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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回 冒风雪樊建威访朋 乞灵丹单雄信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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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冒风雪樊建威访朋 乞灵丹单雄信生女 诗曰: 雪压关山惨不收,朔风吹送白蒙头。 身忙不作洛阳卧,谊密时移剡水舟。 怪杀颠狂如落絮,生增轻薄似浮沤。 谁知一夕蓝关路,得与知心少逗留。 这一道雪诗,单说这雪是高人的清事,豪客的酒筹,行旅的愁媒,却又在无意 中使人会合。樊建威自离山东,一日到了河东,进潞州府前,挨查了几个公文下处, 寻到王小二店,问道:“借问一声,有个山东济南府人,姓秦号叫做叔宝,会在你 家作寓么?”小二道:“是有个秦客人,在我家作寓。十月初一日,卖了马做路费, 星夜回去了。”樊建威闻言,长叹流泪。王小二店里有客,一阵大呼小叫,转身走 进去了。 柳氏听见关心,走近前问道:“尊客高姓?”樊建道:“在下姓樊。”柳氏道: “就是樊建威么?”樊建威道:“你怎么便知我叫樊建威?”柳氏道:“秦客人在 我家蹉跎许久,日日在这里望樊爷来。我们又伏侍他不周,十月初一黄昏时候起身 的,难道还不曾到家么?”樊建威道:“正为没有回家,我特来寻他。”心中想道: “如今是腊月初旬,难道路上就行两个多月?此人中途失所了,在此无益。”吃了 一餐午饭,还了饭钱,闷闷的出东门,赶回山东。 天寒风大,刮下一场大雪来。樊建威冒雪冲风,耳朵里颈窝里,都钻了雪进去, 冷气又来得利害,口也开不得。只见: 乱飘来燕塞边,密洒向孤城外,却飞还梁苑去,又回转灞桥来。攘攘 挨挨颠倒把乾坤压,分明将造化填。荡摩得红日无光,威逼得青山失色。 长江上冻得鱼沈雁杳,空林中饿得虎啸猿哀。不成祥瑞反成害,侵伤了垄 麦,压损了庭槐。暗昏柳眼,勒绽梅腮,填蔽了锦重重禁阙官阶,遮掩了 绿沉沉舞榭歌台。哀哉苦哉,河东贫士愁无奈。猛惊猜,忒奇怪,这的是 天上飞来冷祸胎,教人遍地下生灾。几时守得个赫威威太阳真人当头晒, 暖溶溶和气春风滚地来。扫彤云四开,现青天一块,依旧祥光瑞烟霭。 樊建威寒颤颤熬过了十里村镇,天色又晚,没有下处,只得投东岳庙来宿。那 座庙就是秦叔宝得病的所在,若不是这场大雪,怎么得樊建威刚刚在此歇宿?这叫 做: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东岳香火正在关门,只见一人捱将进来投宿。道人到鹤轩中报与魏观主。观主 乃是极有人情的,即便延纳樊建威到后轩中,放下行李,抖去雪水,与观主施体。 观主道:“贵处那里?”樊建威道:‘小弟姓樊,山东齐州人,往潞州找寻朋友, 遇此大雪,暂停宝宫借宿一宵,明日重酬。”观主道:“足下是樊先生,尊字可是 樊建威么?”樊建威吓了一跳,答道:“仙长何以知我贱字,”观主道:“叔宝兄 曾道及尊字。”樊建威大喜道:“那个叔宝?”观主道:“先生又多问了,秦叔宝 能有得几个?”樊建威忙问:“在那里?”观主道:“十月初二日,有病到微观中 来。”樊建威顿足道:“想是此兄不在了,且说如今怎么样了。”观主道:“十月 十五日,二贤庄单员外邀回家去,与他养病。前日十一月十五日,病体全愈,在敞 宫还愿。因天寒留住在家,不曾打发他回去,见在二贤庄上。”樊建威一闻此言, 却像什么光景?就像是: 穷士获金千两,寒儒连中高魁。洞房花烛喜难挨,久别亲人重会。困虎肋添双 翅,蛰龙角奋春雷。农夫苦旱遇淋漓,暮景得生骇骥。 (调寄“西江月”) 观主收拾果酒,陪建威夜坐。樊建威因雪里受些寒气,身子困倦,到也放量多 饮几杯热酒。暂且睡过一宵,才见天明,即例起身,封一封谢仪,送与观主。这观 主知是秦叔宝的朋友,死也不肯受他的,留住樊建威吃了早饭,送出东岳庙来,指 示二贤庄路径。樊建威竟投雄信庄上来。 mpanel(1); 此时雄信与叔宝,书房中拥炉饮酒赏雪,倒也有兴。正是: 对梅发清兴,饮酒敌寒威。 手下庄客来报,山东秦太太央一个樊老爷寄家书在外。叔宝喜道:“单二哥, 家母托樊建威寄家书来了。”二人出庄迎接。叔宝笑道:“果然是你。”建威道: “前日分行李时,银子却在弟处,不会分得。回去送与伯母,伯母定要小弟做盘缠, 寻觅吾兄回去。”叔宝道:“为盘缠不会带得,担搁出无数事来。”雄信道:“前 话慢题,且请进去。”雄信叫手下人,接了樊老爷的行李,一直引到书房暖处。雄 信先与建威施宾主之礼,叔宝又拜谢建威风雪寒苦之劳。雄信吩咐手下重新摆酒。 叔宝问道:“家母好么?”建威道:‘有书在此请看。”叔宝开缄和泪读罢,就去 收拾行李。 一封书寄思儿泪,千里能牵游子心。 雄信看见,微微暗笑,酒席完备了,三人促膝坐下。雄信问:“叔宝兄,令堂 老夫人安否?”叔宝道:“家母多病。”雄信道:“我见兄急急装束,似有归意。” 叔宝眼中垂泪道:“不是小弟无情,饱则扬去。奈家母病重,暂别仁兄,来年登堂 拜树仁兄活命之恩。”雄信道:“兄要归去,小弟也不敢拦阻。但朋友有责善之道, 忠臣孝子,何代无之,要做便做个实在的人,不在做沽名钓誉的人。”叔宝道: “请兄见教,怎么是真孝?怎么是假孝?”雄信道:“大孝为真,小孝为假。询情 遂意,故名为假。兄如今星夜回去,恰像是孝,实非真孝。”叔宝眼泪都住了,不 觉笑将起来道:“小弟贫病流落,久隔慈颜,实非得已。今闻母病,星夜还家,乃 人子至情,怎么呼为小孝?”樊建威道:“秦大哥一闻母病,二奉母命,作急还家, 还是大孝。”雄信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令先君北齐为将,北齐国破身 亡,全其大节,乃亡国之臣,不得与图存。天不忍忠臣绝后,存下兄长这一筹英雄。 正当保身待用,克光前烈。你如今星夜回去,寒天大雪,贵恙新愈,倘途中复病, 元气不能接济,万一三长两短,绝了秦氏之后,失了令堂老伯母终身之望,虽出至 情,不合孝道。岂不闻君子道而不径,舟而不游,趺步之间,不敢忘孝。冒寒而去, 吾不敢闻命。”叔宝道:“然则小弟不去,反为孝么?”雄信笑道:“难道教兄终 于不去么?只是迟早之间,自有道理,况令堂老伯母是个贤母,又不是不达道理的。 今日托建威兄来打寻,只为爱子之心,不知下落,放你不下。兄如今写一封回书, 说领文耽搁日久,正待还家,忽染大病,今虽全愈,不能任劳。闻命急欲归家定省, 径说小弟苦留,略待身子劳碌得起,新年头上便得回家。令堂得兄下落所在,尤病 自然痊可,晓得尊恙新痊,也定不要你冒寒而去。我与兄长既有一拜,即如我母一 股,收拾些微礼,作甘旨之费,寄与令堂,且安了宅眷。再托樊兄把潞州解军的批 回,往齐州府禀明了刘老爷,说兄卧病在潞州,尚未回来,注消完了衙门的公事, 公私两全。待来春日暖风和,小弟还要替兄设处些微本钱,观兄此番回去,不要在 齐州当差。求荣不在朱门下,倘奉公差遣,由不得自己。使令堂老伯母倚门悬望, 非人子事亲之道。迟去些时,难道就是不孝了?”叔宝见雄信讲得理长情切,又自 揣怯寒不能远涉,对樊建威道:“我却怎么处?还是同兄回去,还是先写书回去?” 樊建威道:“单二哥极讲得有理。令堂老伯母,得知你的下落,自然病好,晓得你 在病后,也不急你回家了。”叔宝向雄信道:“这等说,小弟且写书安家母之心。” 叔宝就写完了书,取批回出来,付与樊建威,嘱托他完纳衙门中之事。雄信回后房 取潞绸四匹,碎银三十两,寄秦母为甘旨之费。又取潞绸二匹,银十两,送樊建威 为赐敬。建威当日别去,回到山东,把书信银两交与秦母,又往衙门中完了所托之 事。雄信依旧留叔宝在家。 一日叔宝闲着,正在书房中看花遣兴。雄信进来说了几句闲话,双眉微蹙,默 然无语,斜立苍苔,叔宝见他这个模样,只道他有厌客之意,耐不住问道:“二哥 平日胸襟洒落,笑做生风,今日何故似有尤疑之色?”雄信道:“兄长不知,小弟 平生再不喜愁。前日亡兄被人射死,小弟气闷了三四日,因这椿事,急切难以摆布, 且把丢开。如今只因弟妇有恙,无法可以调治,故此忧形于色。”叔宝道:“正是 我忘了问兄,尊嫂是谁氏之女?完姻几年了?”雄信道:“弟妇就是前都督崔长仁 的孙女,当年岳父与弟父有交。不道不多几时,父母双亡,家业漂零,故此其女即 归于弟处。且喜贤而有智,只是结衤离以来,六七年了,尚未生产。喜得今春怀孕, 迄今十一月尚未产下,故此弟忧疑在心。”叔宝道:“弟闻自古虎子麟儿,必不容 易出胎;况吉人天相,自然瓜熟蒂落,何须过虑?” 正闲话间,只听见手下人,嘈嘈的进来报道:“外边有个番国僧人在门首,强 要化斋,再回他不去。”雄信听说,便同叔宝出来。只见一个番僧,身披着花色绒 绣禅衣,肩挑拐杖,那面貌生得: 一双怪眼,两道拳眉。鼻尖高耸,恍如鹰爪钩镰,须鬓逢松,却 似狮张海口。嘴里念着番经罗喃,手里摇着铜磬琅当。只道达摩乘 苇渡,还疑铁拐降山庄。 雄信问道:“你化的是素斋荤斋?”那番僧道:“我不吃素。”雄信见说,叫 手下的切一盘牛肉,一盘馍馍,放在他面前。雄信与叔宝坐着看他。那番僧双手扯 来,不多几时,两盘东西吃得罄尽。雄信见他吃完,就问他道:“师父如今往那里 去?”那番僧道:“如今要往太原,一路转到西京去走走。”雄信道:“西京乃辇 毂之下,你出家人去做什么?”番僧道:“闻当今主上倦于政事,一切庶务,俱着 太子掌管。那太子是个好顽不耐静的人,所以咱这里修合几颗要药,要去进奉他受 用。”叔宝道:“你的身边只有要药,没有别的药么?”番僧道:“诸病都有。” 雄信道:“可有催产调经的丸药,乞赐些。”番僧道:“有。”向袖中摸出一个葫 芦,倾出豌豆大一粒药来,把黄纸包好,递与雄信道:“拿去等定更时,用沉香汤 送下。如吃下去就产是女胎;如隔一日产,便是个男胎了。”说完立起身来,也不 谢声,竟自扬长去了。雄信携着叔宝的手,向书房中来。叔宝叹息道:“主上怠政 卸权,四海又盗贼蜂起,致使外国番隅,多已知道。将来吾辈不知作何结果?”雄 信道:“愁他则甚?若有变动,吾与兄正好扬眉吐气,干一番事业。难道还要庸庸 碌碌的过活?”说罢进去。 其夜,雄信将番僧的药,与崔夫人服下。交夜半子时,但闻满室莲花香,即养 下一个女孩儿来,取名爱莲。夫妻二人喜之不胜。正是: 明珠方吐艳,兰茁尚无芽。 叔宝闻知,不胜欣喜。倏忽间不多几日,已到了除夕,雄信陪叔宝饮到天明, 拥炉谈笑,却忘了身在客乡。叔宝又想着功名未遂,踪迹飘零,离母抛妻,却又揪 然不乐。天明又是仁寿二年正月,年酒热闹。叔宝席席有分,吃得一个不耐烦起来。 一个新年里,弄得昏头搭脑,没些清楚。 将酒滴愁肠,愁重酒无力。 又接了赏灯的酒,主人也困倦了。雄信十八日晚间,回到后房中去睡了。叔宝自己 牵挂老母,再不得睡下,只管在灯底下走来走去。那些手下人见他不睡,问道: “秦爷,这早晚如何还不睡?”叔宝道:“我要回山东之心久矣,奈你员外情厚, 我要辞他,却开不得口,列位可好让我去,我留书一封,谢你员外罢。”因主人好 客,手下人个个是殷勤的人,众人道:“秦爷在此,正好多住住儿去,小的们怎么 敢放秦爷回去?”叔宝道:“若如此我更有处。”又在那厢点头指手,似有别思。 众人恐怕一时照顾不迭,被他走去,主人毕竟见怪。一边与叔宝讲话,一边就有人 往后边报与主人道:“秦大爷要去了。”雄信闻言,披衣趿履而出道:“秦大哥为 何陡发归兴?莫不是小弟简慢不周,有些见罪么?”叔宝道:“小弟归心,无日不 有,奈兄情重,不好开言。如今归念一动,时刻难留,梦魂颠倒,怕着枕席。”言 罢流下泪来。有集唐诗道: 愁里看春不当春,每逢佳节倍思亲。 谁堪登眺烟云里,水远山长愁杀人。 雄信道:“吾兄不必伤感。即如此,天明就打发吾兄长行便了。今晚倒稳睡一 觉,以便早赶。”叔宝道:“已是许下了呢!”雄信道:“我一世不曾换口,难道 欺兄不成?”转身走进去了。叔宝积下一向熬煎,顿觉宽慰。手下人道:“秦爷听 得员外许了明日还家,笑颜便增了许多。”叔宝上床伸脚畅睡不题。你道雄信为何 直要留到此时,才放他回去?自从那十月初一日,买了叔宝的黄骠马下来,伯当与 李玄邃说知了,就叫巧手匠人,像马身躯,做一副熔金鞍辔,正月十五日方完。异 常细巧,耀眼争光。欲以厚赠叔宝,又恐他多心不受,做一副新铺盖起来。将白银 打匾,缝在铺盖里,把铺盖打卷,马鞴了鞍辔,捎在马鞍鞒后,只说是铺盖,不讲 里面有银子。方才把那黄骠马牵将出来,又自有当面的赆礼。叔宝要向东岳庙去谢 魏玄成,雄信又着人去请了来。宾主是一桌酒奉饯。旁边桌子上,摆五色潞绸十匹, 做就的寒衣四套,盘费银五十两。 雄信与叔宝把盏饮酒,指桌上礼物向叔宝道:“些微薄敬,望兄哂纳。往日叮 咛求荣不在朱门下,这句话说,兄当牢记,不可忘了。”魏玄成道:“叔宝兄低头 人下,易短英雄之气;况弟曾遇异人,道真主已出,隋祚不长。似兄英勇,怕不做 他时住命功臣?就是小弟托过黄冠,亦是待时而动。兄可依员外之言,天生我材, 断不沦落。”叔宝心中暗道:“玄成此言,殊似有理。但雄信把我看小了。这叫做 久处令人贱,赆送了几十两银子,他就叫我不要入公门。他把我当在家常是少了饭 钱卖马的人。不知我虽在公门,上下往来朋友,赆礼路费,费几百金不能过一年, 他就说许多闲话。”只得口里答谢道:“兄长金石之言,小弟当铭刻肺腑。归心如 箭,酒不能多。”雄信取大杯对饮三杯,玄成也陪饮了三杯。叔宝告辞,把许多物 件,都捎在马鞍鞒后,举手作别。正是: 挥手别知己,有酒不尽倾。只因乡思急,顿使别离轻。 出庄上马,紧纵一辔,那黄骠马见了故主,马健人强,一口气跑了三十里路,才收 得住。捎的那铺盖拖下半边来。这马若叔宝自己鞴的,便有筋节,捎的行李,就不 得拖将下来;却是单家庄上手下人的捎的,一顿顿松了皮条,马走一步踢一脚。叔 宝回头看道:“这行李捎得不好,朋友送的东西,若失落了,辜负他的好意。耽迟 不耽错,前边有一村镇,且暂停一晚,到明日五更天,自己鞴马,行李就不得差错 了。”径投店来。此处地方名皂角林,也是叔宝时运不利,又遭出一场大祸来,未 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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