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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名士清谈西城挟妓 幕僚筹策北海留宾 却说余伯集听了黄詹事的话,自忖道:“他这番议论颇有意思,大约想我送他 些别敬的缘故。”当下应了个“是”,也没别话。 席散回去,却好次日合黄詹事抬杠的周翰林来访,伯集连忙叫“请”。 周翰林跨进门来,伯集一眼瞧见他左脚上乌黑的,认得是穿了一只靴子。原来 前人有两句即事诗,是专咏京城里的风景的,叫做:“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那伯集住的客店,又在杨梅竹斜街,正是个沟多泥烂之所。这时下过大雨刚才晴了, 那街上一层浮土,是被风刮上去的,底下尽是烂泥,就合那北方人所吃的芝麻酱一 般。周翰林谁说不是坐车来的?偏偏车到街口挤住了,动也动不得。他性子躁,一 跳跳了下来,想要找伯集住的那个店。不防脚尖儿一滑,可巧插在那浮土盖着的泥 里,拔出来,三脚两步进了店,跨到伯集住的外间,口里直嚷道:“今儿糟糕,穿 了一只靴子?”伯集哈哈笑道:“老哥为什么不坐车?”周翰林道:“可不是坐车 来的,只为到口儿上挤住了,跳下来走几步儿,不想踹了一脚泥。”伯集忙叫家人 取鞋袜来给周大人换上。家人取到,周翰林试穿起来,倒也合自己的脚,不差大小。 两人入座闲谈,伯集想着周翰林说的话,比黄詹事新得多了,今番见面,又说做外 官的人应该如何开学堂,如何办交涉,如何兴实业,如何探矿苗。伯集也就把肚子 里采办来的货色尽情搬出。周翰林非常倾倒,连说:“原来大哥有这样能耐,将来 督抚也可以做得,不要说是知府了。那外省的督抚,要像大哥这般说法办去,还有 不妥的事吗?”伯集把眉头一轩,似笑非笑的,又说道:“昨儿黄老先生把我们外 官说得那样不值钱!”周翰林不待他说完,急问道:“他说什么?”伯集一一述了。 周翰林叹道:“我们中国人有一种本事,说到人家的错处,就同镜子一般,那眼皮 上怎样一个疤,脸上怎样一个瘢,丝毫不得差,休想逃得过去;说到自己,便不肯 把镜子回过来照照,殊不知道瘢儿疤儿多着哩。那黄老前辈,不是我说他,碰着几 个阔人,或是中堂、尚书、有权势的,一般低颜下膝的恭维,碰着外官有钱的来京, 赶着去认同年、认世谊,好哄吓的哄吓几文,不好哄吓的就合着那论语上‘欲罢不 能,既竭吾才’的两句,他还要拿嘴来说别人吗?”伯集道:“说呢,也不相干, 他是海概论的。我只觉得外官里面,也有品气高的,才情大的,不是一定要正途才 能办事。不是兄弟夸口,那一省的事有什么难办?就同外国人打交道,也只要摸着 他的脾气,好将就的将就些,不好将就的少不得驳回一两桩,但看看风头不对,快 些掉转来就是了。总要从上头硬起,单靠地方官是没用的。”周翰林笑了一笑道: “大哥办交涉的法子不错。我听见厦门的交涉,是办得太硬了,地方官登时革职。 宁波的教案,办得太软了,官倒没事,只百姓吃了亏,要是能够顶上几句也好些。 现在讲求新政的,有一位商务部里的冯主事,单名一个廉,字号叫直斋,今天我约 他在西城口袋底儿,特来约大哥同去谈谈,可使得?”伯集生性好色,晓得这口袋 底是个南班子住家所在,有什么不愿意去的。忙答应了声:“使得。好好!咱们名 士风流,正该洒脱些才是。”当下便叫套车。周翰林道:“且慢!你看时候才有正 午,咱们就近先到万福居吃了饭去。”伯集道:“不必。不嫌简慢,我去叫菜,就 在我这里吃罢。”周翰林也不推辞,当即叫了几样菜,两人吃毕,套车前去。原来 这口袋底在海岱门里,倒很有一节子路。那南班子的下处,是极清净的,可以竟日 盘桓,不比什么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闹烘烘的,一进门,喝了几杯水酒,便喊点灯 笼送客的。 闲话休提。且说两人坐了一辆车到得那里,等了多时,冯主事还不见来。 班子里有一个叫桂枝的,伯集尤其同他要好。他两个人见了面,也不顾别人, 就鬼串了一回。一直等到天将近黑,冯主事才来了。伯集听了周翰林的话,知道他 是个有才学的,不觉肃然起敬,连桂枝也发起楞来。那知冯主事倒不在意,已是灌 饱了黄汤,满面绯红,少不得应酬一番,合周翰林拱手为礼,又向伯集见面;彼此 通了姓名,伯集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冯主事略略谦逊两句,当即入席闲谈。一席之 间,又只有冯主事合周翰林说的话,伯集偶然插几句嘴,冯主事并不回答。伯集受 了一肚子的闷气,索性连口也不开,拉长了耳朵,恭听他们的议论。只听得周翰林 说道:“现在办洋务的,认定了一个模棱主义。不管便宜吃亏,只要没事便罢,从 不肯讲求一点实在的。外国人碰着这般嫩手,只当他小孩子顽。明明一块糖里头藏 着砒霜,他也不知道。 那办学堂的更是可笑,他也不晓得有什么叫做教育,只道中国没得人才,要想 从这里头培植几个人才出来,这是上等的办学堂的宗旨了。其次,则为了上司重这 个,他便认真些,有的将书院改个名目,略略置办些仪器书籍,把膏火改充学费, 一举两得,上司也不能说他不是。还有一种,自己功名不得意,一样是进士翰林, 放不到差,得不着缺,借这办学堂博取点名誉,弄几文薪水混过,也是有的。看得 学生就同村里的蒙童一般,全仗他们指教。自己举动散漫无稽,倒要顶真人家的礼 貌,所以往往闹事退学。我看照这样做下去,是决计不讨好的,总要大大的改良才 是。”冯主事道:“你话何尝不是?但说是借着办学堂博取些名誉,弄几文薪水混 过这句话不打紧,恐怕要加上多少办学堂的阻力。从来说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能 够好名这人总算还有出息,我们只好善善从长,不要说出那般诛心的话,来叫人听 着寒心。即如我,也想回去设个商务学堂,被你这一说,倒灰了心了。”周翰林道 :“直斋,你又多心了。你我至好朋友,说话那有许多避忌?我说的不过是那种一 物不知也以维新自命的,你要办商务学堂,这是当务之急,谁说你不是呢?”两人 剌剌不休伯集听得不耐烦,早合那桂枝烧鸦片去了。最后,周翰林那句话耳朵边刮 过,倒像有点刺着自己的心,暗道:“他们瞧我不起,将来偏要做几桩事给他们看 看!”当晚谈谈讲讲,不知不觉,已是一更天气。冯主事要想出城,周翰林道: “如今是出去不来的了。海岱门虽然关得迟,此时也总关了,不如倒赶城罢。”原 来京城里面有:“倒赶城”一宗巧法,只因城门关得早,开得也早,三更多天便开 了,就好出进,叫做“倒赶城”。冯主事是晓得的,因道:“我初意只打算到一到, 告个罪,就要出城,那知谈起来,忘记了明早商部里还有许多公事。我昨儿已一夜 未睡,加上这半夜,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周翰林劝他吸几口烟提提精神。冯主事 道:“那是我生平最恨的,宁可躺躺,再不吸它。”又停一会,冯主事更撑持不住, 身边摸出几个药丸子把茶送下,就在伯集躺的烟铺上躺下,只听得他打呼声响,已 自睡着了。周翰林也有些倦意。伯集精神独好,自合桂枝到里间屋内谈心,让周翰 林炕上歇息。听听三更已转,三人各自回去不提。 再说余伯集原是候选来的,那知部费未曾花足,已是错过一个轮子,只好再待 下次。北京久居不易,便商量动身。为着赴选未经得缺,同乡官面子上的应酬,也 就减少了一半,该送一百的只送五十,大家倒也无甚说得。只是临动身的几天,要 帐的挤满了屋子,参店、皮货铺、靴店、荷包铺、馆子、窑子,闹得发昏。伯集虽 然算盘打得熟,但是每帐总要打些折扣,磋磨磋磨。 mpanel(1); 如何一天半日开销得了?自己诧异道:“我出京只有这个打算,还没定日子, 如何他们都会晓得?”便对那些伙计说道:“我是还不出京哩,只好慢慢开发,马 上问我要可不能。”那些伙计,本来收帐是怀着鬼胎来的,听他这一说,越觉心虚, 有的支吾答应,像是要走又不肯出门似的,有的竟还要逼着现银子去。伯集愤极道 :“买的东西都在这里,你们要不肯卖给我,只管拿回去,要立逼着银子是没有的。 你去外面打听打听,难道我哄骗着你们逃走不成?”那些伙计才不敢则声。问明日 期,伯集叫他们分两天来算帐,只馆子、窑子是当天开销的。可巧对面客店里有一 位河南顾举人,本来约着同伴出京的,忽然走来,伯集把方才要帐的情形合他说了。 他道:“原来太尊不知京里风俗如此。但凡是候选的、会试的到来,他们便起了哄, 有一没一的把些东西乱塞,嘴里也会说又是怎样好、怎样便宜、怎样有用处,还有 不肯说价钱的,倒像奉送一般,硬把他的贷物存在客人处。初进京的人看他这样殷 勤,多少总要买他一件两件。及至客人想要出京,三五天前头,他们是已经打听着 了,便蜂拥而至,探探候候,又是可气,又是可怜。你道他们是怎样打听着的?原 来他们先花了本钱来的。店门口、会馆门口,都有使费,人家早替他们当心,所以 一有打算出京的样子,他们早已得知,跑不了的。那使费有一种名目,叫做“门钱”, 太尊带来的管家,都好向他讨的,其实,仍旧合在卖的价上,稍须多要一点,就有 在里头了。但是一般也有漂帐,我晓得的敝同乡黄知县,久困都中,后来得缺出京, 没钱开发,就把行李衣物私运别处,存下几只空箱子,有天晚上出店,一去不回。 次日那些债主都知道了,赶出城去讨,因他走得路远,只得罢手。他们这种主顾, 每年也要遇到几个,只消遇着几个冤大头,也就弥补过去了。”伯集道:“原来如 此。 这样风气,外省倒少些,有货换钱,犯不着那般觅主儿。”次日,伯集把帐一 一的七折八扣算了,不管那些人叫苦连天,怨声载道,就同了顾举人出京。 说也可气,那些同乡京官,只有周翰林还来送送,别的都差片送行,推说有病, 或是上衙门去了。伯集很觉动气,暗想缺又选不到,河南又去不得,宾东本有意见, 恐怕去了,馆地靠不住,岂不是白白的跑一趟?听说北洋大臣孔公钊竭意讲求新政, 没得人去附和他,我何不上个条陈试试看,主意想定,就同顾举人一路斟酌,许他 得意时请他做文案,顾举人本思觅馆,那有不愿意的?便尔一力赞成。伯集就连夜 在客店里打开行箧,取出些时务书,依样葫芦,写了几条,托顾举人笔削,以为进 身之具。原来当初伯集在豫抚幕中,其时正值孔制台做河陕汝道,彼此倒也有点交 情。等到条陈上了上去,立时请见,叙了一番旧,又痛赞他筹画周详,到底是个公 事老手,竭力留他在署中办事。伯集正中下怀,假说豫抚宾东已久,恐不便辞他。 孔制台道:“那不妨事。河南事简,北洋事繁,老兄有用之才,不当埋没有他那里, 待兄弟写信给他便了。”伯集听了,忙说了些极承栽培的话,告辞出署。当晚制台 请吃晚饭。席间可巧,又有冯主事。原来冯主事久有开办商务学堂的念头,他是山 东潍县人,合孔制台是师生,这回告假出京,特特的迂道天津,前来叩见,要想老 师捐助几文。当下见余伯集在座,倒觉突兀,就合他非常亲热,不比在口袋底那天 的情形了。孔制台见他两人很说得来,越发看重伯集。冯主事,说起办学堂的事, 制台皱眉道:“我们山东办得来学堂吗?去年胡道台在兖州府办了一个学堂,招考 三个月,尚且不满十人。他们也说得好,说是洋学堂进去了,好便好,不好就跟着 外国人学上,连父母都不管,父母也管他不来的。直斋要办学堂必有高见,不知是 怎样办法?”冯主事道:“论理,我们山东要算是开化极早的了。自从义和拳乱后, 便也大家知道害怕,不敢得罪洋人,不然,德国人那样强横,竟也相安无事,这就 是进化的凭据。 晚生想办的学堂,并不是寻常读外国书的。只因门生现在商部里,见我们中国 商人处处吃亏,货物销售出口,都被外国人抑勒,无可如何。人家商战胜我们,在 他手里过日子,要是不想个法儿抵制抵制,将来民穷财尽,还有兴旺的时候吗?所 以生要办这个学堂,开开风气。明晓得乡里人是不懂得什么的,也只好随时劝导, 看来东府里民情比兖州也还开通些,敝处商家也多,料他们必是情愿的。只是经费 不够,还求老师提倡提倡,替门生想个法儿。”孔制台听他说东府比兖州开通些已 不自在,又且要他筹款更觉得冒失,只为碍着师生情面,不好发作,踌躇了一会道 :“开学堂呢,不过这会事罢了,并不是真有用处的。如今上上下下闹新政,实在 闹不出个道理来,还只有开几个学堂做得像些,但是筹款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做官 是你晓得的,那有余钱做这样有名无实的事业?你说贵处商家多,还是就近想点法 儿罢。”原来冯主事知他这位老师本来不喜人家谈新的,现在因为有人传说他做几 件事还新,所以特来试探试探,或者为名誉上起见,又是桑梓的情谊,多少帮助些, 也未可知。谁想一说上去,就碰了钉子,深悔此番不该来的。当下一言不发,静待 席终而散。幸而余伯集本是个官场应酬好手,便想些闲话出来谈谈,夹着恭维制台 几句,然后把这一局敷衍过去。制台送客时候,独约伯集明日搬进衙门里来,同冯 主事但只一拱而别。伯集回寓,便托顾举人带信河南,把眷属搬到天津,就近荐了 他一个书启兼阅卷的馆地,顾举人自然欢喜。次早送了顾举人,正要搬进衙门,恰 好冯主事来拜,只得请见。冯主事大发牢骚,说:“我们这位老师,做官做得忒精 明了,听他那几句话儿,分明说新政不是,又道学堂无益,总而言之,怕出钱是真 的。我们潍县还有他两爿当铺,倒说做官清正。封疆大员尚且如此,还有什么指望 呢?”伯集诺诺答应,不敢合他多说话。冯主事觉得无味,也就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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