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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节:写作《春归燕园》的前前后后(1)   写作《春归燕园》的前前后后写作《春归燕园》的前前后后   自己也是一个喜欢舞笔弄墨的人,常常写点所谓散文。古人说:" 文章是自 己的好。" 我也并不能例外。但是有一点差堪自慰的是,我多少有点自知之明, 我并不认为自己所有的文章都好。大概估算起来,我喜欢的只不过有十分之一左 右而已。为什么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呢? 是好是坏自己什么时候才知道呢? 自己 喜欢的同读者喜欢的是否完全一致呢? 这是每一个写文章的人都会碰到的问题。   为了解答这些问题,我举一篇散文:《春归燕园》来说明一下。   这是一篇自己比较喜欢的东西,是在1978年秋末冬初写成的。为了说明问题, 必须回到十六年前去。在这一年春天,我写了一篇《春满燕园》。这一篇短文刊 出后,获得了意料之中又似乎出乎意料的好评和强烈的反应。我的学生写信给我, 称赞这一篇东西。许多中学和大学课本中选了它当教材。以后有几年的时间,每 年秋天招待新生入学时,好多学生告诉我,他们在中学里读过这篇东西。   这一篇东西是在什么心情支配下写成的呢?   这就必须了解当时的政治环境。从1957年所谓反右开始,极" 左" 思潮支配 一切,而且是越来越" 左" 。在那以后两年内,拔白旗、反右倾,搞得乌烟瘴气, 一塌糊涂。同时浮夸风大肆猖獗。关于粮食产量,夸大到惊人的程度,而且还号 召大家迎接共产主义的来临。接着来的是无情的惩罚:三年饥馑。我不愿意用" 自然灾害" 这个常用的词,明明绝大部分是人为的浮夸风造成的灾害,完全推到 自然身上,是不公正的。到了1962年,人们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点,政策改变了 一点,对知识分子的政策也开始有点落实。广州会议,周总理和陈毅副总理脱帽 加冕的讲话像是一阵和煦的春风,吹到了知识分子心坎里,知识分子仿佛久旱逢 甘霖,仿佛是在狂风暴雨之后雨过天晴,心里感到异常的喜悦,觉得我们国家前 途光明,个个人如处春风化雨之中。   我算是知识分子之一,这种春风化雨之感也深深地抓住了我,在我的灵魂深 处萌动、扩散,让我感到空前的温暖。这一年春天我招待外宾的任务特别繁重, 每隔几天,总要到北大临湖轩去一趟。当时大厅的墙上挂着一张水墨印的郑板桥 的竹子,上面题着一首诗:   日日红桥斗酒卮   家家桃李艳芳姿   闭门只是栽兰竹   留得春光过四时   我非常喜欢这最后两句诗,我有时到早了,外宾还没有来,我坐在客厅的沙 发上细味诗意,悠然神往,觉得真是春色满寰宇,和风吹万里。而且这个春光还 不是转瞬即逝的,而是常在的。我又想到天天早晨在校园里看到学生读书的情景, 结果情与景会,有动于衷,就写成了那一篇《春满燕园》。这是我比较喜欢的一 篇东西,一写出来,我就知道,我个人感觉,它的优点就在一个" 真" 字。   但是,还没有等我的喜悦之情消逝,社会上又开始折腾起来了。极" 左" 的 东西又开始抬头。到了1966年就出现了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悲剧: 所谓" 文化大革命" 。有不少的一部分人,人类的理智丧尽了,荒谬绝伦的思想 方式和逻辑推理主宰了一切,中国历史上最糟糕的糟粕:深文周纳、断章取义、 造谣污蔑、罗织诬罔的刀笔吏习气成了正统。古人说"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 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 不知道是哪一个" 天才"(更确切地说是绝大的蠢才) 发明 了,只要是" 春" 字就代表的是资本主义。春天是万物萌生的时期,喜欢而且歌 颂春天是人类正常的感情,现在却视" 春天" 为蛇蝎,可见这一场" 革命" 违背 人情,扰乱天理到了什么程度! 谁要是歌颂春天,谁就是歌颂资本主义。谁要是 希望春光常在,谁就是想搞资本主义复辟。我不但歌颂了春天,而且还要" 春满 燕园" ,还要春光永在,这简直是大逆不道,胆大包天,胡作非为,十恶不赦。 1966年6 月4 日我从四清的基地奉召回到北大参加" 革命" 。第一张批判我的大 字报,就是批判《春满燕园》的,内容是我上面说的这一些。我当时的政治觉悟 是非常低的,我是拥护" 文化大革命" 的。即使是这样,当我看到这一份大字报 的时候,我心里真是觉得十分别扭,仿佛吃了一肚子苍蝇似的,直想作呕。为什 么最美好的季节春天竟成了资本主义的象征呢? 我那一篇短文的" 罪状" 还不仅 仅是这一点。我里面提到学生的晨读。在" 英雄们" 的词汇中,这叫做" 业务挂 帅" 、" 智育第一" ,这是地地道道的" 修正主义" 。我也完全不能理解,学校 之所以要开办,就是让人们来念书,来研究,在学校里为什么一提倡念书就成了 修正主义呢? 我站在那里看大字报,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 哼" 了一声。然而 就是这发生在十分之一秒钟内的一" 哼" ,也没有逃过" 革命小将" 的注意,他 们给我记下了一笔账,把这一" 哼" 转变为继续批判我的弹药。我这个人属于" 死不改悔" 那一类。等到我自己跳出来反对那一位臭名昭著的" 第一张马列主义 大字报" 的作者的时候,我的罪名就更多了。所有的" 文化大革命" 使用的帽子, 几乎都给我戴上。从那以后,经过了上百次的批斗,我的罪名多如牛毛,但是宣 传资本主义复辟和业务挂帅成了药中的甘草,哪一次批斗也缺不了它。   以后是漫长的黑暗的十年。在这期间,我饱经忧患,深深地体会到古人所谓 世态炎凉的情况,我几乎成了一个印度式的" 不可接触者" 。我在牛棚里住过八 个月,放出来后,扫过厕所,淘过大粪,看到电话,当过门房,生活介于人与非 人之间,革命与反革命之间,党员与非党员之间,人民与非人民之间,我成了一 个地地道道的" 中间人物" ,这样的人物我还没有在任何文学作品中读到过( 印 度神话中的陀哩商古也只能算是有近似之处) ,他是我们" 史无前例的" 什么" 革命" 制造成的,是我们的" 发明创造" ,对我们伟大的民族来说,是并不光彩 的。这种滋味没有亲身尝过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我亲身尝过了,而且尝 了几年之久,我总算是" 不虚此生" 了。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一个伟大的作家能 写上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把" 中间人物" 这个典型,描绘出来,这必然会大 大地丰富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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