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六十四回 无意功名官照何妨是假 纵非因果恶人到底成空
那客不是别人,正是文述农。述农一见了我,便猝然问道:“你那个摇头大老爷,是哪
里弄来的?”我愕然道:“甚么摇头大老爷?我不懂啊。”继之笑道:“官场礼节,知县见
了同、通,都称大老爷。同知五品,比知县大了两级,就叫他一声大老爷,似乎还情愿的,
所以叫做点头大老爷。至于通判,只比他大得一级,叫起来未免有点不情愿,不情愿,就要
摇头了,所以叫做摇头大老爷。那回我和你说过请封典之后,我知道你于此等事是不在心上
的,所以托你令姊抄了那卯数、号数出来,托述农和你办去。其余你问述农罢。”我道:
“这是家伯托人在湖南捐局办来的。”述农道:“你令伯上了人家的当了,这张照是假
的。”我不觉愕然,愣了半天道:“难道部里的印信,都可以假的么?你又从哪里知道的
呢?”述农道:“我把你官照的号码抄去,托人和你办封典;部里复了出来,说没有这张
照,还不是假的么。”我道:“这真奇了!那一张官照的板可以假得,怎么假起紫花印信
来!这做假的,胆子就很不小。”继之道:“官照也是真的,印信也是真的,一点也不假,
不过是个废的罢了。你未曾办过,怨不得你不知道。本来各处办捐的老例,系先填一张实
收,由捐局汇齐捐款,解到部里,由部里填了官照发出来,然后由报捐的拿了实收,去倒换
官照。遇着急于筹款的时候,恐怕报捐的不踊跃,便变通办理,先把空白官照,填了号数,
发了出来,由各捐局分领了去劝捐。有来报捐的,马上就填给官照。所有剩下来用不完的,
不消缴部,只要报明由第几号起,用到第几号,其余均已销毁,部里便注了册,自第几号至
第几号作废,叫做废照。外面报过废的照,却不肯销毁,仍旧存着,常时填上个把功名,送
给人作个顽意儿;也有就此穿了那个冠带,充做有职人员的,谁还去追究他。也有拿着这废
照去骗钱的,听说南洋新加坡那边最多。大约一个人有了几个钱,虽不想做官,也想弄个顶
戴。到新加坡那边发财的人很多,那边捐官极不容易,所以就有人搜罗了许多废照,到那边
去骗人。你的那张,自然也是废照。你快点写信给你令伯,请他向前路追问。只怕――”说
到这两个字,继之便不说了。述农道:“其实功名这样东西,真的便怎么,假的弄一个顽顽
也好。”
我听了这话,想起苟才的话来,便告诉了继之。继之道:“这般回绝了他也好,省得他
再来麻烦。”我道:“大哥放着现成真的不去干,我却弄了个假的来,真是无谓。”述农
道:“这样东西,真的假的,最没有凭据。我告诉你一个笑话:我们局里前几年,上头委了
一个盐运同来做总办。这局子向来的总办都是道班,这一位是破天荒的。到差之后,过了一
年多,才捐了个候选道。你道他为甚么加捐起来?原来他那盐运同是假的。”继之道:“假
功名,戴个顶子顽顽就罢了,怎么当起差来?”述农道:“他还是奉宪准他冒官的呢。他本
是此地江苏人。他的老兄,是个实缺抚台。他是个广东盐大使。那年丁忧回籍,办过丧事之
后,不免出门谢吊;谢过吊,就不免拜客。他老兄见了两江总督,便代自家兄弟求差使,说
本籍人员,虽然不能当地方差使,但如洋务、工程等类,也求赏他一个。总督答应了,他便
递了一张‘广东候补盐大使某某’的条子。说过之后,许久没有机会。忽然一天,这局子里
的总办报了丁忧,两江总督便想着了他。可巧那张条子不见了,书桌上、书架上、护书里、
抽屉里,翻遍了都没有。便仔细一想,把他名字想了出来,却忘了他的官阶。想了又想,仿
佛想起一个‘盐’字,便糊里糊涂给他填上一个盐运同。这不是奉宪冒官么。”我道:“他
已经捐过了道班,这件事又从哪里知道他的呢?”述农道:“不然哪里知道,后来他死了,
出的讣帖,那官衔候选道之下,便是广东候补盐大使,竟没有盐运同的衔头,大家才知道的
啊。”
继之道:“自从开捐之后,那些官儿竟是车载斗量,谁还去辨甚么真假。我看将来是穿
一件长衣服的,都是个官,只除了小工、车夫与及小买卖的,是百姓罢了。”述农道:“不
然,不然!上一个礼拜,有个朋友请我吃花酒,吃的时候晚了,我想回家去,叫开老北门或
新北门到也是园滨还远得很,不如回局里去。赶到宁波会馆叫了一辆东洋车。那车夫是个老
头子,走的慢得很。我叫他走快点,情愿加他点车钱。他说走不快了,年轻时候,出来打长
毛,左腿上受过枪弹,所以走起路来,很不便当。我听了很以为奇怪,问他跟谁去打长毛,
他便一五一十的背起履历来。他还是花翕、黄马褂、硕勇巴图鲁、记名总兵呢。背出那履历
来,很是内行,断不是个假的。还有这里虹口鸿泰木行一个出店,也是个花翎、参将衔的都
司。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何必穿长衣的才是个官呢。”德泉道:“方佚庐那里一个看门
的,听说还是一个曾经补过实缺的参将呢。”继之道:“军兴的时候,那武职功名,本来太
不值钱了;到了兵事过后,没有地方安插他们,流落下来,也是有的。那年我进京,在客店
里看见一首题壁诗,署款是:‘解弁将军’。那首诗很好的,可惜我都忘了。只记得第二句
是‘到头赢得一声驱’。只这七个字,那种抑郁不平之气,也就可想了。”当下谈了一会,
述农去了,各自散开。
mpanel(1);
我想这废照一节,不便告诉母亲,倘告诉了,不过白气恼一场,不如我自己写个信去问
问伯父便了。于是写就一封信,交信局寄去。回到家来,我背着母亲、婶娘,把这件事对姊
姊说了。姊姊道:“这东西一寄了来,我便知道有点跷蹊。伯娘又不曾说过要你去做官,你
又不是想做官的人,何必费他的心,弄这东西来。你此刻只不要对伯娘说穿,有心代他瞒到
底,免得伯娘白生气。”我道:“便是我也是这个意思,姊姊真是先得我心了。”姊姊道:
“本来做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便是真的,你未必便能出去做。就出去了,也未必混得好。
前回在南京的时候,继之得了缺,接着方伯升到安徽去,那时你看干娘欢喜得甚么似的,以
为方伯升了抚台,继之更有照应了。他未曾明白,隔了一省,就是鞭长不及马腹了。俗语说
的好,朝里无人莫做官,所以才有撤任的这件事。此刻臂如你出去候补,靠着谁来照应呢?
并且就算有人照应,这靠人终不是个事情。并且一走了官场,就是你前回说的话,先要学的
卑污苟贱,灭绝天良。一个人有好人不学,何苦去学那个呢。这么一想,就管他真的也罢,
废的也罢,你左右用他不着。不过――”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口,歇一歇道:“这两年字号
里的生意也很好,前两天我听继之和伯娘说起,我们的股本,积年将利作本,也上了一万多
了。哪里不弄回三千银子来,只索看破点罢了。”我道:“不错,这里面很象有点盈虚消
息。倘使老人家的几个钱,不这般糊里糊涂的弄去了,我便不至于出门。不出门,便不遇见
继之,哪里能挣起这个事业来呢。到了此刻,却强我做达人。”
说话之间,婶娘走了进来道:“侄少爷在这里说甚么?大喜啊!”我愕然道:“婶婶说
甚么?喜从何来?”婶娘对我姊姊说道:“你看他一心只巴结做生意,把自己的事,全然不
管,连问他也装做不知道了。”姊姊道:“这件事来往信,一切都是我经理的,难怪他不知
道。”婶娘道:“难道继之也不向他提一句?”姊姊道:“他们在外面遇见时,总有正经事
谈,何必提到,况且继之那里知道我们瞒着他呢。”说着,又回头对我道:“你从前定下的
亲,近来来了好几封信催娶了,已经定了明年三月的日子。这里过了年,就要动身回去办喜
事。瞒着你,是伯娘的主意,说你起服那一年,伯娘和你说过好几遍,要回去娶媳妇儿,你
总是推三阻四的。所以这回不和你商量,先定了日子,到了时候,不由你不去。”我笑着站
起来道:“我明年过了年,正月里便到宜昌去看伯父,住他一年半载才回来。”说着,走了
下楼。
光阴荏苒,转瞬又到了年下,正忙着各处的帐目,忽然接到伯父的回信,我拆开一看,
上面敷衍了好些不相干的话,末后写着说:“我因知王俎香在湘省办捐,吾侄之款,被其久
欠不还,屡次函催,伊总推称汇兑不便。故托其即以此款,代捐一功名,以为吾侄他日出山
之地。不图其以废照塞责。今俎香已死,虽剖吾心,无以自明。惟有俟吾死后,于九泉之
下,与之核算”云云。我看了,只好付之一笑。到了晚上回家,给姊姊看了,姊姊也是一笑。
腊月的日子格外易过,不觉又到了新年。过年之后,便商量动身。继之老太太也急着要
带撤儿回家谒祖,一定要继之同去。继之便把一切的事都付托了管德泉,退了住宅房子,一
同上了轮船。在路走了四天,回到家乡,真是河山无恙,桑梓依然。在上海时,先已商定由
继之处拨借一所房子给我居住。好在继之房子多,尽拨得出来。所以起岸之后,一行人轿马
纷纷,都向继之家中进发。伯衡接着,照应一切行李。当日草草在继之家中歇了一天。次
日,继之把东面的一所三开间、两进深的宅子,指拨给我。我道:“我住不了这些房子
啊。”继之道:“住是住不了,然而办起喜事来却用得着。并且家母和你老太太同住热闹惯
了,住远了不便。我自己这房子后面一所花园,却跨到那房子的后面;只要在那边开个后
门,内眷们便可以不出大门一步,从花园里往来了。这是家母的意思,你就住了罢。”我只
得依了。继之又请伯衡和我过去,叫人扫除一切。
原来这所房子,是继之祖老太爷晚年习静之处。正屋是三开间、两进深;西面还有一个
小小院落,一间小小花厅,带着一间精雅书房;东面另有一间厨房:位置得十分齐整。伯衡
帮着忙,扫除了一天,便把行李一切搬了过来。动用的木器家伙,还是我从前托伯衡寄存
的,此时恰好应用,不够的便添置起来。母亲住了里进上首房间,婶娘暂时住了花厅,姊姊
急着回婆家去了。我这边张罗办事,都是伯衡帮忙。安顿了三天,我才到各族长处走了一
次,于是大家都知道我回来娶亲了。自此便天天有人到我家里来,这个说来帮忙,那个说来
办事,我和母亲都一一谢去了。
有一天,要配两件零碎首饰,我暗想尤云岫向来开着一家首饰店的,何不到他那里去
买,也顺便看看他。想罢,便一路走去。久别回乡的人,走到路上,看见各种店铺,各种招
牌,以及路旁摆的小摊,都是似曾相识,如遇故人,心中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景。走到云岫
那店时,谁知不是首饰店了,变了一家绸缎店。暗想莫非我走错了,仔细一认,却并未走
错。只得到左右邻居店家去问一声,是搬到哪里去了,谁知都说不是搬去,却是关了。我暗
想云岫这个人,何等会算计,何等尖刻,何至好好的一家店关了呢。只得到别家去买。这条
街本是一个热闹所在,走不上多少路,就有了首饰店,我进去买了。因为他们同行,或者知
道实情,顺便问问云岫的店为甚么关了。一个店伙笑道:“没有关。”说着,把手往南面一
指道:“搬到那边去了。往南走出了栅栏,路东第一家,便是他的宝号。”我听了,又暗暗
诧异,怎么他的旧邻又说是关了呢。
谢过了那店伙,便向南走去,走出半里多路,到了栅栏,踱了过去。向路东第一间一
望,只是这间房子,统共不过一丈开阔,还不到五尺深;地下摆了两个矮脚架子,架着两个
玻璃扁匣,匣里面摆着些残旧破缺的日本耍货;匣旁边坐了一个老婆子,脸上戴着黄铜边老
花眼镜,在那里糊自来火匣子,连柜台也没有一张。回过头来一看,却有一张不到三尺长的
柜台,柜台上面也放着一个玻璃扁匣,匣里零零落落的放着几件残缺不全的首饰,旁边放着
一块写在红纸贴在板上的招牌,是“包金法蓝”四个字。柜台里面坐着一个没有留胡子的老
头子,戴了一顶油腻腻的瓜皮小帽,那帽顶结子,变了黑紫色的了;露出那苍白短头发,足
有半寸多长,犹如洋灰鼠一般;身上穿了一件灰色洋布棉袄,肩上襟前,打了两个大补钉。
仔细一看,正是尤云岫,不过面貌憔悴了好些。我跨进去一步,拱拱手,叫一声世伯。他抬
起头来,我道:“世伯还认得我么?”云岫连忙站起来弯着腰道:“嗄,咦,啊,唔!哦,
哦,哦!认得,认得!到哪里去?请坐,请坐!”我见他这种神气,不觉忍不住要笑。
正要答话,忽听得后面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却是伯衡。我便对云岫道:“我有一点
事,回来再谈罢。”弯了弯腰,辞了出来,问伯衡甚么事。伯衡道:“继之老太太要送你一
套袍褂,叫我剪料,恰好遇了你,请你同去看看花样颜色。”我道:“这个随便你去买了就
是,那有我自己去拣之理。”伯衡道:“既如此,买了穿不得的颜色,你不要怨我。”我
道:“又何苦要买穿不得的颜色呢!”伯衡道:“不是我要买,老太太交代,袍料要出炉银
颜色的呢。”我笑道:“老太太总还当我是小孩子,在他跟前,穿得老实点,他就不欢喜。
今年新年里,还送我一条洒花腰带,硬督着要我束上,你想怎好拂他的意思。这样罢,袍料
你买了蜜色的罢,只说我自己欢喜的,他老人家看了,也不算老实,我还可以穿得出。劳了
你驾罢,我要和云岫谈谈去。”伯衡答应去了。
我便回头再到云岫那里。云岫见了我,连忙站起来道:“请坐,请坐!你几时回来的?
我这才想起来了。你头回来,我实在茫然。后来你临去那一点头,一呵腰,那种神气,活象
你尊大人,我这才想起来了。请坐,请坐!”我看他只管说请坐,柜台外面却并没一把椅子。
正是:剩有阶前盈尺地,不妨同作立谈人。柜台外面既没有椅子,不知坐到那里,且待
下回再记。
|
Searc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