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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节:寸草心(1)   寸草心寸草心   小引   我已至望九之年,在这漫长的生命中,亲属先我而去的,人数颇多。俗话说 :" 死人生活在活人的记忆里。" 先走的亲属当然就活在我的记忆里。越是年老, 想到她们的次数越多。想得最厉害的偏偏是几位妇女。因为我是一个激烈的女权 卫护者吗? 不是的。那么究竟原因何在呢? 我说不清。反正事实就是这样,我只 能说是因缘和合了。   我在下面依次讲四位妇女。前三位属于" 寸草心" 的范畴,最后一位算是借 了光。   大奶奶   我的上一辈,大排行,共十一位兄弟。老大、老二,我叫他们" 大大爷" 、 " 二大爷" ,是同父同母所生。父亲是个举人,做过一任教谕,官阶未必入流, 却是我们庄最高的功名,最大的官,因此家中颇为富有。兄弟俩分家,每人还各 得地五六十亩。后来被划为富农。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八、老十,我从 未见过,他们父母生身情况不清楚,因家贫遭灾,闯了关东,黄鹤一去不复归矣。 老七、老九、老十一,是同父同母所生,老七是我父亲。从小父母双亡,我从来 没有见过我的祖父母。贫无立锥之地,十一叔送给了别人,改了姓。九叔也万般 无奈被迫背井离乡,流落济南,好歹算是在那里立定了脚跟。我六岁离家,投奔 的就是九叔。   所谓" 大奶奶" ,就是举人的妻子。大大爷生过一个儿子,也就是说,大奶 奶有过一个孙子。可惜在娶妻生子后就夭亡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因此,在我 上一辈十一人中,男孩子只有我这一个独根独苗。在旧社会" 不孝有三,无后为 大" 的环境中,我成了家中的宝贝,自是意中事。可能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在我 六岁离家之前,我就成了大奶奶的心头肉,一天不见也不行。   我们家住在村外,大奶奶住在村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早晨一睁眼, 滚下土炕,一溜烟就跑到村内,一头扑到大奶奶怀里。只见她把手缩进非常宽大 的袖筒里,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半块或一整个白面馒头,递给我。当时吃白面馒 头叫做吃" 白的" ,全村能每天吃" 白的" 的人,屈指可数,大奶奶是其中一个, 季家全家是唯一的一个。对我这个连" 黄的" ( 指小米面和玉米面) 都吃不到, 只能凑合着吃" 红的" ( 红高粱面) 的小孩子," 白的" 简直就像是龙肝凤髓, 是我一天望眼欲穿地最希望享受到的。   按年龄推算起来,从能跑路到离开家,大约是从三岁到六岁,是我每天必见 大奶奶的时期,也是我一生最难忘怀的一段生活。我的记忆中往往闪出一株大柳 树的影子。大奶奶弥勒佛似的端坐在一把奇大的椅子上。她身躯胖大,据说食量 很大。有一次,家人给她炖了一锅肉。她问家里的人:" 肉炖好了没有? 给我盛 一碗拿两个馒头来,我尝尝!"食量可见一斑。可惜我现在怎么样也挖不出吃肉的 回忆。我不会没吃过的。大概我的最高愿望也不过是吃点" 白的" ,超过这个标 准,对我就如云天渺茫,连回忆都没有了。   可是我终于离开了大奶奶,以古稀或耄耋的高龄,失掉我这块心头肉,大奶 奶内心的悲伤,完全可以想象。" 可怜小儿女,不解忆长安。" 我只有六岁,稍 有点不安,转眼就忘了。等我第一次从济南回家的时候,是送大奶奶入土的。从 此我就永远失掉了大奶奶。   大奶奶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   我的母亲   我是一个最爱母亲的人,却又是一个享受母爱最少的人。我六岁离开母亲, 以后有两次短暂的会面,都是由于回家奔丧,最后一次是分离八年以后,又回家 奔丧。这次奔的却是母亲的丧。回到老家,母亲已经躺在棺材里,连遗容都没能 见上。从此,人天永隔,连回忆里母亲的面影都变得迷离模糊,连在梦中都见不 到母亲的真面目了。这样的梦,我生平不知已有多少次。直到耄耋之年,我仍然 频频梦到面目不清的母亲,总是老泪纵横,哭着醒来。对享受母亲的爱来说,我 注定是一个永恒的悲剧人物了。奈之何哉! 奈之何哉!   关于母亲,我已经写了很多,这里不想再重复。我只想写一件我决不相信其 为真而又热切希望其为真的小事。   在清华大学念书时,母亲突然去世。我从北平赶回济南,又赶回清平,送母 亲入土。我回到家里,看到的只是一个黑棺材,母亲的面容再也看不到了。有一 天夜里,我正睡在里间的土炕上,一叔陪着我。中间隔一片枣树林的对门的宁大 叔,径直走进屋内,绕过母亲的棺材,走到里屋炕前,把我叫醒,说他的老婆宁 大婶" 撞客" 了――我们那里把鬼附人体叫做" 撞客" ――撞的客就是我母亲。 我大吃一惊,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跟着宁大叔,穿过枣林,来到他家。宁 大婶坐在炕上,闭着眼睛,嘴里却不停地说着话,不是她说话,而是我母亲。一 见我( 毋宁说是一" 听到我" ,因为她没有睁眼) ,就抓住我的手,说:" 儿啊 ! 你让娘想得好苦呀! 离家八年,也不回来看看我。你知道,娘心里是什么滋味 呀!"如此刺刺不休,说个不停。我仿佛当头挨了一棒,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按 理说,听到母亲的声音,我应当号啕大哭。然而,我没有,我似乎又清醒过来。 我在潜意识中,连声问着自己:这是可能的吗? 这是真事吗? 我心里酸甜苦辣, 搅成了一锅酱。我对" 母亲" 说:" 娘啊! 你不该来找宁大婶呀! 你不该麻烦宁 大婶呀!"我自己的声音传到我自己的耳朵里,一片空虚,一片淡漠。然而,我又 不能不这样,我的那一点" 科学" 起了支配的作用。" 母亲" 连声说:" 是啊! 是啊! 我要走了。" 于是宁大婶睁开了眼睛,木然、愕然坐在土炕上。我回到自 己家里,看到母亲的棺材,伏在土炕上,一直哭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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