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传雄像是早有思想准备，一点没表示惊讶。小苏啊……这样称呼你，可能有 点不敬，但我是看着你成长起来的啊！你主政，我不能干涉。但是盖机关楼是我对 你的嘱托啊。为跑钱，为说服军区领导，我跑了多少次北京，磨了多少嘴皮子，你 不能轻撩撩一句话，就把我否了吧？那可是前届常委的集体动议啊。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周传雄摸出一枝烟，旁边有人为他点着，他却不吸，掐灭了。 老部长，还有什么话，你都说完。 听说，你把我要来的钱拿去给直升机大队建家属楼了？有这事吧？周传雄眼睛 故意不看苏哨。 苏哨说有这事，不过这只是我的建议，常委们都点头了。 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周传雄说，新到任的柯副司令员是我当班长时的兵，还 没忘了我，军区有什么大动作都跟我吱一声，说是汇报，其实是哄我高兴。你总不 至于睬都不睬我吧？我下去还不到三个月，还有个人大代表的头衔嘛！ 又不是你的私房钱，为什么一定向你打招呼呢？你也太霸道了一点吧？在私人 感情上，就算我苏哨欠了你的，也不是这么个回报方式啊。这番话就在嘴边上。但 苏哨尽力克制着。他知道话一旦出口，今天的场面就不好收拾了。毕竟是人家的生 日嘛。 郭子淮说：老部长，你言重了，苏部长心里一直是有你的。他是你一手举荐起 来的，怎么会忘了你呢？ 苏哨站起，说：老部长，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有些话在这儿谈显然不合 适，改日吧。他去衣架上取了衣服，又甩了一句：不过有句话我想说在当场。你一 直很器重我，这我知道。但我更愿意从组织的角度看待你对我的培养。我如果是个 知恩图报的人，首先就应该对部长这个职位负责。这么说你同意吗？ 周传雄苦苦地一笑，大声说：你们都愣着干什么？替我送客！ 杜守方一上班就接到廖司令秘书的电话，说报来的纪要廖司令看过了，很满意， 让你们马上报送总部，还说司令给医研所特批了五十万科研经费。放下电话，杜守 方想，苏哨这个人果然厉害。他从不奉迎上司，但是在权力游戏的牌桌上，他总能 不失时机且不失尊严地打出一张上司想要的牌。 下雪了。是那种绵密的雪花，且没完没了，好像要把整个城市埋葬。这是除夕 的前一天，一大早，苏哨就和媳妇带了卡车奔去家具市场。平日这里人流稠密，今 天却冷清得很。苏哨在市场过道里慢慢地走着，不时地还笑着征询一下兰小农的意 思。你看哪？你觉得怎么样啊？那样子很可爱，好像平日里就顺着媳妇。不过他的 耐心很快就用完了。他几乎不还价，手指如山的家具堆这一戳那一点，指点江山一 般，一会儿工夫就照单订好了全部家具。等搬运工大吵小叫地往车上抬家具时，那 些货主们正窃喜不知从哪儿跑来这么一位傻蛋（写在标签上的价格是可以拦腰砍去 一半的）！ 当杜守方听说这件事，兰小农已经把家具布置停当，正在新家给壁炉点火呢。 嫂子这事你怎么不叫上我呢？兰小农说，他谁都不让告诉，就怕机关人知道了，哪 个给他送家具。杜守方嘻嘻笑，说：你这个联勤部第一夫人也够倒霉了，哪个首长 搬家，用得着自己买家具？话都不用说，给个暗示，下面就张罗了呀！兰小农说： 不收礼我也赞成，对人家有个好态度嘛。刚才你们郭部长送来一套不锈钢的进口炊 具，他连屋都没让进，硬把人家给损跑了。郭从前也是周部长的红人，不好得罪的 呀！杜守方说：我也带了个礼物来，你这么一说，我不敢掏出来了。兰小农犹豫的 当儿，杜守方从拎兜里摸出一轴裱好的水墨画，画上的人是苏哨娘，眉眼间漾着舒 展的笑。安详，平和，但细细地品咂，你会从细密的皱褶里感受到一股苦艾味儿。 兰小农试着往墙上比画了一下，刚巧苏哨进家，说：不错不错，是送给我的吗？杜 守方说：是啊，部长乔迁之喜，我这个办公室主任总得有点表示吧。送别的怕惹你 生气，我要了大娘的一张照片，求军区创作室聂老画家画的。苏哨说：还是你小子 聪明！我这辈子敬重两个人，一是邓小平，二是我妈。今天我亲自下厨款待你们！ 说罢他系了围裙进了厨房。 mpanel(1); 兰小农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问：还有谁呀？ 厨房传来刀勺响。苏哨在厨房大声说，一个叫刘瑞芳的，高中同学，我好像跟 你说过。 就是跟你搞对象的那个吧。 我那么多同学，你一个记不住，就算把她记住了，算咋回事啊！ 兰小农就格格笑，说：杜守方，这回你知道嫂子的地位了吧，守着我，他就敢 把老情人往家领。也不怕我吃醋！杜守方调侃道：嫂子大气量啊！兰小农说：可你 知道他怎么对我？我和他搞对象那会儿，上海一个追求我的男同学跑来看我，也就 通两个电话，他气得要和人家决斗！苏哨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掐一个去皮的大萝 卜，笑嘻嘻道：情况属实。你嫂子那会儿是上海军医大的校花，追求她的一大溜， 我是排在最末尾的。杜守方说：那你是怎么把嫂子骗到手的？苏哨挤眉弄眼地说： 下死手啊！女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杜守方就去问兰小农，兰小农说：说了我替他脸红，还是不说吧。 苏哨在厨房哈哈地笑了。 窗外的雪还在飘着，附近的街巷里不时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傍晚六点时， 苏哨娘、菀菀和刘瑞芳一同进了院子，兰小农主动迎出去，又问好又寒暄，亲热得 像姐儿俩，刘瑞芳因此少了拘谨。在大厅里，兰小农帮刘瑞芳脱了外套，问：你是 喝咖啡还是喝茶？苏哨说：咖啡苦不溜丢，有什么喝头儿！你给她矿泉水好了。没 想到刘瑞芳轻轻说一句：还是来杯咖啡吧，我想尝尝什么滋味。 大年初三，郭子淮开车从老部长家拜年回来。在一处街口被堵住了，一支披挂 着伪装网的辎重车队轰隆隆轧地而过。车轮把积雪甩到空中，又纷纷扬扬地落下。 路两旁看热闹的人们发出一声声欢悦的吼叫。时而有男女青年跳到路中央，把一个 个热烈的飞吻发送给荷枪的士兵。 郭子淮想，一定是快速保障旅出去搞演习吧。初一团拜时，他恍惚听苏部长说 过一句。这人穷折腾个什么呀！就为这场演习，司令部一半以上的军官别想过年了。 不是找挨骂吧？郭子淮跳下车，挤到人群里看热闹。以一个普通的观者眼光，他不 得不承认，一支由钢铁和刺刀组合的队伍对这座城市产生了强大的吸力，这可以从 人们惊愕、兴奋、仰慕的眼神里看得出来。有那么一刻，他的某根神经被激活了， 从戎的自豪感从很远的地方跑来叩击他的心门。他甚至有点激动，但很快又复归平 静。 他恨苏哨，是顶级的恨。除了恨，他对这个人还怀了莫大的恐惧和无比的钦佩。 当兵三十多年，他还不曾对哪个领导怀有这般复杂的感情。许多个不眠的夜晚，他 找来苏哨的旧日部属和老同事，一段一段讲他的历史，希图从中发现某些人性的缺 陷和弱点（他是那么喜欢上司的缺陷和弱点，以至在发现之前焦虑不安，没有底似 的），但是最终还是失望了，这个人对钱没兴趣；在亲近的朋友圈里，他有时会讲 上一两个“黄段子”，但从未有过绯闻，哪怕一星半点也没有；他与烟酒无缘；生 性虽然好赌，却鄙弃人人喜欢的麻将。还是他当参谋长的时候，有一天半夜把家属 楼六伙打麻将的小军官全部生擒，命令他们一个个靠墙站着，然后让家属认领。你 们听着――――他对家属们说：谁再打麻将，你们跟我举报，我来收拾他！家属中 从此流行一句口头禅：找参谋长收拾你！ 那个雪后的上午，挤在人群里的郭子淮就是怀着这般乱糟糟的心情，一直挨到 车队过去。人群散时，他驾车冲上横道，也是拐得急了点，他的“本田”差点撞上 一辆直行的越野车。他脱口骂了一句，转头看时，见越野车里走下苏哨。 是部长啊！郭子淮惴惴不安地敬礼。 你这是去哪里？苏哨用一种平日不曾见过的目光盯着他。 去几个老同志家转转，过年了嘛！ 孩子都回来了吧？ 回来了。老大老二都回来了。 老伴儿怎么样？还住院吗？ 还好！年三十那晚让我接家来了，孩子们盼个团聚啊！ 苏哨嗯了一声，眯眼看了一会儿天空，说：你老伴儿做手术，我还没去看过呢。 我从一个老中医那儿要了一个偏方，等演习回来再送去吧。 郭子淮当真有点激动了，说部长你这么忙，还挂记着我家里，叫我老郭怎么说 好啊！ 苏哨再没说什么，转身登车。 郭子淮招手说：路上保重！ 苏哨说：你老郭也保重！ 望着远去的越野车，郭子淮觉得这个人今天有点怪，但也没往深想。或许不该 跟这个人作对，他想，可是事实上他作过对吗？在这个人面前，他从来都是匍匐的 姿势啊！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他进一步想――――匍匐在军事上是隐蔽接 敌的动作，像他这种聪明的主儿，怎么会没有察觉呢！今天上午，他还和周部长研 究怎么对付这个人，万一走漏风声，激恼了这个人，他郭子淮死定了！ 车子钻进文庙小街，远远地，他看见家门前停着一辆三菱吉普。一定是家里来 了拜年的客人，他想。停了车，他主动和车上下来的一位中校打招呼，说你们是哪 个部队的？中校说：不认识我了？我是军区纪委的蔡处长。郭部长伸出手，说：我 可不是批评你们啊！你们纪检部就是装，其实来我家拜年，还在乎你们拿什么东西 吗？中校没答话，一招手，从院子里疾步走出两个军官和三个兵，将郭子淮围住了。 中校这才用宣读文件的语气说：郭子淮，根据军区纪委和检察院的决定，你现在被 “两规”了。郭子淮稳了稳神，忽然问一句：苏部长知道不？蔡处长说：春节前我 们就应该见面的，苏部长说缓两天，让你过个春节。 郭子淮被抓的消息不胫而走。联勤部家属区一时泛起种种传闻。有人说，苏哨 拖着不盖办公楼是着高棋，他利用这个引蛇出洞，郭子淮后面不知还有谁呢！另一 则传闻带有神秘色彩，说一个周末的黄昏，一位梳着奇异发型的女郎躲过门卫哨兵 的盘查，潜入联勤部大楼，将一沓有关郭子淮受贿的材料从门缝里塞进纪检办公室。 联勤部的大小军官们用这些传闻下酒，并将传闻加工成一个个或庄或谐的故事，故 事的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苏哨。 傍晚五时，苏哨率快速保障旅赶到岫岩山区，驻地一个弹药仓库的主任率一队 人马赶到五里路外出迎，说部长你难得来俺们大山沟一趟，我们预备了便饭，你哪 怕动下筷子也好。苏哨说你实在要请也行，我把全旅三千人都拉去。主任就笑了， 说：我们食堂撑死也就装个百八十人。苏哨就摆摆手，说这样吧，给你个表现的机 会，明天你送五头猪过来，再派几个兵到演习现场搞勤务。主任不走，用河南话一 个劲地磨叽，说军区廖司令、总部韩副部长都到我们这儿来过！苏哨说你什么意思 啊？你拿首长吓唬我是不是？张口就廖司令、韩副部长，你酸什么酸？我吃你这套 吗？这位胖胖的主任窘在雪地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个劲地擦汗，后来腿 一软，竟倒在地上。苏哨赶紧让卫生营的医生跑来抢救。忙活一气，医生说没事， 醒过来了。苏哨问仓库一个干部，你们主任什么毛病？干部说没什么毛病啊，可能 是挨了你的批评，吓的！ 演习在歇马山下有条不紊地展开。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苏哨对这支由他亲手组 建的名声在外的部队，似乎怀有特别的狠劲，一心想用假想的战争捶打它。他并不 严格按照预先的演习方案进行。我就是方案！他这样哼哼自得地对部下说，还调皮 地眨眨眼睛。谁都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因为有些“损招儿”纯属是这个人的 即兴之作。一天傍晚，他带着指挥部的人勘察现场。山脚下，五辆报废的卡车一字 排开。苏哨钻进驾驶室这摸摸那看看，居然还爬到车底下，用一只铁扳子敲敲打打， 出来时他就不高兴，说：我要求是实兵实战实演，不是让你们做游戏！一个参谋解 释说，周围埋了很多炸药包，战争的场面很逼真的。苏哨说：给我来真的！挑五辆 新车，你给我用飞机炸！他用手一戳武长富。武长富说：我下手重啊，炸报废怎么 办？苏哨说报废就报废。装备部一位老处长小心进言：一辆车十多万啊！炸三辆行 不行？苏哨想了想，说：那就三辆吧。 翌日凌晨，夜幕还未散尽时，五架武装直升机以突袭的方式轰炸了营地，被炸 毁的不光是三辆车，还有通讯系统以及假想的伤亡人员。修理营、卫生营的官兵们 冲进一片片狼藉的硝烟中，呐喊声、吆喝声和金属碰撞声把偌大一片山区搅闹得一 片沸腾。而此刻，苏哨站在半山上，正幸灾乐祸地笑呢。 五月十五那天，歇马山下点燃了庆功的篝火。苏哨高喊拿酒来，就有一个战士 屁颠颠地捧着一大碗酒过来。苏哨看着有点眼熟，问：你叫什么？张宾。战士怯怯 地回答一句，转身就走。苏哨来到一个土坡上，章剑秋和武长富在左右依傍着他。 苏哨清清嗓子，大声说：我把这碗酒敬给章旅长，敬给武政委，也敬给参加演习的 所有同志。你们快速保障旅来自九个单位，人家说你们是杂牌，是乌合之众，是面 包旅，这次演习我看出来了，你们还有那么一股劲儿，这样的部队打不赢才怪呢。 不错嘛！来，为你们建旅四周年干杯！ 几千男兵女兵发出呜嗷的一声吼。 苏哨转头小声对章剑秋说：你得有个准备，我让宣传处整理了一篇报道，三天 后见报，专讲你们的坏话。章剑秋说：我懂，首长这是严格要求我们。苏哨说：你 不懂！我这是拿你们说事，造舆论，然后跟上面要编制要装备，有些事急了不行， 得慢慢来。武长富在一边说：部长对我们有什么不满意的，请当面批评。苏哨瞄着 武长富的肩牌，那上面新补了一颗星。有句流行话怎么说来着？他笑着说，升官发 财死老婆，男人三大幸事，你占了其一，也不说请我喝杯酒，不够意思嘛！说完他 哈哈大笑，旋即转身，消失在队伍里。 五分钟后，在篝火附近的一株槐树下，出现了两个人的影子。 听说你干得不错？ 还行。刚立了三等功。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我用气枪打碎了你家一块玻璃。 谁的气枪？ 我不认识。当时那人在路边的小树林打鸟，我朝他借的。 恨我？ 恨。你差点毁了我的前程，我当时都想一枪…… 哦，打死我？ 是的。我做梦开枪打过你。 怎么样啊？ 打不死。打出的子弹都成了苞米花，让你吃掉了。 苏哨笑了，说：你走吧！ 小战士不动，呜咽着说：首长，你原谅我了？ 是原谅我自己。我刚当兵那会儿，也干过你这样的傻事。 说罢苏哨搂着小战士脖子，向围绕在喧嚣篝火边的队伍里走去。 （全文完　原载于《小说选刊》２００２年９月号） -------- 齐鲁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