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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是不是自己的神经出了点毛病? 最近几年以来,心里总想成为一个悲剧性人 物。   60年前,我在清华大学念书的时候,有一门课叫做" 当代长篇小说" 。英国 老师共指定了5 部书,都是当时在世界上最流行的,像今天名震遐迩的乔伊斯的 《尤利西斯》和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都包括在里面。这些书我都似懂非 懂地读过了,考试及格了,便一股脑儿还给了老师,脑中一片空白,连故事的影 子都没有了。   独独有一部书是例外,这就是英国作家哈代的The Return of the Hatiuc( 《还乡》) 。但也只记住了一个母亲的一句话:" 我是一个被儿子遗弃了的老婆 子!"我觉得这个母亲的处境又可怜,又可羡。怜容易懂,羡又从何来呢? 人生走 到这个地步,也并不容易。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旅客。与其舒 舒服服,懵懵懂懂活一辈子,倒不如品尝一点不平常的滋味,似苦而实甜。   我这种心情有点变态,但我这个人是十分正常的。这大概同我当时的处境有 关。离别了8 年以后,我最爱的母亲突然离开了人世,走了。这对我是一个空前 绝后的打击。我从遥远的故都奔丧回家。我真想取掉自己的生命,追陪母亲于地 下。我们家住在村外,家中只有母亲一人。现在人去屋空。我每天在村内二大爷 家吃过晚饭,在薄暮中拖着沉重的步子,踽踽独行,走回家来。大坑里的水闪着 白光。柴门外卧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是陪伴母亲度过晚年的那一只狗。现在女 主人一走,没人喂食。它白天到村内不知谁家蹭上一顿饭( 也许根本蹭不上) , 晚上仍然回家,守卫着柴门,决不离开半步。它见了我,摇一摇尾巴,跟我走进 院子。屋中正中停着母亲的棺材,里屋就是我一个人睡的土炕。此时此刻,万籁 俱寂,只有这一条狗,陪伴着我,为母亲守灵。我心如刀割,抱起狗来,亲它的 嘴,久久不能放下。人生至死,天道宁论! 在茫茫宇宙间,仿佛只剩下我和这一 条狗了。   是我遗弃了母亲吗? 不能说不是:你为什么竟在8 年的长时间中不回家看一 看母亲呢? 不管什么理由,都是说不通的,我万死不能辞其咎。哈代小说中的母 亲,同我母亲的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然而其结果则是相同或者至少是相似的。 我母亲不知多少次倚闾望子,不知多少次在梦中见到儿子,然而一切枉然,终于 含恨离开了。   我幻想成为一个悲剧性的人物,是不是与此有些关联呢? 恐怕是有的。在我 灵魂深处,我对母亲之死抱终天之恨,没有任何仙丹妙药能使它消泯。今生今世, 我必须背负着这个十字架,我决不会再有什么任何形式的幸福生活,我不是一个 悲剧性的人物又是什么呢?   然而我最近梦寐以求的悲剧性,又决非如此简单,我心目中的悲剧,决不是 人世中的小恩小怨,小仇小恨。这些能够激起人们的同情与怜恤、慨叹与忧思的 悲剧,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悲剧。我期望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悲剧呢? 我好像一时 也说不清楚。我大概期望的是类似能" 净化"(hashasois)人们的灵魂的古希腊悲 剧。相隔上万里,相距数千年,得到它又谈何容易啊!   然而我却于最近无意中得之,岂不快哉! 岂不快哉! 这里面当然也有遗弃之 类的问题。但并不是自己被遗弃,而是自己遗弃了别人。自己怎么会遗弃别人呢 ? 不说也罢。总之,在我家庭中,老祖走了,德华走了,我的女儿婉如也走了。 现在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成为一个悲剧性的人物,条 件都已具备,只待东风了。   孔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1995年1 月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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