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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节:哭冯至先生(2)   这一段回忆是美妙绝伦的,终生难忘。   我不能忘记那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西安丈八沟国宾馆。西安是中国古代几个 朝代的都会,到了唐代,西安简直成了全世界的文化、政治和经济的中心,大量 的外国人住在那里。唐代诗歌又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黄金时期的产品。今天到 了西安,只要稍一留意,就会到处都是唐诗的遗迹。谁到了灞桥,到了渭水,到 了那一些什么" 原" ,不会立刻就联想到唐代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句呢? 西安简直 是一座诗歌的城市,一座历史传说的城市,一座立即让人发思古之幽情的城市。 丈八沟这地方,杜甫诗中曾提到过。冯至先生个人是诗人,又是研究杜甫诗歌的 专家。他到了西安,特别是到了丈八沟,大概体会和感受应该比别人更多吧。我 们这一次是来参加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会的年会的。工作也是颇为紧张的。但是, 同在莫干山一样,在紧张之余,我们也间或在这秀丽幽静的宾馆里散一散步。这 里也有茂林修竹,荷塘小溪。林中,池畔,修竹下,繁花旁,留下了我们的足踪。   这一段回忆是美妙绝伦的,终生难忘。   够了,够了。往事如云如烟。像这样不能忘记的回忆,真是太多太多了。像 这些不能忘记的地方和事情,也真是太多太多了,多到我的脑袋好像就要爆裂的 程度。现在,对我来说,每一个这样的回忆,每一件这样的事情,都仿佛成了一 首耐人寻味的抒情诗。   所有这一些抒情诗都是围绕着一个人而展现的,这个人就是冯至先生。   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谊中,我们虽为朋友,我心中始终把他当老师来看待。 借用先师陈寅恪先生的一句诗,就是" 风义平生师友间" 。经过这样长时间的亲 身感受,我发现冯先生是一个非常可爱,非常可亲近的人。他淳朴,诚恳,不会 说谎,不会虚伪,不会吹牛,不会拍马,待人以诚,同他相处,使人如坐春风中。 我从来没有见他发过脾气。前几天,我到医院去看他的时候,他女儿姚平告诉我 说,有时候她爸爸在胸中郁积了一腔悲愤,一腔不悦。女儿说:" 你发一发脾气 嘛! 一发不就舒服了吗?"他苦笑着说:" 你叫我怎样学会发脾气呢?"   冯至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平凡而又奇特,这样一个貌似平凡实为不平凡的人。   古人说:"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生性内向,懒于应对进退,怯于待人 接物。但是,在八十多年的生命中,也有几个知己。我个人认为,冯至先生就是 其中之一。在漫长的开会历程中,有多次我们住在一间屋中。我们几乎是无话不 谈,对时事,对人物,对社会风习,对艺坛奇闻,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几乎没 有丝毫分歧。我们谈话,从来用不着设防。我们直抒胸臆,尽兴而谈。自以为人 生幸福,莫大于此。我们的友谊之所以历久不衰,而且与时俱增,原因当然就在 这里。   两年前,我的朋友和学生一定要为我庆祝八十诞辰。我提出来了一个条件: 凡是年长于我的师友,一律不通知,不邀请。冯先生当然是在这范围以内的。然 而,到了开会的那一天,大会就要开始时,冯先生却以耄耋之年,跋涉长途,从 东郊来到西郊,来向我表示祝贺。我坐在主席台上,瞥见他由人搀扶着走进会场, 我一时目瞪口呆,万感交集,我连忙跳下台阶,双手扶他上来。他讲了许多鼓励 的话,优美得像一首抒情诗。全场四五百人掌声雷动,可见他的话拨动了听众的 心弦。此情此景,我终生难忘。那一次会上,还来了许多年长于我或少幼于我的 老朋友,比如吴组缃( 他是坐着轮椅赶来的) 、许国璋等等,情谊深重,连同所 有的到会的友人,包括我家乡聊城和临清的四雨新交,我都终生难忘。我是一个 拙于表达但在内心深处极重感情的人。我所有的朋友对我这样情深意厚的表示, 在我这貌似花样繁多而实单调、貌似顺畅而实坎坷的生命上,涂上了一层富有生 机,富于情谊的色彩,我哪里能够忘记呢?   近几年来,我运交华盖,连遭家属和好友的丧事。人到老年,旧戚老友,宛 如三秋树叶,删繁就简,是自然的事。但是,就我个人来说,几年之内,连遭大 故,造物主――如果真有的话――不也太残酷了吗? 我哭过我们全家敬爱的老祖, 我哭过我的亲生骨肉婉如,我哭过从清华大学就开始成为朋友的乔木。我哪里会 想到,现在又轮到我来哭冯至先生!"白发人哭黑发人" 固然是人生之至痛。但" 白发人哭白发人" ,不也是同样地惨痛吗? 我觉得,人们的眼泪不可能像江上之 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几年下来,我的泪库已经干涸了,再没 有眼泪供我提取了。   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前几天,在医院里,我见了冯先 生最后一面。他虽然还活着,然而已经不能睁眼,不能说话。我顿感,毕生知己 又弱一个。我坐在会客室里,泪如泉涌,我准备放声一哭。他的女儿姚平连声说 :" 季伯伯! 你不要难过!"我调动起来了自己所有剩余的理智力量,硬是把痛哭 压了下去。脸上还装出笑容,甚至在泪光中做出笑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的 泪都流到肚子里去了。为了冯至先生,我愿意把自己泪库中的泪一次提光,使它 成为我一生中最后的一次痛哭。   呜呼! 今生已矣。如果真有一个来生,那会有多么好。   1993年2 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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