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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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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仕至千钟非员,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休逞少年狂荡,莫贪 花酒便宜。脱离烦恼是和非,随分支闲得意。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财、气四宇,损却 精神,亏了行止。求快活时非快活,得便宜处失便宜。说起那四宇中,总到不得那“色”字 利害。眼是情媒,心为欲种,起手时,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销魂。假如墙花路柳,偶然 适兴,无损于事。若是生心设计,败俗伤风,只图自己一时欢乐,却不顾他人的百年思义, 假如你有娇妻爱妾,别人调戏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 看官,则今日我说“珍珠衫”这套词话,可见果报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个榜样。话中 单表一人,姓蒋,名德,小宇兴哥,乃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氏。父亲叫做蒋世泽,从小走熟 广东,做客买卖。因为丧了妻房罗氏,止遗下这兴哥,年方九岁,别无男女。这蒋世泽割舍 不下,又绝不得广东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计,无可奈何,只得带那九岁的孩子同行作伴,就 教他学些乖巧。这孩子虽则年小,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职明赛 过读书家,伶俐不输长大汉。人人晚做粉孩儿,个个羡他无价宝。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 不说是嫡亲儿子,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到 走过三代了。那边客店牙行,都与罗家世代相识,如自己亲善一般。这蒋世泽做客,起头也 还是丈人罗公领他走起的。因罗家近来屡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几年不曾走动。这些 客店牙行见了蒋世泽,那一遍不动问罗家消息,好生牵挂。今番见蒋世泽带个孩子到来,问 知是罗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应对聪明,想着他祖父三辈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辈 了,那一个不欢喜!闲话休题。 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客,走了几遍,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父亲也喜 不自胜。何期到一十七岁上,父亲一病身亡,且喜刚在家中,还不做客造之鬼。兴哥哭了一 场,兔不得揩千泪眼,整理大事。摈硷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说。七七四十九日内, 内外宗亲,都来吊孝。本县有个王公,正是兴哥的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不得蒋门亲戚 陪待叙话。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这般大事,亏他独力支持,因话随话间,就有人撺掇 道:“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长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妇作伴,也好过日。”王公未 肯应承,当日相别去了,众亲戚等安葬事毕,又去撺掇兴哥,兴哥初时也不肯,却被撺掇了 几番,自想孤身无伴,只得应允。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说,王公只是推辞,说道:“我家也要 备些薄薄妆奁,一时如何来得?况且孝未期年,于礼有碍,便要成亲,且待小样之后再 议。”媒人回话,兴哥见他说得正理,也不相强。 光阴如箭,不觉周年己到。兴哥祭过了父亲灵位,换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说, 方才依允。不隔几日,六礼完备,娶了新妇进门。有《西汇月》为证: 孝幕翻成红幕,色衣换去麻衣。画楼结彩烛光辉,和卺花筵齐备。那羡妆奁富盛,难求 丽色娇妻。今宵云雨足欢娱,来日人称恭喜。 说这新妇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晚做三大儿,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晚做三巧儿。王 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都是出色标致的。枣阳县中,人人称羡,造出四句口号,道是:天 下妇人多,王家美色寡。有人娶着他,胜似为附马。常言道:“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 婆不着,是一世。”若干官宦大户人家,单拣门户相当,或是贪他嫁资丰厚,不分皂白,定 了亲事。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十亲九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好没意思。又且丈 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偏是丑妇极会管老公,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若使顾僧 体面,让他一两遍,他就做大起来。有此数般不妙,所以蒋世泽闻知王公惯生得好女儿,从 小便送过财礼,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今日娶过门来,果然娇资艳质,说起来,比他两个 胡儿加倍标致。正是: mpanel(1); 吴宫西子不如,楚国南威难赛。 若比水月观音,一样烧香礼拜。 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男欢女 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三朝之后,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只推制中,不与外事,专在楼 上与浑家成双捉对,朝暮取乐。真个行坐不离,梦魂作伴。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 寒来,早己孝服完满,起灵除孝,不在话下。 兴哥一日间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如今担阁三年有余了,那边还放下许多客帐,不曾 取得。夜间与浑家商议,欲要去走一道。浑家初时也答应道该去,后来说到许多路程,恩爱 夫妻,何忍分离?不觉两泪交流。兴哥也自割舍不得,两下凄惨一场,又丢开了。如此己非 一次。光阴茬再,不觉又攘过了二年。那时兴哥决意要行,瞒过了浑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 李。拣了个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对浑家说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两口,也 要成家立业,终不然抛了这行衣食道路?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浑 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问道:“丈夫此去几时可回?”兴哥道:“我这番出外,甚不得 己,好歹一年便回,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浑家指着楼前一棵椿树道:“明年此树发 芽,便盼着官人回也。”说罢,泪下如雨。兴哥把衣袖督他揩拭,不觉自己眼泪也挂下来。 两下里怨离惜别,分外恩情,一言难尽。到第五日,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说话, 索性不睡了。五更时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自己 只带得本钱银两、帐目底本及随身衣服、铺陈之类,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都装叠得停 当。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留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买办日用。两 个婆娘,专管厨下。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暗云,一个叫暖雪,专在楼中伏待,不许远离。 分付停当了,对浑家说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 窥瞰,招风揽火。”浑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两下掩泪而别。正是:世上万般哀 苦事,无非死别与生高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着浑家,整日的不瞅不睬。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下了客店。这 伙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治酒接风,一连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闲。 兴哥在家时,原是淘虚了身子,一路受些劳碌,到此未免饮食不节,得了个疟疾,一夏不 好,秋间转成水痢。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治,直延到秋尽,方得安痊。把买卖都担阁了, 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只为蝇头微利,抛却鸳被良缘。兴哥虽然想家,到得日久,索 性把念头放慢了。不题兴哥做客之事。 且说这里浑家王三巧儿,自从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楼。 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欢耍子。三巧儿触 景伤情,图想丈夫,这一夜好生凄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诗,道是: 腊尽愁难尽,春归人未归。 朝来嗔寂寞,不肯试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个岁朝。暗云、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主母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 象。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房,第一带临着大街,第二带方做卧室,三巧儿闲常只 在第二带中坐卧。这一日被丫头头们撺掇不过,只得从边厢里走过前楼,分付推开窗子,把 帘儿放下,三口儿在帘内观看。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三巧儿道:“多少东行西走的人,偏 没个卖卦先生在内!若有时,晚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暗云道:“今日是岁朝,人人要 闲耍的,那个出来卖卦?”暖雪叫道:“娘!限在我两个身上,五日内包晚一个来占卦便 了。” 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街上当当的敲晌。晌的这件东西,晚做“报君知”, 是瞎子卖卦的行头。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拨转脚 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三巧几分付,晚在楼下坐启内坐着,讨他课钱,通陈过 了,走下楼梯,听他剖断。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何用。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 也都跑将来了,督主母传语道:“这卦是问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问夫么?”婆娘 道:“正是。”先生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 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己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 财采。”三巧儿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真所谓“望梅止 渴”、“画讲充饥”。 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三巧儿只为信了 卖封先生之语,一心只想丈大回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直到二月初旬, 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三巧儿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也 是合当有事,遇着这个俊俏后生。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个俊俏后生 是谁?原来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县人氏,姓陈,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口呼为大 郎。年方二十四岁,且是生得一表人物,虽胜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两人之下。这大郎也 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金本钱,来走襄阳贩籴些米豆之类,每年常走一遍。他下处自在城 外,偶然这日进城来,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间个家信。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门,因此经 过。你道怎生打扮?头上带一项苏样的百技鬃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又恰好与 蒋兴哥平昔穿着相像。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开帘子,定眼而看。陈大郎 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只道心上欢喜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 色。谁知两个都错认了。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跑在后楼, 靠着床沿上坐地,几自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眼光儿摄上 去了。回到下处,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里想道:“家中妻子,虽是有些颜色,怎比得妇 人一半!欲待通个情款,争奈无门可入。若得谋他一宿,就消花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 世。”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与他做过交易。这婆子能 言快语,况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认得,须是与他商议,定有道理。 这一夜番来覆去,勉强过了。次日起个清早,只推有事,讨些凉水梳洗,取了一百两银 子,两大锭金子,急急的跑进城来。这叫做:欲求生受用,须下死工夫。陈大郎进城,一径 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薛婆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一头收过 珠包,一头问道:“是谁?”才听说出“徽州陈”三字,慌忙开门请进,道:“老身未曾梳 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陈大郎道:“特特而来,若退时,怕不相 遇。”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陈大郎道:“珠子也要买,还有大买 卖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这一行货,其余都不熟惯。”陈大郎道:“这里可说得话 么?”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着,问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见四下无 人.便向衣袖里模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上,道:“这一百两白银,干娘收过了,方才 敢说。”婆子不知高低,那里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 子,也放在桌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若干娘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调了。今日 是我来寻你,非是你来求我。只为这桩大买卖,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说做不 成时,这金银你只管受用。终不然我又来取讨,日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我陈商不是恁般小 样的人!” 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那个个贪钱钞?见了这股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薛婆当时满 脸堆下笑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今 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劳,依据日奉纳。”说罢,将金锭放银包 内,一齐包起,叫声:“老身大胆了。”拿向卧房中藏过,忙踅出来,道:“大官人,老身 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之处?”大郎道:“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是处 都无,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干娘去借借。”婆子笑将起来道:“又是作怪!老身 在这条巷中住过二十多年,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还是谁家?” 大郎道:“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这是本 地蒋兴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这救命之宝, 正要问他女善借借。”便把椅儿掇近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听罢,连忙摇首道:“此事太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两个如鱼 似水,寸步不离。如今投奈何出去了,这小胡子足不下楼,甚是贞节。因兴哥做人有些古 怪,容易嗔嫌,老身辈从不曾上他的阶头。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如何应承 得此事?方才所赐,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陈大郎听说,慌忙双膝跪下。婆子去扯他 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核定在椅上,动掸不得。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 娘身上。你是必思量个妙计,作成我入马,救我残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若是 推阻,即今便是个死。”慌得婆子没理会处,连声应道:“是,是!莫要折杀老身,大官人 请起,老身有话讲。”陈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见教。”薛婆道:“此 事须从容图之,只要成就,莫论岁月。若是限时限日,老身决难奉命。”陈大郎道:“若果 然成就,便退几日何妨。只是计将支出?”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退,早饭后, 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大官人可多带银两,只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若是 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门时,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莫在他门首盘 桓,被人识破,误了大事。讨得三分机会,老身自来回复。”陈大郎道:“谨依尊命。”唱 了个肥喏,欣然开门而去。正是:未曾灭项兴刘,先见筑坛拜将。 当日无话。到次日,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大皮匣内, 晚小郎背着,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人不在,便与管典的拱 了手,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向东而望。不多时,只见薛婆抱着一个蔑丝箱儿来了。陈大郎 晚住,问道:“箱内何物?”薛婆道:“珠宝首饰,大官人可用么?”大郎道:“我正要 买。”薛婆进了典铺,与管典的相见了,叫声聒噪,便把箱儿打开。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 有几个小匣儿,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灿夺目。陈大郎拣几吊极粗极白 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道:“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儿瞅着,说 道:“大官人要用时尽用,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陈大郎己自会意,开了皮匣,把这些 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高声的叫道:“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你的货不起。”此时邻舍闲 汉己自走过七八个人,在铺前站着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岂敢小觑大官人。这银两须 要仔细,请收过了,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两下一边的讨价多,一边的还钱少,差得天 高地远。那讨价的一口不移,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 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佑两的在日光中恒耀。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不住声的有 人喝采。婆子乱嚷道:“买便买,不买便罢,只管担阉人则甚!”陈大郎道:“怎么不 买?”两个又论了一番价。正是:只因酬价争钱口,惊动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前楼,推窗偷看。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煌,甚是可 爱。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便分付丫鬟去晚那婆子,借他东西看看。暗云领命,走过街 去,把薛婆衣抉一扯,道:“我家娘请你。”婆子故意问道:“是谁家?”暗云道:“对门 蒋家。”婆子把珍珠之类,劈手夺将过来,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 缠!”陈大郎道:“再添些卖了罢。”婆子道:“不卖,不卖!像你这样价钱,老身卖去多 时了。”一头说,一头放入箱儿里,依先关锁了,抱着便走。暗云道:“我督你老人家拿 罢。”婆子道:“不消。”头也不回,径到对门去了。陈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银两,别了 管典的,自回下处。正是:眼望捷族旗,耳听好消息。 暗云引薛婆上楼,与三巧儿相见了。婆子看那妇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陈 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浑了。”当下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但恨无缘拜识。” 三巧儿问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这里东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 里。”三巧儿道:“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婆子笑道:“若不卖时,老身又拿出来 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物。”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 递与那妇人看,叫道:“大娘,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他们还得忒不像样,教老 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台得许多消乏?”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这般头号的货,他们 还做梦哩。”三巧儿问了他讨价、还价,便道:“真个亏你些儿。”婆子道:“还是大家宝 眷,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眼力到胜十倍。”三巧儿晚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扰茶了。老身 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缠了多时,正是:‘买卖不成,担误工 程’。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权烦大娘收拾。巷身暂去,少停就来。”说罢便走。三巧儿叫 暗云送他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后,忽然 下一场大雨。雨声未绝,砰砰的敲门声响。三巧儿晚丫鬟开看,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个破 伞进来,口儿道:“睛千不肯走,直待雨淋头。”把伞儿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万福道: “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儿慌忙答礼道:“这几日在那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 赖,新添了个外甥。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几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 家借得把伞,又是破的,却不是晦气!”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几个儿女?”婆子道:“只 一个儿子,完婚过了。女儿到有四个,这是我第四个了,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这 北门外开盐店的。”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女儿多,不把来当事了。本乡本士少什么一夫一 妇的,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异乡人有情怀。虽则偏房,他大 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婶,一般受用。老身每遍去时,他当个尊长看待,更 不怠慢。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三巧儿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着。” 说罢,恰好暗云讨茶上来,两个吃了。婆子道:“今日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 的首饰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三巧儿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 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 续搬出许多级、细、缨络之类。薛婆看了,夸美不尽,道:“大娘有恁般珍异,把老身这几 件东西,看不在眼了。”三巧儿道:“好说,我正要与你老人家请个实价。”婆子道:“娘 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三巧儿把东西检过,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来,放在桌上,将 钥匙递与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检看个明白。”婆子道:“大娘成精细了。”当下开了 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婆子并不争论,欢欢喜喜的道:“恁 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三巧儿道:“只是一件,目下凑不起 价钱,只好现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来,一并清楚,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婆子道: “便迟几日,也不妨事。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水要足纹的。”三巧儿道:“这也小 事。”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晚暗云取杯见成酒来,与老人家坐坐。 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三巧儿道:“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话。 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婆子道:“多谢大娘错爱,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 像宅上又忒清闲了。”三巧儿道:“你家儿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宝客 人,每日的讨酒讨浆,刮的人不耐烦。老身亏杀各宅们走动,在家时少,还好。若只在六尺 地上转,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儿道:“我家与你相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婆子 道:“只不敢频频打搅。”三巧儿道:“老人家说那里话。”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 了两副杯著,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婆子道:“如 何盛设!”三巧儿道:“见成的,休怪怠慢。”说罢,斟酒递与婆子,婆子将杯回敬,两下 对坐而饮。原来三巧儿酒量尽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一发相投了,只恨会 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刚刚雨止,婆子作谢要回。三巧儿又取出大银钟来,劝了几钟。 又陪他吃了晚饭。说道:“你老人家再宽坐一时,我将这一半价钱付你去。”婆子道:“天 晚了。大娘请自在,不争这一夜儿,明日却来领罢。连这篾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 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儿道:“明日专专望你。”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 了。正是:世间只有虔婆嘴,哄动多多少少人。 却说陈大郎在下处呆等了几日,并无音信。见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带水的进 城来问个消息,又不相值。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点心,又到薛婆门首打听,只是 未回。看看天晚,却待转身,只见婆子一脸春色,脚略斜的走入巷来。陈大郎迎着他,作了 揖,问道:“所言如何?”婆子摇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种,还没有发芽哩。再隔五六 年,开花结果,才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头探脑,老娘不是管闲事的。”陈大郎见他醉了, 只得转去。 次日,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鲜鸡、鱼、肉之类,晚个厨子安排停当,装做两个盒子, 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央间壁小二姚了,来到蒋家门首。三巧儿这日不见婆子到来,正数暗 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姚在楼下,先打发他去了。暗云己自报知主母。三 巧儿把婆子当个员客一般,直到楼梯一边迎他上去。婆子千思万谢的福了一回,便道:“今 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将来与大娘消遣。”三巧儿道:“到要你老人家赡钞,不当受了。” 婆子央两个丫鬟搬将上来,摆做一桌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忒迂阔了,恁般大弄起 来。”婆子笑道:“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只当一茶奉献。”暗云便去取杯著,暖 雪便吹起水火炉来。霎时酒暖,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客位。”三巧儿 道:“虽然相扰,在寒舍岂有此理?”两下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席。这是第三次相 聚,更觉熟分了。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 三巧儿道:“便是,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地担阁了?”婆子道:“依老身说,放下了恁般 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 把家当客。比如我第四个女婿宋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 回一遍。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家中大娘子督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三巧 儿道:“我家官人到不是这样人。”婆子道:“老身只当闲话讲,怎敢将天比地?”当日两 个猜谜掷色,吃得酩酊而别。 第三日,同小二来取家火,就领这一半价钱。三巧又留他吃点心。从此以后,把那一半 赊钱为由,只做问兴哥的消息,不时行走,这婆子俐齿伶牙,能言快语,又半痴不颠的,惯 与丫鬟们打诨,所以上下都欢喜他。三巧儿一日不见他来,便觉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 里,早晚常去请他,所以一发来得勤了。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 是那四种?游方僧道、乞弓、闲汉、牙婆。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 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到要扳他来往。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三巧儿遂与 他成了至交,时刻少他不得。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大郎几遍讨个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其时五月中旬,天渐炎热。婆子在三巧儿面 前,偶说起家中蜗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这楼上高敝风凉。三巧儿道: “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过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三巧儿 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恼,老身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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