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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潘鸣放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陶初云。他本来没有多少空闲,打了几次电话,初云 推来阻去,一个多月没有见上一面。初云是金山大厦设计服务组的,不过很少来工 地,她来的几次,恰巧潘鸣放又不在。她总是蜻蜓点水似的在工地转一圈,半个小 时没影儿了,万知道飞到哪儿去了。而潘鸣放是2000多人的土建公司经理,手上有 20多个项目,工地遍及S市,以及抚顺市鞍山市大连市,他在俄罗斯远东的纳霍德 卡市还有100多人。他不可能整天呆在金山,尽管这里是重点工号,是他最关注最花 心血的。整个东建总公司都关注着金山。潘鸣放不可能有更多的时间去缠初云,尽 管一有空闲就会想起她。 施工并不尽如人意。第一是进度上不去,第二是质量出了问题。一公司闲人多, 生产率低,工期延宕了两个月,负3.8米层的七根柱子混凝土标号打错了,是重大 质量事故。这件事在整个东建造成了影响,不仅是东建,在整个S市的建筑业中造 成了影响。陶总在处级以上干部大会上指名训斥他,怒不可遏。这几天他十分紧张, 有消息说陶总要将他免职。他虽是陶总的爱将,发生了前所未有的事故,陶总“挥 泪斩马谡”,也不是没有可能。潘鸣放想来想去,当务之急是面见陶总,而不是他 的女儿初云。 处级干部会的第二天,潘鸣放早上先到冶炼厂工地转了转,然后驱车赶到总公 司。他上楼进了经理办公室,看见办公室侯主任坐在他的皮转椅上。 “小潘,今天来请罪了?” 潘鸣放咧咧嘴。办公室主任不但是领导肚子里的虫子,而且要了解下情。 “我算计你今天该来了!”侯主任又说。 “陶总在吗?”潘鸣放悄声问道。 “在,你去吧!” 潘鸣放走进陶兴本的办公室。正是仲春的好天气,办公室朝南两个大窗,上午 的阳光斜射进来,一道道光柱如同水柱一般流泄,形成一片光雾。陶兴本坐在光雾 后边,戴一副花镜读一个大本子,那是全公司的月计划表册。潘鸣放不敢坐,也不 敢吭声。紫黑色的大写字台紫黑色的皮沙发显出一种威严。正面墙上是一幅毛泽东 60年代在北京机场迎接周恩来的彼此笑容可掬的照片,照片下面是沈延毅的一幅行 书,写的是杜子美著名的《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革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办公室北面墙是一溜书架和文件柜,南面墙角放了好大一盆龟背竹,有两米多 高,每一张多孔的叶子都有棋盘大小。整个房间没有多余的装饰,显得严整、温暖、 平实和陈旧。 “小潘,送检讨书来了?”陶兴本摘掉眼镜,问道。 “我是来检讨的――陶总没说写检讨。” “没说就不写吗?” 潘鸣放越发紧张了。 “陶总要检讨,我明天送来。” “是啊,你小潘要检讨,我也要检讨。金山工期拖了多少天?” “28天。” “网络计划写的是32天嘛!” 什么事情想要瞒过陶总不容易。潘鸣放看看陶总,掂量着哪句话要辩解,哪句 话不能辩解。陶兴本的头发向后梳,前额突出,双眼明亮。据说他在大学的时候就 有“豹子头”的绰号。 “设计影响刨掉四天。”潘鸣放先辩解一句。 “你怎么还不坐下?你想对付几句话就溜?” 潘鸣放坐下。陶兴本拿起桌上的三五牌香烟,先递一支给潘鸣放,然后自己点 上一支。潘鸣放点自己的烟,这支烟使他的紧张缓解了一些。 mpanel(1); “你有两个主力队在金山,怎么干不上去?” 现在不能辩解,陶总怎么训只有受着。 “现场有多少人?”陶兴本又问。 “将近1000人。” “一公司多少人?” “500多人,那些是雇的民工。” “这两个队还有别的项目吗?” “没” “一线干活的一公司工人有多少?” “250多人。” “好,我来给你算帐:两个主体工程队,每个队350多人,总共700多人,可是 在一线干活儿的只有250多人,占总人数的三分之一。人都到哪儿去了?现场干活的, 每天的工时利用率不到四小时,而民工实行计件,每天干12个小时。这就算出来了, 先乘上一个三分之一,再乘上一个三分之一,你们的劳动效率,是民工的九分之一。 还有机关150多人,还有离休退休700多人,这些人都要一线负担。这样的体制,这 样的‘大锅饭’分配方式,怎么会有竞争力!这和58年人民公社大食堂本质上一样, 最后吃光吃黄拉倒。小潘,是这么回事吗?” 陶总这会儿不是在训斥,而是在检讨自己,检讨东建。他用人民公社来比喻。 他是那个时代的人,而那时候潘鸣放刚刚出生。从1957年的大鸣大放到1958年的大 跃进,这就开始了五、六十年代的一个接一个的轰轰烈烈的灾难。这是上一辈人的 历史。 “是所有制问题。”潘鸣放想把话说得简要而又有一定的深度。 “对。你有什么办法?” 潘鸣放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党委书记金帅邦走进来了。 “帅邦,来,请坐!” 陶兴本打着招呼,并不站起来。金帅邦是老五届的,也就是文化大革命中从东 北工学院毕业的,比陶兴本小五岁。金帅邦去年是机装公司党委书记,今年过了春 节突然升为总公司的党委书记。 “小潘来检讨。”陶总说。 “对,要深刻检讨!”金党委书记附和道。 “现在东建人浮于事,效率低下,我们搞了许多改革,至今收效甚微。帅邦, 我在问小潘,到底应该采取什么办法?” “对,这是要深刻探讨的问题。”金党委书记严肃地说。 “小潘,你说嘛!” 潘鸣放大喘了一口气。 “我的看法,一切和所有制改革无关的改革,都是无效的。” “就这一句话?”陶总睁大了眼睛。 “对。” “你这是个新提法,有见解。” “小潘是有独特见解的!”金帅邦称赞道。 “帅邦,我们是要在所有制改革上作作文章。” 这时候,金帅邦站起来走到陶总面前,俯下身小声说些什么。潘鸣放想到总公 司的两巨头有事要商量,便也站起身。 “别走!”陶兴本用手指头句一句。“还没完!” 潘鸣放只有站住。 “你的质量问题还没说呢!柱子打掉了吗?” “连夜打的。” “处理方案设计院看了吗?” “看了,红旗同意的。” 潘鸣放故意提起红旗。果然,陶总的语气缓和些了。 “事故报告写了吗?” “昨天交给质量处了。” “怎么处理?” “三队队长撤职,技术副队长和助理工程师记过,段长扣三个月奖金。” “你呢?你怎么处理?” 陶兴本露出一丝笑容,他这时候的笑容更可怕。潘鸣放出汗了。 “对我的处分要总公司定,陶总定。”潘鸣放说。 “金书记不能定吗?” “能定。” “这件事就由金书记走嘛1”陶兴本指一指金帅邦。 “一公司是我们最大的土建公司,产值最高,利润最多,信誉最强。”金帅邦 说道。“这几年小潘做了不少工作,成绩不小。金山大厦的问题嘛,当然是严重的, 没有先例的,影响很大的。我的意见,这次给他记大过处分,给他改过的机会……” “还要扣奖金半年!”陶兴本加上一句。 潘鸣放暗自庆幸。他是三年前由陶总一手提拔的经理,那时他只有32岁。他是 想在这个位子上尽心尽力地干,证明自己的能力、责任感和忠诚。但是金山工程使 他陷入困境。现在好了,难关度过了。 陶兴本又开始分香烟了,这一回没有分给潘鸣放,而是分给了金帅邦。 “你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 “你那个伤号呢?”陶总点上烟。 就是在发现质量问题的前一天,还发生了一起安全事故,一个钢筋工从脚手架 上摔下来,大腿股骨骨折。这件事,潘鸣放还顾不上呢。 “在医大住院。” 医大就是S市医学院附属医院。 “我看你小子确实不想干了!听说你们最近又跑了一个助理工程师?我记得他 姓王,哈建工的,好像是86届?” “对。 是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毕业的。一件事接着一件事。陶兴本和金帅邦的香烟增 加了房间里的雾气。 “他跑哪儿去了?” “海南。什么不要就跑了。” “媳妇也不要了?” “不要了,跑以前就闹离婚。” “去年以来一共跑了几个?” “三个工程师,一个助理工程师,两个技术员。” “帅邦,你看看!” “干部处统计,去年连调出带跑了的技术人员一共53名。”金帅邦提供了全公 司的数据。“有到深圳海南去淘金的,也有在辽海一带的。现在难控制,工资、奖 金、住房都留不住人,走的都是有本事的有能力的。” “唉,家业虽大,难以守成!”陶兴本叹了口气。“‘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 逢春可自由。’” “陶总又来诗兴了!”金帅邦说道。 “哪来的诗兴!”陶兴本摆摆手,忽然一转。“小潘,你想不想走?” “我?”潘鸣放一惊。“不,不走。” “从来没想过?” “没想过。” “将来就难说了。小潘,你爸是到韦家昌那儿去了吗?” 潘鸣放的爸爸是东建的老人,韦家昌请他,是借重他在建筑业的名气,抬高九 建的声誉。你想想,当年赫赫有名的东建的总工程师,现在也归到韦家昌的麾下! 韦家昌每天早晚用皇冠汽车接送。老头在东建干了一辈子,从没有这么风光!他六 年前退休,退休金只有200多块钱。这事情陶总也知道了。 “是。”潘鸣放只有承认。 “你同意的?” “没反对。” 老头脾气倔得很,这件事是他自己定的。 “你们他妈的就是里挑外撅,拆东建的台!” 陶兴本忽地站起来,满脸怒气。潘鸣放倒抽了一口凉气。 “咳,我说老陶,潘老是退休的人,这事儿公司不能管。”金帅邦打了个圆场。 “我不管潘老,”陶兴本始终是叫“潘老”的。“我是说你们这些人!你们这 些东建的骨头,东建的脊梁,你们还有没有点大局观!”陶兴本说着把书记也捎上 了。“我看东建早晚败在你们这些人手里!” 这时候又进来一位,是孔达人副总经理。孔达人看到屋里的气氛,半脚门里半 脚门外。 “达人,你等一下!”陶总叫道。 “好,好。”孔达人推推眼镜往回走。 “我叫你坐着等!”陶兴本还是没好气的。 孔达人点着头回来了,也坐在沙发上,跟着吃瓜落儿,等着陶总训话。 “潘鸣放,我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银河大厦投标,你必须给我拿下来! 如果银河大厦丢了,咱们新帐老帐一齐算!” “陶总,我立‘军令状’,拿不下银河,你罢我的官!”潘鸣放说道。 “这才像小潘嘛!”陶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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