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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第二年夏天他们结婚,S市炮火连天,街垒遍地。没有任何仪式,没有请任何 一位客人,没有买任何一件东西。最使他惊异的是她竟然是个处女!他从未想到这 一点从不敢提起。他想到关于她的种种传闻,种种风流轶事,想到社会加在每一个 漂亮女人身上的罪名,感慨万分。他们暂时住在小楼里。结婚的第三天,他们去给 奶奶送葬。三个月后,钱书记死于心肌梗塞。又过了几个月,他们搬出那栋小楼, 搬进东建工人区一幢破旧住宅的底层,而她妈妈则随被“砸烂”的省直机关到盘锦 的胡家公社高家大队挖水渠去了。 1969年冬天,钱芳芳的妈妈作为“五七”大军的一员,被发配到清源县安家落 户,并带走了钱端端。他和钱芳芳仍然住在两家共用一个厨房的破旧住宅里。如果 不是找了一个“走资派”的女儿,当时连这样的房子也不能有。 他们开始了生活,过起清贫的和大众一样的生活。他和她的关系逐渐发生了变 化,他面对着一个现实的女人,而不是理想中的偶像,他的第一个不满是她的懒惰。 她从小过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对家务活不懂不会,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开 始他怀着巨大的幸福感满足感努力去做。他也不是这方面的好手,经常烧糊了饭, 洗不净衣服。她反而因此不满。更可气的是,她根本不想学,不想做。而且她这个 慢性于的人笨手笨脚,什么活也干不好。她好几次振振有词地说道: “我早跟你说了,我不会做!你也早答应我了,一切由你做!” 他哑口无言。她说的都是实话,他什么都可以答应,何况是家务活呢。他献给 她的甜言蜜语有千万句呢!他发现在夫妻关系中,有时候实话比假话更令人讨厌。 她的绝对自我中心的生活方式和大小姐脾气使她难以相处。他如果是一个好脾气的 男人也就罢了,就像菲利浦亲王相伴着伊利莎白女王,撒切尔先生相伴着撒切尔首 相。他本来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本来已经满足了欲望满足了虚荣心满足了梦 想,他本来就该心悦诚服忍气吞声甘作奴仆。但是脾气是爹妈给的,想控制也控制 不了。于是他们开始口角。他的得理不让人的心态遭到顽强的反抗,有如以卵击石。 “是你来找我的!你骗了我!你是个口蜜腹剑的卑鄙小人!” 她除了美貌之外,最大的长处就是只说实话不说假话。而假话是人生的一大需 要,大夫病人之间,上下级之间,朋友之间,情人之间,夫妻之间,乃至国家和国 家之间,领袖和群众之间,都有这种需要,问题只是在于什么时候该说实话,什么 时候该说假话而已。她是毫无幽默感的女人,而幽默感需要自信心,需要玩笑,需 要自嘲,需要夸张,也需要假话。她的实话往往一针见血一语中的,扒掉你的衣服 使你一丝不挂,使你尴尬、气恼、狼狈不堪。 “你是爱我的外表,并不是爱我!” 这又是实话。他承认他是一见钟情,他承认对她毫无了解,他有年轻人可以理 解的荒唐和可以原谅的可笑。婚姻已经成为现实,他需要维系夫妻感情,他想要谦 让,想要忍耐,想要实现承诺承担责任,但是她的话使你心灰意冷全无情绪。 “你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你不过是乘人之危!” 她是认真说的,当然是在口角之时。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没有一点可爱之处”。 你可以咒骂,你可以拳脚相加,但是你不可以说这种话!这是对你的自尊心的最彻 底的打击。你就是一个无耻小人,你只会花言巧语,你无才无德,你乘人之危,你 不过如此而已! 他陷入新的痛苦。他准备承受命运的嘲弄,如果她提出离婚,他会同意。他唯 一可以享受的仍是她的美丽,在剑拔弩张的战争之余,他们偶尔去俱乐部看电影去 商业区买东西,他感受到熟人和陌生人的羡慕的目光。“皇上”已经倒了,他却得 到了“公主”,成了“驸马爷”。他还有企望中的另一种享受,就是希望她给他生 一个漂亮女儿,只要女儿的性格不像她。 她没有提出离婚,也没有给他生孩子。一次,他到外地出差,回来后看见她在 家里请一个男人吃饭。他知道那个男人是她过去的追求者,她说过,他也见过那人 的照片。他怒不可遏,打了她。她的脸肿了,坐在床边哭泣。他有点后悔,她只是 留那人吃饭,并没有别的,而在结婚之前,她和所有的追求者之间都是清白的。他 想道歉又不愿意低头,坐在她对面抽烟。她哭够了,忽然说道: mpanel(1); “我不怪你――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是她对他的第一次称赞。她就是这样超凡脱俗,叫你惊异,又叫你不能忍受。 生活和战争增加了她对他的了解,也增加了她对他的感情。这件事情以后,她烧掉 了所有男人的信、照片、纪念品,只留下了他的信。 在他们结婚三年之后,那个冬天,他们到清源乡下。她妈妈和端端就住在山村 的土坯房里,那地方寒冷异常。人生实在难以逆料,钱家当年的气象灰飞烟灭,令 他感叹不已。一天,他领端端上山玩,回来在窗外听见她和妈妈说道: “我去检查了,大夫说我子宫异位,不能生孩子。” 后来的事实证明大夫的话错了,当时对他却是沉重的打击。端端也听见这句话, 后来她对他说: “姐夫,不要紧,将来我多生一个,送给你!” 他忽然发现端端长大了,那年她17岁,已经不是他刚见时的豆芽菜一般的小姑 娘。 有了云云以后,战争减少了。从感情上说,她反而对他更好些。他承认她是善 良女人,单纯、心直口快,但是难以相处。他自己也是自我中心论者,在家庭生活 中并不宽容。他本来就不该找漂亮的众人瞩目的大家闺秀,而该找不漂亮的温柔贤 惠一切服从他的女人。又过了两年,雨雨出生了,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1975年, 岳母回到S市,他们又搬了一次家,交出那间房子搬进三居室的房子。家里人口多 了,夫妻二人,两个女儿,再加上岳母和小姨于。岳母是抗战时期的老干部,落实 政策回城,有了这样的待遇。 可是发生了他和端端的事情。 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和姐姐不同,开朗、大方,爱热闹,会来事,永远笑嘻 嘻无忧无虑。她没有姐姐长得好看,但是在亲戚朋友中讨人喜欢。端端长成大姑娘, 个子比姐姐高,皮肤比姐姐白。端端已经不是牵着他的手上太原街买糖葫芦的时候 了。她爱和姐夫在一起,爱和姐夫说话,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她对姐夫的看法也非 同一般,从小就有这样的话: “谁能比得上姐夫!” 那年回城以后,她不再说这样的话。她被分配到中捷友谊厂当化验工,第二年, 她和厂里一名大学生处上朋友。她当然要找个大学生,一个配得上钱家这个没落的 “贵族之家”的女婿。家里有了端端,生活的节奏和气氛都变了。端端手脚勤快, 干活一阵风,凡事想得周到,井井有条。云云雨雨也喜欢她,她的发自内心的云雀 一般的笑声摇动着全家。钱芳芳和妹妹的关系也达到最和谐的时候。秋天,钱芳芳 到上海进修,要去三个月。陶兴本把雨雨送到哈尔滨交给母亲,他自己则带着刚刚 学的云云。端端在家做饭,照顾妈妈,有时候还帮他接送云云。一家人相安无事, 钱芳芳就要回来了。 “我姐啥时候回来?”一天吃晚饭端端问道。 “明天。”陶兴本回答。 “这么快!都三个月了!” 晚上云云睡了,陶兴本在灯下看书。端端推开门。 “姐夫,我有话跟你说!” 她叫他到她房间去。三个房间,陶兴本住朝阳的大房间,岳住朝阳的小房间, 端端住阴面的小房间。他从来没有晚上到端端房间去过。 “太晚了,明天再说吧!”他说。 “不嘛!” 他只好过去。端端其实已经睡下,她是爬起来穿着睡衣去找他的。 “我睡不着,心里有事儿。姐夫,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妈睡着了,不会醒的。” 她开始说她的事儿,说她和男朋友小高。她对小高这也不满那也不满,似乎有 无穷的不满和怨恨。他听着,并不多言。可是他看见她的火辣辣的目光,那目光使 他心跳,脸颊发烧。他只有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回城以后就是这样的目光,今天 更加强烈而无忌。 “你不喜欢小高,就和他吹了吧。”他说。 “我谁也不喜欢!” 他看看表,将近一点钟了。他站起来。 “我回去了。” “不嘛!” 她又说“不嘛”。他知道她的愿望,他也不能控制自己。他抱住她,她就把火 热的唇紧紧贴在他的唇上。 “别可怜我……我不是处女了!” 第二天,钱芳芳如期回来。他有负罪感,这负罪感并不是对钱芳芳的,而是对 钱端端的。他不能躲开端端的渴望的燃烧的目光。他觉得这样会害了她,毁了她。 那天他知道端端倒班在家休息,他便早一点回来,想和她谈谈。他必须结束这种关 系。 “姐夫,我想跟你要一样东西。”端端认真地说。 “什么?” “肯不肯给我?” “只要我有……” “我不想结婚了,我想要个孩子。” 他惊呆了。她扑到他身上。 “你答应我了……吻我,吻我……” 正在这时候,钱芳芳回来了,看见了一切。 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爆发了,他自然是罪魁祸首。钱芳芳哪里受过这种耻辱! 她不顾妈妈的阻拦,告到一公司。陶兴本受到党内警告处分。钱芳芳不肯罢休,继 续闹。他忍耐不住,把那点家当砸个稀烂,搬回单身宿舍。他准备到哈尔滨接回雨 雨交给钱芳芳,自己留下云云,然后分手。钱芳芳肯定要雨雨而不会要云云。两个 月以后,正是一代伟人逝世的那几天,岳母到单身宿舍找他要他回家。岳母找到东 建的革委会主任,也是钱书记的老部下,为他要了一套房子。于是在“四人帮”垮 台的时候,他们四口人搬进了新居。钱芳芳则带着他留下的创伤,继续她相夫教子 的生活。 两年以后,端端嫁给了小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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