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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节:喜鹊窝(2)   不管怎样,中国古代诗人对鸟及其鸣声特别敏感,已是一个彰明昭著的事实。 再看一看西方文学,不能不感到其间的差别。西方诗歌中,除了云雀和夜莺外, 其他的鸟及其鸣声似乎很少受诗人的垂青。这里面是否也涵有很深的审美情趣的 差别呢? 是否也涵有东西方诗人,再扩而大之是一般人之间对大自然的关系的差 别呢? 姑妄言之。   我绕弯子说了半天,无非是想说中国的城里人对鸟比较有感情而已。我这个 由乡下人变为城里人的人,也逐渐爱起鸟来。可惜我半辈子始终是在大城市里转, 在中国是如此,在德国和瑞士仍然是如此。空有爱鸟之心,爱的对象却难找到, 在心灵深处难免感到惆怅。   一直到四十多年前,我四十多岁了,才从沙滩――真像是一片沙漠――搬到 风光旖旎林木蓊郁的燕园里来。这里虽处城市,却似乡村,真正是鸟的天堂。我 又能看到鸟了;不是一只,而是成群;不是一种,而是多种;不但看到它们飞, 而且听到它们叫;不但看到它们在草地上蹦跳,而且看到高树顶上搭窝。我真是 顾而乐之,多年干涸的心灵似乎又注入了一股清泉。   在众多的鸟中,给我印象最深、我最喜爱的还是喜鹊。在我住的楼前,沿着 湖畔,有一排高大的垂柳,在马路对面则是一排高耸入云的杨树。楼西和楼后, 小山下面,有几棵高大的榆树,小山上有一棵至少有六七百年的古松。可以说我 们的楼是处在绿色丛中。我原住在西门洞的二楼上,书房面西,正对着那几棵榆 树。一到春天,喜鹊和其他鸟的叫声不停。喜鹊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方式,大概是 既无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自由恋爱,结成了情侣,情侣不停地在群树之 间穿梭飞行,嘴里往往叼着小树枝,想到什么地方去搭窝。我天天早上最大的乐 趣就是看喜鹊们箭似的飞翔,喳喳地欢叫,往往能看上、听上半天。   有一天,完全出我的意料,然而又合乎我的心愿,窗外大榆树上有一团黑色 的东西,我豁然开朗:这是喜鹊在搭窝。我现在不用出门就能够看到喜鹊窝了, 乐何如之。从此我的眼睛和耳朵完全集中到这一对喜鹊和它们的窝上,其他的鸟 鸣声仿佛都不存在了。每次我看书写作疲倦了,就向窗外看一看。一看到喜鹊窝 就像郑板桥看到白银那样," 心花怒放,书画皆佳" 。我的灵感风起云涌,连记 忆力都仿佛是变了样子,大有过目不忘之概了。   光阴流转,转瞬已是春末夏初。窝里的喜鹊小宝宝看样子已经成长起来了。 每当刮风下雨,我心里就揪成一团,我很怕它们的窝经受不住风吹雨打。当我看 到,不管风多么狂,雨多么骤,那一个黑蘑菇似的窝仍然固若金汤,我的心就放 下了。我幻想,此时喜鹊妈妈和喜鹊爸爸正在窝里伸开了翅膀,把小宝宝遮盖得 严严实实,喜鹊一家正在做着甜美的梦,梦到燕园风和日丽;梦到燕园花团锦簇 ;梦到小虫子和小蚱蜢自己飞到窝里来,小宝宝食用不尽;梦到湖光塔影忽然移 到了大榆树下面……   这一切原本都是幻影,然而我却泪眼模糊,再也无法幻想下去了。我从小失 去了慈母,失去了母爱。一个失去了母爱的人,必然是一个心灵不完整或不正常 的人。在七八十年的漫长时期中,不管是什么时候,也不管我是在什么地方,只 要提到了失去母爱,失去母亲,我必然立即泪水盈眶。对人是如此,对鸟兽也是 如此。中国古人常说" 终天之恨" ,我这真正是" 终天之恨" 了,这个恨只能等 我离开人世才能消泯,这是无可怀疑的了。中国古诗说:" 劝君莫打三春鸟,子 在巢中待母归。" 真是蔼然仁者之言,我每次暗诵,都会感到心灵震撼的。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鸟有旦夕祸福。正当我为这一家幸福的喜鹊感到幸福 而自我陶醉的时候,祸事发生了。一天早上,我坐在书桌前,真是无巧不成书, 我一抬头正看到一个小男孩赤脚爬上了那一棵榆树,伸手从喜鹊窝里把喜鹊宝宝 掏了出来。掏了几只,我没有看清,不敢瞎说。总之是掏走了。只看这一个小男 孩像猿猴一般,转瞬跳下树来,前后也不过几分钟,手里抓着小喜鹊,消逝得无 影无踪了。我很想下楼去干预一下;但是一想到在浩劫中我头上戴的那一摞可怕 的沉重的帽子,都还在似摘未摘之间,我只能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如果那 一个小男孩是工人的孩子,那岂不成了" 阶级报复" 了吗! 我吃了老虎心、豹子 胆,也不敢动一动呀。我只有伏在桌上,暗自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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