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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早晨,春寒料峭的早晨。   这座古老的省城被微熹的霞光所笼罩,一条幽深的小巷沐浴在初霁的晨曦中。   一枝花团锦簇的红杏从高深的院墙内探出娇美的身姿。挨挨挤挤的杏花千姿百 态,粉红色的花瓣上噙着晶莹的露珠。晨露像少女的泪滴,慢慢的慢慢的往下滚落, 滚落……   许杏莲就住在这个普通的平民小院内。天刚蒙蒙亮她就起身了。   她对着镜子正在穿衣服,镜子里的成像令她不敢相信,这个比她实际年龄要大 得多的影子怎么会是她自己:还不到而立之年,岁月的刀剑在她的眼角刻下了淡淡 的印迹,先前那双蕴情的大眼睛里渗进了苦涩,逗人又拒人的目光包含了些许凄楚、 哀怨、惶惑;甜甜的醉人的笑靥变成了月牙,挂在腮边;她那脉脉含情的嫣然一笑, 虽然依旧楚楚动人,但在纯真和恬静里掺杂了不少凄凉。唯有她那洁白的上齿紧咬 下唇的动作,还是那么娴雅;还有她那被紧身羊毛衫勾勒出的丰盈的胸部曲线,依 然散发出让正派男人都动心的诱人魅力。   她走到窗前,双手推开窗子,一股含有淡淡的杏花幽香的清新空气,夹着初春 的寒意扑进房间。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把积淀在心中的烦闷、忧愁一同呼出窗外。   这是一幢古老的市民小院。几家人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小院内,共用一个自来水 龙头,共用一间橱房,家家的煤球炉一字排开,谁家来什么人,一日三餐吃什么, 谁家发生什么事情,家家都知道,就连上马桶的声音也听得清楚,没有一点秘密。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大家反而其乐融融。   这一切对于许杏莲来说都是全新的。   许杏莲是被知青大返城的浪潮卷到这座城市来的,要不是在那特殊的年代和萧 晓枝莫名其妙的结婚,她是不会到这个不是她应该来的地方的。   让她最不习惯的是萧晓枝家的房子非常紧张,一家五口人挤在一间不到四十平 方的空间里,只有用一块布帘把房子一分为二,外间白天是饭厅兼客厅,晚上把沙 发放下来就是卧室。苏琦和萧晓枝的妹妹萧静修住在里间,外间是许杏莲和萧晓枝 三口人的天地,这里除了一个破写字台和吃饭的桌子外,只有一张当床的沙发。但 是许杏莲还是把这有限的地方整理得干干净净。墙上的正前方挂着一张只有五口人 的“全家福”,窗前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只花瓶,花瓶里一枝杏花争香斗艳,把房间 点缀得有些生机。花瓶旁放着蓝梦刚为她画的人物写生有些陈旧,但栩栩如生。蓝 梦刚的遗像嵌在这幅画的反面。   黎明前的紧张战斗开始了。   许杏莲每天起身后的第一件事打开炉门,为丈夫萧晓枝和他的妹妹萧静修准备 早餐,为去街心公园晨炼的婆婆苏琦炖红枣莲子羹。然后开始洗衣服、拖地板、檫 桌子、倒马桶。   她是个没有户口、没有工作、没有粮油、没有煤球的黑户,在这个家庭里,她 的地位当然还不如大户人家的保姆。   “妈,天都亮了,怎么不叫醒我?”女儿萧念蓝刚醒就在沙发上叫了起来。   “别大声,当心把姑姑吵醒。”许杏莲赶忙跑过去一边给她穿衣服,一边小声 说。   念蓝长得十分可爱。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深深的酒窝,简 直就是她妈妈的复制品。   “蓝蓝,你这个小懒虫今天为什么起得这么早?”许杏莲一边为女儿好衣服一 边问。   “妈,你忘了?今天我要到学校去报名!我要上学喽――”念蓝高兴得眉飞色 舞。   “忘不了。”许杏莲为蓝蓝穿好衣服后,把新买的书包从柜子里取出来,“念 蓝,这是妈妈给你买的书包,喜欢吗?”   念蓝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接过新书包,背在身后,高高兴兴跑了出去,见到邻 居就说:“阿姨,我今天要上学校报名啦!”   “明明,我也是学生喽!”   念蓝跑了一圈后回到家里,把书包往写字台上一放,说:“妈,早饭好了吗? 我要吃早饭。”   “还没好。炉子上炖着奶奶吃的红枣。”许杏莲安慰她说,“时间还早呢,保 证来得及。”   “明明已经吃过了,他等我一起走呢。”念蓝着急的说,“要不,就不吃早饭 了。”   “不吃饭怎么行?”许杏莲也很着急。这时,炉子上的红枣发出扑鼻的香味, 念蓝馋得口水直往外流,她咽了一下口水,可怜巴巴的说:“妈,给几个红枣吃吃 吧。” mpanel(1);   “都五岁的孩子了。嘴还那么馋?”许杏莲心疼地抚摸着她因缺乏营养而微微 发黄的头发,心里一阵酸楚,“乖孩子,红枣是奶奶吃的,奶奶年纪大了,她需要 补补身子。”   “不对!外婆年纪比奶奶还大,她从来没有补身子。”   许杏莲语塞了,她心里酸酸的。她想说,外婆是乡下人,不需要补身体,但是 没有说出口,她知道这话连自己都没法说服,怎么跟孩子说呢。   念蓝没有看懂妈妈难过的表情,继续说:“明明的爷爷,什么好东西都省给他 吃,可是我的奶奶什么都不给我吃,我是不是她亲孙女?……”   “你,你……是她的亲孙女,但你是……”   “我是什么?我是什么?”念蓝穷追不舍的问。   “别问了!”许杏莲大声喝道。念蓝吓得流下了眼泪,眼睛里流露出迷茫。许 杏莲的眼泪一滴滴往下落,她紧紧把女儿搂在怀中,有几滴眼泪滴在女儿的脸上。   “妈妈,您别哭了,是我不好。”念蓝见妈妈伤心落泪,就懂事地反过来安慰 妈妈,“蓝蓝再也不要吃红枣了。红枣是奶奶吃的,蓝蓝还小,今后日子长着呢, 好吃的东西多着呢。……”后边的几句话是妈妈经常讲给她听的。   许杏莲的眼泪不但没有止住,反而泪如泉涌,她在心底痛苦的呼唤着:“人, 为什么有高低贵贱之分?城乡之间为什么天壤之别?城里的婆婆,天天锻炼,练功 打拳,舞剑登山,养鸟溜狗,跳舞打牌,到月就领退休工资,定期免费检查身体; 乡下的妈妈,年愈花甲,体弱多病,还要天天下地干活,不分严寒酷暑,不分春夏 秋冬,面朝黄土背朝天,只到生命最后一刻。”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必要说出来,因为女儿还小,她什么也不懂。   杏苑幼儿园紧靠街心公园。也许是因为院中有几棵大杏树而得名吧。   许杏莲搀着女儿来到幼儿园门口。一枝花团锦簇的红杏从高深的院墙内探出娇 美的笑脸,把它阿娜的倩影投向狭长的街巷,给这条幽静的小街增添几分盎然生机。   许杏莲看着从墙内探出腰枝的春意,欣赏着枝头挨挨挤挤千姿百态的花瓣,体 味“红杏枝头春意闹”名句中“闹”字的意境。   一朵杏花被晨风吹落在许杏莲的面前,她顺手捡起那朵孤零零的花瓣。放在鼻 尖闻一闻,心中产生几多怜悯和悲凉。   “妈,你怎么啦?快走。不然迟到了。”蓝蓝有些不耐烦,催妈妈快走。许杏 莲这才觉得自己的思想走神了,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加快了步伐。   一批又一批孩子、家长涌进幼儿园大门。   大门的前方挂起了一条醒目的红布标语,上边“欢迎新入园小朋友”八个大字 在阳光中闪闪发光。   幼儿园的大门口挂着一块警示牌,牌子上“各种车辆一律禁止入园”几个大字 十分醒目。一些对中央指示都可以置若罔闻的官员,对幼儿园的规定却能自觉遵守。 各种送孩子上学的大小车辆,到门口都自动停车。于是,不管官有多大,职有多高, 都一律带着孩子步行入园。   大大小小的车辆在校园门口一字排开。有超豪华的凯迪拉克,有豪华的宝马、 皇冠,有一般的伏尔加、红旗,也有普通的桑塔纳、夏利,还有吉普车、面包车, 甚至有大卡车、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   当今,车子的档次是权力和财富的像征,是身份和地位的标志。可见进入这所 幼儿园的孩子,其家庭背景相当复杂。   许杏莲带着蓝蓝和大伙一起进入校园。   校园内的操场上身穿五颜六色服装的孩子,像翩翩起舞的彩蝶,嬉戏打闹,一 个个像快乐的小天使。   许杏莲搀着蓝蓝直奔报名处。   报名处设在儿童乐园的旁边。这个用花格窗隔出的儿童乐园是一块别具一格的 小天地。透过熊猫吃竹子图案的花格窗,可以看见一群孩子在尽情地玩耍。有的玩 滑滑梯,有的玩翘翘板,有的打秋千,有的骑木马……   许杏莲看到这群快乐的小天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城里的孩子太幸福 了,农村的孩子太辛苦了。她眼前出现自己小时候的情景:――烈日下,小杏莲提 着小竹篮捡麦穗;――山坡上,小杏莲在挖野菜;――雨地里,小杏莲头戴斗笠, 身穿蓑衣,在湖边放牛;――雪地里,小杏莲在放羊……   这些童年的记忆和眼前的情景交替组合在一起,强烈的撞击着许杏莲的心灵。   当许杏莲回过神来的时候,蓝蓝也看得入了神,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步,掂起 脚从花格窗往里看。   “别眼馋了,以后天天都有的玩。快去报名。”许杏莲跑过去拉回正在看得出 神的蓝蓝,“蓝蓝,报好名后再来和小朋友一起玩。”   报名处窗口坐着一位胖胖的女教师,她神情木然,一股师道尊严的样子。   蓝蓝本以为老师是和妈妈一样和蔼可亲,她刚想上前自己报名,目光一下子碰 到女教师那张冷冰冰的脸,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了那股勇气和热情,吓得躲 到妈妈身后。   许杏莲见壮赶忙上前说:“老师,请给我们孩子报名。”   女教师依然冷冰冰的说:“叫什么名子?”   “她叫蓝蓝。”许杏莲说。   “全名?”女老师问。   “叫萧念蓝。”还是许杏莲回答。   “不要你说。让她自己回答。”女教师要进行面试。   许杏莲把躲在身后的蓝蓝拽出来,对她说:“不要怕,告诉老师,你叫什么名 子?”   “我叫萧念蓝。”蓝蓝小声说。   “几岁了?”   “五岁。”   “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子?”   “爸爸叫萧晓枝,妈妈叫许杏莲,奶奶叫苏琦,姑姑叫萧静修。”蓝蓝一口气 把一家五口人的名子都说了出来,回答得十分流利。   “没问的不要回答。”女老师显得有些不耐烦,“会唱歌吗?”   “会。唱什么?”蓝蓝问。   “随便。”女老师头也不抬。   蓝蓝清了清喉咙,用甜甜的声音唱了起来:“天崖呀,海角呀,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别唱了,别唱了!什么郎呀姐呀的。小孩子知道个啥?”女老师一脸的不悦。   许杏莲看出她的表情,可是她没法与她争辩,这年头谁还去给儿童写歌曲?他 们不唱情歌唱什么?   但是看出来她对蓝蓝的表现还是满意的,她自言自语:“这孩子的歌唱得不错。” 她在本子上记下了些什么之后,又抬起头来说:“做一道算术题行吗?”   “只会做一百以内加减法。”许杏莲在一旁担心地补充一句。女老师看了他一 眼,她的眼神好像在说,“不要你管,我知道。”   “你听好了。一棵树上有五只鸟,开枪打死一只,树上还有几只鸟?”   “树上还有两只鸟。”蓝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许杏莲为她捏了一把汗。这样回答肯定是错的。因为这个老掉牙的问题标准答 案是没有鸟,她在杏花谷教书的时候,也给孩子出过这道题。   女老师没有像她那样失望,倒是显示出相当的热情,她的态度变得十分和蔼, 眼睛里发出惊喜:“萧念蓝同学,你说说看,为什么是两只鸟?”   “这两只鸟正在接吻,他们什么都不怕。”   “你怎么会想出这么奇怪的答案?”   “不奇怪呀!”蓝蓝倒觉得奇怪,她仰起小脸回忆说,“有一次,我在街上看 到一个叔叔抱着一个阿姨在马路中间接吻,汽车撞到他们,他们也没分开。”   女老师笑了,许杏莲这才发现原来她笑得那么好看。她抬起头来对许杏莲说: “你女儿是个人才,好好培养将来一定有出息。”   许杏莲眼里流露出迷茫的光。女教师从她眼里读出了问号,就进一步解释: “刚才那道题是一道智力测试题,其实没有标准答案。有人说有一只鸟,那是猎人 派过去的卧底。有人说有三只鸟,那是还不会飞的鸟宝宝。有人说有四只鸟,那是 贪鸟,它们都认为枪打出头鸟,枪响之后就安全了,所以谁也不愿离开。有人说有 五只鸟,因为枪是假的,子弹也是假的……”   “真有意思。”许杏莲发出感叹,“没想到孩子的想像那么丰富,思维复杂。 ……”   “是啊,你女儿小小年纪思维能那么活跃,不简单。好!面试通过了,报名吧。” 女教师满意的说,“先把户口簿拿来,再填一张表,然后去财务处交费,到教务处 登记注册。”   “什么?户口簿?”许杏莲吃惊的睁大了眼睛,急切地问,“报名还要户口簿?”   “这个规矩你都不懂?你是从外星球来的?”女教师十分奇怪的反问。   “我们是刚从农村上来的。没有户口。”许杏莲只好说实话。   “噢――,你是半家户,孩子是黑头户。这就没有办法了。”女教师的表情是 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可惜呀,这么好的孩子不能上学,真是可惜……”   “老师,老师,求求你了,能不能破个例。”许杏莲苦苦哀求。   “真的没有办法,如今城市户口的孩子都不能保证全部上学,何况黑头户?没 有办法,你们还是回去吧。”女教师说着合上报名簿,拿出一本杂志,心不在焉的 浏览起来。   “老师老师,我要读书!我要读书!!”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蓝蓝似乎明白了什 么,急得放声哭了起来。   女教师只是摇头叹气:“可惜呀,可惜是农村孩子。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回 去吧。谁让你妈妈是农村户口呢,哎――”   许杏莲拉起蓝蓝:“走,咱们回家!”   “不,不回家!我要读书!我―要―读―书―!”蓝蓝拼命地哭喊着,她赖在 原地就是不肯动步。   “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不能读书。”许杏莲发火了,她举起手欲打蓝蓝, “你走不走?再不走我要打人了。”   “妈妈不讲理!还要打人。我为什么不能读书?”蓝蓝得理不让人,“都怪你, 你自己是倒霉的农村户口!”   许杏莲的心好像被钢针狠狠地刺了一下。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头昏目旋,一 不小心差一点摔倒在地,她赶忙扶着一棵树,才没有跌倒。   蓝蓝看到妈妈这种样子,慌了手脚,她擦干眼泪说:“妈妈,妈妈。你怎么啦? 您别生气,我不要读书了,咱们回家,回家……”说着摇晃着妈妈的袖子。   许杏莲搀着蓝蓝离开了幼儿园。   蓝蓝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在儿童乐园玩得正开心的孩子们。眼泪吧哒 吧哒直往下滚。   当她那只脚跨出校门的时候,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妈――”   妈妈知道,她跨出这个大门,永远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夜,又是一个难熬的夜。   许杏莲忙了一家务,累的腰酸背痛,很想早一点休息。但是家庭的条件不允许 她睡得那么早,她只好拿起一本书,到路灯下借着微弱的光线认真地阅读起来。   萧晓枝不上班,在家里待业整天没有事情做,天一黑就邀几个朋友在家里打牌。   牌友中胖嫂王飒飒是个四十多岁的富婆,据说她的丈夫是一家企业的老板。她 用不着上班,生活得非常安逸,她穿金戴银,满身珠光宝气,除了打牌养狗,没有 其他爱好。   王飒飒一边打牌,一边抽烟,一边把好吃的狗食放到小狗的嘴里,温柔的说: “微微,好吃吧。吃饱了出去玩一会儿,啊!”   对门的明明爷爷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他脸色红润,满头白发,有着一边打牌一 边聊天的习惯。他发现王飒飒对小狗的感情超过她的丈夫,就打趣地说:“王飒飒, 你爱微微胜过你家先生吧?”   王飒飒没有生气:“你说的对,要胜过几十倍!我家的死鬼,整天不回家,他 除了挣钱,只会泡妞,一年也回不了几天家。微微天天陪着我,陪我吃饭、陪我散 步、陪我洗澡、陪我睡觉。我对它的感情当然超过他了。”   “你不要没有良心,要不是你先生挣钱给你花,你能不用上班,天天打牌,还 穿金戴银,养狗喂鸟?”萧晓枝不同意她的观点。   “当一个人解决了温饱以后,就要寻求精神寄托。孤苦伶仃的人再有钱也是痛 苦的。我真羡慕你们小夫妻,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多幸福啊!”王飒飒给微微吃 最后一口东西,拍一拍它的头说,“处去玩一会儿吧!”   萧晓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没有说话。   明明爷爷看出他心里难过,就打圆场:“飒飒,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 说话不觉腰疼。晓枝刚刚回城,还没有分配工作;杏莲是农村户口,孩子又是黑户, 靠吃黑市粮、买黑市油、烧黑市煤。还谈得上什么幸福?”   “对不起,我……”王飒飒不好意思的向萧晓枝抱以歉意的一笑。   “苏琦,你怎么不打牌?一丙――”明明爷爷为了缓和气氛,提高声音,和在 里边看电视的苏琦打招呼。   “我不爱打牌。我喜欢看电视。”苏琦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大声回答。她每天必 看电视连续剧,天一黑她就躲到房间里看电视了。有时候还和主人翁一起流泪。   “你为什么对打牌没有兴趣?十亿人民八亿赌,还有一亿去跳舞,不跳不赌二 百五。你呀,不会是‘二百五’吧?二条――”。王飒飒也接过话头。   “你才是二百五呢。电视剧多好看,不看电视,打什么破牌?”苏琦回敬她。   许杏莲在路灯下看书的地方,离房子不远。屋子里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当他们在议论她和萧晓枝生活时,她心头涌动起莫明的悲哀。她眼前交替出现 着揪心的情景:――婆婆苏琦冷若冰霜的面孔,不可一世的神情……   ――丈夫萧晓枝不求上进的表现,醉生梦死的生活,心灰意懒的神态……   ――女儿蓝蓝发黄的脸色,“我要读书”揪心撕肺的呼喊,失望无助的目光… …   她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昏眩。   屋里的电视剧正在进入*****。音乐和对白也听的真真切切:女主人翁: ……小刚,我不能答应你,我还是个生活在地狱里的知青。我发誓,不回城不谈恋 爱,不结婚……   男主人翁:这样的日子快结束了。可靠消息,大批的知青就要返城了。   女主人翁欣喜若狂:真的?这么说苦难的日子真的熬到头了?啊!我的恶梦醒 了,蹉跎岁月结束了!   接着是女主人翁搂住男主人翁狂吻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   男主人翁:……你回城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女主人翁:首先,要好好享受生活,把这几年在农村的损失补回来。然后,好 好学习,把浪费在田埂上的青春补回来,报效祖国。   电视剧里的又一个场景。   好像是女主人翁接到了上调通知书,她欣喜若狂,面对群山大声喊:“我回城 了!我看见光明了!”   大山发出回声:“回城了回城了回城了――,光明了光明了光明了……”配上 激动人心的音乐,真有一种感人肺腑的震撼力。难怪苏琦又流泪了。   屋里传来了苏琦的抽泣声。   电视画面又切入大队办公室。   女主人翁拿着上调通知书找大队书记:“书记,我接到了上调通知书。你在上 边给盖个印吧。”   大队书记一阵淫笑:“要盖印容易。不过,你身上得先让我盖个肉印……”   一阵沉默。   接着是干那种事的声音。   电视剧里又换了一个场景。   一群得知自己回城消息的知青在砸东西,他们把以前用过的坛坛罐罐全部打碎, 把用过的旧被单、旧席子、旧蚊帐、旧衣服全部烧掉。大家围在火堆旁一边敲打着 面盆、瓷碗,一边唱歌、跳舞。   许杏莲也被带到那段令人回忆的岁月。萧晓枝接到回城通知时的狂喜,又浮现 在她的眼前:――那是一个傍晚。许杏莲收工回来,正在给蓝蓝喂奶。萧晓枝拿着 上调通知书兴冲冲地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好消息,好消息!特大好 消息!”   “什么好消息?看把你高兴成这种样子。”许杏莲淡淡地说。   “我要回城了。我要回城喽!”萧晓枝把上调通知书往她手里一塞。连蹦带跳 地去找妈妈,“妈妈,妈妈!好消息,好消息!”   许杏莲没有激动,反而满脸愁云。萧晓枝问:“这么大的好消息,你为什么不 高兴?”   “上调,对你来说是好消息,对我来说就是坏消息。这是我最担心的一天,这 一天终于到来了。我要是知道有这一天,是不会和你结婚的。你们全家回城了,我 和蓝蓝怎么办?我妈妈怎么办?”许杏莲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电视剧在继续播放。   ………………   打牌已经结束。   王飒飒抱着微微走出房间,正好遇见在路灯下看书的许杏莲,就说:“大妹子, 不好意思。在你家打牌,把你的地方学习挤了,让你在这路灯下看书。能看得清楚 吗?”   “没关系,习惯了。”   “你怎么不看电视?听说正在热播的这部知青题材电视剧,让城里人如痴如醉, 曾出现万人空巷的局面呢。”   “我不喜欢看电视。”许杏莲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但她心中受到强烈的震撼。 正在热播的这些知青题材电视剧她都不能容忍。她觉得编导们也许没有一个是农村 人,他们拍出来的电视剧是给城里人看的,完全站在城市人的立场。把农村描写得 一团漆黑,把农民描写得愚昧落后。把知青下农村描写成受尽折磨。用控诉的口吻 把下农村描写成下地狱,把回城市说成是进天堂。把在农村劳动说成是蹉跎岁月, 把回城市说成是可以施展才华报效祖国。那不堪回首的岁月让知青们度日如年,大 规模的回城风让他们欣喜若狂。当那段苦难的岁月结束了以后,他们扬眉吐气的同 时,抚摩着心中的伤口感谢政策的英明。这就是知青文学、伤痕文学的共同特点。 这些描写的确引起了城市里人的共鸣。   可是,这些让城市人如痴如狂的知青文学,却让九亿农村人看了都会反感和痛 心。不过,再多的农民反感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才不怕得罪农村人哩!农村人一辈 子都在农村,他们就是这个命,只配一辈子生活在地狱里,有谁为他们说一句公道 话,就是说了公道话又有什么用!神仙还是神仙做,哪有凡人做神仙。   王飒飒回去以后,许杏莲还在路灯下转悠,等电视剧结束了,才回到属于她自 己的天地。   不一会儿,苏琦那边传来了酣声。可是,她还没有一点睡意,刚才电视剧的对 白又在她的耳畔重播。今天去幼儿园报名的一幕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心潮难平浮 想联翩,打开日记本,在日记中写道:中国母系社会的传统是根深蒂固的,而女性 是中国人种遗传的显性基因。   多少年来,中国的孩子户口是“世袭”制。总是由妈妈的性质决定。如果妈妈 是农村户口,不管爸爸是什么户口,孩子必定都是农村户口,还要这样一代一代传 下去。   我恨自己,为什么是农村户口,且把它传给蓝蓝。而农村的孩子要改变自己的 命运,唯一的办法就是拼命读书,只有上大学才能跳出“农门”,改变命运。但是, 又因为是农村户口剥夺了蓝蓝读书的权利,她将永远摆脱不了这种命运。   我的心里隐隐着痛。   我恨自己不该和萧晓枝结婚,要不是在那特殊的年代,才不会嫁给城里人呢; 我恨自己不该生蓝蓝,农村女人真不应该生孩子,孩子都应该让城里的女人去生; 我恨自己不该来到这个城市,这里根本不是我呆的地方。我每时每刻都被一种无形 的压力包围着,家人的白眼,临居的非议,孩子的诉求,让我终日抬不起头来。   我的命啊,为什么这么苦……  --------   虹桥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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