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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节   从小餐厅出来,转到了书店,君君在翻书的时候,我买了点东西,付的是现金。 过了一会儿,我在翻书的时候,远远的看到她在刷卡,我走过去,她问我买什么东 西了没,我说我付现买过了。   “信用卡方便,你不用信用卡?”君君问。   “方便?什么方便?我看是高速负债付利息的方便。卡、卡、卡,其实信用卡不 过是个浓缩了的、压扁了的放高利贷的罢了。放高利贷的有两种造型,一种是地下 钱庄式的运大量现钞来的卡车型,一种就是卡片型。用卡片吃你,比用卡车吃你, 还更吃人不见血呢。”   “有那么严重吗?万先生,你从不让你的大头脑休息,你对什么都有一大堆意见。”   “你说得也是,我的大脑是我身体上最辛苦的器官,我要你帮它休息。”   “有什么方法我可以效劳吗?”   “现在地点不对,再说吧。其实我全身的器官,都需要休息,都需要你帮我休 息。现在,也不早了,去公墓,我们要上路了。o   ※ ※ ※ ※ ※ ※ ※ ※ ※    走出了书店,走到仰德大道与华岗路的转角。我望着纱幅山和远山,对君君说:   “古代的艺术家,曾有‘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不见我’的豪语;古代的 文学家,曾有‘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豪语,都表示古人会遗憾 没见到我,这是对人的;还有对山的,古代的诗人,曾有‘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 山’的描写;古代的词人,曾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描写, 都表示山会喜欢见到我。在他们笔下,他们都代古人立言、代青山讲话,意思是自 己可以与古人、与青山互动。这种互动,比起穆罕默德要山朝他不遂、自己只好朝 山的生硬干法温馨多了,也有情调得多了。”   我又说:   “刚在吃午餐时谈到选择,除了人生要不断的选择外,其实在阳明山看风景, 也要不断的选择。阳明山被没水准的人们给污染、给破坏得好厉害,几乎没有完整 的画面给你看到,你看东看西,总会看到一部分碍眼的、或不搭调的,你设法子, 只好练出一种自动过滤、自动挑选、自动选择性视野的本领,对想看到的视而见之, 对不想看到的视而不见。对美视而见之,对丑视而不见。古代相马的专家伯乐,对 秦穆公赞美另一个相马专家九方涅,说九方涅的本领在能‘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 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这两句话可说得真有学问,说得大好了。看被污染、 被破坏的阳明山风景,乃至于这个岛上各地的风景,都得练出这种本领才成。大概 这也算是对付缺陷美的必要法子吧?”   “照你这么说;看一个女人也适用这种标准吗?也要选择性的看吗?”   “也可以适用,不止选择性的看,而是自动选择性的看。不过,可爱的女人你 对她不止于看。《庄子》书里讲‘庖了解牛’,可解说出三个境界。第一境界是看 到活生生的一条全牛,第二境界是达到目无全牛,第三境界是达到只凭感觉就知道 这是什么样的牛, ‘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只凭心领神会而无须用眼睛去看,就领 悟了一切。当然,女人不是牛,不能牛来牛去。但最后能够不看女人就可以心领神 会了她,这也是别有洞天的新境界。”   “你会吧?”   “我会。例如我会在全黑的浴室里,在不能‘目视’的状况下,‘神会’一个 可爱的裸体女人。虽没看到她的裸体,但能感觉到,多有情调啊,多有趣啊!”   “如果浴室里不是裸体女人而是一头小母牛呢?”   “我就把它抓住,从马桶里冲走。”   “小母牛怎么会冲进马桶?’?君君笑着。   “小母牛怎么会跑进浴室?你提出荒谬的问题,我就提供荒谬的答案。”   “那――那裸体女人会出现你的浴室吗?”   “你怎么问我呢?要问问我这种问题的人呀!”   君君会心的一笑,轻轻打了我一下。“我们走吧!”   ※ ※ ※ ※ ※ ※ ※ ※ ※ ※  mpanel(1);   君君和我,转入华岗路后,经过外侨区的旧宅群、经过华岗路的天主堂,再从 天主堂旁边的斜坡朝纱帽山脚走,一路下坡,跨过一道小桥,又转趋上坡。下坡上 坡之间,是一条幽谷,它不是死亡的幽谷,却是条走向死亡之地的幽谷。跨过小桥 以后,出现一条歪歪斜斜的细路,变成了一路上坡,最后穿过几行竹林,就上了到 北投的阳投公路。公路是沿着纱帽山开凿出来的老路,右边是山脚,左边是延伸的 幽谷,沿路走着,在树丛中间,公墓的灵骨塔就时隐时现在眼前。   这条公路不宽,勉强往来汽车对开,行人则被挤到山脚旁或幽谷边,一如被现 代文明挤向左右,毫无抱怨的余地。路是漫长的、成段的,每到一段,就有小歇之 处,或标做“第一展望”,或标做“第二展望”……不过沿着幽谷展望下去,看来 看去,都很少能躲过一个地标,那就是愈来愈近的灵骨塔,和一排排一片片白绿相 间的公墓群。   有的路段特别窄,为了安全,君君和我有时要鱼贯前进。车总要坐一段的,可 是我们没预定在那一站上车,每经过一站,我们就在站牌下向回程张望一下,看看 有没有公车前来,有,我们就搭;没有,我们就再走一站。对悠闲的人来说,不怕 错过什么,尤其不必怕错过现代文明。   最后,也没注意走到那一站了,背后公车来了,,我们上了车。这路公车开往 天母,但路过公墓。在公墓附近,我们就下车了。   ※ ※ ※ ※ ※ ※ ※ ※ ※ ※    通向公墓的是一条向左的岔路,是上坡,愈走离来时路愈远,仿佛先给了你 “幽明异路”的心理准备。一路走上去,要经过国民党权贵们的大坟,好在那些坟 还算隐秘,不像他们生前那样招摇,减低了一点人们对他们的敌意。再上去,就赫 然出现灵骨塔了。比起一座座土葬级为主的坟墓来,火葬级为主的灵骨塔自然显得 寒酸,事实上,灵骨塔也是后来冒出的。因为公墓的原始规画,都是土葬,不料人 死得大多了,超出了原来规画的预估,很快的,预定满额了,想埋骨阳明山的人, 从此失掉了机会。灵骨塔的建造,只是给火葬级为主的死人一点归宿的空间,和住 高楼大厦的没有两样。高楼大厦尽管雄伟,但从土地持分看,你只是百分之几而不 是百分之百,百分之百的土地持分者乃是住在地面上“透天厝”的人们。这些人明 知死后万事皆空,但在皆空之时,独踞湖山少许、独与泥土相亲,倒也是一种称庆 与自得。虽然这种情怀,对我这种开明的反叛型英雄人物却毫无意义,因为我早巳 捐出我的尸体给台大医院了。我死后,他们可做“人体解剖”,然后做成完整骨路 标本,永远悬挂在台大骨科,除嘉惠医学教学及研究外,喜欢我的,可以看到我的 骨气;不喜欢我的,可以观察我的骷髅,真可说一了百了,尸无存却骨长在了。   ※ ※ ※ ※ ※ ※ ※ ※ ※ ※    灵骨塔是整个公墓的最高点,也是中枢所在。以它为中点,公墓沿着每一块山 坡蔓延开来,不分南北与东西、不分山阴与山阳、不分大块与小块,凡是可以自成 一个范围的,就算一个单位,给开发出来。基本上,成千上百的死者多属一个大类, 那就是一九四九年起大陆来台的那批人物,这年国民党被共产党打败逃到台湾时, 独夫蒋介石才六十三岁,跟他来的鹰犬们绝大多数都比他年纪小,离死亡尚远。但 是,二三十年过去了、三四十年过去了,他们也就老死台湾了,这就造成了公墓的 抢手。因为从地望上看,阳明山公墓的风景的确绝佳,但这是指从墓地向下看台北 盆地,不是指从台北盆地向上看它。它的开发,把青山和生态都给破坏了,从下方 看上去、从远方看过来,尤其不忍卒睹。所以,台北市的人,有一点审美眼光或环 保意识的,都讨厌这公墓,但他们忘了,就便是这一公墓的开发,都是独夫蒋介石 批难的。独夫蒋介石成立了阳明山管理局,把阳明山的一切都在他直辖之下,活人 自不消说,死者也不例外。   不过,有一小部分死者似乎有点例外。这些人并没跟独夫蒋介石一起渡海来台, 他们是外省第二代,生于台湾、长于台湾、英年早逝于台湾,死了以后,阴错阳差 的机缘,也埋到这里,他们与鬼为邻,显得有点不搭调,因为这片公基本是独夫蒋 介石的鹰犬世界,大家比邻而埋,未免格格不入。但是,死人是没有选择的。一如 英国西敏寺埋在一起的,有的是生前敌人。不过,那种敌人也是够水准的,而独夫 蒋介石及其鹰犬,做为你的敌人,其实还不够料呢!   ※ ※ ※ ※ ※ ※ ※ ※ ※ ※    由于阳明山公墓已呈饱和状态,所以它已没有发展,只有维持。但维持也是不 容易的,人刚死的时候,亲友感情正深,修坟送葬,一片人气;年深月久之后,新 坟就渐渐沦为荒坟,人气也不见了。   君君和我,在荒坟乱草中走着。   “你看这些坟,”我指着。“绝大部分都成了荒坟,但从刚盖这些坟的情况看, 它们绝不是荒坟的下场,可是年深了、月久了,活人与死人的关系,就渐行渐远。 ‘去者日以疏,’这本是人之常情,不过,全世界只有一种人例外,那就是‘台湾 人悲情’的制造者。这些人每年炒作“二二八”,说二二八事件百分之百全怪外省 人。但我忍不住怀疑,到底有没有一个小数点百分之百怪外省人中的一个小数点, 台湾人也不妨反省反省呢?例如事件之起,是缉私人员惊慌中开枪误杀了一名看热闹 者,这种缉私人员应予严办,是对的,但群众包围警察局,要求立刻‘就地正法’, 这种不懂事、不讲法律程序的要求,任何官员都做不到。做不到就起暴动,把外省 人中的无辜者予以打、砸、抢、杀,妇女子以强奸、婴儿子以摔死,这种行为,不 该反省反省吗?由这种暴民滥杀行为,招致来的暴君派部队登陆滥杀,能够百分之百 全怪外省人吗?我绝对不是说国民党政府惹起民变、处理民变是对的,但相对方面, 台湾人的肆虐与招祸反应,也不无反省之处。但是,直到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又有 几位反省了呢?今天的观点是单面的,就是大家只看到台湾人之死,却视而不见外省 人之亡,整天朝野为二二八做悲情秀,却根本不提二二八首开滥杀之风的是台湾人 这一事实,这叫什么道德?如果这是道德,那只是‘台湾人的道德’,不是人类正义 之士的道德。而且,如果五十多年来二二八的悲情值得一恸,四百年来高山族被这 些台湾人“二二八”的,又不知凡几?为什么朝野不为他们恸一恸?整天哭喊自己受 虐的人,为何不去顺便代高山族被虐喊喊冤、立立碑?自己人杀的高山族、杀的外省 人都不算,只算别人杀自己人,这算那一门子是非?这些人口口声声公义公义,但真 正知道公义的人,他们在主张‘还给台湾人一个公道’之际,也会主张一下还点公 道给外省人;主张‘促成公布真相、平反冤屈’,也会调查一下台湾人怎样‘冤屈’ 外省人。也许有些公义人士们说,台湾是台湾人的,你们外省人跑到台湾来,出了 事,难免要受‘冤屈’,但是,高山族若站出来,谁还好意思说这种话呢?正因为台 湾人的祖先从大陆来台,欺负高山族,欺骗他们、欺凌他们、残杀他们、联合外国 人如荷兰人等把他们无异种族灭绝,他们才逃到高山之上。试问今天的公义人土们, 是不是也该把当年台湾人‘冤屈’高山族的血泪,公义一下呢?给你一个统计数字吧! 以台南附近为例,台南附近在1650年,有高山族315社、68000人;可是,到了1656 年,就只剩162社、31000人了。短短的六年间,一半多人口不见了,这种种族灭绝 或逼上玉山搞法,纵希特勒杀犹太人,也望尘莫及,纵二二八杀人,也望尘莫及。 而这种暴行,都是台湾人联合荷兰人干的!若来点比较历史学,我们可以说:荷兰人 相当于到美洲的白人;台湾人相当于卖到美洲的黑人、黑奴;高山族相当于原在美 洲的印第安人;不同的是,黑人对参与杀印第安人,至为罕见;而台湾人参与杀真 台湾人高山族,却凌驾洋人呢,更不可思议的是,日本人在台湾五十年,杀了千千 万万的台湾人,台湾人为什么不吭气、不调查、不立碑、不悲情,不但不这个不那 个,反倒哈日、反倒赞美日本人,这不是贱种、贱骨头吗?天下有这种公义之士吗? 这些人谈公义之不足,又喜欢搞“台湾人悲情”秀,整天以制造悲情的方法号召 ‘走出悲情’,例如他们为二二八死难者哭哭啼啼,事实上,纵使是直系血亲,死 了五十多年后,按人之常情,都没有那么多的悲情可出、也没有那么多眼泪可流了。 没有那么多悲情硬要说有、没有那么多眼泪硬要往外挤,这不是作秀是什么?更荒谬 的是说二二八被杀的台湾人有十几万或几万或两三万,以增加悲情气氛,好了,政 府开始补偿了,死一个给六百万,亲属请来登记吧,按说重赏之下,必有死人,结 果登记到今天为止,登记了五年,只死了或失踪了或受伤了八百二十四人,八百二 十四人是十几万或几万或两三万吗?这样子有意制造悲情记录,真是何苦来啊?我刚 才说了这么多,重点有二:第一‘去者日已疏,,按人之常情,对死者可以怀念悼 念,但说一定要五十多年后还有大量的悲情,那不是真实的;第二,台湾已是一个 没有公义的岛,从暴君专制到暴民专制,已把台湾搅得乌烟瘴气。我可说是这个岛 上最能发出真正公义之声的人物,除了我以外,当然还有一些别人,也只是可数的 十几个人而已。不过我也开始老了,我还有许多世界性的题目要做,在小岛的题目 上燃烧自己,对我已是过去式了。来,君君,还是少看生者多看死者吧,这里到处 都是死者。只可恨埋的多是窝囊的国民党,一、讨厌死了;二、死了也讨厌。不是 吗?”   ※ ※ ※ ※ ※ ※ ※ ※ ※ ※    我说:“我有一首叫做‘坟’的诗,对比生者与死者间的变化,我慢慢背给你 听:   一切都集合起来了,   当泪水平行了雨淋。   一铲铲黄土埋下、埋下,   直埋起一座新坟。   送葬的人鱼贯前进,   个个都黯然伤神――   这个世界不只有你、不只有你,   也有我们。   一切都疏散开来了,   当风声吹落了雨淋。   一片片荒草爬上、爬上,   直爬上一座孤坟。   送葬的人鱼沈雁杳,   个个都无处可寻!   这世界只有你、只有你,   没有了我们。   不过,既形成了一大片公墓,纵然这世界‘没有了我们’活   人,死人因为左邻右舍都是,倒也不再‘这世界只有你、只有   你’了,至少是‘只有你们’了,死者有知,应该没那么孤单,   即使‘与鬼为邻’的是那些独夫蒋介石的鹰犬,似乎有也比没有好。其实真正 孤单的,是不归于公墓,而流落荒郊的孤魂野鬼。记得宋朝王安石有一首向他死去 女儿道别的诗,他在做官任上,死了小女儿。三年任满,他要离开到别的地方去了, 古时交通不方便,他知道此去不大会回来上坟了。一天夜里,他坐着小船,摇到了 荒郊,走到他小女儿的墓前,他告诉小女儿,爸爸已经老了,满眼忧伤的来看看你, 跟你永别。‘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爸爸老了,不会再来了。那是 一幅诗中有画的画面,非常动人。我想,那小女儿如果埋在公墓里,会稍微好一点, 毕竟有那么多黄泉路上的陌生人,大家谁也不动,在一片寂静中互相照应、有个照 应。”   “你说得也是,这就是公墓的好处。外婆把母亲埋在这里,也就比较放心了。” ※ ※ ※ ※ ※ ※ ※ ※ ※ ※    一路说着走着,君君带着我,在漫山遍野的坟场里寻找母亲、走向母亲。她说 距她上次前来,已经一年了。上次是考取大学后来看母亲的,所以记忆犹新。“就 在那一区,”她把手一指。   “那一区从上面朝下数第三排的最右边那一座。远看起来平平的一块空间,上 面只有一块横的小碑就是。”我顺手望去,模糊看到她所说的,坟太多了太多了, 令入眼花撩乱。   “就沿这条小路过去,”君君说。“就可以走到。”   “要不要我为你背一下背包?你背得很久了。”我伸出手。   “不要了,谢谢你。其实里面只有流浪者换洗的衣服等杂七杂八的,并不重。”   “远远望去,你母亲的坟看起来很简单肃穆,不是豪华级的。”   “外婆有很不错的taste,她坚持把整块的墓地规画成完整的一大块平面,全用 黑色大理石板盖住,在角落里立了一块横的小碑,上面有母亲的名字、生死年,和 “女儿陈壁君立”字样。刻的字体还是请精于书法的朋友写的,写的还是魏碑呢。”   “那一定很够看。你看前后左右这么多坟,设计得都太俗气了,没有文化,正 和这个岛一样。”   “你说台湾没有文化?”   “不错,一点都没错,我说台湾没有文化。这个岛上文化形成的过程与真相, 撇开高山族的原始型文化不足论以外,可分三大阶段:第一阶段是‘流民文化’― ―对高山族而言,当年来台湾的中国人,都是假台湾人。假台湾人初到台湾,不是 很自愿的,基本上,是在大陆混不好或混不下去,才离开福建、广东一带家乡的。 这里面有没有土地的农民、有没有职业的流氓、有没有恒产的海盗、有甘心卖身给 外国人以求渡海的流亡者。当年中华帝国的基本政策是不准老百姓往外乱跑,它不 准老百姓去东北、也不准去东南,换句话说,它不喜欢移民。但是,只要有必要, 民会自移,是很难拦得住的,尤其在荷兰人占领台湾时期,他们要大量农业人口来 建设台湾,帮他们追求重商利润、巩固殖民统治,这种帮凶,以渔猎人口为本位的 高山族是不适合的。于是,在荷兰人的招募下,大量的汉人猪仔,被当做奴隶般的, 被挤装在大划船的船底,运到台湾。这种大量流民,移到十七世纪中叶,已经高达 十万人,数目已经跟高山族相等。这些入欺负高山族,力道有余;建立新文化,却 水平不足。所以,台湾当时虽然被中国文化广被,但那种中国文化,却是最下等的, 纵然后来由中华帝国派出政府,予以教化,但是,对中原文化说来,它仍然是一种 边陲文化,是不入流的。第二阶段是‘流氓文化’在不入流的文化中,罗汉脚的 ‘流民文化’,又受了日本浪人的‘流氓文化’影响,使这个岛上的文化形态更形 难堪。日本文化的特色是武土道与酊人道的混合体。武士的信仰来自封建制度下的 ―。姓打手信仰,武士道的先天只是一种‘走狗道’、‘保镳道’。至于町人,和 中国古代商人一样,原来没有社会地位,防人要靠诌媚武士来做生意,所以他的地 位,就正像《水济传)石秀所骂的,是‘给奴才做奴才的奴才’,这种人好计算而短 视,性格最下三烂,所以被称为‘町人根性’。武士道加上四人道,本就使日本文 化变得畸形。但这种畸形,施之于殖民地的亡国奴身上,自然更流氓之至。‘流氓 文化’自然也是不入流的。今天台湾的‘哈日族’,哈了半天,哈到的,只是日本 文化的下层皮毛而已。第三阶段是‘流亡文化’――‘流氓文化’以后,台湾又沦 入独夫蒋介石国民党流亡政权的教化中。国民党带来的中国文化,其实只是‘流亡 文化’。它裹胁来故宫博物院的大量骨董文物,以此为饵,定位为中国文化。于是, 这个岛上的人不知怜香,却学会惜玉,可惜惜的都是市场上的假玉,以一群群土蛋 惜一堆堆假玉,附庸风雅,还以为非常文化呢!总而言之,从外来的哭丧新到了五子 哭墓外加脱衣舞;从外来的南管新到了酒色财气的卡拉0K,如果有,这就是所谓 ‘台湾文化’!哈哈哈,台湾何来文化?”   “你好大胆,你这样说,人家会说你不爱台湾。”   “谁敢讲啊!我爱中国爱台湾,爱到坐了十年大牢。我爱中国爱台湾的时候,说 我不爱台湾的人还在做独夫蒋介石的顺民、做美国人呢,谁敢讲我?”   “台独分子就敢讲你。”   “台独分子?那儿还有台独分子?君君你知道吗?皇帝有真假、太子有真假、公主 有真假,但真的比假的多得多,全世界各行各业中,只有一个行业,很少真的,几 乎全是假货,那就是所谓的台独分子。这话说来好像不是真的,但事实却正如此!多 奇怪啊!台独分子标榜台湾独立建国,他们要革命、要打拼。不论要什么,重点必须 出之以行动。要革命吗?那得付出抛头颅、洒热血、坐穿牢底、横尸法场的代价,但 遍查国民党伪政府的抓人杀人记录,被杀的,成千上百,统统都是共产党!台独分子 被关者偶有之,但被杀的只有一两个。这一统计,告诉了我们,如果台独分子是真 货、是玩真的,为什么总能逍遥法外?为什么总是热血腾腾但却流出来的这么少?答 案是,台独分子一直在口号层次,不在行动层次。并且,当年喊口号也在美国喊、 日本喊。这也说明了,很少海外的台独分子不是外国人、不拿外国护照。最有戏剧 性的变化是,大喊台湾独立万万岁的投机分子当家做主了,他并自称是台湾总统了。 那么为什么不赶快易龙旗、废国号、改宪法、奉台湾正朔呢?原因是,他是台独分子 的假货,他不敢!至于其他的台独分子呢?他们的主力,都在台湾或回台湾鸡犬同升 的做官了、做民意代表了、做政党大员了、做总统府资政了、做国策顾问了,除非 为了选票与夺权,他们也懒得口号台独了。他们清楚知道台独只能弄假,不能成真。 有政治利益好分的今天,他们才不那么笨。虽然事实明朗如此,可是,为了分肥和 喊爽,一定会有小人物和政治边缘人物,从各地涌来飞来,形成聚会或游行,高喊 宣布成立‘台湾共和国’,这些人连做假的台湾独立分子其实都是有问题的。这些 人只是给假台独分子做假台独分子的假台独分子,我们别给他们骗了。以我在这岛 上一住五十年的观察,岛上的人,优点固然很多,缺点也颇不少,最大的缺点是愚 昧,尤其是政治见解上的愚昧,观察他们的愚昧,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历史的、纵 线的;一种是地理的、横面的。以历史的方法而论,你翻开台湾史,你就发现一片 怨妇式的悲调;再转人地理的方法,你就发邵在这岛上的人,也是怨妇式的悲调视 野,见识不足、小气八拉,当然有例外,只是例外太少了。”   ※ ※ ※ ※ ※ ※ ※ ※ ※ ※    走着,我们爬上一个小坡,在小坡上小歇,君君伸手说明地形的刹那,一只黄 底的、可爱的小客人,飞到了她的手上。君君一动也不动,怕惊走了这位小客人。   “看,多漂亮的蜻蜓!”她叫出来。   “严格的说,在你手上的,学名叫 ‘阳明晏蜒’,叫Planaeschna taiwana A sah ina,它是台湾特有的品种,主要分布在台湾中北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以下的山 区溪流。你真幸运,到了阳明山,居然有以阳明为名的小客人飞到你手上。”   “万先生,你真了不起,你什么都知道,都观察入微。连个台湾蜻蜓你都了解 得一清二楚。”   “何况人呢?”   “何况台湾人呢?”   “但是,我多么希望不必了解那些,只了解你这漂亮可爱的大学女生就好了。”   “我那么值得了解吗?可惜这里是墓地,不是传说中的许愿池。在传说中的许愿 池,掷一枚银币,换一个美丽的心愿;我忍不住想,如我掷的是一颗真心,可不可 以换得到你一世深情?”   “我建议你不要换吧,原因很简单,我太老了。我已经没有一世了。”   “那――”君君望着我,认真的。“如果少换一点呢?”   “那倒可以。你可以换得到我一天的深情、刹那的深情。”   阳明晏蜒飞走了。君君望着它,我望着君君,把她搂在怀里。   ※ ※ ※ ※ ※ ※ ※ ※ ※ ※    说着说着,我们已走近君君母亲的坟地了。因为路不好走,我们要先走到最上 面一排,再转回向下走,从旁边的小径绕到第三排。我们走了一阵,走上了最右边 的小径后,君君母亲的坟地,终于出现在眼底了。正如君君所描写的,一大块长方 形的黑色大理石平面,横卧在那儿,没有死亡的恐怖、没有世俗的杂乱,只有肃穆、 安静与温馨。大理石平面的右后角落,一块横放的石碑也看到了,是背面,像一块 无字碑,算是整个坟墓的唯一凸出物。其实,这还是满古典的设计,古典的中国人 讲究“不封不树”、讲究“墓而不坟”、讲究“与平地齐”,君君的外婆未必懂这 些古典的理论,但她能把女儿的坟修得这么不俗气,比起古典来,倒也不谋而合。   从最右边的小径走下、走下,再转到右边,我们的立足点已和坟齐了,长方形 的黑色大理石平面上,赫然出现了横碑,碑文三行,中间八个褪色的大字,突然出 现在我眼前――   1950~1980   母亲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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