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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泼婆娘赔礼入娼家 阔老官叫局用文案
“那小姐在他宅子里住下,每日只跟着他老太太。大约没有人的时候,不免向老太太诉
苦,说依着婶娘不便,求告早点娶了过来,那是一定的了。文琴这件事,却对人不住,觑老
太太不在旁时,便和那小姐说体己话,拿些甜话儿骗他。那小姐年纪虽大,却还是一个未经
出阁的闰女,主意未免有点拿不定,况且这个又是已经许定了的丈夫,以为总是一心一意的
了,于是乎上了他的当。文琴又对他说:‘你此时寻到京城,倘使就此办了喜事,未免过于
草草;不如你且回扬州去,我跟着就请假出京,到扬州去迎娶,方为体面。’那小姐自然顺
从,不多几天,便仍然回扬州去了。文琴初意本也就要请假去办这件事,不知怎样被一个窑
姐儿把他迷住了,一定要嫁他,便把他迷昏了,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叔丈母(便是那小姐的婶
子)说:‘本来早就要来娶的,因为访得此女不贞,然而还未十分相信,尚待访查清楚,然
后行事。讵料渠此次亲身到京,不贞之据已被我拿住,所以不愿再娶’云云。那小姐得了这
个信,便羞悔交迸,自己吊死了。那女族平时好象没有甚么人,要那小姐依寡婶而居;及至
出了人命,那族人都出来了,要在地方上告他,倘告他不动,还商量京控。那时我恰好在扬
州有事,知道闹出这个乱子,便一面打电报给他,一面代他排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
件事弄妥了,未曾涉讼。经过这一回事之后,他是极感激我的,一向我和他通信,他总提起
这件事,说不尽的感激图报。所以我这回进京,一则因为自己抽了两口烟,未免懒点;二则
也信得他可靠,所以一切都托了他经手的。不料自己运气不济,一连出了这么两个岔子!”
说罢,连连叹气。我随意敷衍他几句。他打了两个呵欠,便辞了去,想是要紧过瘾去了,所
以我也并不留他。
自此过了几天,京里的信,寄了出来,果然有述农给我的一封信。内中详说侣笙历年得
意光景:“两月之前,已接其来信,言日间可有署缺之望;如果得缺,即当以电相邀,务乞
帮忙。前日忽接其电信,嘱速赴济南,刻拟即日动身,取道烟台前去”云云。我见了这封
信,不觉代侣笙大慰。
正在私心窃喜时,忽然那陆俭叔哭丧着脸走过来,说道:“兄弟的运气真不好!车文琴
的回信来了,说接了我的信,便连忙去见周中堂,却碰了个大钉子。周中堂大怒,说‘我生
平向不代人写私信,这回因为陆某人新拜门,师弟之情难却,破例做一遭儿,不料那荒唐
鬼、糊涂虫,才出京便把信丢了!丢了信不要紧,倘使被人拾了去,我几十年的老名气,也
叫他弄坏了!他还有脸来找我再写!我是他甚么人,他要一回就一回,两回就两回!你叫他
赶快回湖北去听参罢,我已经有了办法了’云云。这件事叫我如何是好!”我听了他的话,
看了他的神色,觉得甚是可怜。要想把我自己的一肚子疑心向他说说,又碍着我在京里和文
琴是个同居,他们到底是亲戚,说得他相信还好;倘使不相信,还要拿我的话去告诉文琴,
我何苦结这种冤家。况且看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不定我说的他果然信了,他还要赶回京里
和文琴下不去,这又何苦呢。因此隐忍了不曾谈,只把些含糊两可的话,安慰他几句就算
了。俭叔说了一回,不得主意,便自去了。
再过几天,我的正事了理清楚,也就附轮回上海去。见了继之,不免一番叙别,然后把
在京在津各事,细细的说了遍,把帐略交了出来。继之便叫置酒接风。金子安在旁插嘴道:
“还置甚么酒呢,今天不是现成一局么。”继之笑道:“今天这个局,怕不成敬意。”德泉
道:“成敬意也罢,不成敬意也罢,今日这个局既然允许了,总逃不了的,就何妨借此一举
两得呢。”我问:“今天是甚么局?何以碰得这般巧?”继之道:“今天这一局是干犯名教
的;然而在我们旁边人看着,又不能不作是快心之举。这里上海有一个著名的女魔王,平生
的强横,是没有人不知道的了。他的男人一辈子受他的气,到了四十岁上便死了,外面人家
说,是被他磨折死的。这件以前的事,我们不得而知。后来他又拿磨折男人的手段来磨折儿
子,他管儿子是说得响的,更没有人敢派他不是了,他就越闹越强横起来。”我道:“说了
半天,究竟他的儿子是谁?”继之道:“他男人姓马,叫马澍臣,是广西人,本是一个江苏
候补知县。他儿子马子森,从小是读会英文的。自从父亲死后,便考入新关,充当供事,捱
了七八年,薪水倒也加到好几十两一月了。他那位老太太,每月要儿子把薪水全交给他,自
己霸着当家;平生绝无嗜好,惟有敬信鬼神,是他独一无二的事,家里头供的甚么齐天大
圣、观音菩萨,乱七八糟的,闹了个烟雾腾天。子森已是敢怒不敢言的了。他却又最相信的
是和尚、师姑、道士,凡是这一种人上了他的门,总没有空过的,一张符、一卷经,不是十
元,便是八元,闹的子森所赚的几十两银子,不够他用。连子森回家吃饭,一顿好饭也没得
吃,两块咸萝卜,几根青菜,就是一顿。有时子森熬不住了,说何不买点好些小菜来吃呢,
只这一句话,便触动了老太太之怒,说儿子不知足,可知你今日有这碗饭吃,也是靠我拜菩
萨保佑来的,唠叨的子森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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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子森私下蓄了几个钱,便与人凑股开了一家报关行,倒也连年赚钱。这笔钱,子
森却瞒了老太太,留以自用的了。外面做了生意,不免便有点应酬,被他老太太知道了,找
到了妓院里去,把他捉回去了,关在家里,三天不放出门,几乎把新关的事也弄掉了。又有
一回,子森在妓院里赴席,被他知道了,又找了去。子森听见说老太太又来了,吓得魂不附
体,他老太太在后面上楼,他便在前窗跳了下去,把脚骨跌断了,把合妓院的人都吓坏了,
恐怕闹出人命。那老太太却别有肺肠,非但不惊不吓,还要赶到房里,把席面扫个一空,骂
了个无了无休。众朋友碍着子森,不便和他计较,只得劝了他回去。然而到底心里不甘,便
有个促狭鬼,想法子收拾他。前两天找出一个人来,与子森有点相象的,瞒着子森,去骗他
上套。子森的辫顶留得极小,那个朋友的辫顶也极小。那促狭鬼定下计策,布置妥当,便打
发人往那位女魔王处报信,说子森又到妓院里去了,在那一条巷,第几家,妓女叫甚么名
字,都说得清清楚楚。那位老太太听了,便雄赳赳气昂昂的跑来,一直登楼入房。其时那促
狭鬼约定的朋友,正坐在房里等做戏,听说是魔头到了,便伏在桌上,假装磕睡,双手按在
桌上,掩了面目,只把一个小辫顶露出来。那魔头跑到房里,不问情由,左手抓了辫子,提
将起来,伸出右手,就是一个巴掌。这小辫顶朋友故意问甚么事情。那魔头见打错了人,翻
身就跑,被隔房埋伏的一班人,一拥上前,把他围住,和他讲理,问他为甚么来打人。他起
先还要硬挺,说是来找儿子的。众人问他儿子在哪里,你所打的可是你的儿子,他才没了说
话,却又叫天叫地的哭起来。
“那促狭鬼布置得真好,不知到哪里去找出一个外国人,又找了两个探伙来,一味的吓
他,要拉他到巡捕房里去。那魔头虽然凶横,一见了外国人,便吓得屁也不敢放了。于是乎
一班人做好做歹,要他点香烛赔礼,还要他烧路头(吴下风俗:凡开罪于人者,具香烛至人
家燃点,叩头伏罪,谓之点香烛。烧路头,祀财神也,亦祓除不祥之意。烧路头之典,妓院
最盛)。定了今天晚上去点香烛,烧路头。上海妓院遇了烧路头的日子,便要客人去吃酒,
叫做‘绷场面’。那一家妓院里我本有一个相识的在里面,约了我今天去吃酒,我已经答应
了。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便顶着我要吃花酒。”我道:“这一台花酒,不吃也罢。”德泉忙
道:“这是甚么话!”我道:“辱人之母博来的花酒,吃了于心也不安。”继之道:“所以
我说是干犯名教的。其实平心而论,辱人之母,吃一台花酒,自是不该;若说惩创一个魔
头,吃一台花酒,也算得是一场快事。”我道:“他管儿子总是正事,不能全说是魔头。”
德泉道:“他认真是拿了正理管儿子,自然不是魔头;须知他并不是管儿子,不过要多刮儿
子几个钱去供应和尚师姑。这种人也应该要惩创惩创他才好。”
子安道:“这还是管儿子呢。我曾经见过一个管男人的,也闹过这么一回事。并且年纪
不小了,老夫妻都上了五十多岁了。那位太太管男人,管得异常之严。男人备了一辆东洋
车,自己用了车夫,凡是一个车夫到工,先要听太太分付。如果老爷到甚么妓院里去,必要
回来告诉的;倘或瞒了,一经查出,马上就要赶滚蛋的。有一回,不知听了甚么人的说话,
说他男人到哪里去嫖了,这位太太听了,便登时坐了自己包车寻了去。不知走到甚么地方,
胡乱打人家的门。打开了,看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他也不问情由,伸出手来就打。谁
知那家人家是有体面的,一位老太太凭空受了这个奇辱,便大不答应起来。家人仆妇,一拥
上前,把他捉住。他嘴里还是不干不净的乱骂,被人家打了几十个嘴巴,方才住口。那包车
夫见闹出事来,便飞忙回家报信。他男人知道了,也是无可设法,只得出来打听,托了与那
家人家相识的人去说情,方才得以点香烛服礼了事。”我道:“这种女子,真是戾气所钟!”
继之叹道:“岂但这两个女子!我近来阅历又多了几年,见事也多了几件,总觉得无论
何等人家,他那家庭之中,总有许多难言之隐的;若要问其所以然之故,却是给妇人女子弄
出来的,居了百分之九十九。我看总而言之,是女子不学之过。”我听了这话,想起石映芝
的事,因对继之等述了一遍,大家叹息一番。
到了晚上,继之便邀了我和德泉、子安一同到尚仁里去吃酒。那妓女叫金赛玉。继之又
去请了两个客,一个陈伯琦,一个张理堂,都是生意交易上素有往来的人。我们这边才打算
开席,忽然丫头们跑来说:“快点看,快点看!马老太太来点香烛了。”于是众人都走到窗
户上去看。只见一个大脚老婆子,生得又肥又矮,手里捧着一对大蜡烛,步履蹒跚的走了进
来。他走到客堂之后,楼上便看他不见了,不知他如何叩头礼拜,我们也不去查考了。
忽然又听得隔房一阵人声,叽叽喳喳说的都是天津话。我在门帘缝里一张,原来也是一
帮客人,在那里大说大笑,彼此称呼,却又都是大人、大老爷,觉得有点奇怪。一个本房的
丫头,在我后面拉了一把道:“看甚么?”我顺便问道:“这是甚么客?”那丫头道:“是
一帮兵船上的客人。”我听他那边的说话,都是粗鄙不文的,甚以为奇。忽又听见他们叽哩
咕噜的说起外国话来,我以为他们请了外国客来了,仔细一看,却又不然,两个对说外国话
的,都是中国人。
我们这边席面已经摆好,继之催我坐席,随便拣了一个靠近那门帘的坐位坐下,不住的
回头去张他们。忽然听见一个人叫道:“把你们的帐房叫了来,我要请客了。”过了一会,
又听得说道:“写一张到同安里‘都意芝’处请李大人;再写一张到法兰西大马路‘老宜
青’去。”又听见一个苏州口音的问道:“‘老宜青’是甚么地方?”这个人道:“王大
人,你可知李大人今天是到‘老宜青’么?”又一个道:“有甚么不是,张裁缝请他呢,他
们宁波人最相信的是他家。”此时这边坐席已定,金赛玉已到那边去招呼。便听见赛玉道:
“只怕是老益庆楼酒馆。”那个人拍手道:“可不是吗!我说了‘老宜青’,‘老宜青’,
你们偏不懂。”赛玉道:“张大人请客,为甚不自己写条子,却叫了相帮来坐在这里(苏、
沪一带,称妓院之龟奴曰相帮)?”那个人道:“我们在船上,向来用的是文案老夫子,那
怕开个条子买东西,自己都不动手的。今天没带文案来,就叫他暂时充一充罢。”
正说话间,楼下喊了一声“客来”,接着那边房里一阵声乱说道:“李大人来了,李大
人来了!客票不用写了,写局票罢。李大人自然还是叫‘都意芝’了?”那李大人道:“算
了,你们不要乱说了。原来他不是叫‘都意芝’,是叫‘约意芝’的。那个字怎么念成
‘约’字,真是奇怪!”一个说道:“怎么要念成‘约’字,只怕未必。”李大人道:“刚
才我叫张裁缝替我写条子,我告诉他‘都意芝’,他茫然不懂,写了个‘多意芝’。我说不
是的,和他口讲指画,说了半天,才写了出来,他说那是个‘约’字。”旁边一个道:“管
他‘都’字‘约’字,既然上海人念成‘约’字,我们就照着他写罢,同安里‘约意芝’,
快写罢。”又一个道;“我叫公阳里‘李流英’。那个‘流’字,却不是三点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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