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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节:秋冬之际的竹溪埠文/赖寿华(1)   秋冬之际的竹溪埠   ○赖寿华   再次见到小保的时候,我如果还想跟以前一样,和他说十五年前同样的话, 做十五年前同样的动作,那需要十二分的勇气,并且必须在腰间挎一把明晃晃的 菜刀。   十五年前,我疯狂地追在小保的背后,终于把他狠狠地撅住了,把他的灰色 的毛衣扯得宽松起来,这时候,小保就会像一只灰色的小麻雀一样,用它那可怜 巴巴的眼神等待着怒气冲冲的我对他任意处置。那时候,我终于狠起心来,尽管 我确实是一个胆小而怯弱的小孩。我是这么对小保说话的,我学着小强小青他们 一样,我说,小保,我睡你妈的。" 我睡你妈" 这样的话在闽南语里的恶毒指数 大概在普通话里的" 我操你妈" 和" 我仅仅想跟你妈妈纯洁地睡一下" 之间,我 想,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会选择后者。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其实踯躅了一 小会,其实我知道,在闽南语里,更恶毒的骂法该是什么,小保不止一次地用这 样恶毒的话语骂我,然后就疯狂地跑,跑向田野里,跑向香蕉林,甘蔗田,跑向 后帽山,最经常的是跑向竹溪埠。竹溪埠那里有青绿的草地,有我们经常放牧的 牛羊,有长刺的芭蕉形状的各种植物,我至今也叫不上名来。不管小保跑向哪里 都是没用的,我总是很快甩掉我的军绿书包,光着脚丫子,竭尽全力地把他追上, 然后狠狠地扇他几记耳光。当我那细嫩的手掌在小保那宽大的嘴巴上噼里啪啦地 响得十分清脆的时候,我心里总是毛毛的。   我实在做不到同小强和小青他们那样,怒张着眼睛,狠命地扇小保的嘴巴, 然后对着小保的脸,喷溅着唾沫星子一字一字地骂他。我做不到这样,但是我竟 然也曾狠起心来,扇了小保的耳光,并且史无前例地说出" 我睡你妈的" 这样的 话。   说实在的,我现在也不知道,我当时打小保的嘴巴和双颊,到底是不是有点 快感,而他的眼神总是很能刺激我再度拍打他脸上各种部位的欲望。现在,我坐 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抬起自己的右手来,看我的手指,臃肿肥大,而且很长, 它从小就长那样,尽管我现在跟小时候不一样了,这个炎热的夏天里,我又瘦了 两三斤,我瘦骨嶙峋的。我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响,这声音跟十五年前我这只 手掌在小保脸上留下的响声一样, 一声声清晰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点搅乱我的神 经。   再次见到小保的时候,我确信自己已经考上研究生了,我自从上了这个稍有 名气的大学之后就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了,我私底下想,按照学历这个欺名盗世 的标准,我估计村里几十年里很少有人能追得上我了,只要我狠一下心,咬咬牙, 再弄个博士学位应该不是难事。   小保见到我的时候,身体已经不是十五年前那么瘦小了,他挺着一个大肚子, 显然这些年啤酒喝了不少,他的肩膀有我两倍宽,最要命的是,他的下巴,已经 长出两层了,很有长第三层的趋势,笑起来的时候,两层叠着的下巴尤其明显。 小保现在又白又胖,像只小羊羔。但是,你一看他那蓝色的T 恤下隐藏着的鼓鼓 的手臂,就会发现我这个比喻不妥,他实在太壮了,壮得以至于我头脑有点儿发 热了。这么多年不见,我以为,小保总该找我算一下账吧,或者至少奚落我几句, 我最近已经虚荣得要死,小保的出现也许来得正是时候。   小保微笑着用他那结实得一绺一绺的手拿出一根七匹狼牌香烟,笑呵呵地跟 我说话。我这才意识到,哎呀,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当我们亲切地回忆着那几记 耳光的时候,小保指着我那肥嘟嘟的手以及他那肥胖的脸说,瞧,这不就是你打 出来的效果。我笑呵呵地说,你这些年骂人的话说得少了吧。他说,我现在不骂 人啦。我说难怪现在嘴巴和肚子都鼓起来了,话憋的,我这手现在改成写字了, 也憋得鼓鼓的。我们在我家的土坪子的石桌上喝着惠泉小麦啤酒,聊着天,他跟 我说,他现在在惠安搞石雕厂,那些石头出口到好多国家。显然,他挺满意的样 子。   小保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一条红色包装的七匹狼香烟,看着他那长长的艺术家 一样的头发,我又想起了当年在竹溪埠的耳光,那些耳光鲜艳极了,一记比一记 鲜艳,一记比一记响亮,一记比一记色彩鲜明,比那条红色的七匹狼香烟的包装 还要鲜明。   闽南地区那些年头没有现在这么多污染,天气总是一如既往地好,春天下点 雨,夏天不怎么热,有时候会有倾盆大雨浇灌,秋天特别凉快,做什么都适合, 扇人耳光也特别嘹亮,现在是秋冬之际,只要穿件T 恤再加一件长袖的衬衣或者 薄薄的外套就可以了。其实像小保这么喜欢奔跑的孩子,只穿那么一件红色的小 背心也不会觉得凉的。   我们在竹溪埠上放牛,这是件很不错的事。放牛的时候,小强和小青他们几 个大点儿的家伙总会把我们聚在一起聊天讲故事,我有时候会给他们讲从哥哥那 箱小人书里读来的《七剑下天山》或者《西游记》的故事,我可以随便自己添油 加醋,并且可以胡乱改变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顺序,我小时候就记忆力不好, 但是想象力却在此时得到极大的发挥。他们都没有看过书,有的根本不认识字。 他们除了听我讲故事,有时候也说些有趣的事,比如上个月哪根电线杆上挂了一 个死人,比如昨晚去看水的接叔说池塘里走出来一个美女。当然,有时候也说些 实事,比如说丽珠家又去了哪一家的男人,比如说丽珠的男人这次带回来两个身 份不明的女儿,这些事都是小强和小青他们特别喜欢说的。当他们说到丽珠家的 事后,在一旁鬼鬼祟祟的小保总会向着跟我们相反的方向跑开,然后嘴里骂着小 强和小青他们,他骂的是关于小强和小青的母亲的问题,再然后当然是小强和小 青他们追上去,把他摁在地上,狠狠地扇几记耳光,然后他就躺在地上再也不说 话,等着下一记耳光。小强和小青他们扇起小保的耳光,是不计其数的,他们怎 么也扇不停,直到小保的脸庞已经歪到一边去了。   其实很长时间以来,我根本没扇过小保的耳光,相反,我对于别人扇他耳光 的事愤愤不平,丽珠是他的母亲,他当然会愤怒或者至少不高兴,这是可以理解 的,但是小强和小青他们比我大,而且,这似乎也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往往 只是远远地看着小保躺在地上,任他们扇他的耳光,他眼睛愤怒地朝着天空,几 片乌云对于他来说或许是灿烂的,美好的,要不,他怎么能那么专注投入地忘记 疼痛而注视着遥远的天空?   但是那一天,秋冬之际的那一天,小强和小青他们都上青坝口放牛去了,只 有我一个人躺在竹溪埠的草地上,我和我们家的小黄牛一起趴在地上吃草。我远 远地看见小保朝我这边走过来,他蹦着小腿,欢快地走过来,我以为,他要来和 我玩了,这个我是不会拒绝的。就快接近我的时候,小保忽然站住了。我奇怪地 看着他,以为他要说什么来着。他凝视了我一会儿,忽然,那句他骂小强和小青 他们的话溜了出来,反复地在他的嘴边出入。我看看我的周围,确实只有我一个 人。我问,你是骂我们家的牛?小保镇定而准确地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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