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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湖上风光足娱片晌 官场交际略见一斑
却说王济川听了先生的话分外着急,无奈把自己入会党的事,进内告诉母亲,
又把想要东洋去避祸的话亦说了。他母亲骂了他一顿,说道:“我只你这个儿子,
如今不知死活,闹了事,又要到东洋去,忍心掉下我吗?”说到这里,呜咽起来,
弄得济川没了主意。半晌,又听他母亲说道:“东洋是去不得的,你姨母住在嵊县,
来去不算过远,你到那里去住几个月,等事情冷一冷,没人提起,我再带信给你回
来便了。”济川不好违拗,答应了。又说起山东信来。他母亲道:
“你叔父信来叫你去,虽然是好,只我听见人家说,山东路不好走,你没出过
门的人,我不放心你去,还是转荐你先生去罢。”济川听了,就去告诉了先生。瞿
先生自然大喜过望,就替济川起了稿子,叫他誊好了,挟在身边,把银票也取了银
子,自去置办书器,带往山东不提。
且说济川第一次出门,本有些怯生生的,幸他母亲请了自己钱铺里的伙计张先
生送他前去,觉着不怕了。临行,他母亲又是垂泪,济川也觉难过。他母亲又交代
他许多话,无非是挂念他姨母的套文,不须细表。济川同了张先生,带了书童,当
晚上了小火轮,次日船顶万安桥歇下。张先生道:“这杭州是出名的好山水,世兄
何不在此玩两天呢?”济川道:“好。”两人上岸,叫挑夫挑行李进城,讲明了一
百二十钱一担。这张先生非常啬刻。却有一般好处,替人家省钱,就同替自己省钱
一样。当下不但挑钱讲的便宜,还要把些零碎物件自己提了,向那轻的担子上加。
挑夫急了,弄得直跳,口口声声的苦恼子。济川看此情形,又动了恻隐念头,添了
一个担子才罢。张先生恨恨的叫声:“世兄!你没有出过门,到处吃亏,又上了他
们的当了!那挑夫脾气是犯贱的,不加上他点斤两,他也不觉得你的好处,倒要敲
起竹杠来。”济川笑道:“这些苦人儿,宽他们些有限的,大处节省,听你罢。”
进了城,找着客店,每人一百二十文一天,饭吃他的,好菜自备。当日匆匆将物件
行李安放停当,天光已黑,胡乱吃了些晚饭,打开铺来睡觉。济川才躺下去,颈脖
子上就起了几个大疙瘩,痒得难熬,一夜到亮,没有好生睡。那张先生却是呼呼大
睡,叫也叫不醒。次日饭开上来,一碗盐菜汤,就是白开水冲的,一碟韭菜,咸得
不能入口,济川只得停箸不食。那张先生尽让他吃,他说;“我不饿,你先请罢。”
张先生就不客气(提起筷来,呼拉呼拉几口就吃了一碗,直添到三碗才肯放手。济
川看他如此,自己无奈,只得叫书童找店里伙计,端了两碗面来,主仆才饱餐一顿。
饭后无事,合张先生商量了,加了厨房四角洋钱一天,另备几样精致的小菜,又把
床铺换了,然后议到出游。
次日,张先生同他到藩司前看池子里的癞头鼋,济川莫名其妙。那张先生大破
悭囊,身边摸出六文钱,买了一个山东馒头,分了两半个投入池里。果然绿萍开处,
一个癞头鼋浮出水面上来,那鼋身足有小圆桌面一般大小,将两半个馒头吞了去。
济川看了,也没甚意思。张先生又领他到城隍山上,去看那钱塘江的江景。找到一
爿茶馆坐下。茶博士问吃什么茶?张先生叫了一碗本山,又叫他做两个酥油饼起马。
却好这时正是八月里,那钱塘江的潮水是有名的,济川正与张朱生闲谈,忽见大众
凭栏观望。张先生道:“潮来了!”济川也起身,来靠着栏干。
看时,果然远远的银丝一线飞漾而来,看看近了,便如雪山涌起,比江水高了
几倍,犹如砌成的一层白玉阶沿,底下有多少小船,捺桨直往上驶。济川叫声:
“嗳哟!”张先生问什么事?济川道:“眼见那船就要翻了!”话未说完,那
些船一只一只的浮在潮水面上,济川着实诧异。张先生道:“这是他们弄惯的,世
兄读书人,难道还不知?”济川想道:“记得小时听见先生讲过,什么嫁与弄潮儿,
莫非就是这些人了。”正在观望,不提防茶博士走来,将酥油饼在桌上一搁道:
“饼来了。”济川吓了一跳。张先生让他吃饼,道:“这也是杭州的名件,世兄须
得尝尝。”济川分了小半个吃着,觉得有些生油味儿,不甚合意,放下不吃。两人
坐了多时,看看天晚,想要回寓,就叫堂倌算帐。一算起来,整整三百文制钱。张
先生拿几个铜钱在桌上一摆道:“两人一百六,三十二加十钱小帐,二百零两个钱。”
堂倌道:“那酥油饼是一百二十钱一个。”张先生合他争道:
“我吃酥油饼也吃过千千万万,没有吃过一百二十钱的起马酥油饼。”堂倌道
:
“客人不知,现在干面涨价了。”二人争了半天,始终付了他一百钱一个饼,
才得出去。那堂倌咕哝道:“千千万万的酥油饼,够他一世吃哩,没有见过这样啬
刻人,也来吃酥油饼。”张先生只作没听见,走出店门,觅路下山回去。
次日,张先生又领济川去游西湖。早起饱餐一顿,踱出涌金门,望西湖一面走
来。那时天气尚早,游客寥寥。二人走到湖边,雇了一只瓜皮艇,随意荡桨,遇着
好景致,便登岸流连,或远远瞻眺。果然天下第一名胜,况是八月天气,有些柳树
摇风,桂香飘月的意思。到得靠晚,只见天上一片晴霞,映得湖水青一块、紫一块,
天然画景,就是描写亦描写不出。而且孤山迤平,雷峰突兀,一时亦浏览不尽。但
可惜那上、中、下三天竺,被和尚占去了。
两人正在看得有趣,济川想道:“那和尚不耕不织,坐食人间,偏享恁般清福,
真是世上第一件不平之事。”一边游,一边想,看见天色已渐渐的黑下来,方才回
船拢岸。依着张先生的意思,要想回寓吃饭,济川道:“肚子饿久了,前面藕香居
摆着好些中碗,我们去尝尝看。”张先生道:“那藕香居是吃得的吗?”济川道:
“除非他菜里头有毒药,便吃不得。”张先生道:
“世兄!不是这般说,他那菜又不好吃,价钱又贵。”济川道:“尝尝看,要
好贵也无妨。”张先生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同他到了藕香居。这是西湖上有名的茶
馆,兼卖酒菜。张先生替济川要了一样醋溜鱼,一样摊黄菜,一样炒虾仁,半斤花
雕,两人吃酒赏玩。济川见阑干外面环着池塘,密密的全是的荷叶,只可惜荷花没
有了,那五六月间不知怎样好看哩?虽然秋天,还有些余下的清香,一阵阵被风吹
来,着实有点意思。须臾酒饭已罢,仍回寓处。
姚继无可奈何,只得抱出妇人,离了布袋,领他同走到舟中,又把浑身上下,
仔细一看。只见他年纪虽老,相貌尽有可观,不是个低微下贱之辈。
不觉把一团欲火,变作满肚的慈心。不但不懊悔,倒有些得意起来,说:“我
前日去十两银子,买着一个父亲,得了许多好处;今日又去几两银子,买着这件宝
货,焉知不在此人身上,又有些好处出来?况且既已恤孤,自当怜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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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两男一女,都是无告的穷民,索性把鳏寡孤独之人,合来聚在一处,有
甚么不好?况且我此番去见父亲,正没有一件出手货,何不就将此妇当了人事,送
他充做一房老妾,也未尝不可。虽有母亲在堂,料想高年之人,无醋可吃,再添几
个也无妨。”立定主意,就对那老妇道:“我此番买人,原要买个妻子,不想得了
你来。看你这样年纪,尽可以生得我出;我原是个无母之人,如今的意思,要把你
认做母亲,不知你肯不肯?”老妇听了这句活,就吃惊打怪起来,连忙回复道:
“我见官人这样少年,买着我这个怪物,又老又丑,还只愁你懊悔不过,要推我下
江。正在这边害怕,怎么没缘没故说起这样话来?岂不把人折死?”姚继见他心肯,
倒头就拜;拜了起来,随即安排饭食与他充饥;又怕身上寒冷,把自己的衣服脱与
他穿着。
那妇人感激不过,竟号啕痛哭起来;哭了一会,又对他道:“我受你如此大恩,
虽然必有后报,只是眼前等不得。如今现有一桩好事,劝你去做来。
我们同伴之中,有许多少年女子,都要变卖,内中更有一个可称绝世佳人!
德性既好,又是旧家,正好与你作对。那些乱兵,要把丑的老的都卖尽了,方
才卖到这些人。今日脚货已完,明日就轮到此辈了,你快快办些银子,去买了来。”
姚继道:“如此极好。只是一件,那最好的一个,混在众人之中,又有布袋盛了,
我如何认得出?”老妇道:“不妨,我有个法子教你。他袖子里面藏着一件东西,
约有一尺长、半寸阔,不知是件甚么器皿,时刻藏在身边,不肯丢弃。你走到的时
节,隔着叉口,把各人的袖子都捏一捏,但有这件东西的,即是此人,你只管买就
是了。”姚继听了这句活,甚是动心。当夜醒到天明,不曾合眼。第二日起来,带
了银包,又往人行去贸易,依着老妇的话,果然去摸袖子;又果然摸着一个,有件
硬物横在袖中。就指定叉口,说定价钱,交易了这宗奇货。买成之后,恐怕当面开
出来,有人要抢夺,竟把他连人连袋,抱到舟中,又叫驾掌开了船,直放到没人之
处,方才解看。
你道此女是准?原来不姓张,不姓李,恰好姓曹!就是他旧日东君之女,向来
心上之人。两下原有私情,要约为夫妇;袖中的硬物,乃玉尺一根,是姚继一在蒲
团上念高王经哩。济川在家侍奉母亲惯了,晓得经不念完,是不好合人说话的,便
也不敢上去叩见,呆呆的站在当地。只见他姨母一面念经,一面却把头朝着济川点
了两点,是招呼他坐的意思。少停,房门里帘子一掀,一个老妈领了一个五六岁的
孩子出来,向济川磕头,叫表叔。那老妈又问姨老太太好。此时济川的姨母经已念
完,济川上去拜见他姨母,问了他母亲一番,非常亲热。叫人把他安置在外书房,
就要自己出去料理。济川道:“外甥会去招呼的,花厅上还有送外甥来的一位张先
生哩。”他姨母叫丫鬟出去,传谕家人倒茶、打脸水,安置床铺,又骂他们说老爷
不在家,就那般偷懒,客来了也不招呼,仔细老爷骂你们。济川要见表嫂,内里传
说有病,不能出来相见。然后济川退到外面,有人领了他同张先生到外书房里去。
原来这外书房在花厅旁边,另外一重门,南北相对两间,里面还幽静。窗前两棵芭
蕉,一棵桂树,可惜开的不盛,也有些香气扑来。书桌旁有一个书架,上面摆的红
纸薄面的是旧缙绅,黄纸簿面的是旧朱卷。家人正在添设床铺,恰好行李小厮已到,
就拿来一一安放妥当。书童住了对面一间。济川歇息一回,正想到上房去合姨母说
话,只听得外边一片声喧,家人报道:“老爷回来了!”又听呀的一声,大门开了,
有轿子放下的声音,有老爷叫“来”的声音,有家人答应“是、是”的声音。济川
暗道:“我这表兄又不是现任做什么,为什为闹成这个派儿?我住在他家,看他这
种恶毒样子,如何看得惯呢?既到此间,也叫无法,只索耐几天罢。他既到家,我
应先去拜他。”就约张先生同去。张先生一向在买卖场中混惯,没有见过官府排场
的,有些拘束,不愿意去见。济川道:“我们住在这里,能不合他见面吗?你虽然
就要回去,也得住一半天儿。”张先生没法,只得同了济川,叫小厮先把片子去回。
他家人进去了半晌出来道:“老爷说,请在签押房里见。”于是领济川二人进去,
原来这签押房就是那花厅背后两间,掀帘进去,表兄迎了出来,满面笑容的招呼。
济川正想作揖,看他表兄的腿势却想请安,济川无奈,只得也向他请安,那腿却是
僵的,远不如表兄那个安请得圆熟。张先生更是不妥,一个安请下去,身子歪得太
过了,全体扑下,把他表兄颈上挂的蜜蜡朝珠抓断了,散了满地。原来他表兄赴席
回来,知有远亲来到,尚未卸去冠服,不料遇着张先生,给他个当面下不去,就骂
家人道:“狗才!还不快拣起来!”那张先生的脸儿红的同关公一般,觉得自己身
子没处安放。他表兄又分外谦恭,请他们炕上坐。济川还想推辞,张先生却早已坐
下了。他表兄又送茶,张先生忙着推辞,又险些儿把茶碗碰落。济川谦道:“我们
作客的人,衣帽不便,实在不恭之至,表兄也好宽衣了。”他道:“表弟太客气了。
愚兄在官场应酬,那衣帽是穿惯的。也罢,今儿天晚了,料想没得什么客来拜我了,
换了便衣,我们好细谈。至亲在一处,不可客气。”济川正要回答,只听他叫了一
声“来!”犹如青天里起了一个霹雳。张先生正端茶在手要想吃,不防这一吓,把
手一震,茶碗一侧,把茶翻了一身,弄得一件银灰茧绸夹衫面前湿了一大块,忙把
袖子去擦,那里擦得干。那位司马公却正看着家人们理花翎,不曾瞧见,回转头来,
方见张先生衣服潮了一大块,就道:“老兄衣服湿了,穿不得。来!拿我的湖绉接
衫给张老爷穿!”家人领命去拿了接衫来,张先生只得换上,殊嫌短小,弄成出把
戏的猴子一般。司马公又道:“官场应酬,总要从容些。记得那年有一位新到省的
知县,去见抚台,只因天热,这知县把扇子尽扇。抚宪想出一个主意,请他升冠宽
衣,他果然探了帽子,脱了衣服,仍然扇扇子。抚宪请他赤膊,他不肯。抚宪道:
“这有什么,天热作兴的。他倒也听话,果然脱光了。抚宪端茶,底下一片声喊‘
送客’。他慌了,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挟了衣服就走。不到三天,抚宪把他奏参革
职。你道可怕不可怕?所以愚兄于这些礼节上头,着实留心。”司马公说这几句话
不打紧,只把一个生意本色的张先生,羞得无地能容,什么作客,直头是受罪。
济川脸上也很觉得不好看。他表兄更是妙人,衣服换过,靴子仍套在腿上,一
个呵欠,烟瘾发作。那些管家知道他应该过瘾的时候,早把烟盘捧出,搬去炕桌,
两人只得让他躺下吃烟。他表兄道:“我们一家人不客气,愚兄因病吸上了几口烟,
时常想戒,恐其病发不当顽的,只得因循下来,表弟可喜欢顽两口吗?”济川生平
最恨吸鸦片。他道:中国人中了这个毒可以亡种的。
往时见人家吸烟。便要正言厉色的劝,今见他表兄也是如此,益发动气。又听
他问到自己,就板着脸答道:“不吸。小弟是好好的不病,为什么吸烟呢?”他表
兄觉着口气不对,有些难受,便亦嘿嘿无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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