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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移植上海的厦门人 小时候,在三十年代,我们住在上海。我以为只有我们一家人和我们的亲戚讲 厦门话,因为周围的人都讲别种话。我们住的弄堂在静安寺附近,叫做柳迎村,一 排排两层楼的房屋建造得很密。母亲会从楼上的窗子俯身窥视住在对面的“广东仔” 打麻将,嫌他们的留声机开得太大声,放出的“广东仔”戏真难听。隔壁住的是 “福州仔”,“福州仔”做的肉松和厦门人做的不同,母亲不爱吃,“仔”字有几 分蔑视别人的涵意。我们是厦门人。的确,除了厦门人之外,母亲对别地方的人都 存有疑心。 其实,父亲是在平和县板仔付出世的,但是我们却认为我们是厦门人,因为母 亲是厦门人。她给我的印象是,唯有厦门人才靠得住,而最靠得住的莫如住在厦门 对面鼓浪屿漳州路一百二十号(现在改为四- 四号)的花园洋房里的人。那是外公 廖悦发的家,是母亲一切智慧的泉源。 外曾祖父廖宗文年轻时在厦门开小店子,卖餐具厨房用品。他有四个儿子,外 公排行第二。他怎样变成富商我不知道,却知道他的兄弟早就和南洋有生意来往。 他创办豫丰钱庄,拥有房地产,在厦门有自己的码头和仓库。廖家的人骄傲地说: “鼓浪屿廖家谁都知道,你写信的时候不必写地址,只写廖宅就可以了。” 鼓浪屿是公共租界。清政府与各国订立南京条约的时候,辟厦门等五埠为通商 口岸,但在条约上无所谓租界,到光绪十八年才由当地宦吏与英美德法日等七国领 事签定鼓浪屿为公共租界。各国领事乃设立工部局及会审公堂,办理地方行政和司 法事宜,而大权实操於英国领事手里。 鼓浪屿矗立海中,风景清幽,龙头山与厦门的虎头山相对,有龙虎守港之称。 厦门是天然海港,国际战舰沿岸行驶。在三十年代更填筑堤岸,长凡三里,造大码 头,并开辟鹭江道,其热闹与上海的黄浦滩无殊。那是外国人威风凛凛的地方,外 国商人坐在轿子上会随便踢轿夫或拿棍子打路边的孩子。但这些番仔也带来耶稣教, 设立许多学校。母亲少年时就在毓德女校读书,而父亲在寻源学校就读。 我从小就听说鼓浪屿的沙滩的沙有多细多白,山丘的洋房多漂亮,街道多麽清 洁。岛上居民只有几千,没有车马,走在山上小道可以听到从洋房里传来的贝多芬 或萧邦的钢琴曲,或从教堂里传来的< 圣母颂>. 外公的花园洋房就在绿荫处处的山上。花园里有盆栽,有棵高及二楼阳台的玉 兰树,蝴蝶在绿叶中飞舞。还有酒坛,装著廖家自酿的黄酒。廖家男人从外面回来, 会揭起盖子顺手舀一瓢起来喝。走上宽大的石阶便是走廊,石阶后面是大厨房。大 厅方方正正,後面是外公外婆的卧房。外公有三男三女,大舅三舅根本没有好好的 读过书,也不帮外公做生意,只会花钱抽烟喝酒找女人。二舅倒去过美国学医,後 来在厦门大学教书。廖家对女儿却管教得很严. 女儿要会烧饭洗衣服缝纫打扫房屋, 样样都要照规矩学,将来才能嫁到好人家。外公是家中暴君,动不动就对家里的女 人发脾气。在楼上住的是大舅三舅两房,洋房後面还有个比较小的房屋,里面住三 叔公和他从南洋带回来的马来婆和他们的孩子。那马来婆把家里弄得又臭又脏,是 外公常发脾气的一个原因。母亲提到外公时,总说,“我老爸真恶,脾气很坏,很 会骂人。”从照片看来,外公外貌的确威严。 外婆娘家姓林,长得很俏,皮肤皙白,大眼睛,尖鼻子,薄薄的嘴唇。她天性 温顺,被外公欺侮时她一声不响。她养的三个女儿都长得像她,而且头发带点黄色。 甚至两颊上有雀斑。母亲会指著她的尖鼻子当笑话说,“我们有犹太种!”论脾气, 母亲却没有外婆那麽温顺。哥哥骂她,她会顶嘴,绝不让人欺侮。 然而在那男女不平等的社会,女人自有女人的天地、女人的办法。女人是一党, 男人是一党。珠宝是女人的私藏,外婆有许多首饰,金的银的,钻石、玉器、珍珠。 母亲出嫁时(嫁给板仔那穷牧师的儿子,呷饭的人家嫁给呷糜的人家!) 外婆就 给了她许多首饰。父母亲在外国留学时不够钱用,不得不变卖首饰以维持生计。 女人逍遥自在的地方是厨房,那是男人从来不去的。但在厨房里也有复杂的阶 级组织,一个女人凭她在家里的地位、年龄、丈夫有没有出息,决定讲话大声、小 声或索性不出声。 母亲少年时最愉快的记忆就是在大厨房里,在外婆监视下和姑嫂姐妹们一起做 肉松。家里人多,过年过节时还要送礼,一做起肉松来就要买几十斤猪肉,大家忙 得团团转,切肉的切肉,在大灶上熬猪油的熬猪油,边做边聊天,笑声连连。“隔 壁的阿发嫂一连生了六个女儿,去烧香求佛给她生个儿子,上个礼拜又生了个女的!” “哈!又生了个查某哈?」大家惊叫,虽然大家已经知道这消息。”是的,又生了 查某,第七个了!“大家格格地笑。”胡家的媳妇不肯为整家人洗衣服,爬到树上 蹲著不肯下来,直到天黑,她公公答应找个丫头来帮忙,她才从树上跳下来。“大 家又笑了一阵。 ”那次从金门来住几天的表嫂,我们一起做针线,“谁又说,「 表嫂的鞋面倒绣得真水(美),但是翻过来一看,失德喔!针线胡邋邋.线打结之 後都拖个尾巴!」大家又笑了。一面工作一面聊天,大家的眼睛却很尖锐,什麽都 看在眼里。谁别剔猪肉筋剔得不够乾净,谁切猪肉切得不够细,都被人看见。「阿 珠呀,你的猪肉切得这麽大块,是要喂狗吗?」有地位的姨母会问年轻的外甥女。 阿珠脸一红,低下头来把肉切细了。有的女人可以当面指摘,有的需在背後批评, 就这样,年轻的一辈从长辈的谈吐举措,学会烧饭,做针线和做人的道理。 肉松不容易做,考验女人的细心、耐心和技巧。猪腿肉去皮去筋切成小块之後, 要放入水里川一下,拔去血水。在大灶上的大锅里烧热猪油,加红糟、黄酒、白糖 略炒之後便可以放下猪肉,炒透之後加清汤,用文火慢慢地烧,烧到肉变成浆糊状, 继续用极小的火慢慢地炒,炒到汤什汁完全收乾,猪肉起泡发松,便可以起锅。门 门是学问,如果炒得太久,肉炒焦了会发苦味。炒得不够乾,吃起来就不够松脆, 廖家的肉松又香又脆,是极品,亲友们尝了都赞口不绝。肉松冷却之後装在铁皮饼 乾盒里,储存多久都不会坏。 母亲移植在上海,周围都是他乡人,她不相信他们,样样要厦门的才好。她好 像在异域建立厦门基地。我们在家里当然讲厦门话,女仆是从厦门带来的。论吃的, 没有什麽比得上厦门的海鲜、蒸浔,蚵仔煎、加腊鱼煮面等等,在上海不容易吃到, 母亲想起来就流口水。从厦门到上海要乘三天的轮船,是件大事。亲戚从厦门来, 总带许多吃的东西给我们,常有凸柑、龙眼干、铁观音茶、扁鱼干、虎苔和外婆嘱 家里的女人做的肉松。母亲收到了,好像回到娘家一样高兴。她把肉松象宝贝似地 收起来,偶尔才挑几茶匙出来让我们拌稀饭吃。亲戚自然也带来许多家里的消息, 这些消息虽然大多数母亲已经知道,因为她和家人经常通信(是用罗马拼音的「白 话文」写的,这是在基督教办的毓德女校学到的),但是她还是好像第一次听见, 不时“啊唷!啊唷”地叫。 后来大舅的女儿桐琴舜琴到上海中西女塾读书,我们收到的肉松增加一倍,是 大拇托人带来的。肉松弥补学校里的伙食,也减轻桐姊舜姊思乡之情。这对姊妹长 得像两朵玫瑰花,却不善适应上海的环境,上海话也讲得不好。她们一回来就和妈 妈重温厦门的事,一遍又一遍,好像从这些信息吸收滋养。报告学校里的情形时, 她们会加几句上海片语, 但是只有讲厦门话时才活泼起来, 如鱼得水,如沐春 风。 这也是为什么,小时候我以为只有我们一家人和我们的亲戚讲厦门话,我以为 这是我们的特征,像家里许多方面一样,与众不同。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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