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73节:远行文/崔柏   远行   ○崔柏   我十八岁时住过的地方,在西北一个大城市的边缘。毗邻着秀丽的大学,彼 时正是春天,鲜红紫蓝的色彩越过大学的围栏,常常在天边织成一道云,在我的 眼睑里流淌涂染。那时做过很多梦,也是这样的样子。即使如此,我仍常常想去 远行,特别是月夜,当我收拾了书包回到鼾息一片的宿舍,我感到门外满树摇晃 着萧索的影子,一只肥大而乌黑的猫,从久无人住过的屋顶上跳下来,又" 嗖" 一声抖着浮起的尘土很快藏身离去,然后,我仰身摔在坚硬的床上。   那时的我们被一种掩饰不住的理想所驱动,我们野心勃勃,几个人关在班主 任的办公室里,每天设计如蛛丝般束缚住的每个人的未来。我恍然如坠入一场大 梦,常常梦醒时,嘴里仍然呢喃着一长串的数学推导,没有远航的月光和桅木。 在我的床底还摆着另外的一些书,施托姆的《茵梦湖》,然而,已积上了静悄悄 的灰尘。   我在黑夜难以入眠时脑海里有时反映出这样绚烂的画面:我的童年时代,我 用一支笔圈住、涂写遍的小城市;像小喇叭一样旋转落下的满天粉色的泡桐,贴 过我的额头。有时候又是一瞬间从教室阳台上望到的街上的人流,甲壳虫。我的 老师不时瞥见我发呆,以为我读书太寂寞,便叮嘱我的母亲,常常飘然而至来看 我。   一个春日的清晨,我逃了上午的课,回到寝室,趴在二楼的栏杆上,握一本 书。空气中微微颤动着徐徐落下的光晕,也弥散着暖暖拂过的气息。这时透过槐 树丛,一个雪白人影轻盈地划过,我没有看清时,已穿入了楼下的宿舍。门" 吱 呀" 滑了一下,在这样的上午清脆划破宁静,如同天籁。   我被轻柔如纱的风吹刮着,风在我眼里晃动,微蓝,像晶莹莹的水流似的。 风的末尾,野花和残瓦污秽的墙壁,像鱼钩一样穿着人的心。我仿佛在梦中似的, 看到远方,有一个朦胧似雾雪白的影子。在我的那个年纪,这个影子,这样孤独 纯蓝的情绪常常浸湿我还未坚硬如果壳的心。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门响的声音。出来的不是人,是一只旧年的灯笼,我不 知为什么想,也许里面还有橘色未燃尽的蜡烛。紧接着抛出许多旧木片,一点点 油漆的匣子,破碎变暗的镜子。飞鸟掠过我的天空,留下了一道狭长的倒影。灰 尘的味道四散开来,我不知为什么会想起来,有一个黄昏,一群男孩抬着一个昏 倒的女孩走进这扇门,那女孩面无表情,却睁大着双眼。   我该如何打发下午的课程?我昏昏入睡,新教室的一面窗紧贴着残破的瓦墙, 在红墙的上沿,镶嵌着啤酒瓶的渣子,只露出窄窄的一抹光。到了下午,紫色的 岩石若隐若现,至少看起来像是。我们便开始大声读起书来,先是语文,然后是 代数,后来是化学。我左边同宿舍的男孩不停地绕过眼睛看我腕上的表,他的浓 黑的眉毛落下墙壁的紫晕。语文老师穿着黑大衣踱来踱去,像鸟一样,时时在某 个男生的脑勺后面收住了脚,或者注视着蝴蝶结。我却仿佛再次进入了我的万家 灯火般的沉睡,低下了头。   下午回去,搬走的人来向我们告别。她眼睫毛低垂,仿佛无法把一件事说出 来似的," 像浮萍一样要离开你们。" 我听见她说得如此感伤,忍不住去摸清晨 栏杆上握着的那本书。   残留的书页已不被我记得,我因此充满了悔恨。操场尽头的木樨纯白如织, 我去六楼的旧教室读书的时候依然闻到浓烈的香气。我采来几支,夹在英文里, 又时常想起它,便来到树下。那时我们便开始讨论张楚的" 蚂蚁,蚂蚁,蝗虫的 大腿" 之类的话,熄灯后所有宿舍的门都大开着,有人忙忙碌碌地提着水壶。再 后来,每次仰望星辰到深夜。   那个西北的城市有迷人耀眼的星空,奇妙恢弘的巨大图案,似乎听得到的清 水声。倚在栏杆上,夜风吹动她的衣服。半人马和河水的影像淹没了我的梦乡, 然而清晨很早我还是打开窗户,抱一堆书去教室,常常迎着曙光。   冬日里的最后一个假期,有一次远行。心里像落满了潮湿的雨。我离开车站, 一直向北走。金黄色的土地沿着天际而来,到处都是裸露的泥土,路上迎风摆动 的碎纸片,麦秸垂落的瓦房,绵延如丝网的天线,两侧隆起起伏的干涸的沟渠。 一群群的麻雀落在土丘上,像瘦瘦的柴禾。透明无垠的天空,风暴像静止画在田 野上方――黄昏催促我赶路,于是我拦住了――我只背着一只空背包,拦住了向 北而行的客车。   车厢里的人面昏暗,晦涩,有人抽着烟。有人把玻璃推开,探出几乎整个身 子。但空气里仍然弥漫着凝滞的气息,窗外麻雀一丛一丛飞起,在空旷、石土裸 露的田野的背景上,坐在最后的人双目明亮,凝视着麻雀的翅膀。   我不知道自己到了怎样的旅程。经过了石山,天色灰暗下来,闪过了原野上 的坟墓;慢慢地,黑点堵住了视野,雨水在黑暗中冲洗窗外的石头。车厢内狭窄 而且幽暗,但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汽车在远处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每个人都屏住 呼吸。我闭上了眼睛,当我醒来时,我感觉,我又飞驰在无尽的荒野上了。   " 陵前!" 那边大声叫。这是在催促像我一样昏睡的人们。小伙子下了车, 有人带着伞上来,又下车匆匆地取行李;我才发觉我一直站在那里很久了,我让 开了位置,老人气喘吁吁地搬着露出莴苣叶的大篮子。天边一丝绛紫,这时我背 转身来,我不曾想到,立在我面前的,是向我们告别的那个人。   她大约也惊讶了一下,然而抿着嘴,一笑,会意地向我点着头,继续看天际 斑斓翻滚的云霞,远方粗浓的山的弧线,同云彩掺杂成漆黑似铁的城垛,黑压压 地逼近。转眼间又是一道金光,连村庄,炊烟,羊群也沐浴着,遥远而且温暖, 像远方的岛。她的身体在残风中,因为浸满了忧伤,像连绵疯长的荒草,填满了 贫瘠空旷的原野。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