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天黑了，我们为什么不睡觉文/吕伟(1) 　　望远镜 　　天黑了，我们为什么不睡觉 　　○吕伟 　　我哥哥，盘根，他是一个畜生，败家子，不争气的，死不要脸的。我母亲倚 在门槛上用各种恶毒的语言骂他，糟蹋他，仿佛要把一个泼妇的潜质统统发挥出 来。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以前温和的时候像童话，诗人，哲学家，居里夫 人，天上的云……总之好的东西她都像，看什么像什么。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到底有多久我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后来哥哥长着长着就长大了，长得不像原来 的哥哥了。既然这样，母亲也就跟着长着长着不像原来的母亲了。 　　母亲骂哥哥的时候盘根其实早已经不在屋子里了。盘根很聪明，盘根一闻到 屋子里气味不对劲就会跑掉，就像猫闻到鱼腥味一样。可母亲不像他那么敏捷， 她很迟钝，她趁盘根不在家的时候窝了一肚子的火，这些火等着盘根一回来就开 始燃烧，差不多要将整个房子烧掉。母亲骂了盘根半天，半天过去了她手里还捏 着那把用途不明的扫帚，而我在屋子里无聊了半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于是只 好跑到院子里去看天。天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也不难看。我觉得这年头好看的 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那不难看的东西就将就着看吧。 　　回到堂屋的时候母亲终于停止了看来无休无止的谩骂，她坐在一把竹椅上发 呆。这与刚才生龙活虎的她实在判若两人。我看见她用余光瞄了我一眼，没有说 话。我又不是盘根，如果我是盘根的话她一定会死灰复燃的。幸亏我不是。我走 过去拿起那把刚刚解放的扫帚开始扫地。地其实一点也不脏，但我若想存心找茬 子的话那总是可以扫出点什么的。我扫地的时候心思可没放在地上，我在想着晚 餐。母亲昨天说今天要买条很肥的鲢鱼来给盘根过生日，可现在天都擦黑了她还 一点动静都没有，而且似乎将这件事给忘记了。我浑身被抽走了骨头似地站在屋 子里，我在想着那条鲢鱼白花花的身子躺在盘子里的情景。哎呀，真好看，我的 口水都流出来了。 　　??这个晚上我连一点鱼腥味都没闻到。母亲发了半天呆，她不仅把买鱼的事 情忘了，她连做饭这么不容易忘记的事情都忘记了。最后我实在饿得没办法，只 好自己跑到厨房里下面条。下好了之后我问母亲吃不吃，她说，吃什么？我说， 面条啊。母亲就说，这么难吃的东西你要我吃？我不吃。我只好一个人把所有的 面条吃掉了。我吃完了之后母亲大概终于想起做饭的事情，她从坛子里摸出好多 鸡蛋，打碎了扔在锅里，煎了一个盆子大的鸡蛋饼。然后她问我能不能再吃点， 我摇摇头，我说我再吃肚子就要炸了。其实我才不稀罕她的鸡蛋，我在怀恋我的 鱼。 　　吃完了鸡蛋母亲开始号啕大哭。她总是这样，一到晚上就会哭，让人心烦。 但这次好像不一样，她哭着哭着就不哭了。她突然对我说，盘龙，你哥他怎么还 不回来啊？我说，不回来了最好，谁叫他把人家肚子给搞大了。我说的是真的， 今天早上谷伯来了，他跟母亲说盘根把他家的闺女三梅肚子搞大了。母亲不信， 他就要杀人。还多亏我及时捡了块砖头当武器，要不今天就等着抬棺材吧。其实 我也不相信盘根会把三梅的肚子搞大，他们俩连手都没牵过，而且三梅那女人看 起来挺害羞的，不像随随便便就跟别人那个的人。不过盘根最近早出晚归在搞些 什么名堂我也不太清楚。要是他真的在和人家三梅谈对象，我母亲是死也不会答 应的，当年父亲出殡的时候，谷伯原是八大金刚之一，可他竟然临时缺阵，害我 父亲迟迟上不了路。这个耻辱，母亲投胎到下辈子也不会忘记。 　　母亲听了我的话向我翻了翻白眼，她说你白天动手干什么，又不关你的事。 我说，他要杀你，我能不管？她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说，以后大人的事你不要 管，谷伯那老不死的不敢动我一根汗毛，他到死都欠我的。那好吧，我不耐烦地 站起来，其实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也不想管。 　　??我和母亲关了灯在黑暗中等盘根。母亲说盘根这人倔，看见我们还开着灯， 一定是不肯进屋的。那我们只好关了灯装作已经睡觉的样子。我觉得在这些臭屁 事情上跟盘根玩小把戏实在是太没意思了，他又不是三岁小孩。不过关了灯也好， 这样盘根就可以早点进屋，我们也可以早点睡觉了。 　　??我们在黑暗中等了很久都没有听见门锁有任何响动。我想盘根今晚一定是 不会回来了，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不能去偏要赖在这么个穷窝窝里？或许他真的去 找三梅了呢。但母亲坚持认为他会回来，她说，今天他生日呢。听了她的话我就 觉得好笑，他盘根都要当父亲的人了还过什么生日？我看母亲是过苦日子过糊涂 了。但母亲不为所动，她仍然坚持盘根今晚一定会回来，也许是三更，也许是四 更，也许是天亮的时候，总之是今晚，他一定会回来。最后我也懒得和她争，我 觉得没意思。我觉得这日子越过越他妈的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后来我越等越烦，我问母亲说，天黑了，我们为什么不去睡觉？她说，等你 哥。听了她的话我就生气，我嘴角一撇，他有什么好等的？等他还不如等死。母 亲没有说话。我也知道她没什么好说的，盘根不就是被她骂走的吗，早知道这样， 她还不如把力气省下来去买鱼，甭管什么鱼，鲢鱼还是泥鳅，肥的还是瘦的，只 要是鱼就成，可那天晚上我连鱼的影子都没看到。我要是吃了鱼，别说等到明天 天亮，就是让我等到明天天黑我也愿意。 　　??后来我想起来这是一个月里头我们第三次等盘根。头一次是他自行车撞了 人，人家诈他1000块。母亲从屋子里骂到屋子外面，跟广播似的，弄得全街坊的 人都知道了盘根是个败家子。其实盘根也真是的，他撞什么人不好，偏偏去撞一 个二进宫的劳改犯。人家做梦都等着他来撞呢。第二次是他在外面赌博，母亲使 唤我说，去把你哥叫回来。我当时正忙活，就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母亲 过来拧我的耳朵。她总是那样，一不高兴就拧我的耳朵，仿佛我是一只兔子。现 在它们看起来比一般人的都要大。这真令我沮丧。盘根被我叫回来之后站在屋子 里换鞋，母亲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她弯下腰，她拾起了盘根的破鞋。你以为她要 做什么，揍他！盘根才不是傻子，趁母亲还没有爆发的当儿，他已经像一阵风刮 过来那样光着脚跑掉了。我看见被打败的母亲目瞪口呆地盯着盘根的鞋子看了半 天，面带忧伤，仿佛在思考一个哲学命题。不过这都是她自找的。盘根其实早盼 着被赶出去，他还惦记着刚才的牌局呢。唯一的遗憾是，他那晚是光着脚赌博的， 但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回跑掉的盘根穿得可是整整齐齐的。母亲昨天说，今天是盘根生日。听了 她的话，我才想起来原来盘根也是她生下来的，怎么以前没听她说过；但她说了 也是白说，因为整个晚上我连一条鱼尾巴都没吃到。而且，如果她不说的话，我 或许还想不起世界上竟有鱼这种东西。真的，这么长时间没吃鱼，我都忘了鱼是 什么滋味了。 　　整个晚上我都在惦记着我的鱼。我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没出息透了，连一只猫 都不如。我甚至想起了死去的父亲。我想如果他不死的话我们一定是可以天天吃 鱼的，而且喝起鱼汤来就像喝米汤一样。但该死的父亲他活着活着就不耐烦地死 了。他死了之后盘根最高兴，他早就不打算在学校里过下去了，他说那是地狱。 于是父亲死后的第二天他就从学校里跑回来向母亲宣布：这个学我再也不上了， 我要赚钱。母亲拿他没办法，只好认了。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恨盘根，这狗日 的盘根，他死要面子，还说不想上了呢，你去看看他的成绩，哪一门及过格？我 甚至觉得他一直在盼着父亲死，父亲一天不死，他就一天过不上好日子。父亲最 后终于死掉了，他终于如愿以偿了，难怪他会那么高兴。还说要赚钱呢，就凭他？ 赚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