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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节:幽径悲剧   幽径悲剧幽径悲剧   出家门,向右转,只有二三十步,就走进一条曲径。有二三十年之久,我天 天走过这一条路,到办公室去。因为天天见面,也就成了司空见惯,对它有点漠 然了。   然而,这一条幽径却是大大有名的。记得在五十年代,我在故宫的一个城楼 上,参观过一个有关《红楼梦》的展览。我看到由几幅山水画组成的组画,画的 就是这一条路。足征这一条路是同这一部伟大的作品有某一些联系的。至于是什 么联系,我已经记忆不清。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是一点印象:这一条平平常常的路 是有来头的,不能等闲视之。   这一条路在燕园中是极为幽静的地方。学生们称之为" 后湖" ,他们很少到 这里来的。我上面说它平平常常,这话有点语病,它其实是颇为不平常的。一面 傍湖,一面靠山,蜿蜒曲折,实有曲径通幽之趣。山上苍松翠柏,杂树成林。无 论春夏秋冬,总有翠色在目。不知名的小花,从春天开起,过一阵换一个颜色, 一直开到秋末。到了夏天,山上一团浓绿,人们仿佛是在一片绿雾中穿行。林中 小鸟,枝头鸣蝉,仿佛互相应答。秋天,枫叶变红,与苍松翠柏,相映成趣,凄 清中又饱含浓烈。几乎让人不辨四时了。   小径另一面是荷塘,引人注目主要是在夏天。此时绿叶接天,红荷映日。仿 佛从地下深处爆发出一股无比强烈的生命力,向上,向上,向上,欲与天公试比 高,真能使懦者立怯者强,给人以无穷的感染力。   不管是在山上,还是在湖中,一到冬天,当然都有白雪覆盖。在湖中,昔日 的潋滟的绿波为坚冰所取代。但是在山上,虽然落叶树都把叶子落掉,可是松柏 反而更加精神抖擞,绿色更加浓烈,意思是想把其他树木之所失,自己一手弥补 过来,非要显示出绿色的威力不行。再加上还有翠竹助威,人们置身其间,决不 会感到冬天的萧索了。   这一条神奇的幽径,情况大抵如此。   在所有的这些神奇的东西中,给我印象最深、让我最留恋难忘的是一株古藤 萝。藤萝是一种受人喜爱的植物。清代笔记中有不少关于北京藤萝的记述。在古 庙中,在名园中,往往都有几棵寿达数百年的藤萝,许多神话故事也往往涉及藤 萝。北大现住的燕园,是清代名园,有几棵古老的藤萝,自是意中事。我们最初 从城里搬来的时候,还能看到几棵据说是明代传下来的藤萝。每天春天,紫色的 花朵开得满棚满架,引得游人和蜜蜂猬集其间,成为春天一景。   但是,根据我个人的评价,在众多的藤萝中,最有特色的还是幽径的这一棵。 它既无棚,也无架,而是让自己的枝条攀附在邻近的几棵大树的干和枝上,盘曲 而上,大有直上青云之概。因此,从下面看,除了一段苍黑古劲像苍龙般的粗干 外,根本看不出是一株藤萝。每天春天,我走在树下,眼前无藤萝,心中也无藤 萝。然而一股幽香蓦地闯入鼻官,嗡嗡的蜜蜂声也袭入耳内,抬头一看,在一团 团的绿叶中――根本分不清哪是藤萝叶,哪是其他树的叶子――隐约看到一朵朵 紫红色的花,颇有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意味。直到此时,我才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棵 古藤的存在,顾而乐之了。   经过了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不但人遭劫,花木也不能幸免。藤萝们和其他 一些古丁香树等等,被异化为" 修正主义" ,遭到了无情的诛伐。六院前的和红 二三楼之间的那两棵著名的古藤,被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掉。是否也 被踏上一千只脚,没有调查研究,不敢瞎说;永世不得翻身,则是铁一般的事实 了。   茫茫燕园中,只剩下了幽径的这一棵藤萝了。它成了燕园中藤萝界的鲁殿灵 光。每到春天,我在悲愤、惆怅之余,唯一的一点安慰就是幽径中这一棵古藤。 每次走在它下面,嗅到淡淡的幽香,听到嗡嗡的蜂声,顿觉这个世界还是值得留 恋的,人生还不全是荆棘丛。其中情味,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我快乐得太早了,人生毕竟还是一个荆棘丛,决不是到处都盛开着玫 瑰花。今年春天,我走过长着这棵古藤的地方,我的眼前一闪,吓了一大跳:古 藤那一段原来凌空的虬干,忽然成了吊死鬼,下面被人砍断,只留上段悬在空中, 在风中摇曳。再抬头向上看,藤萝初绽出来的一些淡紫的成串的花朵,还在绿叶 丛中微笑。它们还没有来得及知道,自己赖以生存的根干已经被砍断,脱离了地 面,再没有水分供它们生存了。它们仿佛成了失掉了母亲的孤儿,不久就会微笑 不下去,连痛哭也没有地方了。   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我的感情太多,总是供过于求,经常为一些小动物, 小花草惹起万斛闲愁,真正的伟人们是决不会这样的。反过来说,如果他们像我 这样的话,也决不能成为伟人。我还有点自知之明,我注定是一个渺小的人,也 甘于如此,我甘于为一些小猫小狗小花小草流泪叹气。这一棵古藤的灭亡在我心 灵中引起的痛苦,别人是无法理解的。   从此以后,我最爱的这一条幽径,我真有点怕走了。我不敢再看那一段悬在 空中的古藤枯干,它真像吊死鬼一般,让我毛骨悚然。非走不行的时候,我就紧 闭双眼,疾趋而过。心里数着数:一,二,三,四,一直数到十,我估摸已经走 到了小桥的桥头上,吊死鬼不会看到了,我才睁开眼走向前去。此时,我简直是 悲哀至极,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来欣赏幽径的情趣呢?   但是,这也不行。眼睛虽闭,但耳朵是关不住的。我隐隐约约听到古藤的哭 泣声,细如蚊蝇,却依稀可辨。它在控诉无端被人杀害。它在这里已经呆了二三 百年,同它所依附的大树一向和睦相处。它虽阅尽人间沧桑,却从无害人之意。 每到春天,就以自己的花朵为人间增添美丽。焉知一旦毁于愚氓之手。它感到万 分委屈,又投诉无门。它的灵魂死守在这里,每到月白风清之夜,它会走出来显 圣的。在大白天,只能偷偷地哭泣。山头的群树,池中的荷花是对它深表同情的, 然而又受到自然的约束,寸步难行,只能无言相对。在茫茫人世中,人们争名于 朝,争利于市,哪里有闲心来关怀一棵古藤的生死呢? 于是,它只有哭泣,哭泣, 哭泣……   世界上像我这样没有出息的人,大概是不多的。古藤的哭泣声恐怕只有我一 个能听到。在浩茫无际的大千世界上,在林林总总的植物中,燕园的这一棵古藤, 实在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了。你倘若问一个燕园中人,决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一 棵古藤的存在的,决不会有任何人关心它的死亡的,决不会有任何人为之伤心的。 偏偏出了我这样一个人,偏偏让我住到这个地方,偏偏让我天天走这一条幽径, 偏偏又发生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悲剧;所有这一些偶然性都集中在一起,压到了我 的身上。我自己的性格制造成的这一个十字架,只有我自己来背了。奈何,奈何 !   但是,我愿意把这个十字架背下去,永远永远地背下去。   1992年9 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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