姊只 好把毡子掀起来给他看我是五岁的孩子。查票的走了之後,大人们大笑。 到了外公家,她们又把查票的笑话讲给家人听,廖家的女人把我拉过去仔细研 究,说我长得白白胖胖的,眼睛很大,「真水」,头也不怎麽大嘛,就是额堂凸出 一点,她们封了「凸头的」这个绰号给我。缺点被人指出,我很不自在。我并不知 道,廖家女人习惯以各人的缺点做绰号,看那人的年龄和在家庭的地位,当面叫或 在背後叫:跛脚的、裹足的、姨太太生的、懒惰的等等。妈妈当然是只会生女儿的。 有时,家里人也叫我阿No. ,据说是有一次我在公园里听见个外国孩子说“No,no, no!”回家後我便学他说“No,no,no!”说个不停。 我们到外公家之前,妈妈就对我们说,外公脾气很坏,我们要特别乖。妈妈一 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生儿子。现在丈夫在外国,她拖著三个查某囝仔从上海逃难回 娘家,心情非常之坏。事实摆在大家面前,廖家富有,语堂收入平平而已。旧事不 用提,她和穷牧师的儿子结婚是她自己愿意的。人家都说语堂聪明,很有前途,但 这是她结婚之後第二次逃难回厦门了。第一次是因为语堂话大多,写文章骂人,以 至人家要捉他。这次倒不能怪他,是因为日本人攻击上海所以她带了三个女儿回娘 家。语堂在那里呢?他去瑞士开会之後不回国,却去英国发明什麽中文打字机。已 经去了将近一年。这怎麽对家人解释?还是不要提吧! 对外公来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根本不把翠凤(妈妈)放在眼里。 我们住进二楼一间房间,他就不再管我们了。家里的女人却对我们很好,表姊们带 我们去沙滩玩。有一次我们还坐公共汽车到漳州去看祖母(祖父早已去世)。祖母 躺在床上,她说我们好乖。第二年,她却就过世了。 外公的房子後面是「番仔墓地」,有时番仔在那里举行葬礼,我们孩子们便趴 在窗口看热闹。我们也在那里玩。那既然是番仔葬身之地,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 不怕。我和表姊们在那里摘三叶草,每人把茎撕得只留一丝,设法钩住对方的三叶 草然後一拉,谁的叶子被拉下来就输。 廖家笃信基督教,饭前必祷告,晚餐後大家在大厅里开祈祷会,大人轮流朗诵 圣经,有闽南语、罗马拼音系统圣经,然後唱赞美诗。“主呀!你是我的救星!” “上帝的名字就是爱!”还有身材高大、长鼻子的番婆来传教,要大家把所有的问 题交给主,自己就无忧无虑了。“世事难测,你们要随时准备去见上帝”,这个番 婆说的厦门话没有音调的变化。“你们预备好了没有?”我听了很害怕,显然我没 有预备好。在上海,我们并不做礼拜。 後来爸爸从英国回来了。我们坐一种叫做“双桨”的小木船摇到停在海面的轮 船去接他。表姊们说,姊姊和我一定要打扮起来,在我们脸上擦粉涂胭脂,我觉得 很不好意思。大约一年不见爸爸,我很害羞,但想到我们一起玩时有多开心,我一 直对他笑,却不愿意和他说话。他在外国买了手表,送姊姊和我每人一只。不久, 我们一家人就回去上海了。在上海,妈妈不再因为只会生女儿而被人笑。爸爸说, 女儿和儿子一样好,什麽传宗接代,他一点也不在乎。我听了也很高兴,我是林家 次女,并没有什麽可耻的。 -------- 文学视界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