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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三月里的一个星期天,潘卫东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10点,灿烂的阳光布满了大 半个房间。房间里很安静,窗外传来孩子们清脆的喊声。 “玉梨!玉梨!” 他喊了两声,没有人应。他的女人不在家。她出去了。可能去了菜市场,或者 马路对面新开张的超市。他并不是要找他的女人,而是一种习惯,一种依赖,一种 满足。 他坐起身。窗大开着。一个冬天,卧室里的窗没有大开过。新鲜的凉丝丝的风 吹进房间,吹在他赤裸的身上。他的胸脯上手臂上跳起一层鸡皮疙瘩。他不觉得冷。 三月中旬的北京已是一派春天的气息,而在他的家乡S市,街头的积雪不会融化。 对面墙上挂着一个红地白花鬼脸,鬼长着双角瞪着牛眼瞅着尖齿。这形象不可怕反 而叫人觉得温柔妩媚。这是陕西的民间工艺品,鬼是吉祥鬼,有镇宅驱邪之力。这 是迁入新居时候朋友送的礼物。北京人比S市人更有品位。女人的照片也挂在对面 墙上。照片上的她穿着孩子气的太阳裙,就像十六、七岁的少女。这是去年夏天在 S市拍的。 他想起夜里的欢乐,她的曲尽温柔的开始和疯狂的结束。他半夜12点方才回到 家。他和几个朋友到新大都饭店打台球,他赢了1700元。他的台球工夫对付不了何 兆风,对付几个北京哥们儿绰绰有余。他在北京结识了不少新朋友。他们打完台球 去新世纪饭店吃夜茶,他又花掉了800元。回到家的时候,女人只给他留下门灯。他 悄悄洗漱完走进卧室,她的声音在黑暗里: “我等你呢!” 他吓了一跳,打开床头灯,看见她光滑的臂膊和炯炯的双眼。他明白了她的话。 “今天12号了。” 她嫣然一笑。她是说怀孕整整三个月了。医生告诫说怀孕三个月内不得行房事。 她流过产,因此严格遵从医生的要求。从春节前到今天,他一直睡在客厅的长沙发 上。但是她想要他,她等着今天要他。她的双唇爱意融融,细长眼睛发出奇异的光。 她真是好脾气的女人,耐心地等他,没有一点责备。好脾气的女人是家庭的温 馨。好脾气的女人是男人的福份。他脱光衣服,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叫你受委屈了!” 她的话使他感动,但是她随后而来的疯狂叫他担心了。 当初正是她的疯狂俘虏了他。他走到这一步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他在生意上和 感情上的双重失败使他心灰意冷。 他爬起身,关上富,穿上睡衣,走到外间客厅。这是一套两居室房子,75平方 米,每个月租金1800元。租金比起房价来实在是很便宜。在北京,他们买不起房子。 三环路以里的房价超过7000元。这房子在三环路以里,如果以7000元计算就是52万 5000元。这房子太普通了,在S市顶多卖10万。这是一幢18层的塔式住宅,在北京 西郊的老虎庙。向西走500米是西三环路的花园桥。不知几百年前这里是否有一座供 奉动物的寺庙。 他的早餐摆在桌上。一杯咖啡,两片面包,几片煎过的香肠,几片切开的西红 柿。他总是喝冷咖啡,而面包要在多士炉里烤一下,夹上香肠和蔬菜,涂上芥末酱。 他去洗漱一番,回来享受他的早餐。 他习惯了被女人料理的井井有条的生活。他也习惯了北京的气氛。去年11月初 到北京,5个月过去了,就是春节也没回S市。生意的失败和婚姻的“屈就”使他面 上无光。如今他在香港建材集团驻北京代表处工作,月薪5000元。在北京的求职得 力于何兆风的推荐,也得力于他的英语水准。他庆幸在凌原劳改营和在深圳的棚户 中对英语下的苦功。他的正大光明的作派赢得何兆风的赞赏。他最后一次去河畔花 园,对何兆风说:“我要娶你的女人。”何兆风哈哈大笑:“你知道她已不是我的 女人!”“我公司不办了,我要去北京。”“好啊,我给你推荐了个体面的位子!” 于是何兆风给建材集团驻北京代表处的主任打了电话。 mpanel(1); 到北京来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北京和S市毕竟不同。北京的城市规格现代气派 文化氛围使他有一个全新的感受。他可以买到最新的图书,看到高品位的戏剧,享 受高质量的服务。更重要的,是他接触的是一些高层次的人,无论他们是做官的经 商的做学问的,无论他们是不是他的朋友。他在他们之中得到理解得到认同得到启 发得到智慧。他甚至在不知不觉地修正自己的思想方法。价值观念和逻辑。在S市 的两年,办一个小小的公司,成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他的周围是一伙目不识丁的 暴发户,一伙营营苟苟的小人,一伙贪婪而又愚蠢的下层官吏,使自己变得愚不可 及。他到了北京算是有了心灵的休憩地。S市是个让人觉得疲惫不堪的城市,面对 经济上的困顿和文化上的尴尬,令人有说不尽的迷惘。建材集团的办公处在大北窑 的中国大饭店。他的工作是负责装修工程的施工计划,这对他来说驾轻就熟。他还 有许多本事得不到发挥,比如他的组织能力,他的广博的知识,他的口才和交际能 力。他当然不会永远过打工仔的日子,但是现在没有机会。有了机会还要看得准, 把握得住。过去的失败在于过多的投机心理。 他的收入仅够正常的开销。每个月交给女人4000元,自己留下1000元。她要拿 出一半付房租,另一半作为生活费。在北京这样高消费的大都市,这点钱只能过得 比普通市民稍好一些。她不肯再上班,只要当一个好太太。她心里只有她的男人和 她肚子里的胎儿。他不能奢侈,也不再想奢侈。打台球吃夜茶并不是常有的事,他 每周有三个晚上要去补习英语口语。灯红酒绿的荒唐生活已经过去。 他的婚礼在北京举行。说是婚礼,只是摆了七、八桌席,全是她的亲戚朋友, 没有一个他的熟人。他有说不出的寂寞好像他是婚礼上多余的人。在那一刻他想起 他梦中的辉煌,他计划过设计过并向陶末雨小姐描述过的婚礼。婚礼的全部花费也 是她的。她把30万元交给他,说:“这是我的嫁妆。”他们办婚礼买首饰买衣服买 家具买电器装电话花掉了10万,剩下的钱他交给她,叫她存起来。他在S市变卖公 司清理债务辞退雇员最后只剩下3500元,他是输光了赔净了逃到北京来的。幸亏他 的执照卖了10万元,使他还清了债。他欠老太太的30万元无论如何还不上了。 他吃完早餐,把杯碟送进厨房。他不用洗杯碟。他的女人以他“洗不净”“找 不到”“买不好”为理由,剥夺了他做大部分家务的权利。他只有在当爸爸前后那 一段时间,再去体会家务劳动的麻烦,做出补偿。 “我回来了!” 门厅里传来女人欢快的声音和开门关门放下东西的乒乓的响声。她买了好多东 西。她探出头来看他,脸涨的通红。她为自己成功的采购而欢快而兴奋。她放下东 西走进客厅。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因为她心脏的毛病,他陪她去看过一个有名 的大夫。大夫说不会影响生育,也许生过孩子反而好了。她的心情越发好了,脸上 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买这么多东西,会累着的!”他说。 “没事儿!今天你哥来,我不得好好准备吗?” “我还想到西苑去吃自助餐呢!”。 “今天在家吃,明天出去吃好不?” “好,你说了算。” 是的,鸣放今天要到北京来。他几天前来过电话,昨天早上又来了电话。他乘 54次特快今天晚上到北京。她会做菜,在河畔花园就吃过她的菜。她今天是要露一 手。她最近学了几样西菜。是他叫她学的,没有西餐就像少点什么。她总是尽力满 足他的要求。离开S市他没有见过一个家人,鸣放这是第一次。鸣放路过北京,他 要到湖北去。东建的人马将要开到宜昌参加三峡工程。 他的女人先去把卧室收拾一番,然后到厨房去了。她早早开始准备晚餐。她把 鸣放的到来当作好久以来最大的事情。 他离开S市没有几天,陶兴本自杀了。他在两个星期以后方才得知消息。那天 他给家里打电话,老头子告诉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就 像看见一棵大树向他劈面倒来。 有好几天,脑子里总是浮起陶总的面影,唤起心中的悲凉。你在梦里看见一棵 又一棵大树劈面倒来,发出“咔嚓嚓”、“轰隆隆”的声响,卷起无尽的烟尘。不 知是无数倒下的大树引发了地震和山洪,还是地震和山洪使无数的大树倒下,总之 暴雨倾泻,洪水泛滥,大火冲天,一片灾难。非理性的梦境也许正是理性思索的再 现,是地球上7000千万年前中生代晚期造山运动的再现。陶总的死具有巨大的象征 意义,是的,这是震撼心灵的。你从小在东建的大院里长大,你是东建的子弟,你 的父兄是东建人。你和东建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东建肯定要死了,但是森林不会 死,大地不会死,生命也不会死。 你想到陶总的死也许和尼采有关。他不是一个哲人,仅仅是一个企业家。但是 他读尼采的书。尼采是狂人。如果没有狂人,这世界也便丧失了许多伟大的艺术, 伟大的思想。尼采是歌颂死的,因为他歌颂奋斗不屈的生命。“在战斗中的弟兄们 哟,我不怜惜你们,我从我的深心爱你们。”“在适当的时候死去!”“我对你们 赞美我的死,那自由的死。当我愿意死,死就来临。”“我愿意着死,使朋友们为 我之故而更爱大地;我愿意复返于生,使我在诞生我的大地上得享安息。”在你得 知陶总的死讯不久,你在甘家口的书摊上看到新出版的尼采文集。你买了一套,从 头到尾读了一遍。 你当然会想到陶总的两个女儿。没有陶总的死,你也会经常想到她们。她们是 太出色的女孩子,你在一生中永远不会再遇到一个女孩子,赶上她们当中的任何一 个。你今天的女人和她们无法相比,无论长相,无论智商,无论文化水准。她们有 无数你无法排列的长处,她们的魅力难以描述。她们是上天的鬼斧神工,造化的钟 灵毓秀。 你不配得到她们。也许正如末雨所说,你正该找赵玉梨这样的女人。“找个贤 妻良母式的女人――这是我对你的忠告。”你最后一次见到雨雨,她对你说的最后 一句话。你后来总是想起这句话。于是你照这句话做。你是照这句话做的! 雨雨送给你的细细的白金项链,至今挂在你的脖子上。你没有还,雨雨也不会 向你索回。一次玉梨问起项链的来历,你说是和女孩子分手的纪念。玉梨不再说啥。 你没有钱给她买首饰,你准许她戴何兆风送的首饰。 在离开S市之前,你听到雨雨的灾祸。你目瞪口呆。陶家这一年啊!开始是她 妈,后来是雨雨,最后是陶总。就像跌荡起伏的戏剧,一幕接着一幕,最后走到终 局。 陶家的小姐们如今怎么样了? 你过起了婚姻生活。你得到满足又有许多不满足。你爱你的女人吗?也许爱, 也许不爱。她对你的爱对你的殚心竭力的呵护不能不让你感动。但是你和她的共同 语言太少了。你试图改变她的无知,却毫无成效。你拿一些书给她,一个月过去她 读不了几页。你拿回家的报纸杂志她也不看。她只看电视,她的电视节目都是你不 感兴趣的。你也曾在她面前滔滔不绝,谈哲学,谈文学,谈政治,谈经济。她会听 你说,但是没有理解没有反应没有交流。因此你不再拿书不再滔滔不绝。 她说她只有过何兆风一个男人。她初中毕业,上了一年职业学校,在香格里拉 饭店上了一年班,遇到何兆风。她的经历就是这样。她爸爸也是店员,一个小市民 之家。她不会有别的男人,你相信她的话。 你有一次向她讲起老托尔斯泰,讲起《安娜・卡列尼娜》。她当然没有读过这 部书。你讲到列文在和吉蒂结婚之前,把忏悔日记交给吉蒂,从而使吉蒂痛苦不已。 列文的日记写了他不信宗教和他婚前的荒唐生活。老托尔斯泰的这段描写,完全来 自他个人的经历。你的女人还是不能理解你的含意。如果她当时理解了你的含意, 你会把你的荒唐生活向她坦白的。 “卫东,你傻啦!” 她转回客厅,看见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她朝他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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