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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1986年4月13日   已经熄灯了,寝室中还闹哄哄的,主要是许琳琳特别兴奋,大声唱歌,一首接一 首。我心烦意乱,难以入睡,听得对面婷儿也是翻来覆去,便叫:“婷儿,睡不着 吗?”   她嗯了一声,爬起来钻入我帐中,长叹一声:“要考高中了,我真不知怎么办才 好!”   是呀,人家考大学这般紧张还说得过去,我们考个高中就这个样子,世界未日般惶 惶不可终日,整日神经兮兮的。许琳琳这么发疯,也是太压抑了的原故。大家复习了一 个阶段,这些天又有些松懈,又有人去逛街、滑冰、看电影、看小说。但是一边玩,一 边心里又不踏实,头天去玩了,第二天便猛K一阵书,看得头昏眼花,心里一烦,便又 丢下书去玩。真是恶性循环。   婷儿有点感冒,不住咳嗽,一边咳一边对我说:“摇摇,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要 是考不上高中该怎么办呢?也不能和徐天天在一起了。他给我补习,我老听不进去,反 倒影响他复习。你说要是他没考上,会不会怪我呢?   “不会吧,他成绩这么好,怎么会考不上。”   婷儿又死命咳嗽,婉兰突然不耐烦地骂:“婷儿你轻点好不好?许琳琳,你可不可 以别发疯了,唱得鬼哭狼嚎的,闹得我书都背不进去!一点教养都没有!现在玩得高 兴,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   许琳琳可不是好惹的,腰一叉就骂开了:“哟,我说谁这么关心我呢,原来是班长 大人哪!是呀,我是有爹生没娘教的,高兴怎样就怎样!考不考得上高中,不劳你操 心!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云雁也来帮腔,“班长大人不屑于与我们为伍,怎么不向老师申请独住呢?和我们 这些差生住在一起,当心近墨者黑呀!”   “人家才不会走呢,你忘了李老师委以重任给她,要她先进带我们这些落后生 吗?”   婉兰气坏了,恶狠狠地说:“但愿你们全都考不上高中,找不到工作!”   这下激起公愤,大家七嘴八舌地攻击她:“就你成绩好,这么瞧不起人!”“就你 是时代的宠儿,国家的栋梁,我们全都要流落街头要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 我们的独木桥,何必说这种话。”“这么黑心,当心有报应哟!”   她一张嘴说不过我们,就大叫:“但愿你们明天早上嗓子全哑!”   这人怎么这么坏心眼,动不动就咒人家,我跳起来说:“我们变声期已过,不怕大 声叫嚷!” mpanel(1);   “我给你们准备糖开水!”云雁笑咪咪地拿出一袋白糖,正好生活老师背着药箱走 过,便说:“老师,开点润喉片!”   生活老师听出她在开玩笑,生气地说:“该睡了,再闹我告诉你们班主任!”   许琳琳叹:“一叫她开药就溜了,小里小气的。”   婉兰啪地关掉电筒,丢开书本,站起来大叫:“还是合适点,当心我告诉李老 师!”   “你吓谁呀你?除了告状你还会做什么!”许琳琳把她一推,上学期她和实习老师 的事就是婉兰去向李老师反应的,她早窝了一肚子火了。婉兰扑过来想打,婷儿忙劝 住,“算了算了,别闹了,明天还要上课呢!”   婉兰悻悻地爬回床上,许琳琳却故意问云雁:“你不是报了中师吗?要是你是老 师,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充分发扬民主,让你们自己处理,培养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云雁忍住笑。   “418寝室,全巷子就听你们闹得天翻地复,别人还睡不睡觉?熄灯就睡觉,不 懂规举吗?”坏了,生活老师又回来了!   大家全都屏住气不做声,只听得她又说:“明天一人一份检查,给我交到办公室 来!”   唉,真是乐极生悲。不过想到婉兰也要和我们一起写检查,大家又都高兴起来。                1986年5月7日     才平静了不久,一个坏消息又象风一样瞬时传遍了校园--婉兰的妈妈被杀了!   据说尸体被抛到一个废弃不用的防空洞里,好几天后才被几个玩耍的小孩发现。案 发那天晚上正好下大雨,现场被冲得干干净净,一点线索也没留下。她妈妈是个人缘极 佳的人,不象是仇杀,谋财害命吧,身上的钱都在。有人说隐约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粗壮 的人头戴草帽从现场离开。这个形象又很象婉兰的父亲,难道是他干的?不大可能吧? 一时成为疑案,公安局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大家议论纷纷,越说越玄乎。   我一直有不真实的感觉,不能相信自杀、他杀之类的事会真的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人 中。仿佛那从来是小说中、报纸上、新闻报到里的事,离我很遥远。婉兰的妈妈前几天 还活生生的坐在寝室与我聊天,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凶杀案中已经开始腐烂的,肿胀的 尸体了呢?谁知道明天身边哪个人又会突然消失了昵?我紧张得不得了,回去跟妈妈说 晚上不要出门,过马路要小心,弄得她莫名其妙。   婉兰只回去了两天就来上课了,穿一件白衣,衣袖上戴了黑纱,短发没精打采地贴 在脑后,眼睛红红的,神色黯然,一反平日精明强干的样子。大家都想安慰她,对她说 点什么,又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但愿你所失去的,上天能给 你另外的补偿。   她却很快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照常上课,背书做题,管理班上的事务,大声训人, 而且加了一句:“你还有爹妈管教呢,怎么这德性!”许琳琳慢慢和她玩好了,大概是 她从小也没得到母爱,有点同病相怜吧!从此下课后常见两人一起打开水吃饭散步,许 琳琳因此和我们都有点生分了。   上天果然对婉兰顾念起来,学校马上批准了她入团,在三好生的评选中大家也都投 她的票,连好干部也终于评上了。大家都不忍心不选她似的。仿佛想把心里的这份同情 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希望她得到一点安慰。往日与她不合的同学也争着帮她做事,一 时她在班上的人缘空前的好,成了最有号召力的干部。   也许真是上天有眼吧!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又让好人命不长呢?   冥冥之中真有神灵主宰人的命运么?我抬头看天,天,蓝得那么纯净无邪,云,白 得那么若无其事……                1986年5月13日     面对着一大张招生学校的介绍,我看得头昏眼花,不知如何下笔填志愿。众人七嘴 八舌,更说得没了主意。唉,每个人要找准属于自己干的那一行,还真不容易。   我知道自己要考上本校高中挺困难,只得填别的学校或是职业高中,我希望最好能 不学数学和英语,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呆呆的望着表格,半响长叹:拣尽寒枝不肯歇!   婷儿过来鼓动我报幼教,说不用学物理化学,学些唱歌跳舞弹琴,多么快乐。听起 来倒是不错,可是教小孩子我的耐心又不见得好。何况幼师收分比本校还高,只能报职 高的幼教。难道命运就这样决定了吗?我迟疑着不能落笔,婷儿劝:“想那么多做什 么,车到山前必有路,和小孩打交道有什么不好,单纯快乐永远不老。许琳琳和云雁都 填了,快填吧,你不想和我们在一起吗?”   我横下心来大笔一勾,决定了今后的道路。也许是念书念累了,本能的往轻松的 挑。我懒得细想,就这样了吧,我觉得从九岁时转到百百小学,遇到王老师,我的一生 就已经毁了。   我有点自暴自弃,心灰意冷,只一心一意盼考试快点到来。至于结果如何,不去 想,不能想。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心,我的心,不要悲哀,你要忍受命运的安排。                1986年5月21日     同学们开始互相在留言本上写赠言,有互相鼓励的,回忆往事的,写对某人的印象 的等等。一时本子传来传去,热闹非凡。   我在本子上写道:我在你长长的记忆中,有没有留下一点影子呢?留下惜别的话 罢,那么当我打开它时,你的影子便会来坐在我的眼中。   我的留言本上也写满了大篇的赠言,有一些不太熟悉的同学,还有一些成绩好的同 学。令我吃惊的是他们并不象想象中那么瞧不起我,他们对我的印象多半是“文静,忧 郁,爱抄的诗,有一种难言的气质”,男同学多半写“你竟然会舞剑,令我太吃惊 了。”未了都说:你虽然现在成绩不是很好,但我想只要努力一定会赶上去的。   我很想何韦也写点什么,但我们已久不说话,我不肯先向他开口。当我的留言本传 来传去的时候,他的目光几次投向我,欲言又止。一次同学写完了叫他帮忙递过来时他 把本子留下了,匆匆写了几句话。我打开一看,写的是:“莫把戏言当真,永远祝福 你!”   我抬起头向他望去,他微微笑着,脸上带着一点点迷惘,阳光照在他的头上,几根 早生的白发象金色的一样。我们隔着两排桌子凝望着,我感觉到时光在我们中间静止 了……   婉兰也给我写了留言,拿来给我的时候,非常轻蔑地说:“好好看清你自己吧!不 要让浅溥的赞美冲昏了头脑!”   我翻开本子,见她写道:“认识你这样一个灵魂,对于我来说不能不是一种收获! 你的成绩一向不好,却自以为看透了一切,仿佛梦中才有完美的境地,整天抄些或写些 哀哀叹叹的诗来打发日子,你这样将来有什么用!你说你相信以后自己会干好工作的, 凭什么?还想凭你当官的爹吗?不要以为可以一辈子躲在他的保护伞下!   看看你的现状吧!数理化不好,英语又说得了几句?写字别字连篇,也不关心国际 时势、体育科技,能说你兴趣爱好广泛么?我认为,你的耻辱是自己不争气造成的!你 喜欢的,诸如写诗弹琴之类,都是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能有什么用?你成得了诗人音乐 家吗?当今世界,知识尤为重要,很多学科是很有意思的,既使你认为是枯燥的,只要 明白了它的重要性,也应该强制自己去学好它。你不爱学习,没有知识,我敢肯定你今 后一定没有出息,顶多靠你老爹混碗饭吃!   听说你报了职高,才十几岁就注定了不能上大学,只能与小孩子为伍,婆婆妈妈地 过一生,你不觉得悲哀么?   我认为你成绩上不去,不是方法不对,就是花在其它方面的精力太多了,总不会是 生来就很笨吧!你一天和几个狐朋狗反混在一起,管人家闲事,吹牛谈天,脑子里塞满 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能学得好呢?   我也有一些缺点,将来也未必顺心,但我自信能不断完善自己,自信有勇气去承受 突如其来的不幸!我也做到了,比如勇敢面对妈妈的离去。而你,缺少的正是自信!   生命如流水般短暂,“濯足长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愿你深刻理解这句话, 不要蹉跎岁月,老来空悲切,多用知识武装头脑,生命才会更充实,更有意义……   这些话尤如当头一棒,我有几分钟不能思想,我真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心里隐隐觉 得她说得有道理,但又有什么地方不对。我无法为自己开脱,但是,我真的就注定是一 个没用的人了吗?   第二天,我走到她面前说:“婉兰,昨天我想了一夜你的留言,你说我知识不丰 富,不自信,悲观等都很对,这也是我努力想克服的。但你不能这样玷污我和朋友的友 谊,轻视我将要从事的幼教工作,认为我一心只想靠老爹。我选择职高,就是希望有一 技之长,不再靠别人!还有,你没有权力轻易地断言我的未来一定不好!”   她抬起头,冷冷地说:“那咱们以后走着瞧!十年后再相见,看看那时候你是个什 么样子!”   “好,一言为定!”我微笑着说:“婉兰,我知道从小学到现在你一直都瞧不起我 但你知道不知道,小学时那次我们去看数学老师回来,我就发过誓,永远不要 成为你这样的人!”   真的,但愿我不要象她,只有功利心,没有同情心,冷漠自私,甚至将自己母亲的 死做为资本。不,我不要象她,虽然她的成绩一向都那么好。   我才十三岁,谁能断言我的未来一定不好?!                1986年6月8日     毕业考试终于来了,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阳光正灿烂无比。车停在树下,行李 已放置在车尾。啊,要走了,要离开生活了两年的校园了!   由于宿舍要拆了重建,学生出考场就得卷起行李回家,因此不能开毕业晚会了,所 有的祝愿,也都只有在心里说了。   车开了,徐徐驶出校园。我回头又看了看那一排排爬满青藤的宿舍,我的寝室41 8,(四巷子第十八号),将永远见不到了!   啊,别了!这粉红的玫瑰,绿莹莹的草地,碧湖上的烟波,青石板路上的黄叶,这 充满欢乐与忧愁的校园!啊,别了!   我记得花与月,书与卷子,比武与生日晚会,争吵与哭泣,欢笑与悲伤……还有黑 夜里悄悄诉说的秘密,心灵窗户的开启……   我记得我曾怯怯地来,又依依不舍地走,忘怀了,我低低地叹息,思念了,我悄悄 地铭记……   记得啊,同歌同泣,同寻梦的日子!   记得啊,永不褪色的记忆,永远的“418!”                1986年7月13日     又是百无聊耐的暑假,妈妈并没有因为我初中毕业了就放过我,仍然天天逼着我做 数学,怕我到高中跟不上。我觉得我这么讨厌数学也有她的原因。   天气很热,心情烦燥,我一天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在屋子里团团转。当 然是关着门不让妈看见,要是她来敲门,我就不耐烦地大叫:“又要做什么嘛!”   其实她也无聊,虽然看起来很忙。比如说洗碗吧,先用开水洗掉油,再用清洁剂 洗,然后用清水冲干净,最后用帕子一只只擦干,大碗重大碗,中碗重中碗,小碗重小 碗。要是少了某一道程序或是放错了,她就会喋喋不休地念上半天,我一听头就大了, 头一大就管不住嘴,吵来吵去,她就说:“这是我家里,就要照我说的办!”   直到我们都气得不得了,直到我哭起来为止。   在我看来,大人无聊,小人也无聊,人生是一场空忙,忙碌繁华的背后是空虚。我 只要想到要这样过一生就万念俱灰。   妈妈要我教她剑,傍晚我们在花园里练习,她老记不住动作,我因为觉得一切都没 有意义就十分不耐烦,她大骂了我一顿,说什么我无情无义,冷漠自私,对父母都这样 没耐心,将来去都小孩子,一定不是个好老师。   我们不欢而散,我哭肿了眼睛。我怪吗?傻吗?自私吗?不近人情吗?怪模怪样 吗?讨厌吗?不伦不类吗?蛮横不讲理吗?小气吗?可笑吗?放纵自己吗?只会喊空话 吗?只会悲叹吗?尽做傻事吗?什么都不对头吗?   我是如此的不堪,妈妈请你原谅我吧!请你别管我,你不该生我到这个世界上来, 我不配活。                1986年7月18日     我站在大镜子前,换上那条白底撒红点的连衣裙,又拿各色丝带在头上比划,看配 什么才好。职高的分数线虽然上了,但因为学的是幼教,还要面试。今天约好了婷儿、 许琳琳云雁一起去。   我终于选定了一条粉色丝带,开始梳头。镜子映着对面的窗户,窗外也是绿树成 荫,有一枝还斜斜地伸进来。窗台上一只黄燕正婉转地叫着……这一刹那我恍惚起来, 仿佛回到了寝室,在寝室爬满青藤的窗前,舒欣常拿一柄木梳替我梳头,她灵活的手指 将头发分成几股,编成一只粗粗的麻花辫子。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照进来,桌上有班驳的 影子,细细碎碎的话语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一切都过去了,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来。是那些日子使我慢慢成长,心内注入了一些 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地含苞,期待着一次美丽辉煌的开放。我不再是当年戴笨重的黑框 眼镜,穿坦克车般鞋子的女孩了,镜子里的少女温柔而惆怅。   婷儿在窗下叫我了,我忙扎好头发跑出去。   看见她只觉眼前一亮,她穿了一件淡黄的长连衣裙,白色的高跟鞋,蜜色的皮肤越 发细腻,长发垂至腰间,纤腰盈盈一握。我忍不住叹道:“婷儿你穿这件衣服更漂亮 了!”   她笑:“今天要去面试嘛,要是不过关刷下来,我们这点分再去念什么学校呢?” 那倒也是。全班就七八个人没考上普高,我们寝室就占了四个,不知怎么搞的。   许琳琳和云雁在车站已等侯多时,她俩也刻意打扮过,一个穿绿蓝格子短裙,一个 穿牛仔短裤配白T恤,非常青春的样子。   面试的考场是间大教室,考生等侯在外,叫一个进去一个。偷眼瞧去,个个女同胞 美丽可人,互相询问的第一句话是:你数学考了多少分?   考场里一排考官,各主考一样,先考了普通话,又考了唱歌、跳舞、乐感等。我自 我感觉还可以。   出来我抹一把汗,松了口气。接下来就等入学通知了。不坏呀,都是些我喜欢的东 西,学这些好玩的功课一定很有意思。我不由对未来有了一点点憧憬。                1986年8月7日     到婷儿家玩,她搬了家,是一幢旧的教学楼,两间屋子中隔着过道,这样我就可以 不经过她父母直接到她房里。   她告诉我徐天天的父亲因公死了,母亲长期病休在家,所以他不能继续念书了,顶 替了父亲的工作,现在已经去上班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徐天天的父亲是个架线工,有一天和同事去修电线,同事爬 在电线杆上,他父亲站在下面。突然同事不小心碰掉了扳手,叫了一声:小心,扳手掉 下来了!他父亲闻言向前迈了一步想躲过,哪知偏有这么巧,不避还没事,一避扳手正 好不偏不倚砸在头上,当场送了命。   有这种事,多么凑巧。真应了“是祸躲不掉”这句话。   婷儿很担心,认为徐天天不能继续念书,以后她父母决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初中毕 业生的。我也感到很可惜,他的成绩那么好,考大学是十拿九稳的。现实就是这样,成 绩好的没条件念书,可以念书的偏偏又不爱学习,比如我。   我们聊了一会儿,出去看了场电影,是个爱情悲剧,当女主角在她所爱的人的婚礼 上含泪婉转歌唱时,我们都哭了。婷儿认为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暗示着她和徐天天不 能有圆满的结局。我却认为这说明不幸的爱情比一帆风顺的爱情更动人,更令人难以忘 怀。                1986年8月20日     想起曾经发生过的那么多事,我觉得心里胀胀的,又没处诉说,于是起了把它写下 来的念头。这半个月来我一直在不停的写,可是再看时只觉写来写去都是“你说他说她 说我说”,人物东一个西一个,情节杂乱无章,自己都弄不清东南西北,张三李四王麻 子。   妈妈看见我没有复习数学,在写什么“小说”,十分愤怒地说:“你写了还不是没 人看!”这句话一下子把我伤害了,难道因为我成绩不好,就断定我一辈子做不好任何 一件事了?   何况我并不是想当作家,也根本不懂怎样写小说,更没想过要给别人看。我只是本 能的想把它记录下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感受与忧伤从心里清理出来,使我的心不再沉 甸甸的负担不起。   妈妈不会明白的,我也无法说出来。我们又吵了一大场,我又哭了半天。她比我还 要委屈,说:“我死了你就自由了,没人管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好的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我当然希望她长命百岁,同时也希望她不要太干涉 我。这两者又不矛盾,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我的写作热情遭到这样的打击,一灰心就没有再写下去。                1986年9月20日     新学校座落在山脚下,颇有田园风光。学校不大,设有美术、会计、计算机、电器 等十几个专业。其中我们幼教班最引人注目,三十多个美丽的女孩子,一站出来高矮差 不多,一色浅蓝练功服,个个活蹦乱跳,叽叽喳喳,似一群快乐的小鸟。   学校在郊区,大部份学生都住读。婷儿住在外婆家,云雁和许琳琳分在一起,我却 分到了另外的寝室,为此我很不开心。   不知为什么我和寝室的同学合不来,她们喜欢打牌,在床沿坐一排,笑骂声直灌两 耳,躲都没处躲。而且规举不少,小姐们虽然在教室里臭鞋乱扔,回到寝室个个都有了 洁僻似的,掉粒饭也要群起攻之。后来干脆规定不许坐在床上吃饭。那么小的地方,不 坐在床上吃,就只有站在门外吃了。兴起者阿艺慎重地宣布谁犯了规,一次罚一毛钱, 做为聚餐费用。   没过几天,大约是认为如此存钱太慢,又规定说脏话者一句罚二毛。不多久几乎人 人都被罚了款。偏生我没有说脏话的习惯,总也没罚到我。阿艺好生不服气,又气我有 爹撑腰没有捐风琴就来念书,言语中总是作对。我很怀念在光华中学的生活,偶尔无意 间谈起,她又认为是在炫耀,少不了冷言冷语相讥。我往往也不争辩,笑笑算了。但她 仿佛更生气了。   然而矛盾总要爆发。这天下了晚自习,我想到练功鞋没袋子装放在抽屉里很脏,便 在桌子上找了一只,顺口问:“这个袋子有没有人要?我想用来装鞋子。”   不知阿艺听错了哪个词,还是想罚我想得要命,大叫起来:“好哇,你说了脏话, 罚款罚款!”   “没有啊,你听错了罢?”我给她这么冷不防的一大喝,倒吓了一跳。   “休要狡变,快交钱!”她竟然蛮不讲理,直逼过来。   我怒气渐生,大声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她正找不到理由和我吵呢,立刻把手一叉瞪圆了眼骂:“我老实告诉你,本来我们 寝室过得好好的,就是你来了才老丢东西。我的练功服被调了,洗脸巾被踏个大脚印! 哼哼,你不要以为老爹当官人人都怕你!”   寝室本窄小,我俩站在一起面对面,距离不过几寸。我只觉她的嘴唇不住地翻,身 上大红的套裙又那么鲜艳地逼过来,积压了好久的委屈和愤怒一发不可收, 从来没有人诬陷过我,怀疑过我的品行!我血往上涌,叫道:“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她也撕破脸,把来劝的人推开,“你们不用假惺惺来劝,今天我就是要出这口气! 摇摇,你给我滚出去!”   我简直要气昏了,太放肆了,她有什么资格叫我滚?她比我矮一点点,一拳打过去 正好可以打到脸上。我忍了又忍,才没有出手。谁知她骂着骂着,竟然来推我出去,我 的头撞在双层床的杠上,于是恶向胆边生,一拳打过去。她尖叫一声,捂住脸扑过来, 横着的桌子挡了她一下,她发疯般的推倒桌子又向我扑来……   这一架打得挺大的,班主任季老师出面调解不说,校长也亲自过问,说:“姑娘 们,历届幼教班都没有吵过打过架,你们这个班是收得最好的一个班,却一来就自由散 漫,不团结,太辜负学校对你们的希望了!都是同学,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做人最要紧 的是要互相理解嘛!”   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八成阿艺是对我有成见和误解,是可以消除的。谁知她拒绝 和解,忿忿不平的说:“季老师和校长都把我训一顿,他们为什么不说你?还不是官官 相护!你以为你这样做姿态很高?呸,我才不和你这种人做朋友!”   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她挺坦白,哪知她越说越气,竟然招呼同寝室的同学:“以后你 们谁也不要理她!谁理她谁是马屁精!我阿艺最瞧不起这种低三下四的人!”   这下我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胡乱诬陷我不说,还要挑拨离间,让大家孤立我,太 缺德了!你以为这样就叫有个性,不低三下四?其实是心理不平衡,神经过敏!”   “你说什么?”阿艺把饭盒往桌上一摔,“有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敢再说一遍?”   我也气坏了,谁怕谁来着!凭什么我从小到大都要给人欺负!我将她揪住往床上使 劲一惯,她摔是没摔着,但气得要爆了,翻身过来就要扑来,被几个同学拉住。只急得 双脚乱踢,破口大骂,什么脏话都出口,不堪入耳。   我突然间很累,很厌烦这一切。我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再住下去我也要开始骂娘 了。   回家父母得知,将我骂个半死。什么外面要百事忍让,不要和人发生冲突,要和任 何人搞好关系。又下许多定义,什么冷漠孤僻,固执任性……   也许我是有点任性,但百事忍让,我不是做得不够,而是太多了。面对不公正的对 待,就是要据理力争,保护自己!我可不愿成为一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人!以前王 老师那样对我,我忍了又忍,以至付出了那样惨痛的代价,我再也不愿压抑自己,委屈 求全!   晚上独自在黑暗中冷笑,才蓦然惊觉,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别人一句话便吓个半死 的,整日战战兢兢的小女孩了。我开始顺着心做事,不怕说“不”,不再担心天会掉下 来,不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父母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我开始感到快乐自由,心情开 朗。不快乐了这么些年,压抑了这么些年,失去自我这么多年,够了!从此以后我要在 阳光下次意生长!   1986年10月3日     我不想在学校住读了,正好有个亲戚要出国,二室一厅的房子空出来,我就搬去替 他看房子。房子临江,有很大的风,我很喜欢。   新生活的确和以前不一样,日子多姿多彩,每天不是在绿树掩映下的琴房弹琴,就 是在四周全是镜子的练功厅学跳舞,不然便背上画夹满校园写生……从繁重的功课中解 脱出来,整个人都变得活泼伶利了。   最有意思的是每隔不久我们会上一次化妆课,讲生活妆、舞台妆、晚会妆等不同场 合的化妆。有时还讲授服饰打扮行为举止等等。我们很喜欢上这个课,早早地在额头上 扎好毛巾,桌上摆好镜子与各种颜料,只待一声令下,便齐齐往脸上乱抹。画出来个个 面目模糊,名符其实的粉刷和油漆。   几节课上下来,婷儿开始挑剔我,“瞧你穿的,都什么时候了还穿这种大裤脚,怎 么不买牛仔裤?哎呀,你不要老穿平底鞋呀,那么多漂亮的高跟鞋不知道买。上街上 街,我陪你买去!”   我说:“妈妈说紧身裤高跟鞋穿了影响发育!”   她嗤之以鼻,“报上说味精吃多了还会得癌呢!甭管她,走走!”   我俩逛足一下午,婷儿一会儿说这种好,一会儿又说那种好,一会儿说黑的好,一 会儿又说红的好。我给她说得没了主意,天都快黑了都还没有买到。我发誓再走一家就 不买了。   在这家商店,我们终于选定了一双白色高跟鞋,鞋边镶有三颗银色小星星,在灯光 下熠熠生辉。我穿上它陡然长高了一大截,脚也秀气多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太高 了,我本来想买中跟的。但我俩都没力气再选了。   第二天我穿着它上学,大家都说好看好看,我也就不嫌它高了。   谁知放学后婷儿拉我去河边玩,这鬼鞋子在鹅卵石上简直没法走,夹得脚痛死了。 婷儿看我歪歪倒倒地扭来扭去,只乐得哈哈大笑。   好容易走到有礁石的地方,我想爬上去坐一会儿,把这鬼鞋子脱了。正好前面有块 看起来很平坦的石头地,我就英勇地往下一跳--这下糟了!这哪里昌平地,是一个不 折不扣的臭泥坑!只不过表面上晒干了,看上去挺结实罢了。   我的两只脚全没在了里面,两手也按进去糊满了泥。等我狼狈不堪地爬上来后,鞋 上已结了两大砣烂泥,白鞋子成了黑鞋子,还散发着一股臭烘烘的烂泥味。   婷儿笑得直不起腰,我没好气的说:“笑,笑!都是你害的!”   她说:“怎么是我害的呢,明明是你自己英勇地跳进去的嘛!”   我一想可不是吗?不禁也乐了。鞋是没法穿了,只好提着它赤脚走回去。这段路走 了我整整一个多钟头。   买这双倒霉的鞋子可费了不少劲,才穿一天,我舍不得丢,把它泡在水里洗洗。洗 是洗干净了,鞋子也泡变形了,还是不能穿,气得我把它从窗口丢了出去。   第一双高跟鞋就这样结束了它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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