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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1982年2月25日   妈妈在收拾行李,趁着屋里乱糟糟的,我溜出来坐在连着露台的石阶梯上。   这个用石头砌得高高的露台和长满青苔、有着好几个蚂蚁窝的台阶是我最喜欢的地 方。它正对着长江,从这里可以看见江上过往的船只,江岸盛开的黄花,在风中摇头晃 脑的桉树,映着夕阳金灿灿波光的江水,以及每到夜晚璀灿的灯火。露台上还有一块光 滑清凉的大青石,可以躺在上面看夏夜的星空,看这幢两层的旧楼石灰斑驳的墙,雕花 的八角窗,斜生在屋旁的黄角树如一把伞罩在头顶,伸手就可以摘下肥厚油绿的叶子来 玩。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一切了,因为父亲平反后调回城里,妈妈和我只得跟着一起去。 大我十几岁的哥哥说:爸爸倒霉时你没赶上,赶上风光的时候,可真命好!但是我一点 都不高兴,我倒希望象他那么大,已经上班了,不必跟着父母离开这里。我从一生下来 就住在这老屋里,已经住了九年了,我舍不得离开,而且也害怕将要面对的新环境、新 学校。   父亲将我转到百百小学,上个星期我去进行了摸底考试。百百小学是全市最好的小 学,一向不收插班生,我去考试时那些老师全都在一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猜测我的 来头,并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使我心神大乱。加上以前学校进度不一样,有些内容我 还没有学过,只勉强考了六十多分。恍惚间听得一位老师说:哼,其它学校的好成绩到 我们这里来算什么!   百百小学还是收下我了,因为父亲复职后调回市委,正是分管教育。可是多没面子 啊,我宁可就在这里,在这所不出名的小学校,做成绩优秀、老师同学喜欢的好学生。   天阴沉沉的,光秃秃的树枝象一只只伸向天空无助的手。对岸的城市也一片雾朦朦 的灰色,那正是我将要去的地方。这是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一个没有阳光的阴霾的 下午,我心里很难受,我感到快乐与无忧如风中翻滚的落叶,正在一点点远去、一点点 消失。                1982年3月3日     因为父亲才调去,暂时没有分新房子,就把我们安排在一座废弃的修道院里。   修道院很大,住了好几家人,我们分到的是二楼上的一间屋,连着一个长十几米的 走廊。   一切都使我惊奇:厚厚的油漆剥落的大门,门上锈迹斑斑的铁环,高高的门槛是旧 电影里的那种。大厅里有圣母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通向圣像有几级台阶,两旁 雪白的柱子上雕着美丽的花纹。大厅空间很高,顶是半圆形的,顶上也有浮雕。窗户也 是半圆形的,安着彩色玻璃,深沉的红绿黄使屋子光线幽暗,有一种神密的阴深。 mpanel(1);   后院里有两株很大的银杏树,有着美丽的半青半黄的扇形叶子。听妈妈说这种树快 绝种了,我急忙摘了许多叶子夹在书里做标本。院子里还有一群鸭子,一个土坡,坡上 长着稀疏的枯草。整个修道院陈旧、古朴、荒凉又神密。我们就在这里暂时安身下来。                1982年3月6日     今天第一天上学,是爸爸送去的,他向站在办公室外的班主任王老师说:“以后请 多关照小女。”王老师四十多岁,圆脸短发,十分严肃。我想来了,上次来考试,就是 她说的“其它学校的好成绩到我们这里算什么”。此时她用威严的目光冷冷地看着我, 我不由自主地躲到爸爸身后去了。她将我一把拖出来,领到教室去,一边说:“以后自 已要努力学习,不要拖全班的分呀!我们这个学校升学率可是百分之百的,不然怎么叫 百百小学呢!你可不要坏了我们的名声!”说着把我带到座位上,也不向同学介绍,便 丢下我走了。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我感到自己似一只猴子。好在这情景并没有持续多 久,大家便转头听课了。   我偷偷打量了一会数学老师,又偷眼瞧瞧同桌,是个瘦瘦弱的男孩,一幅调皮相, 书皮上的名字是:侯小亮。   “这位新同学,请把第五条定理背一下。”数学老师突然点我名。   我吓了一大跳,猛地站起来,大概用力过猛,椅子倒了,正砸在后排同学的脚上。 他大叫一声,我一惊,又向前一冲,手撑在桌上,推倒了文具盒、书、本子,稀里哗啦 掉一地。   数学老师走下来,拾起书放到桌上,对吃吃笑着的同学说:“别闹了!”又对涨红 脸不知所措的我说:“背吧!”   才开口,又引起了一笑,有人说:“怎么这么嗲声嗲气的呀!”   数学老师皱了皱眉,“请大家安静!你坐下吧!”   谁知先前弄倒的椅子没放好,我一下子坐到了地上,这一来全班同学再也忍不住, 大笑起来。   我低着头坐在那里,生怕再做错什么,直到下课也不敢动一动。有几个女同学来约 我去走廊上跳皮筋,我摇摇头拒绝了。其实这是我和同学搞好关系的良机,但当时没意 识到,也没想到因此会给人留下什么坏印象,我只是没有心思。我是那么的害怕,自动 地低着头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好似乡下老鼠进了城,惶惶不安又灰溜溜的。   第二节课是王老师的语文课,评讲作文。她选念的是一篇写失去心爱小猫后难过心 情的作文,名叫《我心爱的伙伴》。   “如今窗台上,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我不能忘记它清澈的眼睛。当它从我眼前消 失的时候,我只捕捉到昔日欢乐的影子……在这个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最亲密的 伙伴离我而去了……”   作文写得情深意切,也很美,我暗暗猜测是谁写的。   王老师读完了,说:“现在请大家来说说这篇作文写得好不好。婉兰,你说。”   一个短发小姑娘站起来伶牙俐齿地说:“作文题目是要求写小伙伴,应该写人,她 却写了一只猫,偏题了。再说写猫也只写了猫怎么死的,没有突出中心。”   “嗯”王老师点点头,又问我:“摇摇,你说呢?”   不知为什么,她一看我我心里就发毛,只想转身就逃。   我犹豫了一下,仍鼓起勇气说:“我认为猫也可以算是伙伴,我就把小猫当作好朋 友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她的声音冷冷的,可怕极了。我的勇气刹那间烟消云 散,不敢再说什么。   “坐下!以后不知道就别乱说!”   是你叫我说的嘛,我委屈地想,可以各抒已见嘛,怎么叫乱说?好奇心起,转头去 问同桌侯小亮:“你知道这篇作文是谁写的吗?”   他偷偷看了看王老师,见没注意他,才小声说:“婷儿,就是斜对面靠窗的那个。 除了她不会有谁写这种作文。”   我扭头去看,见是一个皮肤微黑,扎着根辨子,很文静的女孩。她支着头,漫不经 心地看着远处,对众人的话似乎充耳不闻。   我又问:“她是不是常写动物?真的是心爱的猫死了吗?”   “摇摇!”突然王老师大喝一声:“站起来!你为什么讲话?”   “我……我想知道谁写的作文,就问了问。”   “好象你不认真听讲还有理!我不管你那么多,抄课语文两遍,明天交来!”   侯小亮同情地说:“王老师可凶了,动不动就罚抄书,全班同学都怕她!”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坏透了,才上一天课,就象过了一年似的。小学要毕业都还 有一年半,整整五百四十八天哪!我才九岁,要长大还有多么多么漫长的岁月啊!                1982年4月1日   我们每天第二节后要加餐,所以每月要交一次点心费。昨天生活委员收了钱放在文 具盒里,放学后他忘了把文具盒带回家,今天来一看钱不见了,急得大哭起来。 昨天 恰好是第五组做清洁,又恰好是候小亮倒垃圾,最后才走,便怀疑到他。 他干脆地说:“我没拿!”再问他就嚷:“拿了就是拿了,没拿就是没拿!叫我怎 么说才信呢?难道有胆子做还没胆子承认吗?”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气得王老师指着 他鼻子大骂:“别仗着你老子官大就不得了!”   因为马上还要上课,只好决定下午班会时再清理这事。   结果下午生活委员跑来说钱找到了,是他顺手将钱放在书包里带回家,却又稀里糊 涂地还记着在文具盒里。   一场虚惊。王老师却不冷不热地说什么要注意要小心,不要让心术不正的人有机可 乘。   候小亮鼻孔朝天,哼哼着说:“就是看我们这些干部子女不顺眼,老挑刺儿。哼, 我还看不惯她呢!”   当然,他也只能私底下哼哼,没胆子大声说出来。   我问:“为什么她那么恨干部子女?”   他说:“我们这个班是全校最好的,成绩没说的,不管什么比赛全拿第一,保送重 点中学的人又最多。大家都想到这个班来,干部子女有办法硬挤进来,一不对还常去找 校长告状,她怎么不恨我们呢!”   我一问,才知道候小亮的父亲是个更大的官,住在市委大院的小洋楼里。但我觉 得,候小亮并没有因此和别的同学有什么不一样,倒是王老师,时时在提醒他的“与众 不同”,而且带着明显的歧视,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呀!    1982年4月12日     我很想念以前的老师和同学,他们在记忆里一个个都显得那么和谒可亲,可惜我没 有机会回去看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   上体育课时有几个女同学在乒乓球桌旁聊天,说起将来会嫁给谁,有个同学还用粉 笔在乒乓球桌上写了大大的两个字“结婚”。大家好奇地围着这两个大字叽叽呱呱。   我坐在一旁看着她们,心想如果我要嫁绝不嫁给这个班上的人,要嫁就嫁以前班上 的。以前班上的,哪一个比较好呢?我想了半天,决定嫁给何韦。   何韦是我的同桌,很机灵淘气的一个男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喜欢扮戏里的老生。 常常一手撩起假想中的长胡子,一手做剑指指向前方,瞪圆眼睛大喝一声:“呔!”我 喜欢他这时的样子。   我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古装的人,假装他们是牛郎织女,然后在中间画了一条 河,象征他们的分离。我和他不也是隔着长江吗?看了一会儿,我又把“他”画成背对 着河的样子,因为他还不知道我决定嫁给他了呢!这样改来改去,画面变得一团糟,我 伸脚把它抹平,然后拍拍手走开了。                1982年4月16日   学校规定男生头发不许过耳,女生头发不许过肩,过肩必须辫成辫子。才开始的时 候管得挺严,每天都有人守在大门检查,发现不合格的男生就叫他去理发,女生马上把 头发辫起来。后来时间一长,渐渐就不那么认真了,每天也不再有人守在门口检查了。   今天早自习,大家正在读课文,王老师进来了,目光象探照灯似的把每个人扫了一 遍,然后把一个女同学叫到讲台上,拿出一把剪刀,不等大家明白过来,已将她的“马 尾巴”剪了下来!我们全怔了,王老师拿着剪下来的头发说:“学校的规定不能不遵 守,虽然现在没有天天检查了,但这个规定并没有取消,你们就不放在眼里了!你们还 不过是小学生,就这么自由散漫,将来长大了怎么得了!所以今天我进行一次突击检 查,凡是不合格的男生一律上来剃成梯田,女生剪成短发!”说完将那个女同学一推: “回你座位去!”   可怜那女同学涨红了脸不敢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披了一头七长八短的碎头发 奔回座位,伏在桌上低低地饮泣。   王老师又说:“哭什么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是头发重要还是良好的品质重要? 我这是为了你们好,良好的品质终身受益,不这样你们记得住吗?”   趁她说话的当儿,下面好几个女同学想悄悄把头发放下来辫好。可是老鼠怎么瞒得 过猫的眼睛呢?她立刻就发现了,大吼一声:“下面那些手爪子发痒的,趁早给我收起 来,不然看我给她剃个光头!”   几个女同学立刻吓得不敢动了,个个心惊胆颤,恨不得躲到桌子底下,别给她看 见。   她怒气冲冲地看了看,点到我:“摇摇,你上来!”   真不幸,我的头发也没有辫,在脑后扎成个马尾巴。因为我自已辫不好,一会儿就 松了,乱蓬蓬的。妈妈早上也忙,我只有自己把它束成一束。   我站起来,没有上去,说:“请您原谅我这一次,下次我一定把它辫好。”   “下次?哪还有下次!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卖!不然怎么能吸取教训呢?”   我心想,犯了罪的人政府都还要给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她见我迟迟不动,被激怒了,冲下来抓住我的手就往讲台上拉,一边说:“小小年 纪就目无尊长,犯了错还为自己开脱,我不信就压你不下来!”   她将我拖到讲台上,拿剪子要剪我的头发,我拚命挣扎,哭道:“让我自己去理发 店剪吧”   她累得气喘吁吁,“不行!我说过的话一定要兑现!凭什么要对你一个人特殊,不 要以为有个当官的老子就可以不同!”   又是这句话!难道父亲当官是我的错,就犯了天大的罪?难道要是乞丐的子女才光 荣?又不是文革时讲成份,这是八十年代了啊!以前父亲被打成右派,哥哥姐姐被牵 连,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想不到现在父亲复职了,我仍然……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啊!   王老师一把将我的头发拽住,冰凉的大铁剪咔嚓响着,黑色的发丝一缕缕散落在地 板上……   失落在地板上的,又岂止我的头发与泪水!   父亲得知后要找校长反映,我想起候小亮说过的,这样做的结果她会变本加厉地打 击报复,连忙喊:“不要不要!要是告了她,她更不会放过我了!求求您不要去反 映!”   “瞧这孩子,怕老师怕得这样!”妈妈也看不下去。   我能不怕吗?我只是一个小孩子,一举一动都在她管辖之下。在我的世界里,她就 是土皇帝,就是天,我如果得罪她,她总有法子治我的。而且,她是老师啊!老师在我 心目中,代表着神圣、庄严、真理……我从未想过要和老师作对,既使是象她这样的老 师。                1982年5月7日     相比之下我比较喜欢教数学的刘老师,她和王老师的年纪差不多,也是圆脸短发。 但是她从来不凶学生,说话轻言细语,细长的眼睛总是笑咪咪的,脸上一派慈祥。   刘老师有几天没来上课了,听说她病了。我想去看看她,还特意向妈妈要钱买了些 苹果。   路上碰见婉兰和几个同学也去看刘老师,就一起走。婉兰看了看我手中的苹果,忽 然说:“摇摇,这是送给老师的苹果吗?我帮你提吧!”说着伸过手来。   我不好拒绝,就给了她。到了刘老师家里,她一边亲热地问侯,一边倒水削苹果。 刘老师笑嘻嘻地看着她说:“来坐坐老师就很高兴了,还买什么水果呢!”   婉兰说:“我希望老师吃了苹果病好得快呀!”说得刘老师心花怒放。   我一个人坐在角落,看她们吃我带来的苹果,没有人注意到我。不过也没有什么, 如果刘老师吃了苹果病真的好了,我也感到很高兴。   今天刘老师果然来上课了,我以为是苹果的功劳,暗暗高兴了一阵子。   下课的时候,刘老师拿了钱硬要塞给婉兰,说:“你们又没工作,有这份心就好 了,老师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婉兰坚决不收,一个劲说:“学生看望老师是应该的嘛,老师还不是为了我们才累 病的。”   两人推来推去,最后刘老师还是收回去了,婉兰很得意地走回座位。我目瞪口呆地 看着她,十分诧意她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见我瞪着她,她居然哼了一声说;“开后门进来的差生,自己没本事,只会用苹果 巴结老师!”然后拿起书包,哼着歌儿出去了。   我气得朝门踢了一脚,没想到门上的玻璃“哗啦”一声碎了。   当然,打碎的玻璃也是该我赔的。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幸好晚上向爸爸要钱的时候 他没有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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