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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一个秘书从两千公里外的军区大楼里打来电话:是叫你苏副军长还是苏部长。 对方强调说,他是第一时间里得知的消息,军委的任职命令目前还锁在保密室的大 铁柜里……苏哨半天没回过神来:他将上任军区联勤部部长了。新官上任,他就大 刀阔斧地干了起来…… 一大群黑色金属大鸟从海参崴方向飘摇而来,啸叫着,在库玛河谷地甩下了几 百枚炸弹。顿时,烟雾像幔帐一样遮盖了天穹,天地间混沌起来。就在这时,苏哨 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一个秘书从两千公里外的军区大楼里打来的,上来就说,怎么称呼你啊? 是叫你苏副军长还是苏部长?苏哨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对方强调说, 他是在第一时间里得知的消息,军委的任职命令目前还锁在保密室的大铁柜里,明 天一早才能在军区常委们之间传阅。这就有点讨好的意思。苏哨只说了句我在俄罗 斯,就把手机关了。他知道,从现在起将会不停地有人打电话给他,想到的和想不 到的。 很长时间里苏哨没回过神来。两月前总部来人考核他的时候,曾暗示他将接任 集团军军长,现在批下来的却是军区联勤部部长。他不知道这一改变对他意味着什 么。很多年了,他一直企望从后勤体系里跳出来,到集团军干真正的武行,眼看遂 愿了,一只看不见的手又把他拉回去。 俄军的演习无疑是成功的,特别是最后出场的百余架直升机给他留下了至深印 象。轻吟浅唱,幽灵一般。悬停、翻转、拉升、急蹿,让你羡叹的同时更让你惊骇。 这些美丽的尤物会释放一种嫣红色的毒气,还能弹射出威力无穷的超小型核弹。在 地毯式轰炸过后,它们开始又一轮超低空精确打击。 答谢宴会在布拉戈维申斯克的一家三星级酒店举行。开始时双方还端着架子, 待三杯伏特加落肚,气氛很快松弛下来。电视里正在播放朱基在克里姆林宫和普京 拥抱的镜头,这个细节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位将军。来自莫斯科的俄军中将潘契夫松 开皮带的一个扣子,说:很遗憾,贵军这次来访没有后勤部长,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一旁的苏哨笑笑,说:请讲。或许我能回答你。潘契夫说,我发现你们毛衣的样式 和颜色都不一样,为什么不能统一呢?苏哨说,很简单,毛衣都是夫人给买的,中 国女人有打扮男人的习惯。我们也尊重这个习惯,为什么一定要统一呢?潘契夫随 即问:要是情人送你一件毛衣,你要不要?苏哨诡笑一声,说,很遗憾,我服役三 十年,上级从来没教过我这个。 大家哄地笑了。 就是这个潘契夫,宴会结束后带着翻译敲开了苏哨的房门。对不起,少将先生, 我差点忘了一件事。他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八寸照片,说:这位将军你认识吗? 苏哨吃了一惊。照片上的人着旧式军装,眉眼张扬,从鼻翼下分出两道浅沟, 一直下滑到嘴角,有一种不屑和傲慢呈现在脸上。此人叫鲍清川,是他士兵时代的 老军长。他疑惑地看着潘契夫,说:“我实在想不出,我的老军长照片怎么会跑到 你们手里?潘契夫于是讲述了下面的故事:保存照片的人是前苏联一位退役将军, 叫安得烈,六十年代末前苏联远东军区司令。据说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让部下找 来一块大玻璃板,然后把鲍将军的照片压在案头的正中位置。照片是前苏联克格勃 总部提供的,附带鲍清川详细的生平资料。讲到这里,潘契夫耸了耸肥胖的肩,说: 不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儿。安得烈将军到过很多战场,他认为,鲍是 他遇到的最优秀的对手之一。他明年夏天要去中国旅游,顺便想拜会一下鲍将军, 不过不是作为对手,而是朋友。 苏哨说:请你转告安德烈将军,欢迎他到中国来。 军区联勤部在省城西区景贤街十二号,占地十五公顷,由五幢楼体连接成一个 环形建筑群,从空中俯瞰,很像西班牙的斗牛场,据说六十年前,它是日本关东军 的马厩,后来被国民党改造成粮秣仓库,再后来,一支抗美援朝归国部队移址到这 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景贤街十二号在这一带居民眼里,是个高贵而神秘的地方。 但慢慢地,随着周围一栋栋大楼拔地而起,它褪去了往日的光环。犹如一个家境衰 落的贵族,虽然还尽力地撑着,但人们已经无须仰视它了。 此刻,苏哨着便装来到主楼顶端的平台,挺立在自己的影子之上,默默体味权 柄在握的滋味。这种体味是私秘性的。一双眼睛在平台的一角盯着他,那是一副被 人遗弃的折了腿的墨镜。这是星期天的傍晚,太阳就要湮没城郭。阡陌般的横七竖 八的街巷里,涌荡着车流人流。后来路灯亮了,再后来,他看见七十八岁的老妈拎 着菜篮归来。妈妈总是在这个时间去菜市,因为急着收摊的小贩们总能报出便宜价。 妈来他家十年了,十年中,他职务一路飙升,居然丝毫没能改变老妈极度节俭的习 惯。昨天晚上,媳妇大声对她说:你儿子当部长啦!她眨眨眼睛,淡淡地说,当部 长咋了?能上天啊?不也活在人群里? mpanel(1); 他视线追随着老妈,脑子里转悠的却是足有十六个页码的办公楼重建报告。当 老妈拄腿偻腰,一步一歇地爬上家门口的台阶时,他闭上了眼睛。他听见自己在说: 就这么定了! 昨天的部长交接会过后,卸任的老部长周传雄单独在办公室约见了他。你看看 这个报告,军区有关常委都打过招呼了,原则上同意。我本来可以在报告上签字的, 作为我卸任前的最后一个决定。 苏哨迅速翻看了一眼报告,说:你的意思是…… 周传雄含蓄地笑笑,说:这是有头有脸的事,还是留给你批吧!你年轻啊,联 勤部一帮老家伙,你上来不干几件漂亮的事,他们背后会贬斥你,一个个嘴损着呢! 苏哨就说,恐怕没那么简单吧?批一下就成我的功绩了?机关谁不知道你张罗盖大 楼啊。周传雄说:你只知其一。机关都知道盖楼资金有很大的缺口,在我这一任上 是盖不起来了,其实是我故意放的风。苏哨说:部长用心良苦啊。周传雄就呵呵笑 了,将办公室的一串钥匙给了他,顺便说一句,你的房子也该换了。新房准备盖在 芙蓉街七号,这是我一星期前的决定,常委们都点头了。 苏哨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周传雄十几年前当过他的处长,后来又牵线做 媒,把正在大学进修的军区兰小农介绍给他。这些还是次要的。在他临将退休时, 几次在军区常委会上力荐苏哨接替他的职务(另一个版本的说法是,他事先探明了 军区两位领导的意向,索性顺水推舟,乐得做个人情)。这种伯乐识马的英雄相许, 怎是一句轻飘飘的感谢话就能了断啊。 暮色渐浓时,苏哨回到办公楼。值班哨兵向他敬礼,苏哨问,办公室的灯怎么 还亮着?哨兵说,办公室主任杜守方在加班写材料。苏哨哦了一声,拐进四面的走 廊。走廊架设在空中,一端连接着业务部大楼。木质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嘭嘭的声音。 在稍显凹陷的地方,他会使劲地踏两脚,仿佛在测试大楼糟到了什么程度。当然这 很好笑。他想,有必要请一些专家来,用数据证明这座办公楼远没到寿终正寝的时 候。 财务部门的门虚掩着,一个年轻的四川口音正在叽里哇啦打电话。苏哨砰地将 门推开。你找谁?坐在办公桌上的上士吓了一跳,手捂话筒问。苏哨看表,说你这 个电话也够长了,我进楼里就听见你打电话,打给谁的呀?是四川的女朋友吧?上 士一撇嘴,说你管得着吗?去去,星期天不办公的,有事周一来。上士扔了话筒, 往外轰他。苏哨尽力按捺着火气,说:把你们部长找来。上士愣愣地看他,转而嘻 嘻笑,说你谁呀?你以为我们部长什么人都见吗?他一屁股坐到办公桌上,又拿起 话筒。毛毛,等会再打给你好不好?来了个不晓事的,非要见我们部长…… 这时杜守方进屋了,喝一声:张宾,你给我下来! 张宾慌张跳下桌子,立正站着。 知不知道这位首长是谁? 苏哨朝杜守方一摆手,转身出了办公室。 杜守方小声对上士骂道:小兔崽子,你闯祸了知不知道?这是新来的苏部长! 张宾哆嗦着两条腿,哭丧着脸说:我以为苏部长是老头呢! 杜守方瞪他一眼,紧忙去追苏部长。 我就见不得这号兵!哪来的退回哪儿,别再让我见到他!苏哨头不回地说。杜 守方说:他是总部大院警卫连的兵,退回北京恐怕很难。苏哨说:那就甩山沟的连 队去!杜守方走前几步说:稳妥一点好不好?我了解一下这个兵有什么背景,万一 踩上地雷呢?苏哨手一指:你杜守方怎么变得婆婆妈妈?就这么定了!苏哨出了大 楼,又说:还有,你传话给谢部长,他财务部是不是钱多得花不了?今年机关的电 话费要是超支,我先拿他问斩! 下了一夜的雪,早晨菀菀上学,出门就摔了一跤,大吵小叫的喊奶奶。苏哨娘 白了一眼儿子,说路这么滑,用一下你的车不行吗?苏哨不吭声。兰小农一旁插嘴 道:你们机关小处长哪个不用私车?有几个像你这么较真的!苏哨说你闭嘴!一家 老小就都缄了口。苏哨娘拉起孙女的手,说:奶奶打车送你!苏哨就急了,说菀菀 你回来!菀菀站住,怪模怪样地朝苏哨敬个礼:将军阁下,还有什么指示?苏哨阴 沉着脸说:下不为例啊!我像你这么大,每天要爬两座山的。菀菀哼了一声,说苏 哨老爸,不就坐你一回公车嘛,干吗那么严肃? 苏哨就憋不住笑了。女儿对他的称谓有三个:老爸、苏哨和帅哥,至于叫哪个 要看具体情境。有时还模仿奶奶的腔调叫他一声“老大”。无论怎么叫,苏哨都没 脾气。这个令许多人提心吊胆的人从未想过在女儿面前称雄。当然,菀菀也不买账。 八点一刻,苏哨随常委们一同出现在俱乐部礼堂。这是他第一次在公众场合亮 相。当掌声响过,大厅的前场突然窜出四五个军官,将长长短短的镜头瞄准了苏哨。 联勤部第九任部长的就职演说在闪光灯的闪耀中开始了。 我是从这个大院里出去的,很多人知道我的毛病,说怪癖也行。比方刷牙不用 牙刷,用手指头;当兵头三年都是这么干的,提了干部才买了第一把牙刷。再比方, 我睡觉不脱袜子;脱了也行,睡不着啊!苏哨轻声慢语地说,还笑。 于是台下也笑,开始一两声,后来连成了片,大厅里嗡嗡的。 坐在前排的杜守方回头望一眼,有点沉不住气。他怎么也没想到新任部长的就 职演说是这样一个开头。紧接着他预感不妙,这个人的脸渐渐绷起,语速随之加快。 还有――――苏哨说:我长得不算很差,可我最怕照相,镜头一对着我,我浑身都 不自在。今天你们照就照了,以后少给我弄景!偷着照也就算了,要是让我发现, 我会不高兴。 苏哨一挥手,拍照的军官们一个个灰溜溜退下。 苏哨掏出一沓纸,哗哗地翻着,说:办公室给我准备了一个就职演说,开头第 一句是同志们,能用的也就这句,其余的在报纸上都能找到,我就不念了。他把演 说稿扔到桌上,接下去讲了关于鲍清川照片的故事。他把照片高高举起,说:就是 这个人,我的老军长!前苏联远东军区司令把他的照片在案头上摆了三年,说明他 赢得了敌手的尊重。苏哨顿了一下,说:我要说的还不是这个。我想说,站在职业 军人的角度,那个叫安什么烈的前苏联将军很值得我们敬重。军人没有自己的利益。 军人是和国家捆绑在一起的。军人要是忘了自己的敌手,忘了自己干吗吃的,国家 就完蛋了!这个民族就完蛋了!我的话就到这儿! 杜守方看表,苏哨的就职演说用了不到七分钟,再抬头时,苏哨已经离席而去。 杜守方站起示意大家鼓掌。直到这时人们才反应过来,纷纷起立,把掌声鼓得乱七 八糟。 十分钟后,杜守方轻轻叩响了新任部长办公室的门。部长,找我有事?伫立在 落地窗前的苏哨嗯了一声,半天才回转身。你看看这个!他把一份通报递给了他。 通报记述的是空军某团和A军直升机大队为争房子酿就的家属纠纷。杜守方说,这 个情况我有耳闻。据说空军方面已经把情况反映给总部了,告了我们一刁状!苏哨 不悦地说,既然牵涉到房子问题,就等于告我们联勤部了嘛!杜守方说:他们也不 想想,都在一个地面上,得罪了我们陆军有啥好处,联勤部不是过去的后勤部,他 空军的物资保障都在我们手里攥着呢!苏哨斜他一眼:怎么说话呢?你这种情绪很 危险哦!联勤部是三军的联勤部,你别总是陆军陆军的。杜守方就不做声了。苏哨 说:你带两个人,去了解一下是怎么一个纠纷,完事向我报告。还有―――苏哨从 案头上翻出一篇文稿,问:这是谁的手笔?杜守方说:是我写的。苏哨说文笔不错 嘛!打算怎么用啊?杜守方说:就是你到任那天,军区报社来个副主编,了解后勤 改革情况。我把快速保障旅的情况汇报给他,他兴奋得要死,说这是个头版头条稿 子,让我马上写出来寄他。苏哨说:是送礼送出的头条吧?杜守方说没呀,我以个 人名义送他两条烟,这能叫送礼吗?苏哨骂了一句脏话,说:反正你小子搞关系有 一套,有人跟我讲,省城的人,你认识三分之二,另外那三分之一认识你。杜守方 笑了,说部长你是不是改换一下观念,现在叫公共关系学,大学里有这门课程的。 苏哨哼了一声,目光回到稿子上,说:快速保障旅还是四年前我当参谋长时组建的, 你小子想用它给我贴金,我明白。不过我不买账。我哪天去看看,是不是像你写的 这么好。杜守方傻眼了,结巴着说,不瞒你说部长,稿子已经排版了,还请人写了 编者按,就等您一句话了。苏哨说,那你告诉他们,马上撤稿! 下班后,苏哨没回家,在车里换了便衣,径自奔去了市里。一周来,他连续拒 绝了十七个为他接风的电话。当第十八个吃请电话打进来时,他惊喜地叫起来:柱 子?你蒙我吧?你啥时来的省城? 电话里的声音变成了女人。我是刘瑞芳,你可能早把我忘了……她说话时声音 有点颤。他们(她不说我们而说他们)打听你好多天,后来还是你老姨给的电话号 码。知道你官当大了,也不知能不能请动? 苏哨说谁跟谁呀,你告诉柱子,吃咸菜大酱我都去! 此刻,苏哨的坐骑正穿过长长的高架桥。这是一辆新配发的“奥迪”V6,流 线优美,奢华大气。在军界,只有将军才有资格享用它。哦,将军!苏哨仔细玩味 这个称谓,思绪不知怎么一下子蹦到刘瑞芳身上。黝黑的眼瞳,白亮的牙齿,头顶 上方斜刺刺伸出的小辫,还有小臂上倒伏着的一层茸茸的细毛,在阳光下呈金黄色 哦。最初的结识好像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刘瑞芳和几个女同学在白桦林里跳皮筋。 她腰肢的每一次扭动摇摆,眼瞳的每一次顾盼流闪,都显现出无法言说的美韵。嘴 里还不停地咿呀叫着,他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喉咙才能发出这般甜美的嗓音。震颤就 在这一瞬间产生。此后的日子,他以自己笨拙的方式一次次地接近她。念初三时, 他已经可以和她单独散步,在一步远的距离内闻她的艾蒿味的发香了。刘瑞芳告诉 他,她经常偷用妈妈的发油,她妈妈是公社的广播员,可爱臭美啦。苏哨还进一步 知道,刘瑞芳来自一个优裕的家庭,爸爸早年劁猪,后来当了公社兽医站站长,这 在农村人眼里是不大不小的官啊。 初恋的情感如暗沟里的爬藤一样秘密而缓慢地伸展。考上高中那年秋天,苏哨 已经获得了和刘瑞芳牵手的权利。当然是在没人的时候。尚处在蒙昧状态中的少年 把牵手这一幕看得太重,觉得既然牵了手,这个兽医站长的千金从此就属于他了。 他开始注意修饰自己。他偷了姥爷一条早年的花围脖,将自己围成一个“五四”青 年(电影里的五四时代的青年都是这样打扮)。他还买了双地球牌胶鞋,胶鞋上面 是抢眼的白色线袜。哦,问题就出在这双袜子上。那天上体育课,老师说爬绳不能 穿鞋的,让学生们一律脱下鞋子。轮到苏哨时,他死活不肯脱。老师是个爱酸脸的 朝鲜族教师,说苏哨你毛病,你不脱这节课就不上了。苏哨就脱了,原来他没穿袜 子,套在脚脖上的是个半截袜筒。大家就叽叽嘎嘎地笑。那一刻苏哨恨不得一头撞 死。就在这天晚上,刘瑞芳把苏哨找到小树林,说你丢死个人,今后再不要理我! 不等苏哨解释,刘瑞芳又抢白一句:我爸早就不让我搭理你!说完,她扭身就走。 就在那年秋天,苏哨当兵去了黑龙江。 这人不记仇的,可他从此再没理刘瑞芳。 --------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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