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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1984年9月2日   到新学校我和婷儿仍在一个班,原因很简单,这个班是全年级最好的,家长好人做 到底,索性全塞进去。婷儿终于如愿以偿和徐天天在一个班,高兴得不得了。   这个班里还有婉兰和候小亮,老同学全凑一块啦!不过婉兰是自己考进来的,侯小 亮是一毕业就被他爹弄进来的。看来他爹还是有远见一些,侯小亮到这里后成绩好了许 多,如果以他当时的成绩分在差班,现在八成和一群半大小子混在一起打架偷东西。可 见环境影响多么重要。   今天报到,因为是住读,有许多行李,爸爸本想用小车送我,后来怕在同学中影响 不好,怕大家看我特殊不和我亲近,就亲自扛着行李挤公共汽车送我。但班主任李老师 仍格外热情地跑来迎接。她是一个个头不高的中年妇女,和爸爸说话得费力地仰起头, 胖胖的脸上堆满笑。她扛着行李直将我送到寝室,特意安排我住下铺,怕我晚上翻身掉 下来。然后又忙着去打开水,买饭菜票……   我有点手足无措,已经有人白眼了。是呀,同一个班的学生,这么明显的厚此薄 彼,叫我以后怎么相处呢?我抢着去挂好帐子,她看看没什么事做了才罢手。却又拉过 我来悄悄说:“你这个寝室六个同学,婷儿你认得就不说了。舒欣小小年纪就闹恋爱, 别跟她裹坏了。谢云雁是私生子,许琳琳家庭很复杂,都不要跟她们太近,免得受影 响。婉兰是班长,成绩又好,有什么事找她,没事也可多亲近亲近……   多么奇怪的介绍,哪象老师说的话。偏偏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婉兰。我悄悄打量几个 室友:舒欣一头长发,穿一件粉红裙子,小巧秀气,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我,一点 不怕生。胖乎乎的许琳琳哼着半生不熟的粤语歌,正忙着整理行李。高大的谢云雁穿一 身蓝色的球衣,向我“嘿”了一声算是打招呼。婉兰仍是那幅高傲的样子,顶着厚厚的 一头短发,紧抿着嘴唇,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决定不去理她,井水不犯河水,大家 各做各的事。   这个学校很大很漂亮,一时没能走遍,不过来日方长,也不急这一时。晚上躺在白 色的帐子里,感觉很新奇也很……快乐。是的,快乐,因为远离了父母。噢,要是他们 看见这句话,不知多伤心。可这是真的,我从未感到这样自由,仿佛一个新天地呈现在 面前。                1984年9月5日     我对于三顿饭吃食堂感觉很新鲜,对于食堂的大锅菜也不嫌弃,就是中午打饭有点 拥挤,因为大家都是同一时间下课。   班上的学生已经习已为常,一打下课铃就抓起饭盒,口中嚷着“抢饭罗!”一窝蜂 地冲向食堂。大家挤做一团,尖叫的,踩了脚的,掉了眼镜的,撒了饭菜的都有。但人 人都很兴奋,挤得有滋有味,不以为苦反以为乐。 mpanel(1);   我的一双白球鞋接连被踩了几天,变成了黑球鞋,无论如何不能再穿。晚上我打算 把它洗一下,发现没带刷子,向婷儿借,她也没有,就对婉兰说:“把你的刷子借给她 吧!”   婉兰从帐子中伸出头来,笑嘻嘻地说:“哟,怎么我们的公主连刷子都没有啊,那 些围着你转的人怎么不想得更周到一点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依然歪了头,笑嘻嘻地道:“你还没来,班主任就早早打了招呼,要我们好好款 待你,你说是什么意思?”   “你…你……”我一时不知何言以对。班主任事先关照我,有这种事?   “我,我怎么啦?”她索性跳起来,一手撑在门框,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本 人不是硬塞进来的,也不用谁来拍马屁!”   “你让开!”我大叫,这么当众欺辱我,太过分了!   她并不收回手,反倒示威似的扬起了头。   我忍耐不住,抓住她往旁边一推,半边帐子塌了下来,谁的水瓶砰的一声炸了,水 流了一地。   她大为光火,一低头冲将过来,圆圆的头象颗炮弹直向我射来。我被撞得退到窗 边,并排在桌上的饭盒、杯子、肥皂盒等东西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不往乱滚。   周围的人忙七手八脚地将她拉住,劝开了:“算了,人家才来,也没怎么样嘛!” “拿我的刷子去用吧,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我气得头上冒烟,她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怎么可以!这又不是我的错!                1984年9月21日     因是插班生,我本来和婷儿同桌,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李老师看我眼睛近视,热 心地把我调到前排和一个男生同桌,并介绍说:“这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何韦,成绩很 好,学习上有什么不懂可以问他。”   何韦?我看着他依稀熟悉的大头、眉清目秀的面容、狡黠的微笑,目瞪口呆地说: “你……你是不是那个何韦?”   这话问得奇怪,他却不以为意,似笑非笑地答:“你不就是那个被我打哭过的摇摇 嘛!”   呀,真的是他,我小学转学前的同桌!他长得高大多了,皮肤也黑了许多,一时没 认出来。   他颇有微词,“你一来我就认出你了,可你这么久都没认出我来。可能当初一转学 就把以前的同学忘了吧!”   唉,我怎么能对他说在我九岁时就决定嫁给他了呢?我怎么能对他说这些年我心里 一直把他当做一个幻想,以至现实的他怎么样反倒不重要了。   当然,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我自己瞎想,当不得真、做不得数的。但是有这一层,使 我很不好意思。我胀红了脸,心砰砰乱跳,一整天都云里雾里。以至忘了今天是中秋 节,直到晚自习后同寝室的说开个晚会,才想起来。   我们把桌子拖到中间,摆上月饼和茶水,关了灯,点起蜡烛,小小的寝室顿时变得 十分温馨。我感到很新鲜,没有老师,没有家长,只有同龄的女孩。她们又待我这么亲 切,见我没有月饼,个个拿出来给我吃。我第一次置身在集体中而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感到无比温暖。   她们一起轻轻唱起了一首歌: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天甚清、风甚凉,乡 愁阵阵来……简单挚朴的歌词,清新优美的曲调,加上女孩子们稚嫩的声音,真是动人 极了。可惜我不会唱,可能是她们上学期音乐课教的吧。就是在一旁听着也很美。听着 听着我突然感动了,这一切多么美好啊!这一切和以前的学校是多么不同啊!我感到十 分亲切,心里的一点点恐惧也没有了。                1984年10月13日     秋天到了,天气真好呀,天空清澄无比,风凉爽怡人,不冷不热的。这正是出游的 好天气,同学们都很想出去玩,学校便组织了一次秋游。   分组的时候我有点担心没有组要我,在以前学校里我和谁都不好,每次自由组合都 没我。最后往往是每个组都不要的人组成一组,这一组人人都显得灰头土脸的。   这次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按寝室分组,我们寝室七个人为一组。婉兰是班长,组长 也理所当然是她。   我们准备爬山,然后在山上野餐。大家都不大会做菜,山上又不方便,于是一致决 定包饺子。   晚上大家都很兴奋,晚自习上叽叽喳喳一片。下了课快乐地说笑着回寝室,李老师 却突然叫住我,趁人不备塞给我两个煮鸡蛋,说怕我明天吃不饱。我不想要,又推脱不 得。要是让同学看到会怎么想呢?多奇怪呀,以前王老师对我特别歧视,现在李老师对 我又格外照顾,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我都不希望,因为这样都会使我在同学中孤立。   我拿着两个蛋,带回去不是,偷偷吃掉也不是,尴尬极了。                 1984年10月14日     一大早大家就出发了,坐车到山脚下。一下车就听到舒欣大叫:“看,快看那马 儿!挂着铃铛,披着红绸,多好玩!”果然,一匹小马叮叮铛铛地走来。   “是出租的呢,我们去骑好吗?”婷儿高兴地说,拔腿便想跑过去。   婉兰忙叫:“婷儿,别乱跑!怎么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呢?老师叫排队了!”   集合完毕,大家便分组爬山,到山顶再集合。   爬至半山,雾气更浓了,一丝丝一缕缕萦绕在林间,弥漫在空中,使一切都朦朦胧 胧的。不远处有条小路,隐没在两旁的花草树木之间,又敞露在风与雾中,弯弯曲曲地 通向云雾深处,显得神密而幽深。一时大家寂然无声,都怔怔地瞧着这美景。   我想起有一首诗说:绝代有佳人,世遗而独立,白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于是 说:“真美!好象随时都会在云雾深处走出一位着冰绡之衣的仙女,她赤着脚,头上戴 着花环,超尘脱俗地微笑着,指给我们一条光辉的路……”   舒欣说:“她一个人住在这深林中,一定很寂寞……不过她是仙人啊,不知道仙人 有没有烦恼?”   “仙人都睡着啦,才不指点我们迷津呢!”谢云雁抄起两手说。   “走不走啊,我都快冻死了!”婉兰拖长声音,不耐烦地催促道:“个个发神经, 再不走我们这组是最后一名了!”   没人睬她,许琳琳两臂一张,漫声呤道:“ 望山谷的渺小,把梦幻的玉杯摔破, 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她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圆脸上一扫平日懒洋洋的神气,流露 出慷慨豪迈,当真潇洒极了!   我们不约而同,一起鼓起掌来。一旁婉兰气得脸发青,又不好发作。   各组在山顶一片空地上会和后,李老师便吩咐一些人去山上人家找水,一些人捡 柴,一些人打作料,一些人包饺子。婷儿被分去找人家讨水,(因为她讨人喜欢),徐 天天分去捡柴,但他自告奋勇说自己力气大,可以提两桶水,要求也去提水。(他是怕 婷儿提不动)。婷儿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他们两人在一起真是鲜明的对比,一个高 壮,一个娇弱。不过现在我能理解婷儿为什么会喜欢这个貌不出众的徐天天,别的不 说,对她这么百般呵护,哪个女孩不感动呢?   何韦和侯小亮去捡柴,我跟过去帮忙,他说:“你才几两力气,待会儿划破了手倒 多出些事来。不如去跟她们包饺子。”见他不愿和我在一起,我颇感失望。   几个包饺子的同学都包得又快又好。就我笨手笨脚,半天弄不好一个。婉兰悄悄对 别人说:“瞧她笨的,成绩又不好,又不会做家务,这种人有什么用呢!”   偏给我听见了,一时怔在那里。一旁的许琳琳见了,对我说:“你包的馅太多了, 所以暴出来,少放一点就行了。”我感激地对她笑笑,试了一下果然好多了。抬眼见婉 兰白了许琳琳一眼,许琳琳却若无其事地哼起歌来。   不一会儿饺子好了,大家一来累了,二来是自己做的,都说好吃好吃,个个抱一大 碗吃得津津有味。只有肖杉涨红了脸不住擦头上的汗,一旁舒欣笑得东倒西歪。我忙问 怎么啦,肖杉苦笑:“她黑着心肠在我碗里放了许多辣椒!”   舒欣娇声道:“人家一不小心放多了点嘛,你不是爱吃辣吗?多吃点没关系的!”   肖杉顶着一个大脑袋,裂开厚嘴唇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端起碗又大口吃起来。 我兀自在一旁傻笑,何韦过来拿杯子在我碗上碰了一下说:“为老同学重逢干杯!”眼 里笑意盈盈,还是以前那个又聪明又淘气的样子。我也笑了,拿起碗说:“为我们又成 为同桌干杯!”周围忽地围过来一群同学,争着把碗碰在一起,又笑又闹。在这笑声 中,我感到自己真正地投入到了这个集体中。置身集体中多好啊,从此我再也不孤单 了!                1984年11月4日     我渐渐爱上了这所学校,老师水平是一流的,很负责,教学认真。各种设备齐全, 做试验每人都有一套器具。同学都很刻苦,学习自觉,校风很好。   而且,这所学校非常大也非常美,房子都是老式的,宽大古朴,正是我喜欢的那 种。校园内种满了花草树木,有两个大操场,还有好几个湖泊,最大的一个就在女生宿 舍后面,我们常去湖畔背书。   我们称它为碧湖,因为它非常绿,可能是湖中长有许多浮萍的原故吧。湖面常常有 雾,飘着零落的黄叶。岸边长着许多的竹子,沿着湖岸有一溜草坪,草坪的中间有一口 长满青苔的枯井。   每当我坐在草坪上背书,抬头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便会在心里生出许多感激:能 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念书,是多么大的福气呀!   可是我的成绩并没有什么提高,婷儿就更不用说了,整天和徐天天泡在一起,哪有 心思学习。奇怪的是徐天天的成绩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婷儿有时会望着天空喃喃说;不知道前世做错了什么,落到这么个下场。她的下场 很好呀,在这么个如诗如画的地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还要发这样的感叹,真是无病呻 呤。也许她是指成绩仍是不好,有可能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学,不能继续和徐天天在 一起。不过那是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会怎么样。我认为她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她不知 我有多羡慕她,因为她有人宠爱,而我没有。                  1984年11月15日     今天上英语课,许琳琳抱着一本小说猛看,把课本竖在面前挡着。她维持这个姿式 很久,英语老师便注意到了,悄悄的走了下来。我坐在她后排,忙伸脚踢了她一下,她 如梦初醒,急忙将书拿下来从桌子底下递给我。然而这一切并没有能逃过老师的眼睛。 她径直走过来,将书从我手中拿了过去,见我们这么明目张胆的联合对付她,气得脸上 的肉都在抖。(她长得很胖,但是相貌颇美)这位胖乖胖乖的老师大喝一声:“许琳 琳,起来背第三段!”   许琳琳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单词。英语老师哼了一声说:“你这是在背单 词还是在背课文?摇摇,你接着背第四段!”   我慌了神,背了两句就卡住,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何韦。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的老 师,低下头小声念叨了两句,老师立刻喝道:“谁是摇摇?!”他只得闭嘴。   英语老师冷冷地将我打量了一下,伸出胖胖的手指指着我说:“不会?你本来就不 该到这所学校念书,当然不会!”   这句话立刻把我打倒了,是,我是不该到这所学校来念书!但这不是我的错!我本 是个平凡的人,是他们非要加重任在我身上!也许让我自由发展,既使不是个成绩优秀 的学生,还可以是个快乐的人。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是!   英语老师继续说;“难道我们不是为你好?不是为了挽救你?你这样放任自己将来 有什么出息!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啊,挽救!我成失足青年了!十几年来我一向是循规蹈举的 好孩子,只因成绩平平,便受到如此歧视,竟然要人来挽救了!   何韦拉我坐下,我只觉浑身冰凉,难道我就这样轻易地被下了定义,永世不得翻 身?   下了课,大家都来安慰我,七嘴八舌地说:“英语老师太过份了,怎么能这么说 呢?”“比你成绩差的也没这么说过,明明是歧视嘛!”   我很感动,“谢谢你们这么说,不过我成绩的确不好,也怪不得别人瞧不起。”   婉兰说:“你既然自己知道,就应该努力嘛,不为父母也为自己争口气呀。一天只 知道悲叹!”   也许是替意识里拒绝吧,也可能是逆反心理作怪,越要我学越学不进去。明意识里 又知道这样不对,我真是发愁得不得了,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才好。   大家安慰了几句,纷纷回到座位上去。又上课了,我沮丧不已,一句也听不进去。 正在烦恼,何韦推过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别放在心上,别灰心,别自暴自弃。我十 分感激,抬眼看他,他微微一笑,刹那间我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放学了,云雁约我到碧湖复习。我怏怏的看不进去,拔了一把草玩。温和的太阳照 着,暖洋洋的,如果没有学业的烦恼,在这美景里一切将是多么完美无缺。   云雁偷偷看我一眼,也放下书,“别为英语老师的话烦恼,人家对你的歧视其实隐 藏了妒嫉,你的烦恼,可以说是有优越感的。”   我一怔,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分析过呢,忙听她说下去。“也许你会想,做一个平常 人家的孩子多好。那么你愿意生在我家吗?我是私生子,妈妈带着我嫁给近郊一个农 民,后爹与后哥哥对我们很不好……我如果不是因为蓝球打得好,也进不了这所学校。 人家对我的歧视才是真的。”   想不到她竟把心底的秘密坦言相告,我心头一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想说些什么 劝慰她,一时又说不出来。   她笑一笑又说:“当初你来的时候,李老师那样巴结你,你还未到就在班上说,有 个礼大官的女儿要来……我们都很反感,以为你一定是那种傲慢娇气的小姐。没想到你 和我们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而且还……还很自卑。别人说你清高不理人,我知道 其实是胆小怕生罢了……”她停了停,突然真诚地说:“既然我们一样寂寞,就让我们 做好朋友吧!”   还没有人这么理解我呢,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连连点头。伸出手,我俩 拉了拉勾,又拍了一下。她笑了,要送我一件礼物做纪念,拿出一个织绵袋子,叮叮铛 铛倒出许多小玩意儿。我一眼看见了一对小红辣子饰物,就开玩笑说:“就这个吧,我 俩一人一个,以后重逢时先对上了才相认……”   谁知她蓦地红了脸,半晌道:“既然我们是好朋友,我也不瞒你,这是一个我喜欢 的男孩子送我的。他说我性子急,就象这辣椒一样。他自已最爱吃辣椒了……”   我忙说:“那我不要了!嗯,可不可以告诉我是谁?我认不认得?”   她长长地叹口气,“还是不说的好!”   看着她黯然神伤的样子,我好生奇怪。                1984年11月26日     周未我回家,见家里来了客人,是那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叫陈什么来着。我在 家里碰见过好几次了,她正在和父亲喝酒,我叫了一声陈阿姨,坐下吃饭。   席间她和父亲谈得甚是投机,父亲兴致很高。我有些不舒服,默默地吃着饭。我不 喜欢她,每次她一见到我就满脸堆笑地招呼:哟,小公主回来了!夸张作做的热情,俗 艳的打扮都使我反感。听说是父亲落难时结识的,现在父亲复职她来求他调动工作。   妈妈还在厨房不停的忙,把菜一碗碗的端上来。厨房离得挺远,中间隔一个老长的 过道,她怕菜凉了,每只碗上又扣了一只碗,端上桌后才揭开。   父亲酒已喝得差不多,妈妈想替他盛饭,他伸手把她挡开说:“不要你盛,要小陈 盛!”妈妈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小陈早已乖巧地盛了饭送上来。   我看着系着围裙忙得满头是汗的妈妈,心里非常难过,饭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走 到走廊上。   奶奶坐在走廊上剥菜头,我问道:“那个姓陈的是不是经常来?”   她道:“是啊,他俩喝酒,你妈象个佣人似的在一旁伺候。”停了一停,她又轻轻 说:“你妈是个呆子。”   不,妈妈不笨,她只是心太善,太淳朴。   我不想呆在家里,又没地方去,就只好站在走廊上。暮色渐渐降临,大院里圆形的 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在苍茫的暮色里,象一只只巨大的饱含泪水的眼睛。                1984年12月11日     今天英语老师别出心裁,要四个大组各推选几个人用英语表演《渔夫和金鱼》。   讲台上三大组正演着,英语老师背着手笑咪咪地在一旁看着,下面四大组忙得乱七 八糟。舒欣对肖杉催道:“还不快点,三组要下场啦!”她任旁白,肖杉扮妖怪,徐天 天扮渔夫。   肖杉手中抓着几条纱巾,一手拿着毛笔,愁眉苦脸地说:“这墨怎么这么臭啊?叫 我怎么画!”提着毛笔不肯动手。   舒欣说:“这是古墨,年代久远,当然不怎么香啦!凑和着用吧!”   许琳琳不耐烦,抓过毛笔想往他脸上画。正闹作一团,三组下场了,肖杉忙拿过毛 笔,抓起一堆纱巾躲到讲桌下。开始了,渔夫先出场,煞有其事地捧着做道具的热水 瓶,装模作样地瞧了瞧,又摇了摇。扮妖怪的肖杉还不出场,徐天天只好又把热水瓶瞧 了瞧。舒欣说完了旁白,没了词,在一旁干着急。   正当徐天天再去摇水瓶时,伴着呜呜的音响效果,肖杉旋转着从桌子底下冒了出 来。他头上扎着粉红的皱纹纱巾,一件衣服拦腰拴在腰间,身上披满纱巾,脸上用“古 墨”画得乌烟障气,两道眉毛竖到天上,嘴角画了两撇八字胡,倒也颇象妖怪。   随着他的亮相,下面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笑声,更有人大声喝彩。这么一捧,肖 杉飘飘然起来,咧了半天嘴才蹦出几个结结巴巴的单词。舒欣急了,凑过头小声提示 他,才顺利接下去。待得演完,肖杉一身又臭又脏,一身的纱巾东一块西一块,飘飘扬 扬,大家忍不住又笑一回。   因为妖怪扮得很精彩,四大组理所当然地夺得了这次英语剧表演第一名。我转头看 时,舒欣正忙着替肖杉御装,他红着脸低下头,用纸使劲擦着脸上的墨,弄得一脸乌 黑,舒欣要笑不笑地看着他。后排的云雁却怔怔地看着他俩,见我注意她,忙将眼垂下 避开。   我觉得有点奇怪,她这是怎么了?不过我很快就把这事忘了,和她们兴高彩烈地聊 起天来。                1984年12月21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满十二岁了,而且……我第一次来了月经。   能够准确地说出这个名称,还是王老师的功劳。小学五年纪的时候,有一次上体育 课,一个女同学做前滚翻,翻的时候大家看见她的裤子上有血,惊叫起来。她莫名其妙 地摸了摸,果然是血,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为了平息大家的恐惧,王老师在一天放 学后把全体女生留下来专门讲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记得她在讲解之前,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月经”,然后说,到了一定年龄,每 个女同学都要来月经。光看这两个字,我下意识的从字面上理解为“每个月的钱”,大 为奇怪,心想,难道每个女孩到了一定年龄每个月就要发零用钱?那倒不错。看那时我 有多傻。   幸好事先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事到临头我一点也不惊慌。只是觉得十分麻 烦,更讨厌的是每个月都有这么几天不方便,没完没了。   我的胸部也开始发育了,都没觉查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已微微隆起,淡红的 乳头象花蕾。一定还在长大,因为我老觉得发胀发硬,一碰痛得要命。不过我倒不向往 有很大的胸脯,那样穿衣服多不好意思。听说有的胸脯之间可以夹住一只钢笔不掉下 来,真叫人无法想象。   大人都说,月经来潮是一个女孩走向成熟的标志,我很高兴在生日这一天来月经, 这样它就标志着两个新的起点。    但是我看看自己,并不觉得和前一天有什么不同。               1985年1月5日     放学后,我和婷儿提着热水瓶去打水,见云雁在一大堆人中蛮不讲理的乱闯,又和 别人吵起来,吵着吵着将手中的水瓶向地上一掷“砰”的一声水瓶炸了。四周一片惊 叫,她呆了一呆,踏过亮晶晶的碎片,头也不回地跑了。   婷儿看我一脸不解,悄悄将我拉到一边说:“今天是云雁生日,请肖杉来参加她的 生日晚会,肖杉拒绝了,所以她不开心。”   “不是说我们给她开生日晚会的吗?肖杉来不来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明白。   婷儿白我一眼,“她喜欢肖杉呀,不然巴巴的请他做什么!”   “可……可肖杉是和舒欣好的呀?”   “所以肖杉才不答应嘛!你这人真是,怎么一点弯都不会拐。”   我太吃惊了,云雁喜欢肖杉?怎么会呢?我有点替她不平,不过是参加生日晚会, 去去又有什么关系。一定是怕舒欣不高兴,舒欣有点小气,动不动就生闷气,买一本书 发现有点污迹都要不高兴半天。我呆了半天,将水瓶递给婷儿说:“帮我拿回寝室,我 去看看云雁。”   婷儿在身后叫:“你别提这事,提了她更伤心!”   我一口气跑到碧湖,她果然在这儿,垂着头坐在草地上,手里拿着那对小红辣椒饰 物。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幽幽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妈妈一个亲人,我很怕有一 天她丢下我走了,那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再没有人爱我疼我……后爹对我很不好,动不 动就打骂,我常常想,要是我有一个强壮的哥哥就好了,替我撑腰,用他宽阔的肩膀挡 风遮雨,那么后爹就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们了……也许跟你说这些你也不会明 白……”   “我明白的……”我握住她的手说:“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还有你自己呢?只有自 己才是真正可以依靠的。你看我们正青春年少,虽然不知道前面会遇见些什么,但无论 做错了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而且……而且你在我心目中,一 向是那么乐观那么坚强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   “谢谢你这么说,你说得对,为什么我总要想靠别人呢?我还年轻,不管前面有什 么都不必害怕。”她握一握我的手,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红辣子饰物用力抛向湖里,回 头向我一笑。她微黑的皮肤是那么健康,挺拨的身材是那么青春,略带惆怅的笑容在夕 阳的照耀下是那么温柔,那么动人。   会的,一定会有人爱她的。我呢,会有人爱我吗?               1985年2月10日     放寒假了,春节过得很没意思,我讨厌集中在这几天大吃大喝,叫人反而没有了胃 口。我也讨厌放鞭炮,吵死人了,又污染空气。我觉得汉族人最不会表达心中的喜怒哀 乐,不象少数民族那样高兴了会载歌载舞,恋爱时在山头对歌,用泼水这种极端的方式 来表示祝福。也不象西方过节那样,把彩灯挂在圣诞树上,教堂里管风琴奏出圣歌,小 孩子在新年的早晨醒来,会在枕头下摸到用长袜子装着的礼物。多么浪漫,但是我们, 我们只会放鞭炮。   放烟花倒还好看,特别是隔着江看对岸的城市,此起彼伏的魔术弹使整个城市笼罩 在一片五彩缤纷中。只是燃过之后呛人的火药味使人难受。   昨天我到婷儿家去玩了会儿,回家的路上看见一对老年夫妇在放烟花,妻子被一个 在地上旋转的烟花吓了一跳,娇羞地躲到丈夫的身后。丈夫温言相慰,又调皮地说:看 我给你放这个!两人笑嘻嘻的,情谊绵绵的,其乐无穷的。我突然非常非常感动。不知 我老了的时候,会不会有人还对我这么好,肯这么陪我玩。   家家都在团聚,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我心里的凄凉一波一波的荡开来,仿佛我不是 一个有家有父母疼的孩子,而是一个人孤苦零丁的在街上徘徊,无处可去,无处停留, 就象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我在心里扮演了好一会儿这个角色。   我觉得过节跟我没什么关系,哪一天我高兴,哪一天就是我的节日。只是我高兴的 时候总是那么少。   今天牢骚有点多,因为我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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